不是悲悯,而是一种本能的折射,我看不得一切的受难者,无论人即或动物乃至植物。母亲在的时候,常说我泪窝子浅,不适合做贼,不适合做官,心不硬。
有一次我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看望朋友,小区楼宇俨然,在无数的水泥森林挤压里,突然就发现在小区的中心处假山处,一棵可环抱的柿子树,被挂着吊瓶如垂死的病人在输液,而树冠的枝条大多被砍去,光秃秃的吓人,像受了古代的髡刑。
这是一棵远离故土的树,被进城的古树。她的四周都是坚硬的钢筋水泥,没有了乡间的那些依靠与乡亲,没有了鸟鸣,就如发配一样,如沧州道上的林冲,是的,她们也是五花大绑进城的,来的时候,是坐的囚车一般,人犯罪是被发配到荒凉,树却被发配到喧嚣,城市的喧嚣,她们陌生的喧嚣。
这棵树才进城不久,如苍颜的农民工,还未能适应城市里的伦理,手足无措,她孤独地立在那里,当旁边有儿童的滑板呼啸而过,她无动于衷;当有口红的浓艳抱着宠物走过时,她还是无动于衷。
我理解的这树,是有尊严的,她不愿在这钢筋的森林里俯就,她的皲裂的皮层,她的隆起的疙瘩和纹理,是乡村筑出来的铁一样的外表和品质,她的浓荫是给乡下的农人的,她的枝条是为那些鸟儿预设的。
但是如今的她作为一个乡间的土著,离开了为之服侍的泥土,根离了土,土离了乡,树斩了根,她怎能不死?她是坚守家园的农夫,很少有农夫背叛土地,也很少有树木从土地上逃亡,无论是风的扑打还是雨的狂躁。
她在乡间的土地上站立着,但后来电锯来了,斧头来了,囚车来了,城里的男人来了,于是屠杀也来了。乡村的泥土上,留下电锯撒下的白惨的骨粉,她被肢解,被搬运,头颅被砍了,胳膊被砍了,手脚残疾了,发梢残疾了,她的动脉静脉都裸露开来,她进城了。
但她注定水土不服,她注定患了思乡的病痛,在高楼的阴影里,她如何张望,也看不到乡间的黄昏,她即使能和偶尔路过的麻雀搭话,喉咙也是嘶哑的,声带早已毁坏。
看到受刑的柿子树,我的心一阵抽搐,我想到了我母亲在城里的不适,母亲害怕高楼,她在楼里生活就如牛羊被圈养。记得有一年,母亲在我家住,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母亲趴在窗台向外张望,苍老的脸在玻璃上如枯萎的萝卜,当时我的泪就下来了。
今天看到这棵柿子树,我默默在心里说:对不起。但我确实无能为力,一棵树也是一个人,但树们又总是弱势群落,时时处在被杀戮被践踏的位置。在我的老家,我曾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故乡无数村庄的村头昼夜不息的电锯轰鸣声,在公路边上的木材加工厂和木器制造厂一家挨着一家;那些每天都往城市运输的汽车机动三轮车大车小车毛驴车上的三合板五合板和胶合板,如山如丘,如云如怒;那些路边一年四季都歪歪扭扭赫然竖着的出树收购树的联系人电话和QQ的广告牌。于是,我想到了目前故乡的荒芜,甚至连祖坟的树木也逃脱不掉被砍伐的命运的缘由了。绿树村旁合,只有到孟浩然的唐诗里去找了。
傍百年树,读万卷书,是我的理想,想孔夫子曾在满是杏树的林中筑坛讲学,那是何等的景色?我要是在一棵树下与树一起能听夫子的布道多好,过一种傍书而居的生活,过一种树下弦歌不辍的生活,那是幸福的。我猜夫子是爱树的人,等他死后,他的学生,把家乡的树都带来,一棵一棵都栽种到老师墓地的四周来拱卫夫子,如一个个垂手侍立的学生,等待父子的耳提面命。有姓李的李树,有姓白的白杜,有姓杜的杜仲,这些树如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座。
在我的老家,过去是把有些年岁的树当作神灵的象征,有的树被缠绕上红的绸布,摆上香案,谁家有了病灾都会到树下祷告,一年四季树下香火不断。我想那是供奉的神么?毋宁是供奉的绿,是对树的敬畏与崇拜,入骨入髓。
不轻易毁掉一株树,不轻易折断树上的一根枝条,这不是迷信,是一种道德的高坡。
多年前我曾读到一个树的故事,我感到另一种文化的高度如烙铁镌刻在我的内心,时时让我反顾,那是一株红杉树,红杉树是跟恐龙一个时代的植物。那是一株十八层高的红杉树,长在美国,人们为她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月亮。然而一家叫作太平洋木材公司却决定,为了经济利益,砍掉她。
就在这时候,一个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要把这棵已经有一千岁的红杉当作自己的家。她爬上去,在这棵树的顶端搭了一个离地60米的平台,那就是家了。在两年的时间里,女孩风餐露宿,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树人”有巢氏。人们给她取了诗意的名字——“月亮上的蝴蝶”。但是诗意的背后却是长达738天的守望与抗争,木材公司的冷漠,使得这个美丽的女孩被搁置在大树上两年,吃住在树上,拉撒在树上,洗漱在树上,即使冬季,即使炎暑,最恐惧的是飓风来临,她经常是用安全绳把自己牢牢地拴在树上。人们为女孩的举动所感动,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声援她,支持她,人们为女孩的举动所震撼,但我有时就环顾自己的周遭,我们有这样的女子么?有这样的举动么?我们也有很多的勇士,多的是到珠峰到沙漠的死亡地带,但很少就为了身边的一棵树,一座建筑,拼却了身家性命,如果是有人用自己的身躯去挡一棵树的被砍伐,一座老屋的被扒去,很可能被看作是疯子,被看成是异类。
其实,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呼应,对生命的呵护,对我们人类早已犯下的错误的救赎,树是对我们有恩的,如乳汁。我们往往忘却了,正如我们不再记得乳汁的味道。如果没有了树,那大地上还能有什么存留呢?树没了,水怎么能涵养土地?没有了树,鸟怎能筑巢,氧气怎能孵出?没有了绿色,没有了水流,我们的脚下还有什么?
树是一种生命,也是一种历史的记忆,我知道桓温北征的时候,对树的感慨中的怆然,“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万物皆流,无物常驻,时空错置,人树俱老,青壮与白发,这巨大的反差都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里袒露无遗。《诗经》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不是诗句,是心头的滴血。
晋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马桓温率五万兵马,北伐前燕。大军从姑孰(今安徽当涂)出发,途经金城(今江苏江乘县附近)。这一年,距他出任琅琊内史(晋朝北方领土丧失后,在南方设立侨州、侨郡、侨县,以示恢复之志。琅琊就是侨郡之一,治所金城)的时候已经整整三十七年,距他离开金城,升任徐州刺史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岁月无情,当年的豪侠少年已届暮年,故地重游,想必是没有说出的比说出的要多得多。于是,我们就听得了桓温的“木犹如此”的悲怆,看到他的两行热泪的肆流。数百年后,南宋辛弃疾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写道“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再现其泫然。我知道,辛弃疾泪有上游,这上游就是桓大司马的眼窝的英雄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我们看到的是这跃然纸上的真性情,是壮志未酬的落寞,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不甘。千载而下,这泪仍是热的,我知道有这样的一句诗:我是流浪许久的一行泪,老找不到一副脸颊来安置,那就找一株柳树吧。
二
日本九州福冈市准备拓宽一条道路,以解决交通拥堵问题。此事需要砍伐一排樱树,一棵含苞待放的樱树已被锯倒。第二天,附近一棵樱树上出现了一首诗:好花堪惜,但希宽限二旬;容得花开,艳此最后一春。诗,迅速成了街谈巷议的焦点。不久,樱树上又出现了一首诗:惜花心情,正是大和至性;但愿仁魄长存,柔情永在。落款是市长进滕一马。最后,道路拓宽了,而那排樱树也保全了下来。
没有树,也就没有水源、没有氧气、没有小鸟、没有蝴蝶,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我们还会存在么?即使我们还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整个人类都孤独,没有伴侣,没有动物植物,没有河流,没有花草,是这些物质养活了我们,繁衍了我们,我们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敬畏,我们只知道攫取掠夺,只知道贪婪。
我非常喜欢一部以色列的电影《柠檬树》,这是人与国家对峙的故事,这更是柠檬树和国家对峙的故事,一个寡妇捍卫自己的柠檬园,就是捍卫一种记忆,捍卫一种价值。
寡妇萨玛,这个巴勒斯坦普通的妇人,她丈夫十多年前去世,靠着从父亲处继承的柠檬园为生,辛勤劳作把儿女抚养大,儿女离家后与长工胡升老头一同经营果园,日子艰难但也简单平静。
直到搬来了新邻居——以色列新任国防部部长,这一份平静才被打破。先是邻居家架起瞭望台、设立感应器、围起栅栏、派驻军队,然后是一个大雨天,一份要求砍掉柠檬树的通知被送到了萨玛手中。为了守护脑海深处与父亲有关的树的记忆,萨玛在律师齐哈德的帮助下踏上了艰辛而漫长的起诉之路,就如秋菊打官司。
影片中,柠檬树不只是萨玛的生命,最使我感动的是长工老人胡升老头在法庭作证的证词:
四十年来,日出,日落,萨玛和我种植这片土地与柠檬树。不仅是浇水、施肥,树同人一样,它们有灵魂,有感情,需要人跟它讲话,需要温柔的照顾。我不用耕作机,仅以我的双手。这片土地是这里最肥沃的,不,不只是这里,是全世界最肥沃的。
老人的这证词感动了所有的人,是树的灵魂感动了所有的人,也感动了银幕下的我,法院最终的判决是萨玛不必砍去所有的树,但必须将一半的树修剪至三十厘米高。
萨玛在法庭上站了起来:“你的提议羞辱了我,羞辱了先父和我的亡夫。我的树是真实的,我的生命是真实的。你们已经在四周筑了围墙,还不够吗?”
是啊,树是真实的,如亲戚如友朋,砍掉头颅的树还是树吗?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当萨玛偷偷翻过围栏去给柠檬树浇水时,守卫的士兵发现了,好心地叫萨玛快回去,但是萨玛听不懂希伯来语。士兵用仅知的阿拉伯语问萨玛的名字,萨玛也用他能听得懂的话说起幼时往事:“小的时候,我父亲曾经带我到以色列的集市上卖柠檬。”
这是冷酷中的温暖,是种族冲突下良善的人的美好的愿望,战争真的能把人性隔绝么?树是有记忆的,砍树是可耻的,砍寡妇的树更可耻。
呵护一株树吧,我知道,在20世纪60年代,现代化浪潮席卷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当时的市政当局如我们现在的拆迁,雄心勃勃地推行旧城改造,当时有一项“百万工程”的计划,每年要建成十万套现代住宅。在城市郊区,一排排新的火柴盒式的房子拔地而起,一个个新的居民区出现改善着人们的居住环境。这本是一件受人欢迎的大好事,但市政当局在此鼓舞下,进而要对城市进行全面改建,现代化高唱凯歌如横行的螃蟹一路向东推进,从中心火车站到达了国王花园。
斯德哥尔摩人也逐渐生出怀疑,这样下去,斯德哥尔摩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人们所熟悉的斯德哥尔摩吗?人们开始议论,在各种场合发表批评意见,但还是在忍耐着。这种忍耐终于在1971年得到总爆发。这一年,斯德哥尔摩市政当局做出决定,要在国王花园里建成一个地铁站。这件事成了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群年轻人组织了一个称为“城市的选择”的运动。人们上街示威游行,认为他们的城市已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求市政当局收回成命,市政当局认为示威者是胡闹。这年的5月,当局不由分说,派了一队工人到国王花园来锯树,做开工前的准备。
隆隆的电锯声成了最后的动员令。人们向着隆隆的电锯声聚拢过来,高喊着保卫家园的口号,来阻挡那些钢铁的牙齿。市政当局也被激怒了,他们派出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警棍的警察去为工人开路,要强行锯树。示威者见此,就立刻相互通知,人越聚越多。就此,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运动。
市政当局中谁也不敢下死命令让警察前进了。最后只好命令工人和警察先退下,再作计议。为了防止当局再把工人派来,特别是晚上乘无人时偷偷地把树锯掉,造成既成事实,示威者们日夜坚守在花园里。有些人还搭起帐篷,拉起吊床,住在树上。5月里,处于北纬六十度的斯德哥尔摩才是初春,夜里的气温冷得让人牙齿直打战。但这些年轻的示威者裹着冬衣,弹着吉他,挂起了“拯救斯德哥尔摩”的横幅,誓与那些老树共存亡。发生在1971年5月的这个事件正如这些活动者所说,救了斯德哥尔摩。它给处于现代化疯狂中的斯德哥尔摩市政当局一个当头棒喝,使他们清醒过来。
今天,这些保护国王花园古树的人成了瑞典人心目中的英雄。很多历史书都记载了这件事,人,往往是短视的,未来所谓的现代化,把历史割裂,把树砍去,把老城推平。几十年前,塞瑞亚广场北面的那五排现代主义的火柴盒们有很多人欣赏,作为时代的骄子,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拔地而起,傲视群楼。但在今天的瑞典人眼里,它们却如一块疮疤,奇丑无比。在斯德哥尔摩人心目中,这五座塔楼,就像一张漂亮脸蛋上的五块黑痣。我们知道,如果当时没有人及时站出来制止,就不只是五块黑痣,而是整个斯德哥尔摩被毁容了。
看看我们身边的城市,有几个不被毁容?当毁容的城市只留下一个名头时,这样的城市是伪饰的虚假的也是半死不活的,我要追问当城市被毁容,城市的魂魄还能找到么?假使北京没有了故宫,没有了颐和园,那还是古都北京么?但是古都曾有过一段被毁容的岁月。1953年,林徽因因肺病几乎说不出话,但为了保住永定门城楼不被拆,她曾指着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鼻子说:“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梁思成与主拆派据理力争,在会场上痛哭失声。
一直到1957年,梁思成还在抗辩:“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楼,就像割掉我的一块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墙,就像割掉我的一层皮!”
三
尊重一棵树吧,当我在无论哪个城市的街头或者乡村的路旁,每每看到一棵大树,我都会伫立下来,死死地盯住这株绿色,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与树致敬。
其实,唤起我自己对树的感觉的,缘于去年的一次经历。去年的5月,当我到敖鲁古雅达阿龙山玛丽亚·索部落时,看到了老猎人安道正坐在一堆木柴的前面,那时午后,天蓝得让人不敢相信,猎人安道的脸是酱色的,他的身边是一柄劈柴的斧头,很安静。
人们说安道老人最擅长打制猎刀,但他一天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当时身边是斧头,并没有猎犬,但大家说猎犬是他最亲近的伴侣,他和猎犬同一碗吃饭,共用同一双筷子,人吃一口饭,狗也吃一口饭,晚上也和猎犬同眠一张床。
当同行的人拿起斧头在安道老人面前笨拙地学着劈柴时,老人笑了。也许在老人看来,文明人也在退化吧。人们告诉我:安道老人用作烧火劈的柴,都是在森林找的枯死的树,鄂温克人从不伐还生长的树做柴烧。鄂温克人从来不会破坏一棵树、污染一条河。在鄂温克人的眼中,这些都是神灵的赐予。他们相信万物有灵魂,这些灵魂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鄂温克人把动物植物当成和自己一样的物种,他们有了烦恼,可以对着大树诉说,他们通晓鸟儿的语言,他们不贪婪,他们平和地对待自然。
鄂温克人视树为生命,他们火塘里的柴,都是用风倒木劈出的柴火。砍伐鲜树作为烧柴那是一种罪过,森林中那些枯干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树,被狂风击倒的树,被山洪冲下的树,他们把这些失去生命的树弄来做柴烧。鄂温克人不像汉族人砍那些还活得好好的树,那些还活着的树就被汉人砍下,劈成木柴绊子,垛满了房前屋后还有院子里,像炫耀,他们不理解这种贪婪。
在森林生活的鄂温克人离不开树,他们对树木充满感激充满敬畏,鄂温克原始神话里有:“开地之初,在大地的黄色肚脐上,单立着一棵大树,树上有八条繁茂的树枝,树干一立穿过三层天,树皮和树疖都是银的,树液闪着黄金色的光芒,果实像巨大的酒杯,树叶像张张马皮。从树梢经过树叶流淌着神圣的黄色泡状液体,人们饮过它就得到了大福。”
在鄂温克的传说里,是神树养育了人类、赐福了人类,神树是给予鄂温克人生命的树,鄂温克人对树木最根本也最原始的观念,就是把树看得像是养育自己的母亲。东非万尼卡人就认为:“每毁坏一株椰子树,就等于杀害了自己的母亲。”
鄂温克人把树作为祭神的圣所,他们认为神的灵魂寄居在某棵大树中。比如鄂温克族猎民信奉的“白那查”山神。“白那查”的形象是在大树上绘制的一个长须老人的模样。在狩猎途中,猎人从“白那查”旁边走过时不能喧哗,否则对狩猎不利。鄂温克人认为一切野兽都是“白那查”饲养的,猎获野兽是“白那查”的“恩赐”,因此,遇绘有“白那查”神的大树,要用兽肉献祭,还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祈求保佑。如果猎获了野兽,还要涂一些野兽身上的血和油在这神像上。
这是鄂温克的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酋长带着全部落的人去围猎。他们听见大山里传出各种野兽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叫声,就把这座大山包围了。其时天色已晚,酋长就让部落的人就地安歇。第二天,部落的人开始缩小包围圈,一天很快又过去了,到了日落时分,酋长问部落的人,让他们估计一下围猎了多少种野兽?这野兽的数量又是多少?没有一个人敢回答酋长的问题。大家知道,预测山中的野兽,就跟预测河里游着的鱼和森林里开多少朵花一样,谁能说得准?就在大家沉默的时候,有一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人开口了,他不仅说出了山中围猎的野兽数,还给这些野兽分了类,鹿几只,狍子几只,兔子几只。等到第二天围猎结束,酋长亲自带领人去清点围猎的野兽的数,竟然与那老人说的一模一样!酋长觉得老人非同寻常,打算问他点什么,就去找老人。明明看见他刚才还坐在树下的,可现在却无影无踪了。酋长很惊异,就派人四处寻找,仍然没有找到他。酋长认为老人一定是山神,住到树里去了,于是就在老人坐过的那棵大树上刻上了他的头像,这就是“白那查”的来历。
在这次鄂温克人居住的森林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长着眼睛的白桦树,我压抑着像看到梦想一样的激动,让朋友帮忙为我留影。
在我的感官中,白桦是一种异域的风情,在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名画《白桦林》前,曾莫名地潸然落泪,为那种美,为那种秀劲挺拔的树干上,诗意般地围裹着一层厚厚的、白光闪闪的银色。多么纯洁的银色!它使你联想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那些女兵,它使你联想到纯真圣洁,联想到爱人。
俄罗斯民俗学者费德科说:“只要你走进白桦林,就会知道桦树对俄罗斯人意味着什么。其他任何一种树都无法带给你那种纯洁、孤傲和完美的特殊感觉。我认为这就是俄罗斯灵魂的写照。”
普希金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曾描述过去南方旅行看到白桦树时的那种喜悦:我们穿过了一道道山岭,首先令我惊讶的是白桦树,北方的白桦树!我的心为之战栗。
这次在鄂温克人家,我看到随处的白桦的物件,那种欣喜可以用断路来形容,我一时头脑空白悸动,为这与美的片刻的逢遇。
白桦树是鄂温克族人生活的影子。小桥是白桦搭的,猎人坐骑的马鞍是白桦做的,渔人的船是桦树皮做的,一间间尖顶、形似帐篷的“撮罗子”是白桦树翻皮搭建的,院墙也不是砖石垒的,而是清一色的白桦树“木栅子”,甚至吃饭用的桌子、凳子及碗筷,也是桦木或桦树皮做的。在鄂乡小孩子生下来,也放到白桦做的摇篮里挂在树上。
白桦的汁液,像乳汁哺育着鄂温克人,他们用猎刀在白桦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了桦皮桶里。那汁液纯净透明,清甜非常,喝上一口,满嘴都是自然的带有树的气息的清香。
鄂温克人打猎、捕鱼、挤奶用的制品是用桦皮做的;餐具、酿酒具、容器、住房、篱笆、皮船,甚至人死后裹尸也是用桦皮做的;鄂温克人许多的服饰也是用桦皮做的,如桦树皮帽、桦树皮鞋。
桦皮船行驶时轻巧无声,就像一条鱼,白白的,所以在水里行走不会惊走水里的鱼和岸边林中的兽。
在白桦林,我抚摸着白色树干上那一只只黑色的“眼睛”。感到了她们在手的抚摸下忽闪忽闪地动,传说用红丝巾遮住白桦树身上的“眼睛”,这样,就能让情人不再看其他的人,而一生一世只爱自己。我想用刀子在白桦的皮上刻上一个人的名字,但怕破坏了那种圣洁,只好做罢。
离开了白桦林,我看到了身后的一只只眼睛,在注视着我。
四
鄂温克族是一个信萨满的民族,他们认为,天地万物都有神灵,人们要谦卑敬畏,即使是一朵花的开落,一丝的风声,一声的鸟啼,一声的雷鸣,一片的雪花,一片的桦树叶子,甚至一粒星子,都有神在远方看着主宰着。于是,这就有了火神、山神、风神、雷神等等。
其实他们敬畏的就是一个神,这个神的名字就是自然,鄂温克人对自然充满敬畏,顺从自然,不背拗,不狂妄,不贪婪,不过分索取,于是受到敬仰的神就赐予他们更多,让他们得以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他们相信万物的轮回,人的前世可能是熊托生的,虎托生的。于是,鄂温克人认为他们和熊啊鹿啊,灰鼠啊猎鹰啊,都是出自一家,对它们,只有饥饿时,不得不打猎时才出手。他们认为,鄂温克人和花啊草啊树啊浆果啊野菜啊,也是出自一门,只是为了充饥时,才去采摘,于是手下就小心翼翼,就充满爱意。
鄂温克人对森林怀着的是感恩,这使我想起了被称为“红人”的印第安土著,我的记忆里有一篇名叫《西雅图的酋长的演说》,那可以是鄂温克人的宣言,和鄂温克人一样的大自然的信徒,都是那么古老,那么有着金子一样对待自然的品质。
对我们民族来说,这片土地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神圣的,每一处沙滩,每一片耕地,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每一根闪闪发光的松针,每一只嗡嗡鸣叫的昆虫,还有那浓密丛林中的薄雾,蓝天上的白云,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和体验中,都是圣洁的。
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青草、绿叶、花朵是我们的姐妹,麋鹿、骏马、雄鹰是我们的兄弟。树汁流经树干,就像血液流经我们的血管一样。我们和大地上的山峦河流、动物植物共同属于一个家园。
溪流河川中闪闪发光的不仅仅是水,也是我们祖先的血液。那清澈湖水中的每一个倒影,反映了我们的经历和记忆;那潺潺的流水声,回荡着我们祖辈的亲切呼唤。河水为我们解除干渴,滋润我们的心田,养育我们的子子孙孙。河水运载我们的木舟,木舟在永流不息的河水上穿行,木舟上满载着我们的希望。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河水是我们的兄弟,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应该像善待自己的兄弟那样,善待我们的河水。
印第安人喜欢雨后清风的气息,喜爱它拂过水面的声音,喜爱风中飘来的松脂的幽香。空气对我们来说也是宝贵的,因为一切生命都需要它。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空气与它滋养的生命是一体的,清风给了我们的祖先第一口呼吸,也送走了祖先的最后一声叹息。同样,空气也会给我们的子孙和所有的生物以生命。你们要照管好它,使你们也能够品尝风经过草地后的甜美味道。
这是美国政府要以十五万美元换取印第安人八千平方公里土地时,红人酋长发表的演说,这是一种忠告,也是一种深情,对离开的土地的深情,他们的爱不傲慢,他们的爱是谦卑,他们懂得躬身对待草木、溪流、虫豸,万物都是平等的,谁比谁高多少?谁比谁嗓门大?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片土地上的动物。没有了动物,人类会怎样?如果所有的动物都死去了,人类也会灭亡。降临到动物身上的命运终究也会降临到人类身上。
告诉你们的孩子,他们脚下的土地是祖先的遗灰,土地存留着我们亲人的生命。像我们教导自己的孩子那样,告诉你们的孩子,大地是我们的母亲。任何降临在大地上的事,终究会降临在大地的孩子身上。
我们热爱大地,就像初生的婴儿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样。你们要像我们一样热爱它,照管它。为了子孙后代,你们要献出全部的力量和情感来保护大地。
我们深知:大地不属于人类,而人类是属于大地的。
是啊,在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眼里,森林不属于人类,而人类是属于森林的,大家都是森林的子民,有话好好说。
在森林拍照的时候,一个同伴在一个立的树桩上坐一下,就被同行的通鄂温克风俗的人叫了起来,说这是犯忌讳的,在鄂温克人眼里,那是山神爷才能坐的。
鄂温克人在森林里有很多的禁忌,我想,鄂温克人的那些禁忌是不能称为迷信的,应该是一种敬畏。人有敬畏之心是好事,这样做任何事都不会太放肆。犹太作家以撒·辛格说:“就人类对其他生物的行为而言,人人都是纳粹。”我想,这里面是应该排除鄂温克人的。
鄂温克人猎熊也有很多讲究,打熊不能打头,剥皮时还要不停地念叨:熊大哥,冬天来了,我需要一副手套过冬啊。说完再割熊掌,割熊耳朵时要吹哨,模仿站干林被风吹过的声音,割熊腿的皮子还要念叨:有了手套我还要一双靴子来暖脚啊。当然,还要解释一下熊皮的用途,因为寒冷还需要一床熊皮褥子来御寒,就连吃熊肉时,也有讲究,大家围坐一圈“嘎嘎”地模仿乌鸦叫,意思是想让熊的魂灵知道不是我们在吃你的肉,而是乌鸦。
多么可爱的举止啊,永远有着神秘、天真的一个族群,他们的行为像孩童,有着我们现代人消失的诗意烂漫。
这种天真在流失,这种生活成了绝响。
在森林里,我见到了一棵树枝挂着红绿布条的树,鄂温克人称为神树,鄂温克人在树下祈祷祭拜,有了心事向她倾诉。
鄂温克人相信森林里每一棵树都有灵魂,她护佑着每一个鄂温克人,在森林里,当鄂温克人在路上遇到挡道的树,要是无法绕开的话,就会围着树祷告,求树宽恕,然后才敢砍伐。
这样对待树的习俗,在所谓的文明人看来是愚昧,但我却称之为生命敬畏的哲学。鄂温克人在森林里生死,与树终老不离不弃,鄂温克人实行树葬。人死后,将尸体包裹后挂于树上或放在支起的木架上,任凭风吹日晒,待皮肉烂掉后拾骨埋葬。
鄂温克人就如一棵树,老了,就和森林的树木做伴,尽快融化于这片森林!
在敖鲁古雅,我听到一个传说,有个人患了绝症,想用上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不想让一棵生机勃勃的树为自己殉葬,害了这棵树,因为鄂温克人的习俗是:凡是在树上吊死的那个人,一定要连同他吊死的那棵树一同火葬。
于是在一个夜里,他找了一棵枯干的树,吊死了。我听到这个故事,落泪了,我想到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里写的: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是啊,我想,这个吊死的鄂温克人在看着大家,若世间没有了这样的爱意,这世界该多么荒寒!
我知道,人死后埋葬的地方栽上一株树,可以是白桦,可以是落叶松。没有墓碑,没有坟头,有的是与美一同的生长,有的是节俭,人死如树落叶的静美,快快地回报给土地,融进土地,把自己变成一棵树多好,这是另一种轮回,死不再是可怕,死是一种生,死不再是虚空,死是一种生长。这是一个懂得死,也懂得生的民族。这是一个洁净的民族。这是一个敬畏树的民族,也是一个敬畏火的民族。人说,一棵树可以造出无数的火柴,一根火柴可以毁灭无数的森林,于是鄂温克人为防止烟头可能会毁掉森林,就发明了一种烟:口烟。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碳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的,这样的烟不用火,把它们捏出一点儿,塞到牙床上。
在敖鲁古雅的那棵神树下,我双手合十,然后说了一句:久违的亲人!
然后拍了一棵神树的照片,带回我遥远的南国,让神树时时提醒我:人,要有所敬畏,无论是遇到一棵树,还是遇到一根草。
但我忽然想到了《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
于是感到了一阵寒战,从这片土地的遥远处传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