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人公的诗
引子
有位外国专家对四川江油市人说,他最知道的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李白。
江油哪一处的水好,人们就认为这水是当年李白喝过的;哪一棵树好,人们就认为当年李白定在树下坐过。太白书屋前的对联,上联是:豪气压群凶能使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其实也无法考证到底有没有高力士为李白脱靴杨贵妃为李白捧砚的事。只是百姓喜欢他们的诗人狂放不羁笑傲朝廷,百姓喜欢的,就是真的。
台湾的蔡肇祺先生把李白的诗谱成曲。说起蔡先生的曲,江油市李白纪念馆馆长吴丹雨和一位姑娘立时就唱了起来: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才唱了两句,我就有些眼泪花花的。真正的是在大庭广众,真正的是和纪念馆的朋友们首次相见,无论如何想让眼泪倒流回去。我随着吴丹雨唱的节拍在庭院的台阶上一级级往下走,一步步走入盛唐,走进李白的世界。我依稀看到了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看到了谪仙人因浮云蔽日,不见长安而悲呼。
我说,唱得太好了。
吴丹雨说,当李白的服务员,唱得不好怎么行?
我说曲也好,唱得也好。
吴丹雨说,首先是诗好。
天,那曲、那词、那庭院、那歌者的情绪,已融为一体,我忘了原本是先有诗仙的诗才有因诗而来的曲。
吴丹雨插队八年,没有机会读很多的书,后来却有了不少的学问。能歌善画。个子不高,额下一双浓眉,嘴上一抹浓须,一对极有神采的黑眼睛,使我一见就想起卓别林。纪念馆还有一位诗人兼书法家叫张泽。善眉善眼,一谈李白,一谈唐文化,便如春蚕抽丝般无休无尽。在中国文化这块沃土上,稍有合适的气候,便可长出才学,长出乐曲,长出妙语,长出诗句,长出张泽,长出吴丹雨。
吴丹雨说,这所纪念馆若能多一些野趣,更适合李白的诗境。还是缺少资金,李白自己也没稿费。不过李白即使有稿费,怕也千金散尽,不会留下定期活期的。
李白纪念馆里的这个亭、那个馆、这条长廊,不少是长城特殊钢公司捐的款。据说纪念馆的集资就是从长钢开始的。
长钢经理刘立中没怎么跟我讲李白纪念馆。我只听他如朗诵如疾呼如告急如呐喊如向全世界宣告般地大说三星堆,说今人要通力集资把三星堆文化保护好,那是功德无量啊!三星堆遗址与江油同处四川境内,大约距今五千年。我去江油前只看过在京展出的三星堆文物。祖先的想像力创造力,不能不使今人愧对。一个大型青铜面具的两只眼睛铸成两根从眼眶长出的圆柱。弯弯的大嘴,嘴角直达耳边。耳朵大如起飞的风筝。如此变形地突出人的器官--崇拜人的器官,是不是就是崇拜人?
一
窗外;
淅淅沥沥的雨;
心的四壁;
渗出水滴;
我好想;
去给路灯;
披一件雨衣。
他的服装漂亮得立时使我黯淡了下来。再细看,也就是常规的西服领带。不过西服敞着,露出一件深蓝夹灰白道的毛衣。尤其是毛衣中段有一抹宽宽的艳红。这艳红呼应着衬衫领子的洁白。那天正是阴天,他的出现带来一种豁亮感。原来他身上带着一抹朝霞和一抹鱼肚白。
“好漂亮的衣服。”我说。
“是吗?”他笑。
他笑的时候,嘴有一点瘪,他这五十来岁的人便成了一个十来岁的正在换牙的少年。方圆脸上没有浓黑的眉或乌亮的眼,他的眉眼柔和而直纯。那趋向一米九的个子,细高而挺拔,越发像还在发育的少年。他得意而骄傲的时候,嘴紧紧一闭,但两颊却圆圆地鼓了起来,还是透着童真。
他在会上讲话。我是好人里挑出的坏人,是坏人里挑出的好人。我坐在公司经理这把椅子上,有人就说我是坏人;我如果没坐在这把椅子上,有人就说我是好人。所以你们骂我其实是骂这把椅子,我不生气。但我既然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就要代表椅子发号施令。所以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自己才是我自己。
当他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诗,汩汩地流出,像泪,像血。他家的长沙发和茶几相距大约一尺半。他坐在沙发上越过一尺半的空间,伏到也是一尺半高的茶几上写诗,像一座血肉的拱桥,高高地架在沙发和茶几上。妻说买个写字桌吧。他说不用。他家的家具一看就是70年代自己做的,当初刚做完,他就说过时了。如今他更觉得已经生产出来摆在店里的家具都是过时的。再说他那两间屋的墙,都是上半部漆成白色下半部漆成蓝色的真正过时的打扮。算了,他说,天堂在自己心里,要学会在自己心里生活,外界的一切就变成了遥远的喧闹。你就可以认真地看看自己,感觉自己的存在。白天上班去,要穿上衣服,要掩盖自己的伤疤,开会时要正襟危坐说同志们。在夜间,朋友同事一个个走了,消失在蓝色的烟雨里,我终于可以陪陪我自己。白天,每一寸空气,都被别人呼吸过,又吸进我的嘴里。“夜晚,感情的小脚儿,踏出深深浅浅的得意。”走进诗的花海,我觉得连耳朵都长满了青苔。写诗是最好的休息,第二天上班时又可以充沛起精力。
在飞机上写,在火车上写,在不想讲话的宴席间写,在叫人坐不住的会议上写。飞机上的清洁袋、别人的烟盒、手纸、手绢、手背,都可权作诗笺。这些清洁袋、手纸、烟盒,幸运的就被扔进他家的一只旧箱子里,不幸的一出世就被遗弃了。他写诗,无非是心的实录与情的抒发,本不是为了公之于世。当经理,使他常与各色人等发生思想的碰撞,撞击出的火花又是诗文。真理的身上总是带满伤痕。他办公室那把转椅,椅子掉过来是经理,椅子转过去是诗人。
我终于读到了他秘而不宣的诗集以及从箱子里随便翻找出来的二三百首诗。这么好的诗就这么遗落在四川江油的山地里了。江油到底是诗仙之乡,古有李白李青莲,今有刘经理刘立中。
对,我可以在每一小节前用他的一首小诗,读者便可以从黑压压的文字里得到小憩,如同话剧观众在幕间休息时听段轻音乐。
二
抓住黄昏;
的衣领;
狠狠打它;
一举;
这一天倒;
下去了;
我也跌进;
黑暗。
从来只知道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或者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洋。可是当我走进长钢四厂的挤压车间,我觉得这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间。
不知是哪道工序发出的巨响,好像是一堆石头倒在我的心上,砸进我的胸膛。这声音,每过一阵响一次。后来,这一整天直到半夜,我的心脏时有被机器挤压来挤压去的不适感。这个车间的主体设备是从西德引进的一千吨的立式穿孔机和三千一百五十吨的卧式挤压机。这种先进设备国内只引进了这一套。钢,流入环形炉,经过感应炉,进入穿孔机,又经过二次感应炉加热,进入三千一百五十吨挤压机。主缸压力达到二十五兆帕、二十六兆帕、二十七点五兆帕,通体透红短短胖胖圆圆乎乎的钢材从挤压机输出口诞生了。
我汹涌着生命诞生带来的冲动。
一对钢的机器手抱出一段圆圆胖胖红红的钢材,再稳稳轻轻柔柔地放下。多像放下一个刚刚接生出来的皮肤泛红的胖娃娃。而透红的钢也恰似乖宝宝一样地听话。
在挤压车间的这儿那儿多种型号的刚出炉的钢条,变成卷曲的花瓣,变成一甩好长的红绸,变成孔雀开屏,变成缤纷的礼花。我忘了气势压人的三千一百五十吨机,忘了这是车间,只感到一种对生命的诞生的崇拜。我走到机器前,突然一声轰响,我的小腿被什么灼烫了一下。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机器在切炭钢时,呼呼地喷溅着“礼花”。这灼热的钢渣正打在我光着的小腿上。我这才不无羡慕地看着工人们穿着的粗布长裤。
“乖宝宝”们发散的高温,还有切钢时必然扬起的玻璃粉,每日每时陪伴着工人们。再数数每一根钢管的诞生大约要经过加热、挤压、剥光、切断、钻孔、矫直等四十多道工序,想到这一个车间已经形成一万吨钢的年生产力,年上交利税达三千多万,那么,每一万利税中要融进多少工序、多少汗水、多少玻璃粉?
我问工程师老彭关于四厂自己调试成功这些引进设备的实倒。他说太多了。似乎毋须细说。他深褐的肤色加上深色的眼镜,使我只记得关于他的一种感觉,而不是明晰的五官。他的身体更是包裹在工作服里,扣在安全帽下,淹没在这个车间里了。
三
月光斑斑驳驳;
漫步中发现;
每一棵树后;
躲着一个我;
于是大喊;
全出来。
长钢各厂址,简直除了山就是水。长钢三厂在五座山间,进入三厂如同掉进如来佛的掌心,很难出来。走出五六十里地就到原始森林。一个三厂占了十二座山坡。每一块平地都是炸出来、推出来的。这里不可能通火车,全靠汽车运输。人说三厂的历史是汽车轮子转动的历史。
刘立中1965年毕业分配来三厂。那时要走二十多里路赶集才能买到鸡蛋。他买了鸡蛋装进背篓上了渡船。船老大说你鞋带开了。刘立中弯下他一米八九的个子去系鞋带,一背篓鸡蛋全倒出来砸了。他说那筐鸡蛋不打掉的话,他的个子长得更高了。
好像,连打碎鸡蛋的回忆都使这方土地更增添了色彩。我跟随他坐车去三厂,他说你看看,在巴山蜀水的一端有这么一块轰响着的土地。他说世界在我们手中,变得平稳,风,也显得十分从容。他说每次来三厂,总觉得那车间,那班组的人,好像都是刚从山里采回的、带着露水的、嫩嫩鲜鲜水灵灵活脱脱叫人不忍碰的。你看我们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像夹沙肉(川菜,豆沙夹肉),甜甜的团成一团。
正说着,一个工人过来把刘立中拉到车间门旁说悄悄话。从背影看,两个大男人咬耳朵也很见童趣。我说那工人咬耳朵的有趣样儿使人特别想知道那悄悄话。旁人说,今天是工人们看到我在,否则刘立中的衣服早完了。工人们会用大黑手抱住刘立中说:大个儿,老子好久没看见你了。然后故意用黑手摸刘立中的脸。
三厂的真空自耗炉、电子轰击炉、真空感应炉……我全然看不懂,只知道在长钢的一个个车间里到处可见从先进国家引进的先进设备。我在轧钢车间看通红的钢条源源流出。钢条从那边流,我们在这头走;钢条从这边流,我们从那儿走。有一次钢条距我不到一尺,灼烫得我几乎站不住。我的感觉中,我们在一排排热轧钢条间穿来穿去,好像在跳海南的竹竿舞。
摘下安全帽,换上拖鞋,走进用电子探针给钢的微区作定性定量分析的工作室。室里只有一位中年女性,日复一日地分析千分之一毫米的钢的微区。那微区,不就如人的细胞么?是的,如果说刚才我在轧钢车间看到了钢的诞生,钢的通红的生命体,那么现在,我看到的是钢的细胞。
又走进一个车间,刘立中说他一走进这里就想起搞这条包装线的人。那人研制了八年,后来得了肝硬化,住院两年,出院一个月又来研制,主体设备都有了,调试还没完成,死了。他叫吕森鸣。
这样的人,多了。刘立中说。他说刚才与他握手的那位女性,她丈夫是他在三厂当厂长时的搭档,死了。他一直觉得对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三厂,这公司,我遇到了多少好人!”
那位每天八小时独自守着电子探针微区分析仪看管钢的细胞的中年女性,还有那位研制为钢穿衣的吕森鸣,多少人把全部细胞、全部生命、全部青春投进了每一个新的钢种。长钢那五千个品种、规格的特殊钢,融合了多少人的心血、才智,才有各各不同的特色和多姿多彩的生命。长城特殊钢,特殊材料制成的钢啊,用,汗水和生命筑成的长城!
四
世界;
倾斜在躺椅上;
风和我;
走了很久;
希望;
扇着;
透明的翅膀;
掠过;
梦的枝头。
1991年10月9日在长钢听说18、19日某国专家要来四厂,说这下可以对该国专家光耀一下我们的专家了。说四厂从该国引进的机器,一开就“放炮”,若再请该国专家调试,每人每天得付多少多少钱,而且要预付专家们一个半月的工资共多少多少钱。四厂自己成立了调试组。调试组的主力叫仲叔荣。1968年初中毕业,1983年开始自学文化课,自学电子技术。1983年开始除了新闻就没有正经看过电视。1991年他和调试组全体不到一个月就使可编程序控制器能对这台引进机器下达正确的指令。
1991年6月27日,公司经理刘立中嘉奖仲叔荣调试组。
而仲叔荣,好像忘了往他的面部输入笑的程序。他黑发黑眉高鼻大眼,两只眼角与他三十几岁的年龄不相称地有点垂,勾画出一种沉沉的力度。他的五官分布非常得当,简直就是用可编程序测定的。就是线条过硬一点,像一台高度紧张运算的计算机。给他任务如同向计算机里输入程序,总归会运算出结果的。
“我的寿命不会长。”他说,平静地,平静地进行那欲罢不能的全速运转。
在厂区走动,还认识了几个长钢人。
三厂厂长江波常常从贬义词里获得启迪。
事情要从60年代说起。那时的批判稿里常有“白日做梦”这个贬义词。有一个炼钢工人说,白日做梦有什么不对,我们三班倒不是总得有人白天睡觉白日做梦么。
江波一惊,心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
江波的思维从单向型、双向型到多面型、圆球型。他的头是圆的脸是圆的五官是圆的眼镜是圆的。一句句字正腔圆的语言从嘴里轻轻地滑出,顺序滑入你听觉的轨道。说到激动处,那浑厚的脸上柔和的眼睛圆圆地睁大了,放射出一圈圈力之光。
力量来自不变的信念和应变的能力。全国多少厂家都是两套班子,一套是中心系统的,一套是核心系统的,到底是中心大还是核心大还是大家都大还是中心就是核心还是一只鸡蛋本来只有一只蛋黄还是应该培育双黄蛋,各厂有各厂的高见和困惑。江波自有复杂问题简明化的能力:我们不讨论中心不讨论核心,只讨论领导干部的责任心和事业心。
如果说三厂的厂长是圆的,那么三厂的总工程师丁宪儒就是方的。一见之下,觉得他的头部和身体如同一个小的方块放在一个大的方块上。四方脸上,眼镜也是平平方方的。严谨的五官透着农民的执拗,宽阔的额头透着知识的力量。笔挺地竖着留学生寸头的大脑袋,规规矩矩的。这位穿黑外衣的五十五岁的丁总,一辈子研制军工产品,军工产品也研制了他。是的,他本身就像一件军工产品:精确、标准,经得起化学成分分析或者力学检验。当然,他这“产品”是高智能的、有情感程序的。
什么样的年代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追求。丁总60年代大学毕业,那时,他心中至高的、也是惟一的飞机,就是苏联的米格。1977年以后,才开始研究英国的三叉戟、法国的超黄蜂和美国波音机。
美国波音机上有一个部件在我国制造。丁总想,如果三厂能提供制造这个部件的合金原料,不是既方便了美方,又为三厂赚了外汇?当然飞机上的部件,都是人命关天的。怎么能让美方认可三厂的原料?美方来三厂看了这种台金的质量控制方法、管理方法和设备装配水平,满意了。再把三厂的材料样品拿回美国检测,说:中国长钢三厂生产的产品简直是艺术品。接下去是四声OK。美方给了三厂关于这种合金的生产许可证,并通知有关方面:长钢三厂的原料不用与美国的原料分开管理,双方的原料可以混在一起放。
三厂又取得了美方关于两种钻头钢的生产许可证。真想用超黄蜂、波音的速度,挤进世界特钢行列。
五
痛苦;
裂开一个大缝;
走出;
一个小小的决定。
一块烫衣板上,端坐着一只绒毛狗熊和一只大塑料娃娃。大狗熊的脸上架着一副刘立中看书时用的眼镜,塑料娃娃的双手托着一副妻看书时用的眼镜。妻说,屋里没有平面可放眼镜,所以放在狗熊和娃娃那儿。
在这没有写字桌、没有放眼镜的平面的家里,妻清纯、简洁,如同清爽的风轻轻地拂动。妻问刘立中,什么时候我们能像别人那样全家坐在一起看一次电视?什么时候你能陪我上一次我们江油的窦圆山?
刘立中望着妻,想到他每晚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妻总是把他的干净衬衣、袜子都摆在枕边了。有一次妻出差两个月,他没叠过被。妻回来发现他的被子已经成了老鼠窝,有两个很大的鼠洞。问他,一年到头,上月出差这月要走。“临别时,你向我一扬手,挑起的苦笑,像灯盏,日夜照在我心头。”如今妻的青春已如叶子纷纷落下,她的心,就像一朵蜷缩的小花,多想靠上这棵粗大的枝桠,静静地趴一趴。
刘立中在长钢招待所站起复坐下,坐下又站起,举起大长胳臂挥着。我的感觉中他那两手已经托起屋顶。他坐下,顺手拿过茶几上的扇子,唰地拉开,唰地合上,啪地扔桌上,又唰地拉开。天!可怜的扇子!亏得他又站了起来。招待所小屋,两边有沙发,中间有茶几。茶几与沙发相隔不到两尺空间。他偌大的个子围着茶几来回自如地大步走着,好像天地无垠都是他的。
他有时像诗一样澎湃,他说写诗需要感觉,领导也需要感觉,要尽情地发挥我们的想像力,失去梦幻的时候,衰老就来到了身边。
有时他又如诗一般简约。他说领导应该化繁为简,顺应社会发展的规律,就是简,就是德。通常说的德,有时是对人的潜力的压抑。譬如大家同情弱者。一个人下台了,大家同情他。但是有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提倡尊崇强者的观念,不提倡争第一的意识,社会怎么能前进?刘立中1984年底当长钢经理后,1985年开始提出要样样争第一。不管是部的先进、省的先进长钢都要发奖,发给争得先进的系统或是班组或是个人。比如节电,原先在冶金系统是倒数第三名,大家争第一后,节电也跻身前三名。至于上交利税,他们这个两万七千职工的企业,1990年达两亿六。
习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功能--保护落后。刘立中说,一马当前带动万马奔腾,同时只有在万马奔腾中才能跑出千里马。千里马要在竞争中选拔,而不能光靠伯乐来挑。否则,伯乐挑出的马,水平总在伯乐之下。
向远处急急奔过去的人,摔跤的比例比盲人要高。然而人们往往把同情和谅解送给盲人,而不理会那些勇敢的独到的摔跤。
社会的发展已经把企业无情地抛进了市场。企业率先面对先进科技和现代化管理的冲击,优先地集中了国内先进的生产力。于是产生了一个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厂长(经理)阶层。经理是一个经济实体的领导人,在使企业资金增值的同时,要不断产生适应社会生产发展的价值观念和评价体系。心理卫生比环境卫生更重要。我们历来提倡傻子,傻子可以按习惯做事。但是社会发展更需要的是疯子。傻子可以把现在的事做成,疯子可以把未来的事做好,可以带来超常全新的思维方式,把社会带入一个新的境界。中国新文化的希望在企业。
我离开江油后去了广汉市看三星堆遗址。这里出土的文物是约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的。当地人说长钢刘立中两次来这里,看了就放不下心来,成了刘立中的心病。说长钢带头捐款集资,三星堆博物馆建成有望了。
我看得出刘立中那换牙少年般的面庞上,明显地压迫着重荷,那硕长潇洒的身影里又明显地间杂着忧郁。他得意地把嘴一闭,两颊圆圆地鼓了起来。他说他很福气,因为他们长钢领导班子好,搭档好,翟书记好。还有,他妻子好。
六
上帝;
你这混蛋;
为什么不让痛苦;
休息礼拜天。
找到长钢党委书记翟光辉,他说他正要去厂里,他不知道我今天要找他,谈什么呢?
长钢厂十个厂级领导,全是六五、六六、六七、六八这几届的大学毕业生,全是五十岁上下的人。我不用问也大体知道他的年龄。因为知道他的年龄所以知道他的精力一定是预支过多,超支过多,“超前消费”了,否则白发怎么在他额上全线挺进?厚厚的黑白相间的发整齐地码放在头上,如同一摞责任和难题整齐地码放在桌上。两道眉却分毫不白,黑黑的、浓浓的、灵动的,如同粗大有力的钳,可以钳住一个个难题。
当年为了分散隐蔽,把长钢分成四个厂藏在四处。后来每个厂小而全,包括医院、学校、卫星接收设备,一切都是四套。公司领导到各厂检查工作,就得一个礼拜。财力分散,项目分散,力量分散,本该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不能发挥总体优势。长钢建厂二十六年来形成的各厂自耕自足的格局,在过去曾经调动了总厂与分厂的两个积极性。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激烈的市场竞争需要长钢集中财力、人力,使企业的生产力要素的组织能适应现代化大生产的需要。
翟光辉读到一篇写日德意钢铁企业集中管理的文章。譬如日本的新日铁下属十个制铁所(相当于我们的钢铁公司),企业的经营集中在新日铁。制铁所的任务就是产品。保证了公司整体利益的同时,也保证了下属各单位的利益。他把这篇文章,在全公司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上读,讲引进新日铁等外国的管理方式,讲长钢需要有个新的转机。
翟光辉无论怎样讲到激动处,他那堆码放整齐的厚发总纹丝不动,有条不紊。我想,尽管他总叫大家居安思危,他同时也深知他们长钢的职工乃至家属早已是个命运共同体。外单位欠他们的款太多了,资金周转一时吃紧。公司只要发债券,用不了几天就解决问题。譬如今天发两千万债券,职工一周就全买下了。
站在长钢三厂,仰头望去是峭壁,低头看去是揣流。而四厂,有一个“一望无边”的现代化车间。所以我选择了三厂与四厂。一厂二厂没来得及去。或许一厂二厂更应该去?
七
像风;
把岩石;
剥掉一层又一层;
你撕去一切多余;
只留下;
自己。
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蹲下来的时候,腰背居然还是笔挺的。真有点匪夷所思。
站着,走着,坐着,蹲着,他的腰永远笔挺着。妻说他已经长这么高,还要往上拔。也有人说他那样儿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他笑,说如果我弯腰驼背了,又会有人说:看看刘立中都老成什么样了。
人本来就是应该挺直腰杆的,挺不直的,弯着、弓着、缩着的人多了,挺直的人就成了不正常了。
刘立中一走向谈判桌,看到桌上插着中国的国旗,立刻把腰挺得直上加直。有一次与某国商人洽谈合作项目。对方要求为他们来江油的人员买人身保险。刘立中说可以,不过你们同样也得为我们中国人去贵国买人身保险。对方说在他们国家很安全,用不着保险。刘立中说那么在我们这里也不必买了。
对方没有谈成项目,回到他们国内被公司总裁炒了鱿鱼后,自杀了。
中方人士刘立中么,活着,心理卫生,身体健康,服装明快,带朝霞红和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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