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乎着,分房比盖房还难……”
我是搞拆迁工作的。我觉乎着,分房比盖房还难。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些年先治坡后治窝的,结果是坡没治,窝更不治。人口按乘法在递增,可生产呢,连加法都难说。这几年盖的住房够可以的了,可是欠的债太多啦!一个,得落实政策,像科学家啊,你们作家啊--你不是?反正得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另一个,50年代诞生了一大拨孩子,如今都是大儿大女了,都憋着要房子结婚呢。另外,一些住户想逮住拆迁这个机会多得好处,多要房子,恨不得一下子解决几代人的房子似的,要不说赶上拆迁,一步登天么!不称了他们的心,就不搬。有什么办法你们房管局就尽管使吧!
好比有一个拆迁户,我们都答应了他对住房的要求了,他还不搬。这为什么呢?他说我在想一个问题--搬家费。我说你搬家时我们公家给你出汽车、出人。他说:那我也费钱。譬如我这大衣柜,要是不搬动它,是个静物,可以延年,这磕磕绊绊的一搬家,可能少用两年。你们得给一百元钱的搬家费,否则我就不搬!
他们就好用这句话拿人。
还有个拆迁户,提出的条件是离机关远了不行,近了也不行。瞧你,把眼睛都瞪大了!你也不明白吧?为什么近了也不行?原来按北京规定,家离机关四站地以上的才能每月有两元钱交通费,太近了交通费就没了。我就得以四站地的距离为半径来给他选住房。
现在有些人真是以为社会主义软弱可欺啊!我气急了就想起拳打镇关西!
不怕你笑话,我也就是这么想想。干我们这行的,什么人都见过,什么气都受过,也惯了。就好比那天天洗冷水澡的人,也不觉得水凉了。如果我哪回去做拆迁户的工作,特别顺当了,我反而要嘀咕了,反而不踏实了。
三伏天的时候,我们上一位领导干部家。他正歇晌呢!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给我们拿烟。可我一说给他四间房,他把脸一沉说:“那就算了!”一下就说成了?可他那脸沉的!连烟也不拿了。你说他同意我们的拆迁条件不就行了?可他心里别扭,到时要变卦了呢?我说:“咱们今天来的意思是商量,不是宣布。”他说:“既然是商量,那好办。抽烟。”我说:“您是领导干部--”他说:“在这儿我是你的拆迁户。我也不想利用拆迁额外增加房间,我只要求维持现状--五间。”
好吧,就五间!
我走出机关门是房管局的工作人员,可走进家门也是个居民啊。是居民谁不愿意住舒坦些?拆迁户的要求只要还近情理,我还是能体谅的。我这人又只会跟自己生气,不敢和拆迁户闹僵了。否则我怎么再登人家的门,把人家请走啊?你不知道,我们做一个“钉子户”的工作,就不知得往这家跑多少趟!不过,其实拆迁户也不敢真得罪我们,他也想找个好房子啊!这么着,我们往往保持一种不战不和的状态。我得用人家地皮,就得硬着头皮去哄地皮!没话也得跟人找话说!还得察言观色,猜测人家的心理,观察人家的情绪。气氛紧张的时候,少说两句;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就多说几句。其实谁也有个自尊心。可是我们要把工作做好,只能委屈自己的自尊心了。没法儿!
你们搞写作的是专门和人打交道的,我们也是专门和人打交道的。我们也得琢磨心理学呢!
我研究了各个拆迁户的情况,发现如今一般都是“内政部”当家,“外交部”听“内政部”的。有一回,我们跟一个“外交部”--就是说那家的男同志--谈妥了拆迁的条件。这时女的下班回来了。我说:“大嫂,你回来了!”这也是套近乎。女的说:“你别走啊!”我说;“我们和老张谈妥了。”女的嘴一撇说:“和老张谈妥了?老张说了不算!”那男的坐一边儿吧嗒吧嗒抽烟,蔫不几儿地也不敢言声。刚才老张跟我说话时还人儿似的,这下威风全完了。可咱们得给人体面哪!我对女的说:“行啦,大嫂就是爱说个笑话儿。你们家外交部办事,向来是很体面的,不过今儿咱也得听听内政部的。”我得缓和缓和气氛,试着步地来,天真无邪的可不行。
一个家庭里,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好比说男的愿意离大街近,交通方便,可又嫌汽车吵得慌,下了夜班白天不能睡觉。那好,找一个胡同里的房子。可女的说了,她下了夜班走胡同,怕流氓。那好,找一个挨着交通中心的。老人又说了,小孙孙过街撞了车怎么办?我说,那你们指个地儿,我给你们盖!你们指得出来吗?唉,哪有样样儿都称心的?八九不离十的就行了呗!
我发现拆迁户的思想有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是“文革”以前。那时候政府说话谁都信。要建人民大会堂了,市长在中山公园给拆迁户开会,说拆迁后很快给安置,大家都信。那时人的荣誉心又强。“你是党员。”“你是老工人。”有这一句话对方就不提什么条件了。对方就是群众,我们说你还得替子孙后代想想,要算政治账。如果名声闹坏,子孙们脸往哪儿搁?他们往后还要入团、入党呢!对方就老实巴交地说:可也是。咱服从国家!人都是国家的,个人利益算得什么?
第二个阶段是“文革”,那时的拆迁工作也好做,不过用的是高压政策。一问拆迁户的出身,对方说是地主,这他就矮了半截。如果对方说是工人,那敢情是领导阶级。领导阶级不带头谁带头?你知道那时的积极分子积极到什么程度?有人说了,党指向哪里我就搬向哪里!我不用去看房,拉上我的行李家当,把我拉到什么房里都行!你瞧我忠不忠?
第三个阶段是现在。思想活泛了,说话也快当了,也没顾忌了。可是也别出格儿啊!我说是国家征用你家这块地皮,国家国家还是国在前头么!谁知我这话也犯了忌了。人说了,别拿大帽子压人!我心想怎么了?好像人人都受伤害了!可是再怎么着,这人总得向着国家不是?要不还有个人情味儿没有?兴许那些年把人情味儿都批没了?
碰到这号怵头的人物,我在“文革”前或“文革”时,就找他领导,很管用。可现在我说找领导,人说了:“你去找呀!你要找哪个领导?就在那屋!我带你去!”人不在乎了!赶上领导也缺房,领导就同情他们;赶上领导做人情,也向着职工。结果这职工更来劲儿了!所以我现在只是拿找领导来探对方的口气。他要说你找呀,我就先不找了;他要说别价,那我就非找不可!这是一种没办法的侦察手段。话得说回来了,对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党员、老工人,或者知识分子,用不着这个侦察手段,他们是知情达理的。就怕那不讲理的刺儿头,领导还怵他们呢?
拆迁工作不顺利,就影响施工日期。竣工迟了,又影响居民搬入新居。有时本来给居民许的愿:一年后上新楼!结果一年后才开工!于是我信不过你,你信不过我;没信用带来没信用,没信心带来没信心,造成恶性循环,信用危机!这个问题你们写东西的得反映反映啊!
其实,这两年盖的房还少吗?我们北京市光是住宅区就有劲松、团结湖等七处!如果每户都能匀个一米两米的,兴许就能多解决一些人的问题。可现在让人匀都不干啊!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甭说匀了,就是让人别出格儿都不易啊!有个拆迁户我去了多少次他就一句话:“你就行行好,给四间房,否则我不搬!”
什么叫行行好?真是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可是我们这工作不就得说吗?好,过两天我再去。一进门他说:“怎么又来了?话不都说过了?”我说:“我少不了还得来。你是没请我来,可我得请你走啊!”
于书香不无得意地笑了。
“碰到这种拆迁户还不把人给气死?”我愤愤然了。
“我这不还没死吗?惯了。而且我对前景是非常乐观的。国家现在这么重视盖房,住房问题会慢慢缓和的。”
我想起我在北京各处经常看到像变魔术似的突起的一幢幢高楼大厦。物质的东西被破坏后,还容易建设起来;但精神的大厦呢?有些人认为现在的精神危机比“文化革命”时更甚。这也未必吧?那时候很多人是麻木,现在很多人是迷惑。(我都用“很多人”这个说法,那就是说还有不少人,或还有很多人不在此列。任何时代都不能一概而论。)唐代的韩愈就说过:“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问题是为什么很多人迷惑到从膜拜神一下变为只信自己,甚至从对共产主义的追求一下变为只要物质的满足,只要自己活得痛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总是从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认识世界的。不正之风刮过后留下的痕迹,是多少“五讲”、“四美”也难以弥补的。我们的宣传机器,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曾经像一个说假话成性的机器人,现在却是再怎么说真话,很多人(注意,这里又是说“很多人”)也置若罔闻了。你讲你的道德,我讲我的价值;你讲你的精神,我讲我的物质。我又不违法,我又不乱纪,我也没特权,我也没职权,我只不过要我家的住房宽敞些,你管得着吗?
好,管不着。可是当你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你也正在助不正之风一臂之力。风势蔓延开来,于是又齐声大喊:“精神危机!现在的人不行了!”
看问题又是这么绝对!现在同样有很多人虽然不会用笔去宣传精神美,却在用自己的行动去平衡这个不平衡的社会,去支撑起新的精神大厦。就像于书香说的:要紧的不是如何宣传社会主义好,而是如何发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三国志·蜀书》里有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于书香的工作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善“小”啊!但是他日复一日地行了多少“小善”?这样的人就像那新盖的一幢幢高楼似的,虽然绝不能一下子解决全部居住问题,但是毕竟给人带来了希望和慰藉啊!
“他直跟我道谢!我说得了,得了。我别的不落,就落这一声谢了!”
我看,别瞎耽误你工夫了。你尽找人采访什么的,你知道的不比我多呀?你还非要我谈下去?那好,接茬说。
我觉乎着,现在有些人的需要,脱离了现实。结果是给别人找麻烦,他自个儿也不舒坦。
有一个人,身为领导--我想想这人叫……名字不必提了?好。他原先五口人住四间房,赶上拆迁,他要八间!说是因为儿女要结婚,说现在结婚不比以前了,儿女都得一套沙发、大立柜,多少件、多少腿的,那得多少占房面积?我说过去我结婚时就是两块床板拼在一起,挂一块镜子,搞点红绿纸,齐了。他说现在还回到过去啊?咱得向前看!生活得步步高。步步高找谁去?就得找你。我说你这话不错,可是步步高就得一步步来,下次再提高一步嘛。他说这次就说这次的。我说你那小儿子才八岁,离结婚还有多少年?不能给他留房。等到了年龄再说。他说到年龄了我上哪儿找你去?我说你得相信国家也会步步高的嘛。你没看新房一批批地盖起来了?他说别别,少来这一套!用不着跟我上政治课!我看的《红旗》杂志不比你多?你瞧你像念经似的得吧得吧的,你自己也未必就信这一套!我不听将来,只说现在。我要的间数行不行?
你听听,他只说现在!可我觉着,我们也得说说过去,看看我们的起点很低,我们这两年已经很有起色了。看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对将来有信心啊。
解放前我租私人的房住。常有这事儿,房东说:下月房钱不用交了,我要把你住的这间房卖了。他卖房咱就得搬家!可搬家又得花钱啊!急得我把房租折成礼物,给房东买肉,买点心。房东说,这也不行!你要不搬走就轰你。这种房东就是人称吃瓦片的--老是捣腾房子,买卖房子。像我们这种穷人,叫串房檐的,就是说老在这家那家房檐下串来串去,哪儿也住不长,与其说是房客,不如说像旅客。另外,每次租房都得交几份房租:当月房租、下月房租,还得给拉房纤的人一份钱。你问什么叫拉房纤的?就是租房的中人。唉!要不那会儿流行一句话:搬家三年穷。
解放了,我听说农村搞土改--不怕你笑话--我还想,城里能不能搞“房改”,平分房子?我是让房租整治苦了!
以前老百姓租房愁的就是房租!这会儿生活提高了,谁还把房租当回事儿?唉,要是大家都体会体会当年我们串房檐的苦,就会体谅一些国家的难处,也不至于尽想逮着几间是几间,恨不得八岁的儿子也给他准备好结婚的房子了。如果人的胃口都这么大,你怎么满足他?也不应该满足他!因为他不想着别人的需要啊!
就说9月30日那天,有一个拆迁户要搬家,我跟车去了。这人叫--你笑什么?你说怎么这么些拆迁户的名字我都能记住?我也五十岁的人了,记性不行啦,可就是能记住那些刁难户的名字-印象太深啦!就说我们到了那家,木工把门卸了,电工把电线摘了,那个一家之主冷不防地又翻脸不认账了,又要我们给他再增加一间房。你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他说他需要!
这下我真要抓瞎了!你想,明儿就过国庆了,电工、木工的都想七里咔嚓地帮他搬得了好回家过节啊!这会儿跟他不战不和地僵持着也不行了,我只好装傻充愣地说,天不早了,大家伙搭把手好好搬家!我说着拿起一只痰盂就往卡车上放。人家说:“老于真热乎啊,进门就端尿盆!”我说:“这是职业病!”你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这是试探性的行动。你想,我要是搬碗盏,那位一家之主万一过来一拦,碎了谁赔?我要是卷铺盖,万一铺盖下压个存折呢?咱也得回避着点。所以我单挑那碎不了的搪瓷尿盆。我看他拦不拦!他要不拦,我就越搬越大。先头那一家之主还撑着,后来见我们搬炉子、搬桌子的,他说:“得了,看你们哥儿几个也不容易,算了!要不我还非找出个真理来计较计较!”
他也下了台阶了。这个真理就让他独个儿上新房里去找吧!
我心想,你搬一次家,这儿也不成,那儿也不成,我为你跑了十几趟!临了你又需要增加一间房!人谁没个需要?我还需要养病呢!我这美尼尔氏症发作起来,就是那墙都晃动得像抖床单似的。那回晕在路上,别人只好把我送回来,我一瞧病就让我休息,可拆迁户的事儿那么多,我能歇得下吗?
有一回我瞧病去,大夫给我开假条。我说你甭给我开了,开了我也歇不了。我说话也愣了一些,没注意旁边还有一个要假条的。大夫对那人说:你看人家,你还来磨假条!这一说把我说得怪不好意思的。都怨我说冒了,显得我多积极似的!咱们不能用自己的优点去衬托别人的缺点嘛!我刚才还不如不言声,假条让大夫开去,我不交不就行了?
我有这个晕病,又尽骑车看房、找拆迁户,回家也没个准时间。所以我爱人天天提着心等我吃晚饭。她下班回到家,把菜炒得倍儿嫩,心想我进门吃了正可口。可是又不见我回来!过个把钟点她把菜热热,心想这回我该回来了吧?反正啊,等我回到家,那菜热了又热,成了剩菜了!
这还好说,我爱人最怕的是我在路上晕倒,万一过来一辆汽车……她这人一想就想到这上头去,不想好事儿!那天你九点半了上我家,她都忘了请你进门坐,就是因为她又以为我出事儿了!
就是那天晚上,九点多了我还没回家,我女儿小玲对我爱人说:妈,瞧您快急哭了吧?您快来看电视吧!我爱人看电视也看不下去,只好坐在过道切土豆。一会儿小玲说楼道里有脚步声,爸回来了!我爱人说不是,你爸一走到三楼就呼呼地直喘。她在过道里说是切土豆,其实是因为过道挨着楼道,我要是回来,她一下就能听到我的喘气声。
正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你来敲门了。她一听心里就害怕了。因为她没听到喘气声,知道不是我。这么晚了还有生人敲门,准是来报告我出事儿的。她紧张得就知道瞧着你愣神儿了!
你说我也不容易?这有什么,有苦就有乐,乐在其中么!毕竟大多数的拆迁户最后是满足了。凡是个人的需要比较合理的,一般都可以得到满足。我们也常上新房去看望拆迁户。不打不相识,都成朋友啦!好比说前些天我上一个新房去,一进门,喝,原先崭新的粉墙,他们又自个儿油漆了一遍,真是安居乐业的劲头儿了!可见对新房多满意了!
房主人一见我,就大张着手说:“啊呀,老于来了,快抽烟!”我说:“你到底把我忘了,我不是不抽烟的吗?”他说:“啊呀,我是乐糊涂了!今儿是我女儿结婚,你怎么也得吃一块糖。”我说:“就吃一块。我有胃病。你不是向着我,疼我吗?就别塞我吃了。”他说:“好好好,那咱说说话儿,我可想你了!”我说:“今儿我还想去看几家搬这儿来的拆迁户,不细说了,后会有期。”
可他非拽着我参观他的新房。其实这房子本是我给他找的,我在他之前就看过了。我想他可真是乐糊涂了,我就助助兴吧。我说,这回你合适了吧?原先你那小平房,就我这矮个儿一伸手都能碰到顶棚!光线又暗,你那酒柜、高低柜什么的都显示不出来。这回你的家具都露出光彩了,你这人也露出光彩了。心情一舒畅,你该长寿啦,红茶菌也甭喝了!这回关上门自己一个小天地,可以“为所欲为”了。原先在大杂院里几家人常为了水、电伤了和气。如今不用再跟人计较这些,不遭灾,不惹祸,不生气的,也显着人情敦厚了。
他直跟我道谢。我说得了,得了,咱别的不落,就落这一声谢了,咱也心满意足了。我心想,我需要的好像就是这一声谢?
于书香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这个搞拆迁工作的常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啊!可是问题不光是广厦跟不上需要,也是需要超出了发展速度。”
他说得对,需要超过了发展速度,这是个问题。不过,重要的是,我们毕竟有了需要,也有了发展速度了。我们曾经年复一年地倒退,我们曾经不敢承认人的众多的需要。人需要工作,需要创造,需要吃,需要笑,需要爱人,需要被爱,需要获取,需要奉献……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需要的丰富性,“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新的表现和人的存在的新的充实。”啊--,原来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苦,也是为了享受--难道从事创造性的劳动不是一种享受吗?难道探索知识的无穷奥秘不是一种享受吗?难道开拓一个新的科学领域不是一种享受吗?难道步入一个新的精神境界不是一种享受吗?难道在一天奋斗之余打开电视机或录音机,不是一种享受吗?难道在多少年的几代同堂后迁入崭新的楼房,不是一种享受吗?中国人啊,该享受享受了--享受精神世界的丰富和物质世界的丰富!
但是世上诱人的事物太多,人们需求的东西又往往多于他们所能得到的,世界一经打开,便收不起来了。可悲的是有些人一头栽进了物质世界的海洋,无意到精神世界的天空中去搏击了。欲壑难填啊!于是不少拆迁户都想利用拆迁尽可能地扩大住房面积。当然这里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如果各单位的领导都能关心到群众的住房问题,群众寄希望于领导,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的各自为战了。那可以解放多少生产力呢?安居才能乐业么。
当然,我国自古就有不安居也能乐业的志士。名不见经传的于书香和他爱人都在房管局工作。他是先进工作者,他爱人是劳模。但是他们在房管局工作三十年了,都不为自己搞一套住房。他不是不需要房,只是他自有他的第一需要--做好拆迁工作。多么不起眼的需要!多么了不起的需要!在人的众多的需要里,哪一种需要才能真正显示人的精神和人的力量呢?那就是:奉献,在对物质的脱离实际的、甚至不着边际的追求中,逆潮流而行的奉献。
我又一次感觉着希望和慰藉。
“我要是搬了家,那些托我搞房的亲戚、朋友更有词儿了:老于可以啊!怎么就不能给我们匀一套?”
尽有人这么问我:你们两口子都是房管局的,你们家那房子特冲吧?要说特冲,也可以。你没去过我那破房,一家六口住在一大一小总共十八平方米的房子里。儿女又都大了!儿子闺女挤一屋不合适了。我们家后边是厕所,尿都渗过来,味儿极了!屋顶哪儿都漏,一下雨,锅、碗、瓢、盆,连茶缸都出动了,就连日光灯下还得系个暖壶盖儿接水。可是那脸盆什么的太浅,雨点掉下去,噔一下就溅出来,溅得你没法儿睡。我说得了,咱们在屋里弄个屋檐吧!我买了截旧铁管。一头吊高,一头吊低,把屋顶漏下的水,顺着铁管接到地下。好家伙!是够冲的!
说起来,我当过房管所所长和换房站站长。我当所长就是批条的嘛。换房时,我搞个三角对换的,把我夹在中间,也能解决住房了。后来搞拆迁,也能解决了。可是,这房子该干什么使就干什么使,咱不能雁过拔毛啊!
我的亲戚、朋友、熟人尽是托我搞房的。他们说你是房管局的不是?我说房管局也不是咱们家开的,也不是我私人的房管局,还有个王法没有了?他们说人家房管局的谁不搬一搬二搬三的?嘿呀!哪有卖肉的手上不沾油、站在河边不湿鞋的?你说亲戚们的事儿我没动过心?这也不是,可我解决不了哇!房管局哪有多余的房?就跟公共汽车似的,挤得满满的,只上不下,动不了哇!
这些事儿真叫我怵头。都挺好的街坊,见面说个热乎话的,人家求你这么个事儿你老不给人解决也是有点那个么。我只好躲!好比说有个要房的街坊在那儿住,我每天上班就绕开那儿走。要不你碰上他,不下车不合适;下车吧,他说你进来坐会儿,那事儿怎么样了?我一拖再拖的可怎么说好哇?他老说:你们两口子都在房管局,我家住房又这么困难,求求你们了,你给我办了怎么感谢你都成!人说好狗护三邻,咱哥们弟兄的还不照管照管?你瞧他说的!
我小女儿的老师也上我家让解决她的住房,说是只要能帮她解决住房,她准保让我女儿进四中。四中是全市的重点学校,能上四中敢情好!老师一走,我说,唉,我女儿是进不了四中了--我不能给老师搞房子啊!
老师再找我,我只好说慢慢想办法,要不,这这……
我二女儿慢性病很重了,不住院不成了,可住院吧,又得求人。好容易求大夫收女儿住了院,那大夫也是老让我给他找房子。我也只能用那一套办法来应付。我老说想办法,想办法,可也不能说得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怎么老见不着哇?真难啊,好像我该了多少人的债似的。我没辙了就说,我自个儿都没搬新房。可人家说,你愿意嘛!
我愿意?我就是因为我家的住房问题才急出美尼尔氏症的!
早先我买了个旧的双层床,大女儿睡上边,她在上边自然不能站起来,有一回她忘了,一提长裤,一直腰,脑袋齐脖子钻进纸顶棚里去了,弄了一头土。她说什么也不干了。可是你想,十平米要搭三张床,再要搁饭桌呢?所以我才鼓捣了这个能一叠三的沙发,一拉开了是个大双人床。不过做沙发得买弹簧、海绵,那得多少钱啊?咱要做就做稀罕的--咱这沙发不用弹簧,也不用海绵,坐下去就跟坐硬板凳一样,怪提神的!
我为了适应环境,你看,我做的大立柜没安挂衣服的横粱--不怕你笑话--我没有值得挂的衣服。沙发一折叠起来,那些被窝褥子的全摞这立柜里边儿了。这柜子看着挺虎实的:嗨,老于家可以啊!可你不必深入看了,一打开就不得了了!兴许是阔得不得了呢?哈!今儿我瞧你好问,我也干脆给你打开看了。
本来,自个儿家再挤,再破,我也能凑合着住。我那大儿子因为家里住不下,和我弟弟他们住。可我弟弟怪我老不给他找房,那天把我儿子的铺盖、床板全扔到我院子里。我这儿子是我前头那爱人生的。他从小没娘,我从来没忍心打过他的。做爹的连儿子睡觉的地方都拿不出来,我心里这份难受!骂弟弟吧,我也觉着对不起他,他是缺房!再说哥俩对骂,我怕伤了我妈的心。我只觉着气往上冲,脑袋都麻了,我跑到房管局,就吐了两口血!
这么着,我爱人只好带着我女儿住办公室了。我大女儿心疼妈,找到办公室给妈跪下了,说:妈,您回去住吧,我提前结婚走人!
这以后,我一回家,小女儿就说:您呀,先甭喝水,也先甭吃饭,您先说说您今天要房子有什么结果?嗳,您可别回家时走半道儿编了词儿回来糊弄我们。您天天说想办法,可天天不落实!您别又拿对付老师、大夫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们!唉,瞧您那蔫不几儿的样儿,您今天准保压根儿就没跟人提要房的事儿!您给拆迁户办事干净利索的,就不知道把咱家搞妥妥帖帖的?
我嫌烦就躲进我那小屋里,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了。我这个人本来很愿意为大家办点好事,见了面都和和美美的多好!结果我这个房管局的人偏让房子问题搞得内外交困!晕过去了几次!
我又想起我走家串户时见到一些知识分子都还没住上合适的住房,在家没法看书、工作。我想,我这样儿的,晚上在家磨蹭磨蹭也能挨过去了,可知识分子得有个学习环境呀!他们因为住房条件太差,一天天的浪费多少时间呢!好比说你,你要是没个合适的房子,你在家能写作吗?你们要没房子,不比我更着急吗?咱谈不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总不能光想着自个儿吧?再说,我要是搬家,那些托我搞房的亲戚、朋友更有词儿了:老于可以啊!怎么就不能给我匀一套?
于书香无可奈何地笑了。
“亏得我们局领导对我很关心,前不久分给我这套两居室的单元。两间加起来二十四平方米,我已经有上了天的感觉了。你想我家的起点低啊!嗳,你瞧,我九时的电视也有了,一百多元的小录音机也有了,象征性的现代化都有了,齐了!咱这日子也过得有滋味儿了!你再瞧,我在花盆里夹上几支塑料花,瞧着就跟真的似的,这叫以假乱真!嘿嘿!”
“你说我这家看着挺体面?咱也是给社会主义壮壮门面。”
“不过我总觉得我还是不搬新房做拆迁户的工作更理直气壮一些。”
“那为什么?”我说,“难道房管局的同志就必须老住破房吗?你自己说的,你走进家门也是居民么!谁有困难都应该解决,否则怎么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呢?社会主义不是让人当苦行僧的!”
是啊,穷困可以锻炼人的品性、意志,但是我们最终毕竟要甩掉穷困!现在人民都敢于表达自己对物质的追求了,敢于显示人的丰富的需要了,敢说话,敢索取了!尽管这中间有多少不该说的话和不该索取的东西,但是人民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意愿,较之那只有统一思想没有个人爱好和个人愿望的时代,迈出了多么难得的一步啊!
从未有过的大规模的拆迁、乔迁,从未有过的思想的活跃和经济的活跃!从未有过的变动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生机!我们只是到了今天,才显示出人的各各不同的个性,才显示出入对生活的各各不同的追求。
人们往往觉得,个性强的人才能有所作为。那么于书香呢?他有什么个性。他得猜测拆迁户的心理,见机行事地做人的工作,遭人冷遇后也不能还击,维持不战不和的局面……他简直像个皮球,撞在墙上就凹进去一块,过后就弹出来。他还有什么个性?什么自尊?不,他的个性、他的自尊就在这里。他按照认定的道德标准行事,任劳任怨,忍受着内外交困的局面。正是这种东方人的忍耐,这种皮球似的收缩性和弹性,使于书香打通了多少拆迁户的思想,使多少看来无望的工作终于有了希望,这种不屈不挠的劲头,难道不正是个性的突出表现,不正是人的内在力量的表现吗?
他当然有他的缺点。一个人的优点的影子里总是站着他的缺点。世俗可能尾随着高尚,可笑可能尾随着可贵。读者会发觉于书香的近乎可笑的、世俗的一面。但他是人哪,人不会没有缺点,如同人不会没有影子一样。
于书香啊,他那没有弹簧的沙发和没有横梁的立柜,再加上两居室的单元,给他带来了多少希望和慰藉,而他又带给多少拆迁户以希望和慰藉。他像一只皮球一样的不起眼,但他偏能吸引着那些像孩子般无理取闹的拆迁户,跟着他走进了新居。当我感动地望着林立的新楼亮起的万家灯火时,便会尤其感动地想起那一只只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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