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的发明家-给有头有脸的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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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起眼的故事

    这是一声古老的、古老的叹息,这是一种现代的、现代的心绪;这是一个未开化、未开化的角落,这是一个不安分、不安分的年头;这是一个被损害、被损害的弱女子,这是一个要自由、要自由的强女人;这是一件不起眼、不起眼的小事,这是一个永恒的、永恒的主题。

    人突然说:我是人吗?

    小小于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京郊。原先的菜地,鼓捣鼓捣就长出了十多层的居民楼;原先的队长家长制,乍着胆子抵御家庭承包制。但是,原先还是原先,这里还是这里。

    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叽哩咕噜滚下台。

    这些约摸从17世纪相传到现在的儿歌,老婶子们有滋有味儿地给托儿所的娃娃们唱着,唱欢势了,果不其然儿掏出娃娃的小鸡鸡儿,又装着有滋有味儿的模样咂巴着嘴,喊着:“吃一个,吃一个!”照例挨个儿把小鸡鸡儿都“吃了”。

    明儿呢?后儿呢?多早晚儿也会唱“小小子儿”,也要“吃”小小于儿的小鸡鸡儿。

    什么电动玩具、电子游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或者说,这儿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世界。世界已经进入1979年,已经进入第三次浪潮,产生托夫勒现象。但是浪潮、现象这些时髦词儿,真正传人中国要到80年代中期,而且一经传人,立即泛滥。什么事儿、什么人儿都可以即兴命名为“某某现象”。这是一种视人云亦云为时髦,视一致为潮流的懒于变革、疏于思考的劣根性“现象”。

    扯这些全白搭。京郊这个托儿所照旧儿只有土炕,炕上连张像个样儿的炕席也没有,只一块脏啦叭叽的塑料布。小小子儿,长疮疖儿,哭着喊着拉痢疾儿。

    大婶子们抱起哭着喊着的小小子儿,接唱“要媳妇儿”。这年还真让她们唱来了一个媳妇儿。这媳妇儿找队干部要工作。干部说: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你就没露过脸,你是个革命意志衰退的人。媳妇儿好容易才咂摸过滋味儿来:要这么说,还得积极参加“文革”?这早晚儿还因为不参加“文革”编派我!

    这媳妇儿终于获得恩准去那个托儿所工作。得填个表。她精气神儿十足地写上:保育员。填什么保育员?你就填看孩子的。人说了,孩子教什么教?不碰不磕就行了。我们要的是看孩子的!

    媳妇儿直觉着透心儿凉。一低头,忍了。折过身就把她的职业改成:看孩子的。

    字面儿上改了,心里边儿不改。这个媳妇儿给小小子儿、小丫头们教唱歌、教跳舞的,闪展腾挪的给人瞧着尽新招儿。“教什么教?自个儿都有家有业的了,疯半天给谁瞧?”这媳妇儿“不疯”的时候,用漂白粉擦洗炕上的塑料布。擦洗完了,更“疯”上了,找头儿要求给娃娃们铺炕席,要求改善住房条件,要求撤换不适合的保育员--这儿倒是应该说成:看孩子的。

    头儿说,你不来托儿所,大家伙儿踏实着呢,你一来怎么这么多穷事儿?你看着孩子不就齐了?大家伙儿更有得话说了。整天价显鼻子显眼的就显她能耐?我他妈在生产队看了几年孩子也没那些个破事儿!她来了三天半,就搅乎得孩子也不行了,大人也不行了!

    小媳妇儿说,她先头在家剪铁花,卖的钱比这挣的多了去了!还省得生气。如今既来了托儿所,让她干这活儿,横竖得干好。

    较上劲儿了。

    到底儿撤换了一位看孩子的大婶儿。她和头儿是亲套亲,嚼起舌头根子差点没把这媳妇儿给骂化了。

    到底儿让队里给托儿所盖了四大间房。到底儿送托儿所的娃娃们眼见着增多了。可托儿所的篱笆隔壁是养鸡场,托儿所浸泡在鸡屎味儿里。地上潮得长蘑菇,苍蝇、蚊子像赶集。队里的劳力分六级,最末一级是清洁工,倒数第二级是保育员。孩子大大增加了,劳动量也增加了,待遇怎不见长?

    头儿说来了你就乱了套了。真不知足。媳妇儿说,你们生产队办公室怎么不挪鸡场来?头儿说你还要什么?生产队都给你算了!

    媳妇儿的男人说了,你还是回家吧。得罪了人还能有好儿?

    媳妇儿说,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让孩子遭罪。

    那媳妇儿叫孙旭红,小名儿叫香子。八岁那年妈妈带着她和两个妹妹从城里改嫁到村里。妈妈指着一个“黑老头儿”(香子长大后才明白黑老头儿当时约摸三十岁)说,这是你爸爸。爸爸不是这样的。香子说。香子的亲爸爸死了两年了,她就是不承认爸爸死了。“爸爸出去办事儿了,爸爸还回家呢!”

    香子掉过身去,只见“黑老头儿”家的女人全都插着红绒花,怎么跟过节似的?为什么有人生气了,就说怎么一下带来了三个外秧(后来才知道外秧就是前夫的孩子)?怎么一下来了四口吃饭的?这后一句,香子立马儿就懂。当然要吃饭。香子从城里一路颠颠儿的到这村里,早饿了。又没见过窝头,可爱吃了。一眼看见桌上还有一盘什么肉。“黑老头儿”的妈妈--大伙儿让香子管她叫奶奶--说这是下酒菜。香子也想尝一尝。奶奶说这是辣的。香子说我尝尝辣不辣。奶奶说吃了要拉稀的。香子说那您怎么不拉稀?我就要那块肉。奶奶说你们外秧子都是娇客,丫头就是不值钱。

    这天香子悄悄儿问妈妈什么叫不值钱。

    “你要是小子,妈就不改嫁了。”“那你干吗改嫁?”“就因为你是丫头。”“那我为什么是丫头?丫头特别可恶?”“唉,香子,丫头不值钱。”

    (香子怎么会知道,后来她的一对“丫头”还会有怎样的不幸!)

    第二天在课堂上,老师说怎么叫你两次都听不见,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老师,丫头就不值钱吗?”“谁说的?”“奶奶说的。”“丫头是好人。我就是丫头。我就可以当老师。”“那我妈为什么说因为我是丫头她就要改嫁?”“唉--你心太重!你注意点身体,吃饱了!”

    因为吃不饱?因为不让吃饱?因为怎么也想不通丫头为什么不值钱?这以后,香子在课堂上,常常一站起来就休克……

    那是50年代中期。三十年后,香子这代人的孩子们,有的一面用父母的钱消费、交友、旅游,一面说自己活得太沉重了。当然,此是后话了。

    香子的妈妈改嫁一年后,生了一个弟弟。香子也不懂怎么又会冒出一个弟弟,更不懂妈妈干吗整天价抱心尖子似的抱弟弟。香子一天三次去给弟弟取牛奶,这是给小小子儿喝的。再一年,怎么又蔫不出溜儿的冒出一个妹妹。反正是杂拌儿家了。十岁的香子,天天儿四点起床推碾子。

    老师看香子透着聪灵,小嗓门儿倍儿脆,叫她去考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说考还就考上了。妈不让去。说丫头不能学戏子,唱戏的没好东西。说她一去家就垮了,全家靠她推碾子呢。

    敢情香子在家还真跟那房梁似的--梁拆了,当柴烧还热热锅呢。

    香子一下子闷了。不是说丫头不值钱么,怎么她一走这家就垮了?她想走,想去唱歌。她哭。眼睛哭坏了。火眼,浑浊。闹着眼病推碾子。

    生活,有时真像推碾子似的,走啊走啊的又回到原处。

    都80年代了,已经没有人叫她香子,都叫她孙旭红了。她一听说中国戏曲学校招生,在托儿所挑上八个五六岁的孩子,就要带他们去考试。走前得跟队里请假:我带孩子们去试试。试什么?还唱戏去?祖坟上就没插那根蜡扦!试--试去吧。

    说话那声儿歪着岔着也不知是打哪个胡同里冒出来的。忍了。为了孩子们,忍得下!孙旭红一人带这八个小不点儿上车站,曲里拐弯地在乡间小道上得走半天,哄一群小鸭子似的。眼睛盯着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紧招呼、紧忙活、勤拨拉着、勤数着。这一个个,哪个都长得顺顺溜溜的,哪个都教会了唱歌、认谱。果不其然儿,第一道面试全通过了。八个全通过了。小香子当年咋没有这福分儿!

    第二道面试--认乐器。糟了,托儿所哪有钱买乐器!孩子们全卡壳了,小傻子似的横竖光会讲不知道了。风琴,不知道;钢琴,不知道。80年代的孩子任什么琴也没见过。八个孩子全砸锅了。孙旭红一把搂着这八个蔫了的孩子,坐在戏校门口台阶上,哭开了。孩子们亮开八个脆亮的童声,齐声哭着:老师,别哭了,咱回家。老师听着这本来可以学唱戏的童声,更哭个没治了。北京人本来就有围观癖,看见这儿扎堆儿哭着,还能不围观?还有人在胡抡:这是农村的,还想上这个地儿来?真新鲜!

    这堆儿蔫头耷脑地回到村里,偏又遇上那位歪着岔着嗓门说试--试去的人。回--来了?考--上了吗?

    孙旭红一句也答不上。也不是答不上,跟他诉不着!

    孩子家长们说话了:老师,你尽心了。是咱们孩子没造化。

    什么造化不造化!再不能不改变孩子们的教学条件了。我小时候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就是要让孩子们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我就是要不知天高地厚,我还要找头儿提要求!

    孙旭红,你还要什么?把我脑袋摘了去!您要这么说就不对劲儿了。您是党员,也为子孙后代想想!至少得让孩子们知道琴,知道1、2、3、4是从什么地方儿发出来的!行了行了,队里研究研究吧。

    一些日子过去了。

    我又找您来了。您这研究有完没有?您若是跟我说个准日子,您到底儿要研究到哪个年代,我也就不惦记这事儿了。

    孙旭红又找到大队书记,申请用大队公积金给托儿所买个三百元钱的琴。好,我们考虑考虑。那您得告诉我,我哪天再来找您。你甭来了。好,不来了。但是您必须给钱买琴。我要是为自己,我自己挣去!挣不来我也扯不下这脸找您!

    大队批了六百五十元钱给这家托儿所买琴。

    比孙旭红申请的还多呢。这份儿高兴!赖皮赖脸也好,受气挨骂也好,反正给孩子们把钱争来了!她双手划开麦浪走着,使劲儿划,撒开了唱,野孩子似的。

    她十五岁的时候,也这么唱过。也是一个人,冲着田野。再不,就是冲着田野大声读书。

    那会儿,田野里有一间孤零零的电机房。电机房里有一个孤零零的十五岁的香子。不不,香子只有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才不觉得孤单,才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十一岁的时候,老师喊她在课堂上站起来。老师说,为什么不交书本、学杂费?战士上战场不带武器,能不能打仗?小香子从来是好学生、班干部,她第一次被罚站。她只觉得自己的个子怎么这么高,这么高,高得像个怪物,那么招人笑话、那么丢人现眼的怪物。怪物杵在课桌旁越长越高,眼看着人家把她的课桌撤走了,她连一点遮挡的、遮丑的东西都没有了。越发地招摇,越发地让人戳脊梁骨了。满世界的人都瞅她呢。天怎么不黑呀!天一下子就黑严了……等香子休克醒来,只听最疼她的吴老师在对课堂老师说,香子是个很苦的孩子。她的学费我交了。不,香子不能用老师的钱。香子在家里没地位,在课堂里也没位置。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妈妈,我退学吧。也好,你越学越野,还疯疯癫癫的想唱歌。妈,我这辈子怕再也背不上书包了。我给您上地里干活去,挑菜苗!

    退学这个日子,香子记得清清楚楚:1961年5月16日。这一天,她在菜地里不吃不喝哭一天。哭着挑着,单细的小身子挑起三十多斤的菜苗就走。豁出去了,就这样了!反正再也摸不着书本了!

    (后来,到了80年代,香子的一双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她得满世界找她们,央求她们用功读书: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个自己的位置!)

    香子十三岁了,队长看她老是晕倒在地里,就调她去看抽水机。这往后,她在电机房,把《林海雪原》这样的小说,整本儿地、一字不落地抄下来。杂八凑儿的书本纸片儿,是字儿就读。来劲儿了冲着田野撒开嗓子读。香子当然不会想到,后来,到80年代她能发表那么多小说、散文。光是1986年和1987年,她为全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就写了五十篇近二十万字的民间故事。1986年获地区创作一等奖。1987年11月,她踏上去上海的列车,又走上主席台,她作为(新民晚报)征文获奖者,对上海人民讲话了。

    后来的事,丫头片子小香子能对得上号吗?不过,只读过四年小学的香子,到了十六岁,也成了村里的小才女,已经身兼记工员、宣传干事、妇联主任等职。虽然她自个儿都不懂妇联主任这角儿是干什么的。让宣传计划生育?行。唉呀傻香子,你可甭管这事儿,寒碜着呢!看肮脏了你,不怕戳碎了你的脊梁骨!

    其实香子本来就不会用嘴去宣传。但凡说话的事儿,都由别人替代。自小就觉着这世界上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小就觉着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说话,怎么说呀?干吗要说呀?谁还能听我说呀?妈尽数落她:你是丫头,你命里没那造化,你别追那没影儿的事!

    人说拉扯大一个孩子,指不定要跟孩子说上多少废话。孙旭红自上托儿所工作,和这帮孩子们说起话,就没个完了。话也多了,心也开了,脑子也活泛了。写上一个《托儿所托幼工作改善管理条例》,交给头儿脑儿。头儿说,行了行了!你一上来这也改革,那也改革,我干这么多年了,也没这想法。孙旭红乍着胆儿把《条例》再交给更大一点的头儿。这位头儿说,我已经为你开了很多绿灯了。现在你这也先进那也先进,你怎么感谢我?孙旭红说要不是三中全会,你能为老百姓干出什么事儿?头儿说,我只说我为托儿所使了这么大劲儿,你怎么感谢我吧?孙旭红说托儿所是集体的,孩子们是国家的,我感谢你什么?莫非今天给你送条烟,明天给你弄瓶酒啊?头儿说,不听我的不成!我说了算!都给你安置好了你又要改革!你提的《条例》永远不批!你不打算干趁早说!托儿所不办了!停办!

    都快1984年底了。可是,好像先头怎么当官儿,现在还是怎么当。如今甭管干哪个行当儿,即使当个托儿所保育员,都得紧着学新东西。偏有些个当官儿的,好像不用学,就一个招:我说了算。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妇女,为了生活,不,不过是为了活着,逆来顺受惯了。妇女们把自己好多珍贵的东西都丢了……

    1969年的冬天,大队书记把入党积极分子香子叫到队部,突然给她一张入党志愿书,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填这张志愿书?因为我爱你。香于一家伙给吓毛了。立马儿又明白过来,心说你以为妇女都面剂儿似的随你拨弄啊?香子紧着说:我不入党了!(打这她再不申请入党,这也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可这下地是找不自在了。大队书记一拍桌子:“我是共产党!”香子抽冷子打开窗户喊:“聂大爷,您过来给书记倒杯茶!”这天晚上,开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大会。大队书记黑着脸儿说,有些人不够积极分子的资格,怎么也来开会?香子就势站起来揭了这个“共产党”的底儿。后来她才听说,天知道他糟毁了多少妇女,只不过没人敢揭发。有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给书记玷污过以后,从此家里容不下她,把她嫁给张家口一个四十五岁的汉子。她受不了那汉子的打,顺着铁轨一路跑回北京,跑进村里,又被轰了出去。后来再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会被轰走的是大队书记。书记这回“爱”上香子以后,才被调换走。调到一家木箱厂,还是当书记,还是“共产党”,还是他说了算。

    头儿说了算。说停办托儿所,就停办了。

    宣布停办的这个日子,如同小香子宣布退学的那个日子,孙旭红是断然忘不了的。这一天,1984年11月21日,头儿在大会上说,托儿所太赔钱,说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为了提高大家伙儿的收入,把托儿所这赔钱的买卖关了!谁有本事,谁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为什么关!想拿捏人呗!我说关就关,这是生产队的权力!你们关,我自己办!我喜欢这帮孩子!你自己办你有多少钱?我,我向国家贷款!

    孙旭红又休克了。丈夫埋怨说,你愣要出去工作,呆在家里好好儿的,不呆。

    孙旭红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叫王德贵。黑不溜秋的看着又绵软又厚实。这门婚事当年也是老人做主撞的。要是撞上个张德贵、李德贵的,是骡是马就看你的造化了。这次“撞婚”的时间是60年代中期,地点是北京城郊交界处。“撞婚”二十年后,孙旭红居然自己想做主办私人托儿所,人说真邪兴了。

    二十年前,香子妈病厉害了。崩漏。她说,你早点找个婆家吧,也好有靠山。妈,什么叫婆婆家?唉,香子,就是除了妈,你另外还有个妈,叫婆婆。我不!香子,你奶奶八岁就过门当童养媳,你要是个小子,顶门立柱的,你在家也吃香喝辣的。妈,丫头怎么了?我养一头猪就卖一百多元!妈!你挤兑我。我也不知前边是火坑是泥潭,也不知我的命攥谁手心里!香子,妈有妈的难处啊。妈这一身病,保不齐哪天就伸腿瞪眼儿了。你要是有个主儿,你两个妹妹也好有个靠山。妹妹们出门子,你也好给做主。妈,我听您的。

    进门第一天,公公说,这门亲事是我们和你妈做的主,以后我让你上东你就上东,我让你上西你就上西。你见人不要大声说笑,笑的时候不能露牙。香子直觉得疹凉儿疹凉儿的。第二天早起,香子得尽礼。走进公公的屋去“请安”。爹,您起来了。公公盘腿大坐,端着大半米长的东北大烟袋,养静功似的,只不吭气儿。香子扫完地刚要出屋,公公咳了一声,就骂开了:你瞅瞅是不是?这外秧子就是没家教!我叫她都听不见!婆婆一边儿紧着拦:香子,你爹叫你给点上烟呢。

    婆婆背地里跟香子说,公公脾气不好,她忍了一辈子。她也就是买泔水的时候跟他要两角钱,除此不知道两角钱能干什么。别的钱是什么样儿她都不清楚。香子突然觉得,她和婆婆掉进一个坑里。她看到王德贵的一瓶强力保泰松上写着胃溃疡等患者要慎服。香了,的胃,是饿出病的。十二岁胃出血,十五岁胃溃疡,十六岁大出血。一瓶保泰松一百片,她一气儿吃了。

    王德贵下班回家,看见还剩一口气的香子,心疼得泥人儿也上了土性儿:咱们家干吗这么挤兑她?快送医院!公公说,她不是吃毒药吗?咱有毒法子,把鸡毛拴筷子上,往喉咙里捅,让她吐!

    香子醒来了,看见婆婆悄没声儿地抱来一罐自个儿剥的瓜子仁儿。她抱着婆婆哭出了声。婆婆说分出去过吧,左不过落个不孝顺的名儿。

    王德贵在一旁愁得快怄出病来了。香子心里抓挠儿似的。再不犯小性儿了。咱俩都是经过磕碰儿的人了。这世上的路,虽然坎坎坷坷的,可都在我们脚底下!

    搬出来过了。没桌,没柜,没得可归置的。倒是觉得地儿大了,空气多了。得空儿就把被垛当桌,趴那上边写小说。一写还就陷进去了,拔不出来了,哭了,病了。王德贵急得心里绞扭着似的:唉,你就不能悠着点儿写?别又伤了身子。你怎么老拔不出来?孙旭红说:你叫我拔出来?你拔萝卜去吧!

    唉,由着她写吧。她就这么一个爱好。王德贵挠着头。香子只有在他跟前儿,才又犟又痴的。也难为她这么个性气儿的人能挺到现在。他望着她那一头黑发,那个浓,那个粗,那个黑压压的一堆,黑云压城似的,支撑不住似的。王德贵也是一头黑发,黑发下还有一张又黑又俊的厚实脸儿,随时准备帮助香子撑起一天乌云似的。

    王德贵有那么个浑不讲理的父亲,他娶个糙媳妇怕也得凑合着。偏娶了个透着水灵的香子,人说是他的好心眼儿积攒的。

    王德贵不是要把妻子看在家里的人。他是看着孙旭红快四十了,既喜好写作,就别办什么没谱儿的私立托儿所。再说,私人办托儿所,这设备、费用,这孩子磕了碰了的,怎么弄啊?家门口偏又守着一条大河,孩子掉河里怎么办?孙旭红说,你也长一双眼,我也长一双眼,尽心了就不会出事。王德贵说,这托儿所最牵扯精力。你干什么都行,就不能干托儿所。家有二斗粮,不当小孩王。孙旭红说,都不干怎么办?现在搞智力开发,我们村的孩子,不能让他们连乐器都不认得,连算术都没学过!我要为孩子们争取教育经费、教育机会。咱也别抬杠。你要觉着实在拧不过我,我也不想招你不痛快。你先跟你妈过去。多会儿你开窍儿了,就回来。你也甭惦记我。我胡打海摔的惯了。万一我这托儿所招不来孩子,我自个儿寻觅寻觅,看干些什么,做蜡制玩具,剪铁花,横是把贷款还了,还要办托儿所。

    孙旭红说这一番话,又戳了她自个儿的心了。“外秧子”香子自小就“不值钱”。后来她头胎生了女儿,公公说生丫头片子,甭侍候她。往后丫头不准上饭桌。第二胎她就不想生了,上医院要求做人流。公公、婆婆赶到医院:为了家族的烟火,不能做人流!兴许这胎是男的呢?这胎又是丫头片子,而且是双胞胎!一年半以后,孙旭红把这对女儿送到妈那儿,请她照看。自己一边教小学,一边学师范课程。当年吴老师对小香子说:“丫头怎么不值钱?我就是丫头,也能当老师。”如今孙旭红又当老师又学习的,可对心劲儿了,豁出来干了!这劲头,如同当年小香子豁出来丢下书包挑起了菜苗。

    晚上还要改作业什么的,妈妈家又远,孙旭红没工夫去。几个月下来,这对快两岁的孩子全佝偻了。双手耷拉着,小猴似的,脑袋恨不得贴到两个屈起的膝盖上边。胸大肌和肚子,全鼓着。胯变形,胳臂也弯成两截。这形状,就像娘胎里团着的、没出世的孩子,又像眼看就要打发回娘胎的、不让出世的孩子。莫非因为她们是丫头,就这么不当人,就该糟毁了?

    孙旭红和王德贵抱起她们到北京的一家家医院求治。医院说,在医学史上像这么极度变形的,没见过,没法治。打针,一针好几元,一天隔一天打,还不定有没有用。长期针疗,你怎么花得起这钱?孙旭红说,甭管多少钱,打吧!人说这样的孩子活着也受罪。你不如离家两天,孩子就饿死了。孙旭红说谁让我是孩子的妈妈。

    孙旭红夜夜绣花、剪铁花。铁片是罐头的下脚料,在灯光下直晃眼。一般人一宵剪不了太多的。王德贵每次去工艺加工厂领剪铁花的钱,厂子说,你爱人这一天天是怎么干的?怎么每次都是她挣的最多?

    借钱,还药费;再借,再还。小学校的工作也辞了,不能连累学校。干脆在家狠下心来要让一双女儿站起来。公公说,他大媳妇儿没给他立下…个后,倒给他留下两个瘫。孙旭红说,爹,我这两个孩子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不过三年后您再说这话。

    她在墙上每十厘米钉一个钉子,用背包带给女儿吊臂。又在树上拴了绳,给她们拉腿、按摩、薰敷。一个钉子、一个钉子地往上升着吊臂。光是吊一次臂,一个孩子五十分钟,每日五次。然后,练走。妈妈,我怕,我不走!走!给我走!妈妈,我磕得疼,抱抱我。自己爬起来!女儿爬着。她们连爬都不行--手掌是朝后的--全都畸形了!

    三年后。中秋节。

    孙旭红买了点心,交给俩女儿:提了上爷爷家过节吧。

    “爷爷,妈让给您送点心。”

    “爹,您看孩子们站起来了。我这做儿媳妇的,在您王家门上,没给您丢脸吧。”

    爷爷只是哭着,说:“你三年没回家了。”

    “我这一双女儿不站起来,我十年也不回家。”

    又过了两年,1980年,孙旭红走进她原先教学的小学校:我的女儿可以上学了。她们行了,兔子似的!

    孙旭红又带着这双女儿上市里五年前去过的一家家医院。医生们说,怎么治好的?孙旭红说,说起来也很容易。

    孙旭红,人前还真有个刚性。人都看她能耐,可她遭的罪,她自个儿知道。再不能看着村里的下一代活得这么窝心。活,也得活个讲究儿。人,得有个人样儿。

    为这,没什么磨不开脸面的。申请办托儿所,申请贷款。大队书记劝孙旭红,是不是别跟队里顶上牛,到大队干什么都行啊。孙旭红说,不是为了和队里顶牛,我是要为孩子们争教育条件。大队书记说,这孩子(孙旭红再怎么长,也是他的孩子辈儿)认准了这行当儿,这怎么办?好吧,服了你了。缺什么找我,我给你跑去。

    从乡政府借来两千元贷款,孙旭红要去王府井采购托儿所的一应用品。王德贵的脸都黑严了。孙旭红抬腿便走。王德贵蔫不几儿地跟着,也不言声。到了302路汽车站,一个上前门,一个上后门,还是不言声。换乘13路,再换乘104路电车,还是各买各的车票。王府井大街上,孙旭红和王德贵一前一后的不搭话,陌路人一般。可又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动作协调,心情相契。她走入一家商店,他跟着进。她买好脸盆架,他接过去。她走入又一个商店,他随入。她买几十个茶缸,他接住。寻觅寻觅的,就买了一大堆塑料盆、铝盆、毛巾、肥皂、虾皮、紫菜……孙旭红心里暗笑:你生气,生气生去,叫你拿着!

    回到家,王德贵说看来这托儿所办不成也得办了。

    两口子砌砖抹泥的,鼓捣鼓捣的把原先两大间敞亮的正房改作托儿所,又七凑八凑地给自己搭出一间住房。王德贵是电机厂的工人,下班后给托儿所买菜做饭装暖气片盖澡堂子安旋转椅……这里掇弄掇弄,那里鼓捣鼓捣,哪天也不轻省。他说,我看她就这么个追求么。

    1985年3月,孙旭红自己做主的、北京市朝阳区农村第一个家庭托儿所,开张了。

    生产队,如同那回宣告停办托儿所,还是头儿说了算一贯制。如今又说出个新“王法”凡是报名上孙旭红托儿所的孩子队里一律不给报销独生子女费。

    人,可不是用钱就能拴住的。孙旭红在60年代,有一回左侧半身不遂了。左手连一根针也提不起,这是当年小香子挑菜苗,肌肉让担子压死了,成一鼓包,又压迫了中枢神经。张家口有个叫孟春的实习大夫,那年她才二十五岁,正好到北京中医医院来实习。孟春说,不把你肩上这块死肉揉活了,我不离开北京。这时是5月,孟春就这么带着春天走进了孙旭红家。她一天隔一天下了班就从城里骑车来,揉上五十分钟又蹬上车。六个半月过去了,经过三伏天到了大雪天,那是一次不落,一个节假日都不回张家口。这天孟春带着一身雪进屋了,大笑着:今儿我一路摔了十一个跟头。要让你摔十一跤,你爬也爬不起了。我棒着呢!

    孟春每回忙忙叨叨的还要教孙旭红自己给自己按摩。随部队离京那天,孟春开着车来了:“还能给你揉最后一次,揉完了我开车去追部队。”那得意劲儿,赚了什么外快似的。当然从来不肯收一分钱的。

    孟春把春天留下了。孙旭红肩上那块死肉复活了,经络通了,七窍开了,身子眼见着硬朗起来了。她开始给村里人按摩,给自己按摩,刚柔相济。她的心脏病、骨质增生、硬皮症、背肌硬化症、肾炎、胃溃疡,全好了。肌肉也有了回弹力。不把她当人的,没有把她逼死;是好人把她逼活的。老舍写过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孙旭红要做一个活活人。活着,生活着,充满活力,活得像个人样儿!人,应该有自己的意志,有独立的精神,有不懈的追求。在一块培养过死活人、活死人的土地上,在尝够了活人死的滋味儿以后,能做一个活活人,多好!

    也不知这些年是钱活泛了,还是人活泛了。队里的新“王法”竟是任谁也没卡住。孙旭红托儿所还设开张呢,已经报名了四十九个孩子。可是,队里不给报销独生子女费,你们家长的经济负担不是太重了?旭红啊,重,也信得过你。

    那么,累,我也痛快。干一件事用不着又要请示又要汇报了,痛快!

    孙旭红托儿所,第一年全是村里的孩子。第二年城乡交界处有居民户口的孩子来了。第三年市里西单、东华门等等闹市区都有孩子来了。城里有的公家托儿所,日托还要交赞助。一百五十元,三百元,几百元的,家长的工资才几个钱?每天接孩子,遇上堵车,去晚了,老师耷拉着脸,明着不说,什么意思那脸上也全写着呢。再晚些,老师走了,孩子寄存传达室。这也不能怪老师。老师是来上班的,有上班的时候就有下班的时候。独独孙旭红是个家庭托儿所,托儿所像家一样。任何一个钟点都可以接送孩子,也可以不接送孩子。上早班的,清晨六点就把孩子塞来了。下夜班的,也有清晨六点来接孩子的。加班的,得了,麻烦麻烦老师了,孩子不接了。

    1987年11月,孙旭红要去上海领奖。家长们说,你去吧。有我们照管。我们下了夜班白天来,下了白班晚上来。活活儿一个大家庭。

    1988年8月,我走进这个家。正巧有一位挺摩登的家长也在。我问起她的孩子是哪一个。那个,她说,笑着,眼泪花花的。怎么了?

    她是离婚的。女儿判给了孩子爸。他为了不让她找到女儿,来回转托儿所。垂杨柳、劲松、东直门……她在北京找了六十八个托儿所,这才找到这儿。头一回来,曲里拐弯地走了半天乡间小道,心说女儿怎么就被送到这么个破地方?这怎么能呆?再一问孩子爸爸已经结了婚,一个月也就来接两回。她冲着门前的河直流泪,真觉得那一河的水都没她的泪水多。但是女儿笑着,说;“妈妈,我现在有三个妈妈了。爸爸又给我找了一个妈妈,孙老师是我老师妈妈,我也叫她妈妈。”

    打那以后,错开孩子爸爸来的日子,她下了班常来。擦黑儿来,摸黑儿回去,倒也不用怕走小道--有王德贵送呢。

    托儿所还有一个男孩,也是父亲带了他又结婚的。孩子从河北省送来后,半年了,父母没来过,钱也没送来过。男孩对孙旭红说:后妈不疼我。孙旭红说,得了,我当你妈吧,我多养一个孩子吧。过春节,走亲戚,孙旭红上哪儿都得带着他--太小了,离不了大人。孩子洗澡、理发么,有王德贵呢。

    孙旭红自制的教具得有一千种。碎布头、塑料盒、树叶、鸡毛、方便面口袋上的图案,全是她的原材料。我拿起她粘贴的两个人问孩子们这是谁。

    “贾一宝一玉。林一黛一玉。”

    “贾宝玉是什么人?”“是一男一人。”

    “哦,那么你们见过贾宝玉吗?”

    “见--过。在《红楼梦》里见过。”

    在这群小小红学家里,有一个一望而知的先天性低能儿。你叫什么名字?“蓓蓓。廖星蓓。”她立即拿起纸和笔,飞快地写下她的名字,还是一手小楷呢。“蓓蓓写的。”她说。蓓蓓的父母先头送孩子进城里托儿所,都不收。这才打听到孙旭红。弱智儿童就该遭罪吗?“外秧子”也好,弱智也好,每个孩子都应该得到同等的平等的机会。蓓蓓怎么就不能教育?我那对要“回娘胎”的佝偻女儿都能像兔子似的跑呢!

    蓓蓓大概遇上了我这个知音了,才智焕发起来,连连做算术给我看。1+1=2,4+4=8。放下铅笔又掰手指头,紧忙活。她已经考上小学一年级,已经背得下一年级课文了。我说你慢慢算吧,我还要和孙老师说说话儿。她说拜拜。

    英语也教了。孙旭红对孩子们各有侧重地分个儿教,一拨拨地送上小学。村里人常来托儿所,说旭红啊,真羡慕你。可是呢,也就敢上托儿所说个话儿,真让她们也干,怕了。怕什么?什么都怕。孩子似的让看孩子的看住了。人得先把自己解放出来,得有个追求。要不十几岁的香子们还得退了学去挑菜苗。要不现在全国有多少十多岁的孩子退了学干活、做买卖!

    孙旭红办起托儿所的时候,给孩子们买了手风琴。然而,社会一下子就进入电子琴阶段了。家长们抱来了七八百元、一千七八百元的电子琴,说孙老师,你给托儿所的孩子们教吧。孙旭红说,家长的负担太重了。一月百八十元的工资,攒这么个琴可不轻省。家长说,现在物价这么高,你的托儿费该涨钱。你老不涨钱,周围的托儿所不好办了,对你有意见。

    唉!家长就那么一点钱,涨钱我心里不好受。涨,家长负担不了;不涨,我负担不了。

    孙旭红、王德贵整天价拉套驾辕的,待村里人睡瓷实了,又开始他们一天的最后一道“作业”--洗托儿所的衣物。俩人快快当当儿的,怎么又是凌晨两点了?村里人只看到孙旭红托儿所面向全市,年年先进,还以为她发了财,开口叫她万元户。她呢,人前狂着呢:我反正挣的比你们多!自个儿干还不用受人气;人后那份艰难,全凭一口气在那儿撑着呢!

    孙旭红重重地叹一口气。她讲一席话就重重地、重重地叹一口气,好像吐出一颗炮弹似的。当年她带了那双兔子似的女儿到北京一家家医院去,医生问怎么治好的,她也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讲一句:说起来很容易。到现在,哪一天是容易的?这双女儿不仅会上学了,还会逃学了,逛大街了……脑袋瓜里挤进了很多东西,就差一点没把妈妈给挤走了。做妈妈的,骑上自行车,找了这个找那个,俩女儿兜圈圈地躲自己的妈妈。把她俩从“回娘胎”的畸形人变成了玉兔似的亲妈妈,女儿可以躲她,她可拼死也得把她们找回来。女儿啊,人不能活得窝窝囊囊的,做人就得像个人啊!

    孙旭红重重地吐出一口“炮弹”,又笑了。笑着看一个“回娘家”的男孩。这孩子早就跟托儿所“拜拜”,又上完了一年级了,假期还老惦着从城里回这儿住两天。孩子大模大样地对那帮小红学家说:小朋友,都坐好了。现在,我教你们写字。今天我代妈妈上课。

    一个小红学家说:她不是你妈妈,是老师。

    男孩说:你们知道什么呀,我叫了几年妈妈了。

    孙旭红又叹了口气,吹笛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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