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
在根河的座谈会上,我说出自己心灵的困境和生存的困境。其实我知道,这是说给窗外的无边森林和白云,还有激流河,还有那震撼我竟然有一百一十公里蝴蝶公路走廊的翻飞和斑斓,还有最后的鄂温克狩猎部落,还有一个固执的不下山的老人玛丽亚·索。
有一次上班途中,儿子突然问起我老托尔斯泰逃向苍天之事。儿子问这话题时,其实他就已洞穿了我。
走。逃走。逃向何处?虽是春天,我感到了一场暴风雪的升腾。
它是怎么旋转来的,这一场暴风雪?
一百年。超过了一百年的暴风雪,从历史深处一个叫阿斯塔波沃火车站旋起。一个老人,在临死前,猛然从床上折起身子,用毋庸置疑的坚定喊道:“走,应该逃走!”
是啊,在八十二岁的那年,那是1910年的10月27日,老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下一封信,在雪夜中静悄悄地乘着一辆马车,由医生和女儿陪同,秘密悄悄地离家出走。82岁的老人在颠簸的途中病倒了,最终只好弃马车,匿名改乘火车,末了实在无法,就躺倒在那个叫阿斯塔波沃火车站一座小红房子里。
1910年11月7日,托尔斯泰离家出走后的第11天。
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的那座红房子的狭小房间里,与世长辞。红的,白的,雪,房子的颜色,都刺向人的眼。
像一棵树訇然倒塌,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感到了震动,感到了失去的巨大的空旷是无法弥补的了。那夜,有无尽的雪,在旋转在升腾,在升腾中旋转,在旋转中升腾。
该堕落的堕落,该升腾的升腾。
“走,应该逃走!”是的,我知道是百年前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暴风雪点燃了我,这种异端的在世俗人眼里的不可思议不可原谅的举止,那他一定是疯掉了,像一棵疯狂的石榴树?还是在海上蹀躞的一叶白帆?
是啊,如果是一株树,那就是石榴树,埃利蒂斯的石榴树,没有被平庸整肃掉的一个树种,在顿河,在希腊,在一切有异端的土壤上,这种树,砍了还发,即使你肢解她,监禁她流放她,她的种子也不会变节,也不会匍匐跪地,在深黑的夜里,沉重和残酷,无孔不入的奴役也许使这样的树种濒于灭绝,但她还是遗世而孑立。
泪眼婆娑的石榴树!
雪,暴风雪,这无望冬天的暴风雪曾摧毁过她的枝干,雪飞旋在世界,也飞旋在我的内心,如煮如沸,迷茫而坚毅,荒凉兼苍凉。
告诉我,是那疯了的石榴树与多云的天空在较量?(较量,是无处不在的。世俗的,意识形态的,亲情的,媚俗的。)
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高声叫嚷着正在绽露的新生的希望?(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未经阉割的,本能的,自性的,未经转基因的DNA。)
告诉我,在万物怀里,在我们最深沉的梦乡里,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草鸡,苍鹰,屋檐,稗糠与稻谷。泉水的冷凛与清冽,蓝天的寂寥,正好是让翅羽散步的地带。)
是啊,我把这疯狂的石榴树的意象送给这离家出走的老人,我一直把托翁当成人间的石榴树,有着铸铁枝干的,皲裂皮肤的,有着炸雷劈开的碳化痕迹的石榴树,对抗着天空的石榴树。
“走,应该逃走!”这些话给历史在场的人留下的是沉重,是神启,是慈爱。他说出了,就属于了历史,也许失传,也许永续,是种子,一经播撒,虽钢筋水泥,也有萌发的机缘。
让人成为人,让人像个人,逃走么?逃走岂不是回归?逃走岂不是回家?是的,有时逃走恰恰是回家。
二
也许俄罗斯民族有一种忧郁和偏执,恰恰是这种民族的基因,让我咏叹不已,天国与苦难,挣扎与漂泊,何处能停泊那躁动的心?
我想到了那叶白帆,在海上如翅膀追逐心灵的向度。海的蝴蝶,海的翅膀。
多么温暖的像我的兄弟!
就像饥饿的人在暗夜看到了星光、面包与盐。而心灵一下子被那叶白帆所感动所包围,真的如兄弟,可托付的兄弟: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着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地作响……
唉,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在大学里的元旦晚会上,我朗诵过这首莱蒙托夫的《帆》,渴望,无望,热血,不安。我是一个出生在黄壤平原深处的人,到大学还没看到过船,更不用说一叶帆,但我的性情里却有一种对白帆和湛蓝的渴望与亲近。我在苦寒里走来,童年、少年家境拮据,青年时期饥肠辘辘。父母是农民,父亲靠在集市为人用笤帚清扫垃圾和污秽,半乞讨半做面饭生意供我读书。父亲是没文化的人,谈不上文化人的眼界和思维方式,没有文化人的爱好和趣味,只是把一个锡制的小酒壶揣在衣服里,闲暇时饮酒。但父亲喜欢我读书买书,喜欢我到场院的麦秸垛或者草庵里,或是夏日纳凉的夜晚,听我吟诵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比如莱蒙托夫、罗曼·罗兰、白桦、密西西比河的老黑人。如此的不可思议,就是这些平原以外的东西来抚慰我狂躁的心。
也是这些东西,吸引着目不识丁的父亲。
记得在初中时的麦秸垛里曾读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碑铭》,那是和白帆一样蛊惑我的碑铭,那些人类的精神骨血,少年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的是千百年来,拉脱维亚渔夫在“魔鬼的锅子一般翻腾着”的波罗的海。那些层层烟雾笼罩的海边,有一小小渔村,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块巨大的被波涛包围的花岗岩石上,刻有一行古老的铭词——
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
碑铭。碑铭。不是刻在石上,是刻在我的肉上嘎嘎有声的铭词,这种灼这种震撼一直在,像骨头里混合的玻璃碴子。死和要死的人,这在中国文化里是多么忌讳的字和词汇,但她说出了一种必然,人都是要死的,有人思考过死了,有人来不及思考也死了,这是每一个生存者无法摆脱的宿命,是最本然的规定。死是规定着生的,所谓的向死而生向死而在,比未知生焉知死,把死悬置,给我的撞击更烈,他们刷新着我的眼睛。
神秘。海是一种神秘的宿命和勾引。到大海上和倒在大海上都是致命的诱惑和冒险,但是,即使人们知道这海里的危凶,总会有一些不安的灵魂终究要到那里去,与幽暗的波涛为伍。大海是蛊惑,她诱惑的就是那些想安顿想安静心灵的灵魂。是啊,也许死才是一种解脱,是一种价值,但将要死的这路途恰恰是灵魂麇集的冒险路途。
白帆,无疑会从血管里起航,然后通向大海。
从血管里起航,归程在哪里?故乡?异乡?
这叶白帆将在哪儿停泊?我想到了一部书《野草》,一个人。过客。短暂的生命,无涯的长途,渺小与虚无。心事浩茫连广宇。
是啊,必须走,走向命定的大海,光阴无乃大海乎?人都会倒毙在光阴里,时间是线性的,愈来愈快了,还有多少能挥霍?该诀别的就诀别,该抛下的就抛下,从血管里起航,删繁就简的岂是委顿,岂是恐惧?遵循血的呼啸。光阴如海,残阳如血。你是一叶白帆。张开的、搏杀的白帆。蝴蝶的翅膀也可扑火。
但是大海呢?现在的大海不再是大海,现在的大海还有那些神秘和蛊惑么?还有命定的启示和未知么?大海早被人类涂抹得不成样子,还有森林这些能作为诗意栖居的地带都被人为地堵塞了,人类生存的家园被连根拔起。我想到这次到大兴安岭中心地带,看到的满眼的绿色的次生林,那种绿色使我陶醉,但也为没有看到那些原始森林而悲伤,为最后的鄂温克狩猎部落再也无猎可狩而哀伤。
为什么我的眼里满含泪水?
三
这次到大兴安岭深处最令人难忘的是见到了玛丽亚·索,这鄂温克族最后的山神。这位九十四岁的老人,被要求搬到山下去过舒适而“幸福美满”的生活,并且拿出一张纸说,同意下山就按手印,还发搬迁费。全乡231名鄂温克人都按了手印,只有玛丽亚·索没有按。在她的世界里,茫茫的原始森林才是鄂温克人的归属。
选择如何的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抉择,太多的人选择的是逆来顺受,选择的是放弃抗争。如果一个走到今天的人,还会想起托尔斯泰,想起高更的塔希提岛,活得还像个人而不被一些所谓的名缰利锁奴役自觉成为奴才,那他就会从托尔斯泰的那个小火车站的红房子受到启示:自由,心灵的自由,你必须成为你自己,从被命名的遮蔽的重轭下解脱,那样你才能重生。除了自己其他都是靠不住的。
自由和独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独立有时比自由更迫切。
我知道森林的毁坏,对狩猎的鄂温克来说是一种苦难,这种苦难是属于全人类的。一种文化消失于无形,整齐划一的山下的生活,对山林里的鄂温克人来说,是斩断其森林的根与血脉的链条,玛丽亚·索不认可,但命运逼迫着她成为最后一个坚守的标本。
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悲剧?他们原先的狩猎生活不再重现,不得再拥有猎枪了。为了保住自己的猎枪,有个写诗的鄂温克人背着自己喜爱的猎枪翻山越岭,跟追他的人捉迷藏。后来被人堵到悬崖边,诗人也没有放弃,抱着枪闭眼跳了下去,幸好有一棵大树挂住了他,才没有摔死。继续逃,最后跑到了一个打猎点,看到了在那守候着他的人,那人立正后向诗人敬了个礼说:“兄弟服了!”
一种文化消亡了,有谁为这种灭失痛哭?
这个诗人说:“狩猎文化消失了,适合工业文明,工业文明带来另一个世界,如果在高度文明的世界有人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
开枪,向我开枪吧。我向中弹的弟兄敬礼。有谁为诗意收尸呢?
一位作家曾采访玛丽亚·索,有一段话听来令人震撼:
过去,打猎、放驯鹿的地方挺大的,方圆上千里,一直到黑龙江省呼玛县境内都去过。不管多远的路,我们都牵着驯鹿走。那时,到处都有猂、鹿、灰鼠子。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有人,到处都有偷猎的人。这才过去几年呀,可现在我们连自己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放自己驯鹿群的地方也没有了!现在,还把我们的枪收了,就像把我们的饭碗打碎了……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给驯鹿划出个地方来。我要讨回我们的森林,讨回我们自己的猎枪。一想到鄂温克人没有猎枪、没有放驯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梦都在哭!
是谁把森林弄丢了?失去森林的鄂温克人,失去猎枪的鄂温克人,用什么来填充内心?那只有用酒来麻醉死去家园的苦痛,我知道玛丽亚·索从来不喝酒。她五个子女中的两个都是醉酒后意外身亡的。她恨透了这种夺去了她亲人和无数族人生命的东西。所以大家喝酒也就得背着她,偷偷喝,她无力制止这种偷喝。
驯鹿的鄂温克只有二百多人,近二十年来,很多鄂温克青壮年因为酗酒而身亡。“在林区,敖鲁古雅猎民善喝的事实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他们当中有人下山买酒,酒还没有带上山,半路就被全数喝完的事情常常发生。至于喝醉了酒在森林里面被冻死的、掉进河水里面被淹死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更早的时候,林区伐木的工人拿着两瓶白酒就可以换得猎民的猎物或者鹿茸,只因为猎民们爱酒如命,只要有酒喝,一切都可以给你。”据说正宗的雅库特鄂温克人已不足五十人,由于他们常年在野外居住,好喝酒,有些人的生育功能都丧失了。如果以前喝酒是为了驱寒壮胆和节日,那么现在,喝酒更多的是为了排遣寂寞,他们用喝酒来打发时间、麻醉自己,掩饰着内心的痛苦。酒,是他们的追悼。“活”其实是一种站立的死,文化的死。嬗递的苦只有靠酒的踉跄步履和愤怒来表达。
我想到了历史上一次印第安酋长的演讲,1851年,这也就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飓风灾难记录的那年,当时在美国西部发生了一件载入历史的事件。当时的美国政府用15万美元强行购买八千平方公里印第安人的土地,并逼迫这些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埋骨于斯的印第安人立即迁出,当时的首领西雅图酋长为此发表了一篇血泪的控诉。以致后来的殖民政府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这个酋长的敬意,将这片新兼并的土地建立起来的城市,用他的名字来进行了命名——这就是西雅图。
这是一个自然之子的诉说,这文字里有着土地的灵魂,有河流和大地的那种恒远的气息,这文字给了我们什么?人类曾有这样一段记忆,曾有一段这样的思索和伦理生活,那是天然的接地气的,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想象和创造都不违背自然,这种刻骨铭心除了西雅图酋长,如今恐怕是空落无多,美国也是诞生梭罗的国度,那种自然的诱惑,那种让梭罗在瓦尔登湖魂牵梦萦的幽灵是什么?他这幽灵的魅力是如此地执着,这幽灵变成了归宿,今天,重温西雅图酋长的诉说,我想到了所谓对文明的践踏。
工业化的车辙通向的是怎样的歧路,她能够折身而返么?行行重行行,无为在歧路,颠颠簸簸,这条路能通向一个个福祉的地带么?
酋长一百年前的声音和我们的什么部位遥相呼应?
我们怎能买卖天空和大地的温暖?这主意真是奇怪。
若空气不再清新,流水失去晶莹,你还能买下些什么?
对我们来说,大地方寸皆为神圣。在我们的记忆和经验中,每一根闪亮的松针,每一片沙滩,每一缕幽林中的薄雾,每一块空地和那嗡鸣的小虫都是神圣的。那枝条上流淌的树液,也渗透着我们红人的记忆。
白人死后魂游星空时,早忘了出生之地。而我们死后,永不会忘记这片美丽的大地,因为大地是红人的母亲,我们和她互为一体。芬芳的百花是我们的姊妹,鹿、马和大鹰是我们的兄弟,山岩峭壁、草地的汁液、幼马的体温,还有人,都属于同一个家庭。
所以当华盛顿的大统领传话来说,要买我们的地,他对我们要求的实在太多了。大统领说,会留一块土地给我们过舒服的生活,这样他就成了父亲,来照顾我们这些孩子。
似乎这意味着,我们会考虑你的购买建议。但这并不容易,因为这是我们的圣洁之地。那河川里闪亮的流水不仅是水,而是我们祖先的血。如果我们卖给你们这地,请务必记得这地是神圣的,也请你们务必教导你们的子孙这地是神圣的,并且告诉他们那清澈湖水里每个幽灵般的倒影都在诉说着我们族人生命中每一件事和每一个记忆,那呜咽的水声是我们祖父的声音。
河流是我们的兄弟,他为我们解渴,载运我们的独木舟,滋养我们的孩子。如果我们卖给你们这地,请务必记得并教导你们的子孙,河流是我们共同的兄弟,并像对待自己兄弟一样善待河流。
我想白人不能体会我们的想法。每一块土地对白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作为大地的陌生人,他可以趁夜拿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大地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仇敌,他要逐个征服。他满不在乎地侵占父亲的坟地,掠夺儿女的土地。父亲的安息之所和儿女出生后应得的,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母亲、大地、兄弟、苍天都可以像羊群或玻璃珠那样被买卖和掠夺。他的贪欲将吞噬大地,留下荒漠。
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的路和你们如此不同。你们都市的景象刺痛着我们红人的眼睛,你们白人的城市没有安静之所,没地方去听那春天树叶的舒展和小虫翅膀的沙沙声。城市的噪音只会伤害我们的双耳。听不见夜鹰孤独的哀鸣和夜间池塘边青蛙的辩论,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作为一个红人我真搞不懂你们。印第安人更喜欢掠过池塘的温柔风声,更喜欢风本身的气息,午间雨后清新的气息或那充满松香的气息。
万物共享的空气对红人来说是珍贵的,兽、树、人都因之而同呼吸。而白人却从不注意他呼吸的空气,像对已经恶臭麻木的死人一样。如果我们卖给你们这地,请务必记得空气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空气与它供养的万物共同分享自己的精神。
风给我们祖先第一口气,也带走他最后一声叹息。如果我们卖给你们这地,请务必记得保持其独立和神圣,让来此地的白人都能感受到那被草地百花熏甜的风。
如此我们才会考虑你的购买建议。如果我们决定接受,我有一个条件:白人要像对待兄弟一样地对待这块土地上的野兽。
作为野蛮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成千的野牛会被火车上的白人射杀后腐烂在荒原上。
作为野蛮人我不明白,怎么冒烟的铁马会比我们在维生时才杀的野牛还要重要。
人和野兽有什么不同?如果所有野兽都没了,人将因精神寂寞而死。因为凡是发生在野兽身上的事很快就会发生在人身上。万物都是相连的。
请务必教导你的子孙,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我们祖先的灰烬。让他们尊敬大地,请告诉他们大地因我们亲族的生命而得滋润。像我们那样告诉你们的孩子大地是我们的母亲,任何降临在大地上的事也会降临在人类身上。人若唾弃大地,也就是唾弃自己。
我们知道:大地不属于人,人属于大地。我们知道:万物如同血缘联结家庭一样是紧密联系的。万物都是相连的。
即使白人的上帝跟他们像朋友一样一起行走交谈,也还是不能免除其共同的命运。我们毕竟都是兄弟,我们会看到的,我们确信白人终有一天会发现我们的神和他们的神是同一个神。
或许,你们认为拥有他就像你希望拥有我们的土地,其实你们办不到,他是所有人的神,他的怜悯对红人和白人是平等的。对他来说,大地为至宝,伤害大地就是冒犯神。白人终将消失,或许比其他任何种族都要快。污染你自己的床,总有一天你将窒息在你自己的垃圾里。但是在你朽坏时上帝的力量会点燃你闪亮的光芒,也正是这力量把你引导到这片土地,而且赋予你统治这块土地和红人的权力。
这样的命运对我们来说是个谜,因为我们不明白何时野牛被杀光了,野马被驯服了,人迹遍布了森林,电话线破坏了山冈美景。
灌木丛在哪里?消失了!
鹰在哪里?消失了!
生活结束了!偷生开始了!
请原谅我在这里过多的引用吧,面对着自己的内心,面对着茫然的鄂温克人,我想忠实地引用,不做改头换面的手术,不阉割,不阐释,不转述,就如一颗钉子嵌在文字里,这样我的心会舒服些。一百多年了,这演讲里的朴素的真理,这里面的现代的罪恶还在拉锯式地争斗,人们还没有理解这位印第安酋长的忠告。
看着身边的河流在消失,森林被砍伐,雾霾在肆虐,人类还需要交多少学费,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才能清醒啊。财富如果在罪恶里累积,这样的人类注定是无望的,人不只是肉体,肉体的放纵起源于精神的放纵,怎样的精神才对得起自己的热血啊?才对得起到世上走一遭的命运啊?
自然的悲剧就是人性的悲剧,热火朝天地无尽地对自然的掠夺和开发,我们的历史将走向何处?
自然不是人的私产,人和自然不是对立的,人是自然的人,但后来人们把自然当成了生产的资料,当成了奴役的对象,自然是有修复功能的,但由于人类的贪婪,自然修复的功能紊乱了,崩溃了,物种开始灭绝,自然的困境是工业发展的必然。自然不是人的私产,自然是人类的家,我们要学会节制,不是掠夺,不是铺张,毁掉自然的是人类,毁掉人类的不是自然,而是人类自己。
人们对待自然,仅仅是关注空气关注绿色关注水流,这还是物质的问题,而忽视了人们对自然的归属,缺少精神和情感,人是自然的孩子。众多的孩子中的一个。
失去的家园,让我们却感到了无边的孤独,我们的精神被挤压,肉体放纵后的疲惫无法平衡心灵。人们的身体的覆盖不再褴褛,但精神却是褴褛破碎,踏上了财富的地带,满面暴发户浅薄的欣幸,但回望来路,那无边逶迤的是沼泽是沙砾是瘴雾。
四
在根河的座谈会上,我说出了自己心灵的困境,为解脱,我离开了生育我的血地。
这种诀别,不是少年,也非青年,而是开始在暮气的中年,现在的血开始倦了沸腾,少了偏执也少了坚定,但该清除的要清除,那些虚誉,那些无聊的拍马,言不由衷的话语腐蚀的心灵,累了,倦了,唯有一种苍凉而已。
于是走,走出温暖的沼泽,令人舒服到不自觉的沼泽,走出恐惧,在独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才可看出自己从孱弱到坚强的运行轨道。
八十二岁的老人,是过客么?是,也不是,他的逃向苍天虽只有短短的十几天,但他的矍铄,是壁立的绝顶,他的义无反顾、不要后路的决绝,他的只想用最后的气力证明给你,给内心,给独一的自己。
人最重要的是无时无刻不要丢了我的在,哪怕只是一天的生命个体,也要有自己的喉头的呼喊,过多的从众,压抑了你,限制了你局限了你塑造了你,你的面具成了你的本质,你的皮肤成了血液,血液成了污浊的水,载不动许多愁。
过去的一段成了不可回首,沧桑过后,懂得了简单的美与张力,也懂了自己的内心的安妥才是正道。
谁能使心安妥,是宗教还是爱?是艺术还是无边的星空?夜空中的萤火虫,曾让我苦痛的童年有了对美的直观和渴求。就像蒲公英的小伞的方向,使我知道自然之精灵的本质:繁殖,远方的繁殖,基因的领地。这给了我对物种的敬意。
是宗教还是爱?是艺术还是无边的星空?她在哪里?追寻了多年,依然是在望不到头的遥远处招摇。
不曾离家,却要离家,没有父母的故乡,以后在几千里外再谈论这片土地,也许再没有了波澜,把异乡当成了故乡,故乡也就成了异乡。
这就是沧桑,这就是命定。
暴风雪,暴风雪在历史的深处旋转,层层叠叠,无以复加。
雪地上的马车的车辙,那老人的咳嗽,隐隐在放大。这车辙是火焰也是象征,是坐标也是驿站。
是什么幽灵在呼唤我,也许至今我还未能扯清,但是,总觉得自己已感到应听从自己内心召唤。在内心的深处,有个声音执着地呼唤着自己的子民。
究竟她是什么?是纯真、激情、渴望、皈依自然,还是倦后的宁静?是“异乡”的美还是别一种的蛊惑?
尼采说:不会蜕皮的蛇会死。于是曾经沧海的托尔斯泰出发了。
曾经沧海,曾经沧海!
除却巫山,除却巫山!
于是,我知道了老托尔斯泰以激烈的出走换取内心的安稳,于是,他也就和故土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最好,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一种失传的绝美和大美,做不可复制的,做不可重复的,你的只属于你,也只能属于你。
从那场暴风雪领悟了,那场暴风雪就百年没有灭绝,这不是文字的,不是听到的,也不是模仿的,她是你自己的了。
也许你走向的是荒凉,不,是苍凉。
我知道,那好心的人为鄂温克人建立一个个居民点,不是也就阻断了鄂温克人回到森林的路么?我想应该提出一个森林伦理的概念,这概念的中心就是森林存在的合理性精神性,森林的伦理是上帝赋予大地的一种神性,但我们必须等失去这种神性才想到了恢复?人可以造一架飞机,但人无法创造一粒树的种子,无法造出一只麻雀,要是等大地布满疮痍,河流在大地完全干涸坼裂,那留给人类的时间也会是愈来愈少。
走出森林的鄂温克人给人的启示,这是人类必然的命运么?走出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只有无边的荒凉么?
回不去的还有老托尔斯泰!百年前的暴风雪在旋转中升腾。
我深深感恩这百年前的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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