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钟庆东现在每天想要吃什么,那就是罗小云和他共同的食谱。罗小云的那辆自行车(当然早已不是高中时那辆了)如果钟庆东想骑,罗小云撒娇不肯,那又有什么呢?钟庆东接下来会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上罗小云上街乱逛。晚上回来,虽然很疲乏,但是他们还是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他们早已买了新楼入住),洗上一个痛快的热水澡。接下来他们会钻进一个被窝,在进入甜美的梦乡之前,不停地做爱。
上天对我是如此宽容和厚爱!钟庆东时常会对着生活的某一个角落说。对天气说,对窗外大街上的人群说,对香皂盒说,对马桶说,也对自己说。他感觉高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与罗小云的无数的“有意味的形式”和细节,包括一切相思和情感,现在看来原来就是上天把它们缀成了夜空的星辰,提供给他做美妙的欣赏的。是的,它们变成了渺远,就意味着钟庆东已经拥有了实在,而绝不像是当初这些东西占有了钟庆东的日常生活,成为他躲不去的痛苦的实在。人世间的某些痛苦,尤其是爱情的所谓痛苦,一旦成为过去,十有八九是会成为当事人日后可资回忆的美丽的图景或工艺品的,如果当事人已经拥有了这份爱情,那就更是如此。钟庆东时不时地还要拉着罗小云来到情感的窗前,一同欣赏和品味那斑斓夜景中的无数星辰。但是罗小云已不记得,要么就是她没有这份欣赏能力。比如,钟庆东说:“那次上课回答问题,是你替我解了围……”罗小云会说:“哦,我不记得了。”钟庆东说:“还有一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你的文具盒,你对我与对别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因为隔了不久别人也碰掉了你的文具盒。”罗小云说:“是吗?别人碰了我记得,可是你那次我没印象。”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如果钟庆东纠缠不休,罗小云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烦的,但是钟庆东也不会因此而懊恼。他觉得,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成为你的妻子,也还是会保留或多或少的一些自尊和虚荣的,不大会毫无城府地完全承认她当初对你有多么好感或干脆就是爱你。更何况,女人深谙哪怕是进入了婚姻阶段,为了给爱情保鲜,也还是要有一些闪烁其辞和捉摸不定的,怕的是你对她不再重视。不管怎么说,钟庆东现在拥有了罗小云,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他不论是光天化日,曜曜白昼,还是夜阑人静,梦醒时分,只有愿意,是随时随地可以触摸到罗小云的。
不过话说回来,钟庆东在独处的时候,也会偶尔冒出一点念头相信罗小云是说了实话的,就是说,她不记得,或者说,她没感觉。否则,又怎么解释罗小云直到高中毕业也没能同自己在一起,而鬼使神差认识了一个什么跟她撞了自行车的男人?可是,钟庆东接下来想,她对自己说了实话,不也正说明她是爱他的么?
现在,罗小云的工作已经从邻县调回了本地,在县计生局做了一名秘书兼打字员。虽然不是卫生系统,却比邻县的卫生防疫站环境好多了,工资也多了一些。钟庆东越来越有理由相信,他们的生活是会越过越好的。
每天下了班,钟庆东和罗小云两个人一起下厨做饭。两个人都不是炒菜的好手,做起什么来也并不是快手利脚,但好在是两个人一起做,就有了一种亲昵嬉戏的味道,并不惮烦,况且钟庆东还认为能如此同罗小云待在一起,是一件比让他吃饭还更心安的事呢。他其实是把人们常说的“蜜月”期,过成了“蜜年”期。
有一天傍晚,已经到了下班做饭的时候,罗小云还没有回来。钟庆东等了一会儿,有点儿着急,就给罗小云的单位打了电话,没人接。钟庆东只好自己走进厨房,心神不宁地做好了一顿晚饭。快要吃饭的时候,罗小云回来了。钟庆东问:“你到哪儿去了?”罗小云走进客厅:“单位有一份材料明天急着用,我在加班打字。”钟庆东想了一想,说:“你也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让我好等。”罗小云说:“打字室里没有电话,我想给你打的时候,其他办公室的人早已下班走了。”钟庆东把饭菜盛到桌子上,说:“下次再有回家晚的事情,最好给我打一个电话。”罗小云走上来亲了他一下,说:“好啊。”
钟庆东不知道,他这样要求罗小云,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大的麻烦。下一次的时候,罗小云倒是把电话打回来了,告诉他,单位有一个饭局,需要应酬,晚间就不回家吃了。撂下电话,钟庆东只得默默地自己吃了一点将就性质的剩饭。吃完饭,他躺在沙发上,一直看电视到晚上八点钟。过了八点,他走到盥洗间,刷牙,洗脸,慢慢收拾了一下,又出来翻了一会儿报纸,这样就是快到九点半了。将近晚上十点的时候,钟庆东坐不住了,他感到了一点儿焦灼。他关掉了电视,偌大的房间,寂静中透出冷漠,单调,呆板。什么地方的下水管道在排水,咕噜咕噜的,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卧室的灯光显得有点儿惨白,床罩垂落在地板上,褶皱和线条是那么僵硬。没有一点儿东西让人感到暖和。刚才倒是喝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他要提醒精神),可这时仿佛那种热流变成一股无名的嫉妒,在体内发作起来,它们带着不信任的神情,打量着周围并与周围的一切遥相呼应。
钟庆东走进阳台,隔着玻璃看外面大街上的车来车往。“她到底和什么人吃饭?吃的是什么饭?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钟庆东知道罗小云夜间是不敢独自骑自行车回家的,她一定会打车。于是他把目光转向楼下花园小区的大门口,那里偶尔会有不同形状的轿车从远处驶来,慢慢停站。钟庆东盼望着有那么一辆出租车,从里面卸下来罗小云。就这样盼望着,他渐渐发现一个现象,倒是有那么几次,有年轻的女性独自从车上走下来,所乘的既不是出租车,载她的轿车又不肯直接开进花园,只是将车上的人送下来(有时候做简短晤别)就匆匆离去,显得非常暧昧。这给了钟庆东一个不良的暗示。他现在倒是要看一看,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位护花使者把罗小云送回来,送到花园门口,再做简短晤别。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总有十一点了吧,钟庆东不敢回客厅看一下钟表,他怕在某一瞬间遗漏了重要信息。终于,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看见一辆有出租车标志的轿车,停在花园门口,里面急匆匆走下来罗小云。
钟庆东不想跟回到家中的罗小云说什么。尤其是,不能说出他的焦灼、等待和观察,他怕说出来,罗小云以后提防他还是其次,他怕她因鄙视而不再爱他。一个大男人,似乎也太无聊了些。不过,临要睡觉前,钟庆东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怎么饭吃得这么晚啊?”
“离不开嘛。离开了大家会扫兴。”
“那也不至于吃这么久吧?都五六个钟头了。哦,我的意思是说,应该注意点儿身体,别暴饮暴食。”钟庆东又可怜又委婉地说。他觉得自己可怜。
“唉,谁会想得到呀,我们是晚上九点才开始吃的饭。”罗小云说。
“那这之前怎么不吃呢?”
“这之前,大伙提议先去歌厅唱歌儿。你想,十几个人,一人轮唱一首,也得快两个小时嘛!”
都是先吃饭,后唱歌儿;哪有先唱歌儿,后吃饭的?钟庆东想,算了,按自己的经历,先吃饭,再唱歌儿,折腾累了往往还得再吃一点夜宵,那她可就早晨上班的时候再回家了。
钟庆东的楼房是三室一厅,三室中有两个是小一点的,做卧室;另一个稍大一些,当初被钟庆东当作画室,一直用到现在。是的,还是在跟罗小云结婚之前,他无论是上班之余,还是做生意之余,一直没有间断过绘画创作。他现在从事的是漆画研究,以前在部队里,他也搞过一点,现在时间从容了,则想把它当作人生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来做一做。他的骨子和精神深处还是那么喜欢美术,虽然已经工作和安家了,他对生活还是有一种潜在的热望,希望将来有机会到中央美院或是哪里去进修一下,哪怕是自费,只要有利于发展他这种兴趣和爱好,他也认为值得,人生看起来也才会具有丰厚感和立体感。
钟庆东投入漆画创作的时候,一个人埋头在屋子里,是不愿接受外面太多打扰的,哪怕是生意上的事情。但是罗小云,时不时地还是要缠一缠他的,比如,星期天,央求钟庆东陪她到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款的衣服。虽说她知道男人没多少喜欢逛商店的,但是像她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罗小云自己语)的女性一个人落落寡合走在大街上,总不是那么回事吧。钟庆东几乎认为下面的事情没有止境,那就是:罗小云虽然也有不用他陪着的时候,那十有八九是下班后一个人钻进“奥黛雅诗”里面了,做长达几个小时的护肤和美容。彼时,钟庆东就不会奢望他们俩一起下厨房做饭了(是啊,他越来越发现不用说让罗小云单独做饭,就是她和他一起做饭也差不多成为一种奢望了),只好自己做好了等罗小云回来吃。
钟庆东家里经常会来一些到访的朋友,那多半是与钟庆东谈事的。罗小云如果在家里,对待客人的热情与否那全看这些人当中有谁给他们带来实惠。也就是说,谁更有利于钟庆东生意上的事情。如果来人是跟钟庆东谈什么罗丹、塞尚、库尔贝甚至康斯特布尔这些听起来做作而蹩脚的名字,那她是很容易流露出时间被他们白白占用的不满神情的(是的,谈生意往往很快,偏是这种谈什么艺术的磨牙齿的事情无止无休)。钟庆东不好跟罗小云说什么,她的这种表现正在或已经对自己的美术创作产生消极影响。有几次,钟庆东就是暗自和她赌气,故意连续好长时间不动画笔的,他相信罗小云会很快意识到并为之内疚的,因为,她应该知道他们能有今天的小康生活是来自于他对美术的热爱的,同时,她也应该知道画画对他的生活,对他的心灵是涂抹了多么浓重的斑斓的幸福色彩!可是,以钟庆东的观察,罗小云竟比他还沉得住气,对他不去画画竟一声不吭,那样子就像看见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孩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她怕大声喝采反会吓了他而干脆采取闭口不言的方式来期许他一样。临了,钟庆东只好自己又偷偷拿起了画笔。这似乎更表示一种悲哀,罗小云既不鼓励他,又不反对他,那岂不是压根不在意他?
但是钟庆东还是那么热爱罗小云,他是不甘心让生活中有什么事情来减轻他对罗小云的爱的,他知道能够得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现在,他已习惯于在对罗小云越来越高雅的爱当中学习欣赏一种越来越粗俗的审美趣味了。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罗小云喜欢看那种笑不出来却硬引人发笑、好比不是捏着头发丝胳肢人痒处而是握着筷子去捅人一样的粗俗电视剧,为了让罗小云快乐,钟庆东情愿和她一起欣赏,并时不时从中附和几句好来。在钟庆东看来,也许女人有别于男人尤其是罗小云这种女人的本质和魅力,正是通过这样一些世俗性的细节和特征才能表现出来吧?表现成一种可触可感的事物。钟庆东有时候甚至这样设想,假如他与之结婚的是一位通晓艺术的女人,那无论他带她到电影院看《本命年》还是到剧院欣赏轻音乐,她是不甘于光听凭他的艺术见解而是要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与他高声辩论的——一个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人和一个因不懂而默默听从他的人,到底哪一个更适合他?也许还是什么也不懂的那个会让钟庆东感觉更舒服一些吧。
罗小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钟庆东就是怀着对罗小云性格的既爱恋又纵容的说不清的心态,与她不知觉度过了三年的婚后生活的。自打他们高中相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来,罗小云穿越了从16岁到26岁的生命阶段,尤其是结婚三年来,她从一个青春的少女变成一个标准的少妇,岁月在她那柔和的面庞和身段上打下清丽的光影,使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变化之美,仿佛春日含蓄的深潭转入了夏日的旖旎。她和钟庆东眼下还没有生小孩的打算,并且未来三年也不会有。尽情享受一点没有负担的时光,是他们在身处的社会和时代中学到的一种免于收费的连锁课程。
当然,他们也学会了生活中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争吵。他们记不得第一次争吵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既然如此,他们也必将说不好最后一次争吵该在何时出现。钟庆东越来越发现,罗小云其实是非常喜欢钱的,恐怕是每隔几分钟潜意识里就会划过一个钱意识。关于钱的问题的最初争吵,是钟庆东单位一个同事的弟弟结婚,他是否该去赶礼。钟庆东说,当初这个同事结婚,他就没有赶礼,如今他弟弟结婚,无论如何是要去的。罗小云反驳的意见正好相同:同事本人结婚你都没去,现在他弟弟结婚与你何干?钟庆东说,当初同事本人结婚,自己还才去电影公司报到上班,与他并不相熟。罗小云说,那后来你结婚了,已经是上班后很久的事了,他为什么不来赶礼?钟庆东说,你不要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对人宽容一点好不好?罗小云说,你才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呢,否则你为什么不少跟我顶一句嘴?
类似的争吵,似乎越来越多,后来终于发展到对待钟庆东父母的赡养问题上了。
谁都知道钟庆东是一个孝子,他当初那么渴望早一点从高中走上社会,可是为了母亲他还是回到学校复读一年了。如今,父母年纪大了,又都是工人,近年因为工厂相继倒闭,连一分钱退休金都发不下来,生活很是清苦。钟庆东觉得自己好歹有工作,有生意,就跟罗小云说,每个月付给父母五百块钱帮助生活,以尽孝道,没承想遭到罗小云的激烈反对。
钟庆东说:“钱我可以再挣啊,我工作之外还有生意。”
罗小云说:“那不对啊,怎么知道给你父母的钱都属于你生意上挣的?我每天在单位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键盘,手指尖都敲白了,一个月正好挣五百元。交给你父母,那不等于我的工作白干了?”
钟庆东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真是搞不懂,生活中越是不通艺术的人,说起话来为什么却越是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让你点评它的余地都没有。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钟庆东每月交给他父母三百元生活费,前提是,他每月也要交给罗小云父母三百元。
可是罗小云的父母是在机关退休的啊?吃喝不愁不说,每个月自己还掂出几百元钱打麻将呢。
但是钟庆东没有说。所谓婚姻生活,原来并不是两个人的生活,它要牵扯同事,牵扯父母,牵扯社会。
经过一次次的争吵,钟庆东不知道罗小云是怎样看待他的,反正,他对罗小云的理解是渐渐明白她是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带有与生俱来和不可救药的世俗与功利的一面。他现在有点相信了,罗小云当初能够甩开那个同她撞自行车谈了两年恋爱的人而来到自己身边,不单是自己狂热和煞费苦心追求的结果,对她来说,未尝没有考虑图得生活安逸和物质享受这一因素。如此转了一圈,说到底,她高中三年明知道他俩之间已有故事却最终没有把它演示出来,就是极正常不过了。因为那时候钟庆东落魄凋敝如丧家之犬。
有一天中午,罗小云下班回来,郁郁不乐,把肩上的挎包一放,一下子扑在钟庆东怀里。钟庆东大感意外,连问怎么了。罗小云说,钱丢了。
钟庆东问,多少钱?怎么会丢了?
罗小云说,准备买化妆品的钱啊,一千三百元,放在包里,倒霉死了。罗小云边说边骂,你说这是算偷啊还是抢啊?
钟庆东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罗小云说,下班,还是走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呢,一个人从后面一下子捂住我的眼睛,差点儿给我扳倒,让我猜猜他是谁。是个男的,我的眼睛被他两只手压得生疼,就说,别逗!他不肯,说,你不好好猜猜我是谁,我就不松手。我没办法,就胡乱猜他是高中的男同学张三李四吧,他猛一松手,转身跑了,原来他们是两个人。我的眼睛还没完全看清,他们就没影了。走了几步我才发现,肩上挎包的拉链开了,他们把钱拿走了。
钟庆东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世界上的坏人如果都这么干坏事,那倒是挺充满诗意的了。钟庆东认真地问了一句:“他们没有碰你别的什么吧?”
“别的什么?”罗小云不解。
“没有借机碰你的身体什么吧?”
罗小云气得脸都白了:“你以为你老婆的身体比钱还值钱啊?!”
那当然。钟庆东心里想。钱丢了,罗小云是真心疼;她的身体没有遭到非礼,钟庆东是真高兴。
是的,许久以来,钟庆东一直替罗小云的身体感到担忧,他对除他以外所有跟罗小云接触的男人怀有醋意。罗小云经常的还会回家很晚,在外面应酬,陪人家吃饭,有时候甚至微醺带醉。直到有一天,钟庆东突然听别人说起一个消息,那个跟罗小云撞过自行车的小夏,两个月前竟已经从邻县调至本地了,被所属企业派到这里做驻地机构负责人,负责原料和资源采购以及拓宽产品市场。钟庆东不禁大吃了一惊。
为了及时了解罗小云的行踪,钟庆东在通讯市场还没有完全进入竞争状态而产品价格偏高的情况下,为罗小云买了一只贵重的手机。他以为这样便可以遥控她了,然而她的手机却经常在他拨打的时候无法接通,按罗小云的说法,那都是因为信号不好或缺乏电量所致。有一次,钟庆东因为什么事又把电话打到罗小云手机上了,她的手机占线,一直忙音。钟庆东想起,以前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他过后问罗小云为什么占线,罗小云十有八九是回答在和她妈妈通电话。这一次,钟庆东先把电话打到岳母家里,话筒里传来的铃声正常,属非忙音,他让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挂了,随后又打到罗小云手机上。罗小云的手机仍在占线。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打通了罗小云的手机。他说:“我一直打不进你的电话。”
“我刚才在和我妈通电话。”
“她在家吗?”钟庆东不动声色地问。
“在啊,我们好久没回去了,我和她在电话里聊聊天。”
罗小云在欺骗他。钟庆东想。她在同另一个人打电话。她之所以欺骗他,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钟庆东越来越对罗小云的身体有一种依赖性的迷恋。这种迷恋带有一定的霸权性和覆盖性,像黑夜降临大地一样并且间歇发作。那都是每每钟庆东脑海里划过“她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了别人”而导致的心理反应,或者说是生理反应。但是他又断定不准,无法确证,这样的情境下他渐渐习惯采取一种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做法,那就是每天都要倾情缠绵地同罗小云做一次爱,或是多次。他要不停地在罗小云身体上打上自己的印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谁具有真正的属权。人真是高级的动物,钟庆东想,高级动物的概念就是人比其他动物具有更高级的动物性,也就是更像动物,或者说比动物更动物。钟庆东每次同罗小云做爱即将达到高潮的临界点时,伴随着一种既快乐又忧伤的说不清的感受,他总能适时地在脑海里浮现起某种动物或昆虫,比如狗和螳螂,据说它们每来到一处认为属于自己的家园和领地时,毫无例外地要在那里做一些液体排泄的事情。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心灵栖憩地,钟庆东一遍遍呼唤,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家园。
有时候意兴阑珊,午夜梦回,钟庆东躺在罗小云身边,也往往会猛然一念:怎么,这个人已经属于我了么?听着罗小云鼻息里轻微而甜蜜的鼾声,钟庆东有时候会觉得罗小云离他很近,但有时候又会觉得离他很远。是的,他拥有罗小云和罗小云属于他,并不是一回事。现在,他确实是拥有罗小云了,然而,罗小云属于他了吗?他觉得罗小云仍旧是很陌生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他不惜耽误一切学业去暗恋罗小云而最终仍拿不准她是否爱他一样,他今天仍占据不了她的内心和思想,包括她的隐秘的欲望。这样一想,钟庆东原来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他因渴望得到她而不停地占有她身体所导致的每一次事后的感觉,恰恰显得离最初的目标更加遥远,甚至背道而驰。
钟庆东有时候也强迫罗小云在床上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那都是在罗小云看来违逆常规的、不近人情的举动。但是再怎么违逆常规和不近人情,只要进行在夫妻之间,那也是合乎法度的,最终被胁迫就范的总是罗小云。有时候钟庆东自己想想也很奇怪,时间如果放回十年前,在高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下的事情和那些乖戾的举动与罗小云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哪怕在三年前,如果想到某个男人不洗脚而将同罗小云躺在一起,他都觉得是对她莫大的玷污。如今,钟庆东看着罗小云为自己做着那些她认为“不干净、不卫生”的动作,竟不但不觉着她被玷污,反而是有助于她的圣洁呢!
渐渐的,罗小云默默顺从并适应了钟庆东那些无理的要求,这个时候,事情又产生了别的变化,钟庆东想,罗小云原来很会做啊,她当初显出的那份局促和生疏,难道不就是为了掩饰她恰好存在的相同癖好和经验么?钟庆东在那一瞬间油然想到了小夏,是的,说老实话,当初他在省城离开姜里的住处独自去找罗小云,继而狂热地重新追求罗小云达半年之久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地想到了小夏。他想到了小夏与罗小云作为一对年轻男女,热恋了两年之间可能发生的种种亲密举动。但是在当时,种种可能发生的亲密举动不仅没有阻挡住钟庆东追求罗小云的步伐,反而促使他产生这样一种信念,他是在英雄救美,他是在利用公平竞争的手段来拯救罗小云,继而也是由此实现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理想。一个以怀有巨大人生理想和幸福追求为终极信念的人,又怎能在意取得胜利之前那些过程的曲折和不完美呢?钟庆东想,如果是在古代,便是罗小云沦落风尘做了一个青楼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赎身并结为百年之好的。
但是现在,钟庆东不得不像对待自身患上某种疾病那样来与自己的思想周旋了。罗小云现在同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暗地里同小夏正做呢?虽说人是同一个人,所做的事也类乎相同的事,但是发生在婚前和婚后,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一种是他知道,一种是他不知道。是的,一想到罗小云可能背着他与别人干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钟庆东内心就充满了强烈的妒意和怨恨。她不是没有欺骗过我,钟庆东想,这让他有点儿万念俱灰。然而,有时候他也自我安慰,也许,小夏比他受骗得还要厉害呢,毕竟,罗小云同小夏谈了两年恋爱,最终嫁给的却是钟庆东……不过,话说回来,那又能说明什么呢?结婚三年以来,钟庆东越来越被一个他认为是的巨大的事实包围着,就像环顾自家的那些墙壁、家具、装饰画、镜子、罗小云的化妆品,它们提供给他的永远是一些事物的表象,那么生活,从高中到现在,他对生活到底占有了什么呢?
尤其是,他不仅想到了现在,他也开始想到了以前。罗小云今天同他做过的,当然也同小夏做过。他觉得这不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问题。
夏季的一个周末,钟庆东应邀来到省城参加一个广告产品交易会。说是交易会,其实是交谊会,也就是省城一家最大的广告原料供应基地,邀请省内一些长年固定客户的头头们相聚一下,叙叙感情,以利发展。钟庆东本来是不太想去的,夏季是生产的旺季,他的美术社承揽的活太多,经常晚上加班加点地干。但是后来听说,参加这个会议的客户,是可以享受一年内原材料大幅度优惠供应的最佳待遇的,看来也不只是务虚,于是匆匆赶去,却只逢上了会议的最后收尾。
那是一天傍晚,会议次日就结束了,大伙在一起进行了最后一次晚宴。晚宴结束,不到八点钟,东道主提议请大伙同去休闲娱乐一下。钟庆东有点犹豫,他是来自最远的地域,最后一个到达,马不停蹄的,舟车劳顿,实在想早点儿回去睡。但是又一转念,开会开到底吧,大老远来了中途吃一顿饭就离开,显得既无始又无终,最后再没挂上享受优惠待遇的号可就贻笑大方了,于是只得乘车同去。
其实也就剩下七八个人了。毕竟有几位早来报到并且一直参加会议的人,自感大功在握,可以不凑这个趣了。于是这剩下的一行人驱车来到省城一座豪华的洗浴娱乐中心,径奔里面一间舒雅的歌厅。
不多时,音乐就在四周漫延起来了。随着音乐的出现,钟庆东发现,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增加了七八位衣着简练、柔媚性感的服务小姐。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
让你猜猜我是谁……
歌声在轻轻地回荡。这首歌的旋律钟庆东是熟悉的,歌词也容易记诵,但是在黯淡低迷的灯光下,钟庆东还是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心动。他感觉两颊发热,太阳穴隐隐鼓胀,那是多喝了点儿酒的缘故。他慢慢合上眼睛,倚在沙发背上,做短暂的休憩。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喧闹声中,钟庆东恍惚觉得有人在轻轻推他的胳膊,他猛一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小姐的面庞在他眼前闪动:“先生,我扶您去休息好了。”
钟庆东本能地推了那个小姐一把,但是她像影子一样又轻轻贴了上来。与此同时,钟庆东听到东道主在旁边叫他的名字,说:“累了就去休息一下,放松嘛,呆会儿我们也要休息的!”
钟庆东左右扫了一眼包房内,这才发现同来开会的人已经少了几个,连同相应人数的小姐。钟庆东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可道听途说却是免不了的,不用说,那同来的几个人已被别的小姐扶去“休息”了。钟庆东还想继续推阻着,蓦然发觉包房内剩下那几个同伙的眼神很特别,又尴尬又不屑,那无疑是说,你如此这般,莫不是让我们也一一效仿,成不了好事?钟庆东知道,这几个人当中,数他的生意规模算是小的,其他人都是广告精英,赫赫有名,自己这样在人家面前一番举动,无非是格外显出一种乡气罢了。于是硬着头皮,被小姐牵到了楼上一个精致的房间。
钟庆东一进房间就仆身倒在床上,装作喝醉的样子不省人事。那个小姐给他的头部按摩了一会儿,问他是否要喝水,钟庆东也不吭声。小姐只好又拿来热毛巾,敷在他的后颈上,慢慢地给他揉背。折腾了好一会儿,小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气喘吁吁地把他的身体扳了过来,使他仰躺,帮他挣去两只袖子,卸去了外套。解他的衬衣时,钟庆东就死死地把肩膀靠在床上,再也不给她一丝嵌动的缝隙。小姐没办法,只好又把他重新扳过去,想将衬衣由他的后背脱下,但是钟庆东,两手一拢,竟就势把胳膊压在心窝上,钢筋一般,整个身体再也无法翻动了。
小姐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将面庞伏在他身边,轻声道:“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钟庆东心怦然动了一下,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半睁着眼睛看了小姐一下,感觉她倒也皮肤白皙,清秀可人。他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的照射,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罗小云。
——凭什么她可以与别人做过,而我就不能?
钟庆东顺从地翻过身子,仰躺在那里,对小姐说:“来吧。”
所谓秘密,对某一类人来说,是这样一种东西:怀有秘密的主人又想保有它,又想用它与人分享。尤其是,它使主人怀有道德上的自疚时,它就会像盛满容器的水一样不经意流淌。
钟庆东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境。省城的经历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灵纷乱,虽然按传统的眼光看,他是得到了,但是,一种更大的无形的东西,却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失去了对罗小云的一种自我纯粹的感受和对生活葆有的完整意念,尤其是,在罗小云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伤害的根本就不是对方,而只能是钟庆东自己。
毕竟,钟庆东还是深爱罗小云,并且,他也并没有真正抓到罗小云婚后跟别人的什么把柄。
钟庆东想慢慢地纡泄出去他那份灵魂的不安,他自认为这么多年浸淫了对美术爱好的洗礼,对真善美有着相对的认同规范,道德上也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于是再跟罗小云在床上亲热的时候,他会冷不丁插入一句:“我找过小姐。”
“什么?”罗小云立刻问。
看着罗小云那警惕的眼神和紧张的表情,钟庆东意识到不妥,马上改口说:“呵呵,我是开玩笑,逗你呢。”
过了一段日子,钟庆东感觉那份压抑的自责仍旧堵在心上,于是他仍旧选在跟罗小云亲热的时候,只不过换了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和小姐玩过的。”
“到底真的假的?”罗小云问。
“真的呀!”钟庆东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坦白还是搞笑,有点腆皮的样子。
“我不信。”罗小云说。
“不信拉倒。反正我是向你坦白了,我不想欺骗你。”钟庆东说。
“这是你说的?”
“嘿嘿,开玩笑呢,你看你。”
如此反复多次,仿佛钟庆东是用这种话题来调剂他和罗小云之间的闺房之乐似的,最后,罗小云终于懒得搭理他了。钟庆东再故伎重演的时候,罗小云会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这正是钟庆东所需要的态度,反正,我是和你坦白了(没有欺骗你,不受良心自责之苦),信不信是你的事(你总是半信半疑,直到觉得无所谓。那岂不等于变相地原谅我了?),由此,我的内心也会得到舒缓和平静。钟庆东就是这么暗自庆幸的时候,一种更大的悲哀几乎同时袭上他心头,他想,终究还是罗小云聪明啊,而自己显得呆笨了些。因为,事情如果换成罗小云,那是打死她也不会用这种哪怕是开玩笑的方式来泄露自己一丝一毫隐情和秘密的。事实也可能正是如此,罗小云婚后给他的感觉,不啻是高中三年他对她感情苦苦寻觅不得要领的一个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前几天,钟庆东还无意中听美术社里的一个伙计说到,看见罗小云有一天上午坐在一个男人驾驶的轿车里向郊外驶去。按惯例那应该是她在单位上班的时间。钟庆东知道这样的事情除非他亲眼碰见,否则是无法打探的。罗小云会说:“怎么,你的那个伙计是看错人了吧?”或者说:“不错,是和单位宣教科科长到乡里搞人口普查的。”钟庆东当然不会为此到罗小云单位查个水落石出,按流行观点,丈夫在外边有外遇,妻子要承担百分之百责任的,而妻子在外边被引诱,有起码一半原因要归附丈夫头上的,他在日常生活中要么具有性无能,要么具有无能性。再说了,所谓谎话,终归是类乎美术中荒诞派之于现实主义那样的东西,是必须根植于现实之上的,也就是说,谎话为了让人听起来信服,往往会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真实的成份。比如罗小云,去乡里普查的事情或许真有,只不过被她移花接木说成另一个时间;或者是,她真的跟那个什么科长下过乡,但未必是去搞普查。等等。总之,这样的事是无法访查的,除非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作为家庭中的两个异性成员之间发生了多么大的裂隙。
钟庆东有时候会翻出罗小云读高中时的留影,甚至她童年的老照片,静静地看着,用以回忆她曾经的模样。是啊,那时候她当然是年轻了,尤其是读高中时的留影,每一张每一张不同角度的面庞,都洋溢着雨后草地般清新的笑意和纯真的梦想,美丽得了无挂碍,不慌不忙。但是,这就是当初的她吗?当初的她就是这样的吗?这仍是钟庆东想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想据罗小云当年的照片来推测她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的企图,就成为了一个泡影。有时候,钟庆东看着罗小云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的身影,会忍不住内心问自己: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
“爱”是为爱情制造和产生醋意的前提,也就是说,对罗小云给他带来醋意的行为,钟庆东应该因爱她而加以原谅。但是,果真原谅甚至纵容她的行为,是不是又意味着他不再爱她了呢?这真是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就像眼下,钟庆东为了给罗小云的一帧镶着玻璃的相片擦去尘垢,只好一边唾上去口水,一边用棉花擦拭,这种行为到底是在珍视她,还是在轻贱她?
钟庆东曾经尝试慢慢忘记罗小云可能发生的行为,事实恰恰适得其反。想要努力不去想一件事,实际上是不断提醒自己再一次想起它。生活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宿命。仿佛一个缺口,无论怎么弥补,都只是格外增加它残缺的醒目而已。钟庆东想,也许,他到了50岁的时候会好一些,那时候,由于生理和心理上完熟得近于衰退,他会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和过程而爱,而不太会严苛要求被对方爱。但是那时候,钟庆东想,我也快老了。而现在,我还年轻啊。
是的,年轻给了钟庆东与生活不断对质的口实,使得他对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罗小云的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颇能给他一些隔靴搔痒和莫名其妙的安慰。
入冬的一天,钟庆东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去一家公司清账。因为是暖冬,刚刚下过的一场雪落地不久就化了,到处一片斑驳暗迹,水意淋漓,像是刚刚卸完无数海鱼的码头。钟庆东在躲避一辆疾驰而过的将要溅起雪水的卡车时,撞到了一个人撑起的雨伞上。两个人停了下来。
“是你,小钟。”
“是你……王姨。”钟庆东终归记得。是多年以前把柯清介绍给他做对象的那位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
她有点老了,但是目光还是当年的模样,带有职业的探究人体内疾痛的特殊观望。她问钟庆东:“你还好吧?”
“还好。”钟庆东说。两个人是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因此记忆和印象不可避免地同时保留在多年以前。这样,话题扯到跟他们彼此相关连的一个人身上就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柯清离婚了,你知道吗?”女大夫问。
“什么?这是多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钟庆东非常惊讶。
“她结婚两年后吧,就离婚了。”女大夫说,“现在柯清一个人领着孩子过。”
“怎么会这样?”钟庆东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还会用这样关心的口气询问,“那她现在住哪里?”
“住在她结婚之初第二次搬迁的房子里。”女大夫欲言又止,“其实,柯清当初一直想等你的,等你退伍回来。可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给她撮合一个。唉,年轻的不懂,年老的还不懂么?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钟庆东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让女大夫看出他当年作为失败者以及现在有点儿兴灾乐祸却又高兴不起来的复杂的表情,推说有急事要办,就匆匆与对方告别了。
一连两天,钟庆东都怅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比如钟庆东,当初得知柯清弃他而去另投人怀时,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可是现在,一听说柯清离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件的一种时,钟庆东突然会心软下来,觉得很内疚,仿佛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恶毒脱离不了干系似的。钟庆东心里萌发了有机会去看一看柯清的念头,尤其是,每当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说的话——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头就更加不可遏止。
过了两周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约而至。钟庆东的一位朋友结婚,他前去参加婚礼,地点就在柯清家附近。钟庆东想,待会儿婚礼结束,他正好可以顺路去她家里看看。没想到在人群中碰见了她,大概是出于邻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帮人家炊作。见到钟庆东,她愣了一下,又低头去忙活。她倒还是那么年轻,钟庆东没记错的话,她是比他大两岁。她的目光仍旧善良,带着犹疑,像是怀着对生活的默想,同时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现的母性光芒。钟庆东没有打扰她。
过了中午,婚礼将要散去。钟庆东裹了一下棉袄,站在门外。柯清从远处跟近,说:“不到家里坐坐么?”
正是初冬,北风慢吹,钟庆东和柯清伫立在小操场上,不远处传来钟庆东那面巨幅广告牌在空中被风摇动的嘎嘎声,像是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咬啮什么。钟庆东想了一下,两个人脚前脚后进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钟庆东看见一架三轮车,里面装着用大号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样的铁皮炉子,心里就明白柯清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了。
屋子里很冷。虽然物具家当布置得很温馨,但钟庆东还是感到寒索。也许那是没有暖气的缘故。“孩子呢?”钟庆东问。
“上幼儿园了,全托。”柯清补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开。”
钟庆东看见炕上撂着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简易手枪玩具,心里硌了一下。
两个人慢慢说着话,钟庆东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钟庆东问,柯清答的。临了,柯清问他一句:“你现在还画吗?”
钟庆东一时无言。他看着柯清,想着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为了试试能否记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记不住她。如今,他却觉得她那么真实,丝毫不模糊,他心说:这也是自己的女人啊。
“我听说,你当初是一直想等着我的。”虽然犹豫了很久,钟庆东还是这样说了。
柯清抬头看了他一下,又望着别处:“说这个没用。”
“我不信。”钟庆东说。他有一点儿不平静,那是因为他试图挽回什么,而只是他记起了失落和屈辱。
“是我父母当年不同意,硬要我和你分手的。”柯清缓缓地说,“如果我父母在这儿,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们一年前都已经离世了,我不会违心把谎言栽到不在的亲人身上去。”
钟庆东怔了半天,他听懂了。他看到冬日的阳光打在外屋间的地上,晃晃幻幻,像是梦中的河流。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涉过那里,走了出去……
钟庆东下次去柯清家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台电暖气,另给孩子捎带一些时尚玩具。过不多日,他再去的时候,看到玩具散在炕上,明显有孩子嬉闹过的痕迹,但是电暖气,仍旧放在墙角没被打开包装。
钟庆东环视柯清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耗电的大功率电器,头上昏暗的白炽灯泡看样子还不到30瓦。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千元钱放到桌子上。
柯清不要。钟庆东与她再三推阻,他感觉柯清的拒绝果断而有力,超出了以住他与柯清做任何事情的经验。钟庆东只好说:“收下吧,算是我们当初认识一回,我欠你而早应该还给你的补偿费。不管怎么说,你还为我去过医院的。”
钟庆东说的是真情的话,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毫不留情地逼迫柯清,使她收下那些钱。他说柯清去过医院,无非指的是她为他流过产。其实他也是情急中说出这样的话,平常来说,这是很唐突和冒昧的,会让对方格外反感和尴尬。但是柯清那么善解人意,她懂得怎样尊重和不违拂人家的好意。柯清真诚地说了一句:
“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一种莫名的感动、温暖和怜悯涌上钟庆东心头,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拥抱她的渴望。他觉得这么多年他死死地追逐生活,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让他得到什么。在生活面前,在柯清面前,也许都一样,他还是个孩子。他情不自禁就站在那里抱住了柯清,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柯清没有躲避和挣扎,钟庆东由她的脖颈那里嗅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有月光的晚上,那种庄稼或植物的气息。他更紧地箍住了她,因为他感觉一种更紧的东西箍住了他的命运和思想。现在,他要体验一种彻底的放纵,他要让激情的水淹没所有的庄稼、植物或大地,让它们拥有一种同他一样的多变的窒息。
他把柯清抱到了床上。柯清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走出柯清家的大门后,钟庆东听见屋子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啜泣声。那时候,钟庆东停了一下,抬起头对着漆黑的无尽的夜,大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活该!”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钟庆东在半年后的一天同罗小云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初是罗小云发现钟庆东的衣兜里无由地少了一千元钱,她没太在意,后来有一次她又发现突然少了两千元钱,她就问钟庆东是怎么回事。钟庆东说,昨天刚刚来了一批原材料,付对方货款了。罗小云当时就操起了电话,打给昨天在美术社值班的工人,问他美术社昨天是否进了一批原材料。那个工人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在电话里说:“哪里进了呀,现在库里堆的原材料三个月也用不完呢。”
罗小云不依不饶地质问钟庆东这些钱到底哪里去了。其实钟庆东感觉罗小云虽然爱钱,但还不至于每天都紧盯他的衣口袋,这两次都是钟庆东先是无意中告诉罗小云家里的近期进项,有多少钱,几天之后罗小云买化妆品或是什么跟他要,他让罗小云自己去他衣兜里拿而发现不对的。少了的那两千元钱,是钟庆东不久前得知柯清下岗后生活缺乏保障,暗地里替她缴纳了社会保险的。
这次见罗小云紧追不舍,钟庆东只好说,那两千元钱,被他前几天打麻将输掉了。这倒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借口,因为半年来,钟庆东确实学会了打麻将,并且习惯于用打麻将来摩擦掉他待在画室里手握画笔的时间。他这样搪塞的好处还有一个,那就是罗小云根本调查不出钟庆东是否真的输了两千元钱,同钟庆东打麻将的那几个人,又不是小学没毕业而不识数,可是每次打完麻将算算谁赢了多少钱,十次有十次是拢不准的。
这件事不了了之。钟庆东工作之余,就去美术社照看照看生意;照看生意之余,就打打麻将;打麻将之余,他也偶尔去看看柯清。甚至有一次,他趁罗小云去外地出差的时候,还在柯清家住过一宿。钟庆东有时候也静下来想想自己,觉得自己很不成样子,有点儿不像他自己。那么他像谁呢?他又是谁呢?他搞不清楚。他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是跟罗小云,除了做爱,他仍没有强烈的同她生一个孩子的热望。他想这种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他有时候也做一些非分之想,比如,回头跟柯清一起过会怎么样,但他很快又掐灭了这种念头,不只是因为不现实,而更是因为,他即便同柯清在一起,他也会耿耿于怀柯清的过往而更加感到不幸福。
钟庆东就是每天认真而又乏味地进行他的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罗小云其实已在暗中盯视他了。终于有一天,钟庆东去柯清家里时被罗小云悄悄发现了。不久,罗小云无意中又在自家书橱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钟庆东显然早已忘记的、柯清当年寄给他的医院流产证明。
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大吵大闹了一番,这次争吵的强度是结婚以来所没有的。虽然两个人相互强忍着没有在对方身上动手,但是家具和物品充当了遭受物理打击的牺牲品。罗小云最后以她特有的决绝方式,回到娘家住了十几天。钟庆东尽管心存愤怒,可是毕竟理亏,何况长时间见不到罗小云,他心里对她更加充满疑忌,末了,他只好耷拉着头,来到岳母家,对罗小云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这才把罗小云哄回家。
钟庆东不知道,他自己从此陷入了多么被动的局面,因为罗小云还是经常会回家很晚的,甚至较他们吵架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带点有恃无恐的样子。钟庆东有时候自己想想也很冤屈,他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更谈不上做什么坏事,他相信自己还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但是,问题的关键是,他在情感的某一方面被罗小云抓住了把柄,而他对罗小云,有的永远只是怀疑而已。
也许,这才是最痛苦的。
傍近春节的一天夜里,罗小云很晚才回家。此前她的手机一直关着,钟庆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焦灼而满怀忧虑和不信任地等待着她,这中间当然也免不了嫉妒和吃醋。他去她单位找过一次,又给她所有自己所能知道的女朋友家里一一挂了电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钟庆东不知怎么,他凭直觉认为罗小云一定在某个歌厅里陪什么人玩耍,他自信于自己的聪明。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在县城内的娱乐场所里一家一家地探询查找,其间还有两次因进错了房间而被人家不客气地予以训斥,最终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直到将近凌晨一点钟,罗小云终于回来了。而那时候,钟庆东已经呆坐在客厅里把他的愤怒预演无数次了,怨怼窜满钟庆东的全身。
“你到哪里去了?”
“处理工作啊。”罗小云放下她的手包。
“处理什么工作?”钟庆东问。
“快下班时我们计生局接到举报,有一个准备超生的妇女,离家好长时间了,在她亲戚的一户单元楼里躲藏,我们去对面的房间里埋伏监视。”
“怎么连个手机也不打?”
“手机不敢开,怕打草惊蛇。”
“那事先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是下班前接到通知的,我以为很快就会处理完回家的。”罗小云走进卫生间卸她的发夹。
“都有谁啊?”
“我和我们单位的领导。”
“那也用不着你吧,有你们领导不就行了吗?”
“可我是女的啊,监视人家妇女超生,总不能让男同志往前上吧,领导说,必须带一个女的。”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当然,光我一个女的也不行,总得有个男的,否则同对方撕扯起来我们力气不行。”
“嗤。”钟庆东冷笑了一下。
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反感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就行。”
“我不清楚!”罗小云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限度,她立刻喊了起来。
“你回来得太晚了,知道吗?!”
“啊,”罗小云说,“如果你用这个口气和我说话,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管不着。”
“可是你最近越回来越晚!”
“那又怎么了?我跟你说了,你——管——不——着——!”罗小云眄了他一眼,傲然地甩了一下她的长发。
钟庆东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罗小云的种种不好,他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你他妈的就这样,还不如明火执仗去卖了呢,也能给老子赚点外快!”
罗小云愣了半天,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地嘲讽,“谁像你啊,我没去卖,也没赔什么。你呢,把自己那货搭进去不说,还倒贴人家现金。”
钟庆东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头涨成了两倍大。他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一瞬间怎么上去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先是一拳打在罗小云的脸颊上,然后又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冲她小腹踹了一脚。罗小云痛苦地呻吟着,她佝着身子靠在暖气片旁边的无助身影并没有阻止钟庆东的疯狂,他冲上去,继续恶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她的身体,用脚踹她,然后双手揪住她的肩胛处,死命地一下下向她背靠的墙上撞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谁?”他扭曲着脸一下下撞击,“贱货,贱货!……”
罗小云只能惊恐地看着钟庆东的眼睛,她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她试图让他停下来,但是他停不下来,他的每一次击打都仿佛只能激起下一次击打的欲望。罗小云的身体渐渐瘫软,她的双手努力攀扶住什么,那颤抖而有力的纤手似乎是鸽子张开受伤的翅膀。蓦地,她的左手在窗台上碰到了一瓶敞开盖子的溶液,她一下子抓住它,想都没想,顺手泼向钟庆东——
罗小云忘记了,瓶子里装的,是日常用来清洗便池的洗厕液,内含高浓度的硫酸。一瞬间,她觉得世界突然静了下来,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眼前,只有钟庆东用一种非常奇怪而陌生的口气在不断重复,“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春天终于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什么,是的,不仅山冈、河流,不仅土地、树木,不仅白天、黑夜,春天总还会复苏人的一些记忆。就像眼下,钟庆东戴着墨镜,他和罗小云站在月色下的街头,行人的脚步声像时间一样匆匆走过,仿佛它们从不曾停留。钟庆东感觉这有点类似生活中经历的无数个场景一样,让他熟悉之至,却又有一点陌生。钟庆东想起他还从没有同罗小云在黑夜里拉过手,于是他就拉了一下她的手,说:“我们分手吧。”
罗小云没有松手,她说:“是啊,就这样。”
钟庆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罗小云认真地说:“我听听。”
钟庆东说:“我感觉有谁从后面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他是谁。”
两个人好久好久再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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