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猜猜我是谁-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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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你将为之后悔。不结婚,你也将为之后悔。无论你结婚还是不结婚,你都将为之后悔。

    ——(丹麦)克尔凯郭尔

    钟庆东是在上高一的第二天喜欢上了罗小云的。那是1984年。

    上午上完第二节课,钟庆东和同班的男生姜里在教室门前的操场上踢足球。他一脚将姜里踢过来的足球狠狠地踢回去。没想到,那只足球的力量太大了,它偏离了钟庆东认定的角度,疾速地奔向远处一个人的肩头。钟庆东在那一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那只足球会以疯狂的速度撞在一个人的脸上。

    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

    那个人是个女生,正要往教室里走,足球贴着她的脸飞向远方。她回头看了钟庆东一眼,似乎有点嗔怪,想说什么而终究没说,转过头慢慢走回教室。

    钟庆东没想到她是这么漂亮。

    钟庆东从姜里的口中得知,她叫罗小云,是他们美术班里的新同学。钟庆东想知道罗小云是不是在生他的气。他揣摩罗小云的心理,这么美丽的女生,一定以为他是借踢足球在有意骚扰她,制造与她接触的机会。如果按照钟庆东有限的跟异性接触的经验判断,罗小云在操场上回头看他的一瞬间,心里一定掠过几个字,“没教养”,或者是,“流氓”。钟庆东很想澄清她的看法,端正她的态度,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一天下课,钟庆东收拾好书本往教室外走,罗小云坐在前边靠过道的座位,文具盒放在桌角,钟庆东走得匆忙些,不知道怎么没小心就把罗小云的文具盒碰在地上了,里面的文具散了一地,铅笔尖也摔断了。钟庆东赶紧蹲下身去拾,边拾边暗骂自己,一直想着要把上回的事跟人家说清楚,这回又怎么啦?当他满脸通红、抖着手把文具盒放到书桌上,声音大得出奇(他不觉得)地对罗小云说“对不起”时,原来一直在跟女同桌说话的罗小云,这时把脸转向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给我赔。”钟庆东立刻愣在那里,他搞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大。就在他惶顾左右试图寻求同班的人来解围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疾风吹颤银铃般动听的笑声,他看到眼前的罗小云正冲他调皮地露出笑脸。钟庆东这才明白罗小云是寻开心的,禁不住认真看了她几眼。罗小云皮肤白皙,面庞如桃花一样生动柔和,透着一些甜意,那笑声就仿佛一阵阵清洌而温暖的春风,让人不能自已。原来她的笑声也是如此标致的。钟庆东的内心经过这么急速又剧烈的变化折腾,惭愧之余更加不好意思了,脖根子都红了,赶紧夺门而去。

    钟庆东开始细心观察罗小云了。他发现罗小云的目光很美,当然,美的目光大都来自美的双眸。罗小云的眼睛是双眼皮,蕴着清澈的波光,只要和她的目光迎上,钟庆东就赶紧把目光挪开,仿佛是不舍得纵情目睹一处绝世的仙景。他只有在罗小云回过头去,或是在做别的事情时,才偷偷地欣赏她。她的身影轻盈、玲珑、活泼,符合青春期发育的最佳规则,弥漫着少女特殊的美的气息。钟庆东还深深迷恋于罗小云说话的嗓音,那是一种出奇的甜美,他此前几乎从没听到过这么动人的异性嗓音。在嘈杂的早自习课中,无论别人的声音多么大,只要罗小云窃窃私语几句,那声音马上就会像黑暗中的流星一样,闪亮凸显出来。罗小云有一回在课余时间问了钟庆东几句什么,钟庆东竟然木讷好长时间回答不上来。不是他不会回答,而是他不知道罗小云问了什么,他完全沉浸在她美妙的声音里了。

    钟庆东觉得罗小云也许是喜欢自己的,起码是不会讨厌他。钟庆东在这个问题的思考上,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证明。有一天下课,班里的另一位男生,往门外走时,竟然不小心再一次把罗小云放在桌角的文具盒碰落到地上。那位男生拾起来,调侃着对罗小云说:“我赔我赔。”罗小云一把夺过文具盒,放进座位里,乜了对方一眼说:“谁稀罕你赔!”

    钟庆东当时就感动得了不得。他觉得罗小云在对待被碰掉文具盒这件事情上,明显是对他更多了一层亲昵的情感,虽然她在对那位男生说“谁稀罕你赔”的时候,并不知道钟庆东就坐在不远处看在眼里。罗小云的这种做法极大地满足了钟庆东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也增添了他的自信心。他相信,他同罗小云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的关系。

    罗小云不会画画。据钟庆东观察,她也不喜欢画画。虽然她很美,然而她跟画画这种美的基本形式——似乎无缘。钟庆东眼下就读的这所高中,即使在他身处的县城,也不是什么好高中。说白了,它是一所职业高中。钟庆东来到这里,意味着他得学到三年的职业性技能,以便日后在社会上安身。事实上,钟庆东早在初中时学习成绩就已经因偏科而开始下降,他喜欢上了画画。钟庆东听说罗小云当初考县里的重点高中,只差了两分,无奈之下才来到职业高中的美术班。她也许就是觉得美术班气氛相对宽松,时间也充裕,适合她一心专研文化课而将来准备投考综合性大学吧?这样的人在班级里倒也有几个。

    美术老师经常安排同学们素描,石膏写生。同学们画大卫、海盗、巴尔扎克等人的石膏头像,以此训练对线条和比例的把握。有一次,老师还安排了罗小云做肖像模特,这引起了钟庆东内心里稍稍的不满。在那间明亮的画室里,罗小云在前面足足坐了两个课时,这使得全班男生的目光都得以有恃无恐和专注地打量她。钟庆东感觉这好比一件混在鱼目中的珠宝,突然被人无意中挑出来示众一样,令真正喜欢它并心怀叵测的人惶惶不安。不过,这倒也为钟庆东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平素里不敢看罗小云的钟庆东有了一个静静欣赏她的漫长时间和空间。一向下笔神速和准确的钟庆东接下来发现自己根本画不好罗小云,无论他修改了多少稿,画得多么认真,都和现实中的罗小云相差太远。那天下午钟庆东的心情沮丧极了,他决定不再画了,他弄明白一个道理,对他而言,如果能够完整传神地画下罗小云,那罗小云的美就值得怀疑了。心中的美是不可能画出来的,正如珍藏的爱情是不能轻易表达的是一回事。

    钟庆东每天都是怀着对一种特殊情感的向往和对一个人隐秘依恋的混合发酵的心情来上学的。如果有一天早晨,直到打了预备铃,直到下了第一节课,罗小云的座位还是空的,钟庆东就会觉得内心也被掏空了一样。在高一下半学年的时候,有那么两次,罗小云不知什么原因直到中午临放学也没有出现。钟庆东坐在那里神不守舍,怅然若失。他一会儿想,她难道是生病了,去了医院?一会儿又想,该不是她本来好好地骑自行车上学,路上被别的车子给撞了吧?如果是撞了,但愿身体不要受什么损伤。一会儿他又想,莫非是罗小云邻居家的什么男青年约了她出去玩?他隐约听说,罗小云家住的地方,外来人口很密集,长得帅一点的男青年很多,而且,其中有不少心术不正的坏人。那时候的钟庆东,气虚体弱,四肢无力,就像是得了一场热病。好在,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下了课,他走到罗小云座位的旁边,装作与同学闲聊的样子,指着罗小云的座位问:“哎,这儿没人吧?我坐了啊?”如果有那么几位罗小云要好的女同学告诉他,罗小云的妈妈生病了,她去医院护理了,钟庆东就会内心止不住地高兴,如果连她最要好的朋友也说不清她为什么没来,钟庆东就会坐在那里一直发呆下去。

    有一回,钟庆东就是在欲探知罗小云消息而不得的情况下,呆呆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的桌面上放着她前一天没有收拾好的一个练习本,他随意地翻了翻。她的字写得又大又乖张,很不成体,一点儿都不够温柔流畅,换上一个并不像钟庆东那样已对罗小云深怀好感的人看了,会觉得写字的人是一个粗糙马虎、缺乏恒心、教养低下的人。但是那天上午在钟庆东看来,这简直就是他看到过的最标准的字,是冥冥之中的上天让罗小云留给他的某种爱情的信物,让他索解一个少女心思的情感秘笈或地图,是他兑换某种相思之苦的人质。这种东西就足以让焦躁不安的钟庆东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如果不是旁边的人太多,钟庆东几乎就想偷偷从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张拿回去保存了,虽然那上面写的只不过是一些历史的名词解释而已。

    春天来了,美术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到野外写生。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从素描转到对色彩的训练了。春天的郊外,阳光温暖,天空澄碧,起伏连绵的山冈上到处披着一片片明暗不同的绿色,连一向不擅绘画的罗小云,也跟着同学们一样背着墨绿色的画夹子出来了。罗小云在远处和几个女同学嬉闹着,她穿着水蓝的牛仔裤,绛红色薄绒衣,全身洋溢着暖融融春天般的气息。也许,她就是把这次写生当作逃离课堂而出来放风的机会罢了。钟庆东很想和她走在一起,但是他不敢。那时候,风从远处吹来,经过了罗小云,漫过平原,一点点吹过钟庆东的脸庞,扬起他的衣衫。钟庆东沉浸在一种自然的感恩和季节的喜悦中,他感谢风,他想,是风让我接近了她,风也使得我拥抱了她。

    这种无数的日常细节折腾着钟庆东,并锻炼了他的想象,让他痛苦也让他幸福。他觉得只要有罗小云在的地方,那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他不知道他这样的思想有多么矛盾,因为罗小云时常的还要跟别的男同学打打趣,或是连续好几天都不看他一眼。他记得有那么一次,植树节,也是在城郊。罗小云和班里的另外几位男生分在一组劳动,配合得那么默契,同时她也显得那么快活,欢声笑语不断。在取树苗回来的路上,钟庆东亲眼看见,经过一处小小的沟壑时,罗小云吓得不敢跨跃,一位喜欢她的男生大胆地拉住了她的手,帮助她跳了过来,不仅如此,也许是由于惯性,罗小云还扑在了那位男生怀里一下。那个时候,钟庆东就弄不清了,罗小云是故意让他看见了吃醋?还是她跟他产生的一切所谓默契的细节,跟别的男生也有?要么就是,她把谁都没放在心上,一切举动,都只不过是她偶然和率性的心意所为?在钟庆东看来,也许罗小云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妙就妙在不可捉摸。

    高二的一天下午,天下着毛毛雨,钟庆东放学往自行车棚那边走。走到离自行车棚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罗小云那辆崭新的淡蓝色坤车竟然同自己的自行车并排放在一起。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里,这幅图景不能不灼亮钟庆东的双目。罗小云的自行车安心地靠在钟庆东的自行车旁,显得那么依赖、那么温情。并且,它们的两个车座子也紧贴在一起,虽说那不过是物体,但是连最愚笨的人看了都会发生某种联想的,让人脸热心跳。钟庆东看看四周没人,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雨地里好久。他不忍抽出他的自行车,他想让这个真实的现实场景在眼前保留得长久一点,而不是在脑海里。同时,他也不忍让罗小云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剩在那里,它们应该一直在一起,在现在,在将来。是啊,如果命运允许,上天造化他们,那他和罗小云就应该日后结婚在一起。那时候,罗小云的自行车就是他的自行车,他可以为她擦洗得锃亮,当然,他也可以骑上它,上街买菜。如果罗小云撒娇,不允许他骑,那又有什么呢?他会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上罗小云上街乱逛。罗小云想吃什么那就是他们全家的一天菜谱。罗小云如果想半路上去看望她的一位姑姑或是舅舅,那他即使不愿去也只好尽力陪她,因为他们是夫妻。到了晚上,虽然很疲乏,但是他们还是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洗上一个澡的,然后钻进一个被窝里很快地进入甜美的梦乡。是啊,那时候他们紧挨着的是两个身体,而不是两辆冰凉的自行车了。

    钟庆东就这么站在那里想了好久。

    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天,钟庆东竟然经历了一次同罗小云的身体紧挨在一起的切实感受。那是学校包场看电影。同学们按照老师发下的电影票坐下的时候,钟庆东发现罗小云坐在自己左边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上,也就是说,他与罗小云之间隔了一个女生吕红茜。这已经让钟庆东十分意外了。钟庆东心里清楚,班级里的许多男同学,坐下后都眼巴巴地四处搜寻,他们借着有东张西望的习惯这个理由(否则还有什么理由呢?)看看罗小云到底坐在哪里。钟庆东没有想到,让他意外和高兴的事情竟然还在后面,电影院的灯光熄灭之后,在正式故事片放映之前,先放映了一个纪录短片,就在这时,罗小云和吕红茜站起身去上厕所。当她们俩从黑暗中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罗小云走在前面,吕红茜跟在后面,快要走到座位时,才发现她们进来的顺序搞错了。因为地方狭小,两个人都不能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吕红茜对罗小云说了一句:“算了,你坐我那里,我坐你这里吧。”

    钟庆东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罗小云已经坐在他的身边了。他在黑暗中嗅到了一种真实而恍惚的香气,像是乳汁搀着新磨的豆浆。他当时感觉身体轻得要命,几乎要飘起来。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似乎比他还要轻盈,无声无息。钟庆东对眼前放映的电影丝毫看不进去,近一个半小时的放映时间里,他屏心静气,全神贯注,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以防自己高兴得昏了头或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同罗小云坐在一起看电影。如果他有法术,那他会毫不犹豫地让电影院里的别人统统滚蛋,只剩下他和罗小云两个人。

    他想装作无意的样子用身体去碰一下罗小云,又忍住了。他想,如果将来罗小云能够跟他结婚,到那时再碰她不迟;如果将来罗小云不能跟她结婚,那现在碰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钟庆东并不为此遗憾。不说话孕育了更多要说的话,而如果说了话,那得说多少才算多呢?钟庆东只对自己某一方面感到难堪:他的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他担心罗小云听见了他不正常的心跳。

    钟庆东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高二下半年的期末考试,钟庆东的文化课平均成绩第一次不及格。这对钟庆东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他的志向是将来报考美术院校,单凭专业课成绩优秀而文化课不及格,是过不了考学关的。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东西,不仅山冈、河流、土地、树木,春天也会复苏人的记忆。比如罗小云前年和去年春天穿的那件水红色夹克式风衣,如今她又穿上了。经过了季节和时光,这中间滤掉了一些东西,然而也照应了一些东西。它唤起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知道有一种什么事物与生命分不开来。自然,春天在接受了钟庆东的感谢之余,春天也提醒着他:一切春天都是滚滚向前的,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相似。

    有时候钟庆东黄昏放学,他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渐渐落山的夕阳也总能让他产生一些感慨。他每天上学,怀着朝阳,放学后,迎着夕阳,他想,他和罗小云的感情,是否也如同太阳朝升夕落这种自然规律一样发展下去呢?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方面渴望它持久下去,另一方面又伤怀于它日日重复,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变化。

    但是时间却是转眼过去了将近三年!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钟庆东有时候独自冷静地想一想,他觉得以罗小云的性格和素质,也许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要对待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光那么重视与渴望,他不想牺牲自己的学业,继续在她身上浪费巨大时光和精力了。说到底,他将来考不上美术院校,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而在罗小云身上得到的所谓乐趣,只不过是精神上一种虚妄的东西罢了。不过他这种想法往往持续没多久,罗小云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打破他心灵独处的宁静时,他就立刻被罗小云的一颦一笑给吸引了,他的一切坚实的想法立刻烟消云散,全部让位于对方。那么,钟庆东接下来想,也许我可以慢慢引导罗小云,帮助她提高审美的感受力,艺术的鉴赏力,让她对美术产生兴趣,让她明白含蓄和深沉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接近爱情本质的一种情感。但钟庆东很快就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跟罗小云这样的女生讲什么美学理论,美术技法,讲莫奈、凡高、毕加索,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罗小云天生对什么都不会感兴趣的,不仅对美术和艺术,就是对时下流行的、像她一样年龄的女同学风靡崇拜的什么琼瑶小说、费翔的歌曲,她同样是不闻不问的。她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自己,她只对自己感兴趣。

    毕业时间竟然说到就到。离毕业的七月份还差两个半月,也就是四月中旬,钟庆东就已经离开母校了,他和他的有志于报考美术院校的一些同学不得不辗转于省城和省内第二大城市之间,进行紧张的考试前培训和接踵而来的专业课考试。与此同时,留在班级里的罗小云和其他几位同学(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美术感兴趣),则开始了对文化课的紧张复习,准备冲刺常规型的综合性大学。不久,考试成绩下来了,钟庆东以美术成绩8分之差、文化课成绩22分之差惨烈败北,而罗小云,以总成绩仅比录取线高出0.5分的惊险分数幸运地考取了外地一所大专院校的冶金专业。

    钟庆东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炎凉和现实的极度荒诞,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生活在他面前慢慢合上了一扇门,今后不可能再从那里经过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考试成绩会这么差。如果说,他的文化课成绩低劣尚可原宥,而专业课没过关简直就是对他一次无情的嘲讽!是啊,他三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他什么也没干。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集中起来做成一架望远镜用在观察上了,观察由阳光、水汽合成的海市蜃楼,当日头偏西,黑夜来临,他才发现眼前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虚空。他知道为他营造这一切幻象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小云。而罗小云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为她的观赏者布置了这么多的美景,自己竟然没有为此耗费多少力气,何止是没有耗费力气,她简直就是从中得到了力气,增加了生命的乐趣和学习的自信,促成了她今天的成功。

    世间往往会有这样的事情或图景产生:一个人坐在高大宽适、炉火温暖的屋子里,如果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有一个旅人艰难地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泞路上,他往往会替那个旅人在心里难受许多倍的。可如果有一天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就不觉得有什么难受,起码不如他替人难受来得那么强烈。这是因为一切痛苦发生之前,难熬的往往是预先的揣想阶段,一旦事情付诸实施,知道不可超脱,心理上反倒不为其害了。

    眼下,这样的感觉也同样适用于钟庆东。以前,和罗小云在一起的时候,钟庆东是深怕与她分离的,哪怕一天不见,他也会如同在日光下猛然发现自己没了影子一样感到不安和可怕。现在,他即将置身于同罗小云一朝分离、不复相见的境地,是的,毕业告别会下午就要在班级里召开了,之后大家就要天各一方,但此时的钟庆东,内心不但没有想象中锥心的割舍之痛,反倒有了一份翘望的超脱与安然。他感觉罗小云真正离他远去了,因为不管怎么说,她考上了一所大学,哪怕那所大学默默无闻,可也同他成为了两个天地!以钟庆东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经历,他深知每步入一个陌生阶段都会令像他这样的青年学生经历一番新的感情天地的。如果说,钟庆东以前觉得罗小云高高在上、不可亲近而使得他处处退缩规避是正常的话,那么现在,他自惭形秽而不敢同她说话就更是正常的了。

    尤其是,下午就要举行毕业告别会了,中午放学的时候,钟庆东眼见着别的班级的一位男生,旁若无人地跳着坐上罗小云骑着的自行车后座上,露出亲昵的表示,罗小云大惊小怪地说:“哎哟,不行啊,我不会载人啊!”

    她的自行车在马路上歪歪扭扭地移动着,可那个喜欢罗小云的男生并不下来,他虽然腆皮,可是长得算得上英俊,并且,罗小云的自行车也终究没倒下,他们就那样歪歪扭扭消失在后面涌上的车流中,消失在钟庆东的视线里。

    这幅图景给了钟庆东一个深刻的刺激。他的耳边回荡着罗小云刚才大惊小怪的话语,在他看来,那是典型的罗小云式的撒娇。钟庆东猛然回悟到,也许,罗小云早就与那个男生偷偷好上了呢!这个想法促使钟庆东做出了一个连他都感到意外和吃惊的举动:下午的毕业告别会,他干脆就不参加了。

    他真的就没去参加。他知道,即便他去了,见面的情景也不过是三年来他和罗小云任何一次见面当中的替代或重复而已,所激起的仍旧是期望再下一次的没有结局的见面的煎熬而已。而如果他不去参加那个什么毕业告别会,他则可以为自己在最后赢得自尊,折抵三年来他所被动地付出的一切,从而不会使他多少年后回首现在而感到羞耻。

    为什么不更早一点地远离她呢?融入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钟庆东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认真地回头看了他的学校一眼,他感觉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说到底,敢不敢对某个女生说“我爱你”,原来与一切都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他根本就不应该认识罗小云这个人。

    钟庆东是下定决心向他的高中时代做彻底告别的,然而秋天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接受父母苦口婆心的劝告,在高三复读一年,来年重新报考美术院校。

    他要做一个坚定者,现实却总是捉弄他,让他做了一个坚定的自我背叛者。这一年,他的母亲患了严重的冠心病,任何一点感情上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给她带来失去生命的代价。钟庆东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有丝毫的马虎,他最终答应了母亲,复读一年。

    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学校和班级,对他来讲,哪怕一张算草纸的气味和班级里某一缕特殊角度的阳光,都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回忆,更何况那熟悉的校园小路、那门廊、那自行车棚、那到了植树节不得不去郊外劳动而再一次拥抱的似曾相识的空风!

    钟庆东来到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也就是他当初进入职业高中时,偶尔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眼光打量着的那所高中。反正,钟庆东现在需要用力提高的是他的文化课分数(他自认为是这样),美术上可以自修,所以,重点高中不开设美术班对他来讲那真是无足轻重的事。

    一年的时间,不过就是从秋天经历了一个寒假,连第二年的暑假都没来得及迎接,就即将过去了。这一年的春末,钟庆东进行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次应考,果然,命运给了他与去年完全不同的一份礼物。是的,他去年应考的成绩是美术差了8分,文化课差了22分,而今年则是完全得到了扭转:美术差了22分,文化课差了8分!

    命运这种巧得不能再巧的捉弄方式令钟庆东恼怒至极。他记得以前读过瑞士著名哲学家荣格的一句话:“恼怒是意味着你还没有看到在它后面是什么东西。”一个人受到打击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这种打击融入了轻佻的偶然性。既然钟庆东搞不清命运究竟要跟他开什么玩笑,那么,他索性也不想跟它玩了。他随后读到了一则新闻:全国艺术类院校报考人数逐年剧增,预计明年全国美术专业的报考人数是今年的一倍,达到50万人!钟庆东当时就下定决心不再考了,他实在懒得设想再复课一年后的考试结果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因素自然还有一个,那就是他母亲的病情近一年来渐有好转,完全可以经得起钟庆东天马行空和独断专行的一切行为的折腾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的时候,钟庆东所在的县城按上级要求进行冬季义务征兵,他想也没有多想,报名后顺利地来到了军营。

    钟庆东接到他母亲的来信。母亲在来信中第一次提到有人要为他介绍对象的事。这个时候,钟庆东已经在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某驻军部队当了快一年兵了。母亲在来信中说,按她的本意,她是不太想让钟庆东这么早就考虑婚事的,先在部队里发展前途,等服完三年兵役回来再说。但是介绍的人说,那个姑娘是很好的一个人,好姑娘是不等人的,你不和她相对象自然会有别的人和她相对象。母亲希望他利用探亲假回来一次。如果双方都看着满意,彼此再分开也就放心。

    钟庆东这个时候在部队团政治部的宣传科里做事。他在新兵连待了三个月,然后就来到这里。在部队里,他没想到高中学历几乎是最高的学历(他有时候好笑地想,自己比别的高中学历还要高一点,因为他在高三多念了一年),更重要的,他的美术专长让他找到了用武之地,团领导很赏识他,很快调他来政治部搞宣传,写写画画,兼放幻灯和电影。老实讲,钟庆东在部队近一年来,没有吃过什么苦,整天摇摇晃晃,算是逍遥。

    母亲的来信给他这种惯性的自由点了一脚刹车。钟庆东仔细想了三天。他最初想的不是回不回去的问题,而是母亲怎么会给他来这么一封信的问题。在他看来,一个男人找对象还要别人介绍,这算是一个无能的体现。起码是,他成了介绍人进行类似“人道主义援助”的目标之一,那不是弱者是什么。

    婚姻不管怎么说也是人生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当事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主动还是被动,去争取还是被施舍,决定着他的人生有没有成就感。如果今天介绍给他的这位甲姑娘,婚后觉得还不错,那么他会想,如果当初给我介绍了乙姑娘呢,大概也会不错吧?如果介绍了丙姑娘、丁姑娘呢?也许都会不错……人生的沮丧感由此就会产生,因为那种爱情是随机的,不是他所把握和追求到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和欣慰的。母亲给他的来信中,并没有夹带对方的照片,这就不能不让钟庆东接下来产生另一个想法。一个好的姑娘,钟庆东想,好姑娘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这种无知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的好奇,而好奇往往是对一个人具有驱使的力量的。事实上,钟庆东当兵近一年来也常常感到寂寞和单调,他还是身处业余生活相对宽松的机关宣传科里呢,下到连队更不知道会怎样。钟庆东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20岁。20岁的时候,有人要送给他一个姑娘。这意味着他可以拥有她,同时,也被她拥有。钟庆东想,也许我真的应该回去见一见她,哪怕见了之后拒绝她,那也不失为一种礼貌,那也比人家发出了约请而自己充耳不闻、漠不关心显得要好。

    钟庆东见到那位姑娘是在一天下午。部队给了他一周的探亲假。两个人见面的地点一点都不浪漫,是在女方工厂的医务室里。原来那位介绍人就是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她见到钟庆东在母亲的陪伴下来了,笑着出屋说:“你等着啊。”就转身去喊人了。过了一会儿,钟庆东见到那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姑娘,手里还端着一个刚刚摘下来的黄色安全帽。如果不是那位女大夫一边拽着母亲往门外退一边说“你俩慢慢聊啊”,钟庆东就以为她是伤了手指还是什么碰巧进来包扎的工人呢。她怎么连衣服都不换一下,钟庆东想,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吧?他刚想客气地向对方说“坐吧”,那位姑娘就已经伸手向他示意道:“你坐吧。”也许她觉得钟庆东在这里才是客人呢。两个人同时坐成了对面。坐下来也没什么话说,钟庆东只感觉她身材有点文弱,相貌也说不出哪里有一点特别。好像是颧骨,线条应该再圆润一点,鼻梁也应该再挺一点,不过就这样倒也并不难看。钟庆东脸稍微有点红,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柯清。你呢?”

    钟庆东没太听懂她的名字,或者是没太听清。他感觉这是她的名字太短了的缘故,来不及记。但他又不好意思再问,那就真正让人家觉得他对这次见面毫不在意。他说:“我叫钟庆东。”

    “噢,我念高中的时候邻班有一位男同学和你名字相同,”对方歪了一下头轻轻看了钟庆东一眼,“可是不是你啊。”

    “是么?你念的什么学校?”

    对方说出了一座学校的名字,那是钟庆东完全陌生的一座学校。对方还在讲着学校里的事,钟庆东稍稍有点走神,是的,他不愿回忆高中生活。好在,对方也没有就此话题谈论太多,她在提及哪一年高中毕业的时候,钟庆东得到了一个讯息,那就是她至少比自已大两岁。

    钟庆东知道母亲和那个女大夫并没有走远,她们也许就在门外倾听。钟庆东一时间没什么话说。他看了对面的她一眼,然后把头扭向窗外,试验自己能不能马上记住她的面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窗外的槐树叶子的真实景象。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目光转向墙壁,那里依然浮现不出她的哪怕半点面容。她一点都不漂亮,钟庆东想,这样的姑娘你走在大街上迎面随便碰上的一个就是,擦肩而过之后你绝不会再想起她。但是,她也并不令人讨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吸引钟庆东的地方。也许是她的比较坦直、善良的目光,也许是她身上劳动服散发的电焊工特有的乙炔和焊药的气味,也许是暗中知道她比自己大两岁所带来的心理上认同对方成熟的一种依赖。钟庆东那时候还不能明确知道,也许恰恰是某种蛰伏已久的朦胧的性的需求,使他无法做出第一次见面就立刻背她而去的决断。

    “我们能出去走走么?”钟庆东问。

    “行啊,等我去跟班长请一下假。”

    钟庆东去工厂的大门口等她。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他看见她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走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因为她看出了钟庆东觉得她比刚才好看而不好意思,她说:“我刚才不知道是你来了。王姨喊我的时候只说到医务室有点事,她没说是你来了。”

    也就是说,如果知道是他来了,那她一定不会穿着那套灰不溜秋的劳动服去见他的。

    钟庆东想,这倒是一个挺细心和善解人意的姑娘。

    两个人在工厂后墙外的栽满了杨树的小道上漫步。有几只麻雀像落叶从地面刮起来那样飞向天空。钟庆东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于是他问:“你的名字的那两个字——是哪两个字?”

    “柯棣华的柯,清水的清。”

    她竟然知道柯棣华。钟庆东在她说完后禁不住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柯棣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但是,在钟庆东的心灵中,这仿佛是一个酷爱温暖的人哪怕见到了一张白纸,也要被它散发的虚假的微光所吸引一样,认为这是一件何其难得的事。它代表着跟知识的某些联系。是的,一个人并不是考上大学才证明他有知识,这正如一个有知识的人未必都称得上知识分子是一个道理。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觉已渐近黄昏。临分手的时候,钟庆东的心漾满了暖意。通过他们半个下午的聊天,他明白眼前的姑娘原来对他的事先了解,比他对她的要多得多,那大概是通过他母亲的那位同事王姨的介绍获取的。还在他当初为收到母亲的来信而无所适从时,她就甚至已经看了他的照片不止两遍三遍了,包括他的那些积攒在家里的美术习作。是的,他们刚才就这个话题谈过了,看得出她对美术并不深感陌生。相比之下,钟庆东对她的了解可就少得多了,但是现在不了。钟庆东和她说“再见”并且相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之后离开的时候,他想起了关于“好姑娘”的那句话。他想,好姑娘,那也许是的。

    钟庆东在一周时间的探亲假里,和柯清一共见了三次面。最后一次他们看电影,在县城的那座电影院。钟庆东自始至终看得一塌糊涂。他从一坐下来就开始嗅到一股子墨水和算草本的气味,接着是课桌椅子的朽木味儿,然后就看到那阴暗中的观众后脑勺有他朦胧熟悉的转过去的面孔,他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一下子想到了学校,想到了他们包场看电影的经历,继而一下子想到了罗小云。

    是的,罗小云。也是在这里。也是坐在他的左边。只不过时间是三年前,还有,人换了一个。钟庆东感觉他不是在看电影,那种与现实隔离的东西,原来他也参与其中,进行着身不由己梦一样的表演。三年来,他一直觉得无形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现在他明白那不是别人的,正是自己的。他还是忘不掉罗小云。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也有一点是为了正像有的人处在某种情境中掐一下自己看看是梦中还是怎么回事——他不太相信——他就用手去揽了身边的柯清的胳膊一下。柯清的胳膊就安顺地伏在他的怀里,面庞也微微靠向他的肩头。

    钟庆东努力规避着自己不去多想,当柯清的身体轻轻依偎他的时候,他所感受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异性身体带给他的陌生体验,它们之间存在对话与交流。这是钟庆东不曾有过的,他对它充满了无奈和臣服,他甚至能够听到身体某处局部发出的一点叹息。电影散场后,钟庆东和柯清来到她工厂的一个工具间,那里面杂乱无比,狭小逼仄,各种线条坚硬、外形奇特的生产工具堆积得到处都是,它们昭示的仿佛不是一种工业化生产的理性主义,而恰恰隐喻了嚣张和放纵。钟庆东当时想,太锐利了,太锐利了,它们需要柔软的东西来铺垫和调节。

    直到他嗅到了地面上某种庄稼或植物的气息。柯清在他身底下小声问他:“好了吗?”他觉得那种声音混合着暧昧的月光像是由野外发出。“好了。”他说,他才想到应该把柯清从地面上扶起来。

    钟庆东第二天坐火车回到了部队。差不多过了三天,他就收到了柯清的来信。看样子信是从钟庆东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同时从邮筒里发出的。信上没写什么事,无非只是说一些旅途是否顺利的问候的话。钟庆东现在身处千里之外接到柯清的信,感觉就像清晨隔着一条大河看着远处的雾一样,他怀疑如果不是柯清写来了信,那他是否会慢慢忘记了她。倒是她的字迹,写在纸上,很清晰,而且也很娟秀,钟庆东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书了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异性的情书。既然如此,他还没有尝试过给异性写情书的滋味,那么他不妨给自己的情感一个交代,看看如何使笔下生花、纸上流云,看它们铺排而去,怎样使虚妄的东西变成现实。

    钟庆东与柯清的情书互递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一般来讲,他们每周能通一封信。也有的时候是两封,那是在不等对方回信的夹当,紧接着又写了一封。钟庆东每次收到柯清的来信,看到信封右上角那枚固定的淡灰色的“北京民居”普通邮票时,内心就会感到隐隐的愧怍。不管怎么说,钟庆东写信时用的是“义务兵免费信件”的三角形邮戳,而柯清却要为此自己掏钱,他感觉欠了人家。不过,这种想法随后就被另一种微妙的感觉替代了,哪怕是柯清如此微小的经济上的付出,也让钟庆东感到了置身爱情中那种隐秘的自尊和难以言说的快乐,也许,爱情从来就不会是纯精神上的一种人类活动。钟庆东与柯清的通信持续了三个月,这之后,他被团里指令到省城出差了一次。回来后,他收到柯清的来信,信上说,她怀孕了。

    没想到一次短暂而虚妄的欢愉会给他带来这么真实而尴尬的后果。好在,钟庆东脑海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字眼,好在他那天晚上并不是强奸。心里稍感宽定之后,他给柯清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以极其委婉的语气表明他极其明了的思想:尽快到医院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一周后他接到了柯清的复信。信的内容依然够简短,字迹也沉静,只不过信笺重了一些。柯清把医院给她做流产手术的证明附带寄了过来,那与其说她是为他们的爱情付出的代价做了诠释,不如说她更是以此向钟庆东交代让他完全放心所做的一个告白。钟庆东当时对着那张证明看了半天,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了。

    转眼钟庆东当兵已经是第三年了。这期间由于工作繁忙和纪律原因,他没有再回去。他和柯清的通信继续保持着,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月一封,甚至更久。也许这就是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的缘故。柯清有一次来信问起他,将来在部队有什么打算。有什么打算呢?钟庆东想,还有半年时间就退伍了,他不可能被提干,当然,他也不可能考上什么军校,至于转成志愿兵和超期服役,那更是他不感兴趣的。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那就是退伍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他把这个想法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像是和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样——跟柯清说了,柯清很快给他回了信,说那样也好啊,那样他们就会天天待在一起了,而不必像这样老是劳驾邮递员。看看吧,钟庆东想,她说话也挺懂幽默的,她说怕劳驾邮递员。事实是,让钟庆东记忆深刻的,她过后真的很长时间没有来信。钟庆东挺纳闷,将近两年的通信史,他现在已经无法记清同柯清通信的每个回合了,具体点说,他搞不清柯清最后一次给他写的那封信,算是她的来信,还是她的回信。那么,他还是再写一封信问候她吧。信寄走后,仍旧很长时间没有对方的动静。钟庆东暗自好笑,他想了一想,以柯清的处境和他们俩的关系,她是不足以向他要挟什么的,她是被动的,她不仅为他付出了贞操,也付出了去医院做手术的代价。如果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游戏结束,打扫战场,那也应该是他才对。但是接下来钟庆东又如梦方醒,她该不是生病了吧?要知道,她在工厂里有自己一个单独的信箱,所有信件都是由邮递员亲自投送,当初怕的就是有人会私拆她的信件。这样说来,万一她生病了,工厂才不会把她的信转到她手里呢。钟庆东这么一想,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他打算下午先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的工厂,虽说挺麻烦——部队是总机,工厂也是总机,需要转来转去,但是也只能先这样了。

    下午,钟庆东好歹抽出时间要去打电话的时候,接到了柯清的来信。他打开一看,柯清只写了5个字:我们分手吧。

    钟庆东向领导请了三次假未获通过。他想立刻回去。但是部队这个时候被形势所逼,已经是身不由己了。部队所在的地区及周边市县,突发了五十年一见的特大洪水,全体官兵需要立即投入抗洪抢险当中,任何人任何事由,一律不得准假。事实上,即使准假了,钟庆东也走不了了,沿线的公路和铁路很快被冲垮了。这样,钟庆东只有把对柯清来信的一腔愤懑,全部倾泻到“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抗洪当中了。

    钟庆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回到家里换了一身便装,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骑上一辆自行车去找柯清了。他估摸现在是下午五点十几分,柯清应该下班在家了。他顺着县城的一条街道往东骑,正巧,在一个十字路口竟遇见了同样也骑着自行车的柯清。钟庆东喊了一声,柯清往这边看了一下,钟庆东怕她没听见,急忙喊了第二声,柯清却又把脸庞转向别处,骑车自顾走。钟庆东只好紧蹬几步车子,横在了她的面前。柯清看了他一眼,站下了。

    “你怎么不理我了?”钟庆东问。直到这时,他还侥幸地认为柯清也许在和他开什么玩笑。

    柯清没有说话。

    “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觉着我们俩不适合。”柯清说完,把目光低下了。她的眼睑那儿收敛成一片暗影,看上去,既遭人怜爱,又产生一种让人近不得的威仪。

    钟庆东听了柯清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又愤怒又可笑。如果早在一年多前,他不认识柯清,那她是连说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他曾经想过,柯清普通得就跟大街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个异性没什么两样。可不是,他现在就跟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但是,这个时候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她认识一年多了,他们之间通了几十封信了,并且,她允许他占有过她。是的,一年多,钟庆东想,便是一条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会令人难过,何况一个他早已认为就是的“好姑娘”呢?

    “为什么不早说?”钟庆东问。

    “早怎么说?”柯清为难了好一会儿,“唉——你别问了,早我还不了解你呢。”

    “噢。”

    “我也不欠你什么呀?是吧?”

    当然不欠,钟庆东想。但是,又觉得欠了什么。是什么呢?钟庆东站在那儿理不清。他觉得思维就跟暮色渐临下往来嚣张拥挤着跑动无数车辆的街道一样混乱。柯清冲他愣神的工夫,骑上自行车走了。钟庆东想,反正跟部队请的是五天假,眼下再跟柯清讲下去就会变成吵架,引人围观,不如先让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慢说。

    钟庆东掉转自行车,随后,又掉了回来。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想,不对。他望着柯清远去的背影:他去过她家一趟,可是她现在奔向的地方并不是家里的方向。钟庆东顿时觉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下了班不回家究竟去干什么。于是,借着路灯,他像一个跟踪目标的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柯清后面。他们拐了两条街道,然后踅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暮色笼罩着四周拥挤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国里的地理。钟庆东既要注意不要丢失目标,又要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这使得他至少有两次路过人家门口时差一点被院子里泼出的洗菜脏水袭中。终于,视线前面的柯清停住了,她跳下自行车,推开一户沿街带窗户的平房大门,走了进去。钟庆东等到她回身把大门关好,就悄悄推着自行车迎了过去。他在距离柯清进去的房子的十多米外停下了,他打量着那座房子,心想,没听说柯清在这县城有什么亲戚啊,唯一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远房舅舅,据说是住在与此方向相反的城西。那么——就在这时,钟庆东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柯清进屋后把灯给打开了,灯光映亮了窗户,照见了窗棂间贴着的一对又大又红的“喜”字。钟庆东在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她结婚了!”这个念头一闪,他浑身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在吩咐柯清洗菜,那无疑就是柯清的婆婆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间隐约插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但是语调中透着他们三人彼此熟悉的亲切和自如。钟庆东不想再听下去了,联想起柯清好长时间不给他回信和刚才见面说的那些话,钟庆东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那徐徐吹来的夜风在他耳边仿佛喁喁嘲笑他。他踏上自行车,跨了一下没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着满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骑走了。

    钟庆东半年后服役期满,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他会像前几茬战友退伍那样,在工作上得不到什么有效安置,但是这时已经是1990年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关于军人在地方上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被重新重视起来,加上钟庆东在部队三年表现不错,临了因为在团政治部宣传科里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个三等功嘉奖证明,所以回到家乡竟然一切顺利,被民政部门安置到县电影公司做事。

    到县电影公司做什么?自然是继续做他在部队三年熟悉的技术,放电影。不过,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县级电影公司已经显出它的颓势,一年里下农村也放不了几部片子。这样,钟庆东其实是被单位闲养起来了,每月白拿好几百块钱的工资,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不久,钟庆东在县城利用业余时间开了一家美术社,名叫“钟庆东美术社”,就是专门给企事业单位做牌匾、商业广告、条幅锦旗之类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上班时间太宽松了,又是单身汉一个,下班之后闲得难受,浪费时间真正抵得上犯罪。再说,从长远来看,他终究是要结婚的,虽说单位还不错,若要指望分一套房子,那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这样,钟庆东自然需要尽快积攒一点钱,何况,他又那么钟爱美术,开的这家美术社,好歹也和美术沾边。

    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钟庆东的美术社便在县城里发展壮大起来。他的生意好得很,手下已经招了四个人,可是忙的时候还是需要他把上班的时间搭进去。这是无所谓的事,单位的每个人都很闲,谁会自己找忙去管钟庆东什么事,再说,他和单位领导的关系也不错,那无非是每月有那么几次坐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钟庆东渐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仿佛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城。不过有时候,他的心里会一点点反酸。他忘不掉柯清,虽然那不再缘于爱而是缘于恨。关于柯清当初背弃他与别人结婚的一些传闻和信息,随着钟庆东积蓄的增多而一点点垒垛成真实。那不外乎是柯清认为他当初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发展,“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这也正是钟庆东在部队时给她写信讲到的。并且,柯清知道他家庭底子很薄,没有多少钱。一个“好姑娘”(钟庆东再次想到了这个字眼),哪里会嫁给他这样既无工作又无钱的男人呢?钟庆东这么想着,他再坚持一阵子很可能就会真的原谅柯清了,可是一个更真实也更无情的信息接踵而至,柯清所嫁给的丈夫,既不英俊,又没有钱,不过就是一家工厂的一个普通锅炉工而已。

    一个锅炉工,钟庆东想,一个锅炉工!当初他隐约听说,柯清找的是一个技工。一个锅炉工算什么技工,他要做的无非就是来回将煤运到锅炉里烧掉——一个搬运工而已!知道了这件事情,钟庆东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有一天,钟庆东给客户安装广告牌匾时在大街上遇见了柯清。她没看见他。钟庆东见她骑着自行车,拐向他曾经跟踪她经过的那条回家的路口。因为这一回是白天,那个路口在钟庆东眼里显得格外真实,或者说,那天傍晚是真实的,而现在又那么虚渺。钟庆东想,这都是因为他当兵三年在外,临了又回到县城的缘故啊,县城的地形和细节总是重现给他一些伤心的人与事。他记得柯清是鼓励过他画画的,他们甚至在一起谈论过莫奈,谈论过把印象派画作《日出》倒过来欣赏同样不错,她相信过他的将来会很成功的(为什么后来不了呢?)。那么,在钟庆东无论自认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的今天,何妨给她来一点儿提醒呢?告诉她,他不仅活着,而且其实活得很好。

    第二天,钟庆东就派了一辆吊车,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经的路口,安装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面是他为自己做的广告,只有六个大字:“钟庆东美术社”。

    是啊,县里现在有谁不知道钟庆东美术社呢?过了不久,钟庆东听说柯清把旧房卖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门口正对面的操场上,竖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再次出现了他的名字:“钟庆东美术社”。

    你上班会看见,你买菜会看见,你哪怕倒洗脚水也会看见。事情就是这样的,钟庆东想,在这个世界上,你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这样这个世界看起来才更合理。

    钟庆东美术社每天的客户络绎不绝,这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他对美术的专心和敬业。说白了,县城里做美术社的倒是有十几家,抛却设备因素不计,它们几乎都徒具一种匠气而缺乏艺术之气,他们只懂得为赚钱而赚钱。钟庆东怎么说也是学习了四年美术,又在部队里搞了三年宣传,在广告的设计理念上自然是更胜一筹。此外,他对工作过程的某些细节也是毫不敷衍的,非常在意。比方说,就设计安装牌匾这一块儿来说,一般的美术社,在客人叙说了构想之后,他们会极力满足和迎合客户的意见和要求,钟庆东不。客人如果要求紫色的背景配上黄色的字体,钟庆东会说:“黄配紫,一泡屎。”如果要求赭色的图案配上蓝色的投影,钟庆东更会不屑地说:“赭配蓝,完完完。”他会极力说服对方怎样的色彩搭配才是悦目的。再比如,一般的美术社老板,在收到客户订金后,往往打发手下的伙计去实地测量一下牌匾安装尺寸,钟庆东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他倒不是担心手下伙计把尺寸量错了,他是要实地考察一下客户安装牌匾的实际位置,以及周边环境色彩的搭配问题。如果有哪家门面房商店老板要求做一面湖蓝色的牌匾,而它左右的商店已经有了很多深蓝色牌匾时,钟庆东就不会答应给对方做了:“我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会按你的意图行事。在一排深蓝色的街道牌匾中间,插进一面湖蓝色的牌匾,那是自来旧,虽然是新牌匾,人家也会说那是被阳光晒褪颜色了。这不光是你商店的问题,也是表明我美术社没有水平。”这个时候,钟庆东会给对方设计一面明红色的,或是鹅黄色的牌匾,让它从中跳出来,显得醒目。钟庆东这样做,根本没有想到会导致什么良好的口碑接踵而来,事实上,不仅是他的建议和行为确实为客户在以后取得了良好的收益,更重要的,他的上述行为表明即便是做生意,他也是站在客户立场上的,显出了他的诚信态度,让人感觉他这个人非常实在。其实如果让钟庆东自己来说,那毋宁是表明了他对作为一门艺术的美术所包含的艺术规律的某种敬重和偏执罢了。

    因为生意较好,钟庆东美术社的原材料需求就比较大,那些角钢、灯箱布、染料什么的,每半月就要从省城进一批。钟庆东与省城那些原材料供应商已经建立了稳固的联系,人家通过物流可以将他所需要的货物发过来,但钟庆东每次还是要亲自去省城一趟,他是要随时关注原材料市场有什么更新换代的产品变化的。不断引进新产品,使用新媒介,这也是他的生意一直保持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五月份的时候,在省城,是每年一届的全国广告装潢新产品大展的固定时段,钟庆东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一天下午,他在大展租借的体育馆里面转了大半天,眼睛都累得迷怔了,刚刚走到黄昏的大街上,一个人从迎面走来,错身过去的工夫,又悄悄跟上来,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钟庆东回头,看到了一张笑脸,因为距离贴得太近,他几乎没有认出来。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姜里,跟他在开学第二天一起踢过足球的那个。

    从毕了业,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姜里一把将钟庆东的脖子搂过来,他已经高出钟庆东快半个头了。姜里说:“没见有你这么牛的啊?迎面见到老同学连个招呼也不打。”

    钟庆东感觉姜里的口气一点儿都没变,人也是那副大咧咧的样。他的心里一下子觉得亲近了不少,竟完全没有那种两个人相隔太久偶一见面还需适应一下的生疏情状,于是接下来,他很愉快地跟从姜里的脚步来到一家饭店里坐下便是极正当不过的事。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已经喝掉了一斤白酒和四瓶啤酒。他们的话题无所不谈,但更多的还是关乎各自的谋生。钟庆东现在知道了,姜里毕业后同他一样哪个大学也没考上,后来经人介绍在外地找了一个女朋友,结婚后做了倒插门女婿,仰仗岳父的关系混了一个工作,在一个房产登记部门里做事。如今,苦于没有正规学历而影响以后评职称和涨工资,只好临时抱佛脚,来到省城一所职工大学里苦攻脱产的大专学历,为期两年,眼下已是一年有半了。

    钟庆东现在不太关心什么学历,尤其是,当他听说姜里学的竟是什么民法通则和法学概论之类的玩意儿,就更觉得有点儿可笑。可见,一个人由正经变得堕落这个过程是否容易他不清楚,可是一个人由庸常无奇想要变得道貌岸然那可真是不费什么功夫。眼看天色已晚,灯火大上,姜里便问钟庆东明天还有什么打算。

    “三天的展会,我总得在省城待上两宿。”钟庆东说。

    那是再好不过了。姜里说。他在职工大学里住集体宿舍,四个人一间,现在只有两个人住。“你到我那里去歇两宿,我们还有许多话没得唠哩!”

    两人都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互相搀扶,好歹拦住了迎面而来的第六辆出租车,把司机说服了,让他相信他俩并不是坏人,请求拉他们到某某街某段某号。姜里还抖抖索索郑重其事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自己那个大学的什么学生证,以示清白,被钟庆东担心让司机看出所谓大学生与他们年龄和举动不符反倒碍事而一把夺掉了。司机倒是没太介意什么,让他俩上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那所职工大学的集体宿舍门口。

    钟庆东本来就不能多喝,此时不胜酒力,一进宿舍就先自倒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姜里倒是还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说一些钟庆东听不懂的废话。钟庆东躺在床上能有一刻钟,要起来喝水,他吃力地扶着床边的桌子,想站起来。这样,他的目光即便不是故意要寻找,那也是躲避不掉,他看到了桌子上立着的一帧相框里,有一个人静静地冲他笑。

    ——是罗小云!

    钟庆东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是相片上的笑容不只今天出现在他面前,多年来它一直存在于他的心底,如今则得到了完整的叠印,那是不会有一丝一毫差错的。罗小云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姜里的宿舍?姜里如果没有女朋友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姜里早已结婚了呀?这样矛盾和费解的事情,加上又这么巧合,让钟庆东再一次感觉他是不是看错了。在他愣神的夹当,姜里问他:“你怎么了?”

    钟庆东指了指照片,说:“这不是罗——”他立刻止住了,装作并不介意又有点失忆的样子,“这不是叫罗什么的吗?”

    “罗小云。”姜里说,“咱班的美女啊,高中的校花。”

    “她的照片怎么放在这里?”

    “是他,”姜里指了一下钟庆东刚才躺过的床,“我同屋住的这个小夏,是他的女朋友。”

    “哦。”钟庆东说。原来是这样。他现在才重新打量一下身处的宿舍,姜里说的一间宿舍只住了两个人,看来就是他和小夏了。他再一次散漫而用心地看了照片上的罗小云一眼,觉得那里隐着看不见的源头,推起亮汪汪无边的春水向他涌来,溅得他的眼角都几乎湿润了。高中三年的一幕幕往事和情感,像是《一千零一夜》当中神密洞窟里的无数宝藏,一下子堆积在阿里巴巴身边一样,让钟庆东无从细数和清点。同样,既然他毫无预见地突然置身于这世外桃源般的宝藏中间,那么,最要紧的当然不是徒自惊讶和感慨,而是要尽快弄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打开并进入这洞窟的暗语和密码是什么,使得他能够对眼下的事物一管窥豹,了如指掌。

    “我今晚就睡这张床吗?”钟庆东指着自己刚刚躺过的那张空床问。他这样问,是想知道那个叫小夏的人到哪里去了。

    “不,你睡那张床。”姜里指着靠门的另一张床说,“小夏被别人找去看电影了,他过一会儿会回来。”

    “哦。”钟庆东走过去看了那张床一眼,顺口问,“罗小云这几年我一直没见到,怎么样,她变化大吗?一般女人结婚后都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

    “她还没结婚呢,”姜里说,“她等小夏毕业后结婚,这不,还剩半年嘛!”

    她还没结婚。钟庆东吃了一惊。她还没结婚!直到此时,钟庆东再也顾不上绕弯子了,就像一个饿急了的人闯进面包房,是不屑于看那上面的价格和别人的表情而一心想把面包抓在手里的。“那她人在哪里?现在做什么?”

    “她前年从大专院校毕业后分在邻县,离咱们县城不远嘛,在一家卫生防疫站做打字员。”

    “那这个小夏呢?他是做什么的?”

    “他呀,和她在一个县城,在一家企业里做质量检测员。这不,和我一样到这儿脱产学习呢,怕是将来没学历干什么都不成。”

    “他们认识多久了?”钟庆东问。

    “两年多吧!两年多。呃。”姜里打了一个嗝。

    “真怪,”钟庆东问,那更像是发烧的病人自言自语,“他们怎么会认识?”

    “好像是在一个拐弯处骑自行车吧,不小心两人撞在一起了。这样就认识了。”

    “真是太俗套啦!”钟庆东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我听过这样的事情太多啦,一定是你这个室友喜欢罗小云故意撞上的!”

    “那倒不是,”姜里把鞋脱了,给钟庆东和自己打来热水洗脚,“罗小云以前来这里看过小夏几次,我听她不止一次说过,当初倒是她不小心撞上小夏自行车的,给人家自行车撞坏了,然后去修理。”钟庆东不言语了。他在想,世界真是荒唐和不公平,他暗恋了罗小云三年(甚至不止),到头来毫无结果,而人家一次偶然失误就会有此艳福,这算什么事呀。他真是太憋屈得慌了。

    钟庆东接下来还向姜里问了一些别的,现在他脑海里慢慢清楚了,叫小夏的这个男人毫无出奇之处,家虽是县城的,可是出身并不显赫,人也比罗小云小了两岁。钟庆东把头再一次扭向小夏那空着的床上,这才冷丁发现那床上的褥单其实很脏,枕头底下还露出一只明显没有洗过的袜子。既然钟庆东百思不解罗小云怎么会跟他认识,又无法反驳姜里叙说自行车相撞一事定属虚假,那他就只好把这归咎为阴差阳错吧。快到晚间十点的时候,罗小云的男友小夏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钟庆东经姜里介绍和他握手寒暄的工夫,再一次明确地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小夏个子虽高但是举止欠缺阳刚之气,为人和善但是隐存谀承之风,不过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罢了。

    快熄灯睡觉的时候,钟庆东注意到小夏没有洗脚就上床钻进了被窝。他怎么能没有洗脚就上床睡觉呢?钟庆东想,虽然自己偶尔也会有此不雅之举,但是一个同罗小云处对象的人怎么能这样呢?继而,钟庆东想,按他的观察和印象,罗小云这个人活泼天真,脱凡弃俗,有时候看起来很难与常人接触,更不要说做个贤慧淑良的妻子,然而她又确确实实与躺在床上不洗脚的男人在谈恋爱,并且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她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她变成了这样又怎么能生活下去?这到底是怎么了?

    钟庆东一宿没有合眼。第二天天刚亮,他再三谢绝了姜里的挽留,推说有其他事情,连体育馆没看完的会展也不去了,一个人悄悄坐火车径奔罗小云工作的所在地。

    见了罗小云,钟庆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她的模样一点也没变。罗小云问他:“你来干什么呀?”

    钟庆东看看办公室里无人,一下子把罗小云揽在怀里,死劲地亲了她一下。罗小云一把推开他,擦了一下嘴角:“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钟庆东像个委屈的孩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说,你现在可以听我说说了。从高中以来,七年以来。七年以来所有的事情。

    这之后,他们建立了频繁的联系。不到半年,罗小云嫁给了钟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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