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娅和米西娜没想到浦江市的春天来得这么早，才刚刚二月中旬，迎春花白玉兰已经盛开，杨柳也垂下了嫩绿的枝条，这个时候在她们的故乡华沙，恐怕还是一片银色世界呢。两个女孩兴致勃勃，拿着数码相机和几件漂亮衣服在小区绿化地里拍照。她们喜爱这个中国的家园，想把浦江市的春色早点发送回波兰去。卡娅来到一块假山石后面换衣服，没看见那里有只白绒球似的狮子狗正在撒尿。卡娅的腿擦着了狗尾巴，那狮子狗跳起来，转过身来冲着卡娅的脚背吭哧就是一口。狮子狗很快逃跑了，卡娅脚背上的血透过白袜子渗了出来。有位领着小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见了忙说：“外国小姑娘，被狗咬了快去医院打狂犬病预防针，不然的话要出事的。”老太太一口老浦江方言，卡娅和米西娜都听不太懂，她们收拾起相机衣服想回家。那老太太倒很认真，跟着她俩来到六号楼下面。米西娜去敲窦教授的门，老太太就把刚才的话又跟窦教授说了一遍。窦教授立刻推来自行车，让卡娅坐上去，推着她去医院，此时卡娅的脚背已经火烧火燎般地灼痛了。

    街道医院的大夫给卡娅的伤口做了消毒清创处理，打了预防针，可这种预防针得连续打一个星期，针打完后没出现发烧畏寒心跳加快等症状，才算过了危险期。卡娅的医药费共花了八百多元，她和米西娜都没带那么多现钱，幸好窦教授掏遍了口袋，才算把钱凑齐。回到六号楼，窦教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区里养狗的人家越来越多，咬人事件常有发生，不行，不能吃这种哑巴亏，要是不让狗的主人破点财长点记性，往后这种事还得发生。窦教授问卡娅是被哪家狗咬的，卡娅说当时只顾害怕，没看太清楚。米西娜说好像是条白毛狮子狗，脖子上套着个红皮项圈。此后的很多日子，窦教授没事就在三村小区里溜达，找那条白毛狮子狗。窦教授这个人对不在乎的事情可以一辈子不在乎，比如穿着，比如个人形象，可要是真对某件事情较起真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这天傍晚，窦教授终于在小区车库附近发现了那条白毛狮子狗，脖子上套着一个红皮项圈的。窦教授不动声色，叫来了卡娅和米西娜，让她俩来好好指认一下那条恶狗。卡娅和米西娜异口同声说就是这条狗咬人的，窦教授心里有了底，就决定找狗的主人交涉。他看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妇正倚在一棵树下修指甲，就走上去说：“这位女士，这条狗是你家的吧，它一个多星期前咬了个外国留学生，害得人家花了八百多块钱医药费还打了一个星期的针，现在你该赔偿人家损失。”那少妇把窦教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冷一笑：“你这个人胡说什么，我家贝贝从来不咬人。”窦教授喊来了卡娅，卡娅把脚背上的伤口露出来给少妇看。少妇说：“你们这些人怪不怪，小区里狗多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家贝贝咬人呢？有证据吗？”米西娜过来说：“小姐，你家的狗真的咬了我的朋友卡娅，我亲眼看见的。”少妇扭转身，抱起狮子狗要走，窦教授赶紧跟了上去。那少妇住在对面的新楼里，见窦教授跟进楼来，大声怒斥道：“窦东孝，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跟到我家里来诬陷人，滚出去！”窦教授一声不吭，就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少妇后面进了电梯。少妇推开家门，窦教授傻眼了，开门的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艺术系的系主任。原来少妇是系主任家刚过门的儿媳妇，怪不得知道窦教授的名字。

    系主任家是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新儿媳妇气哼哼地抱着宝贝狗进了家门，系主任并没有把窦教授也让进门来的意思，他随手在身后带上了门，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容：“窦老师啊，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呀？”窦教授将狗咬人的事情说了一遍。系主任干咳了两声说：“窦老师，倒不是我要袒护自家人，这种事最好有目击证人。小区里狗多得很，怎么你就肯定是我家的狗咬人呢？”窦教授说：“她们两个波兰姑娘当时在一起，一个被狗咬，另一个就是目击证人。”系主任把手搭在窦教授肩上，很自然地边说话边将窦教授往电梯口方向推着走：“窦老师啊，今天你要是不提这两个波兰姑娘呢我也不主动说了，既然你先说起，那我也要提醒你一下。系里听到一些反映，说你窦老师经常跟那两个女孩混在一起，还让她们当模特儿，有这回事吧？”系主任说话时故意用了一些很能让中国人产生敏感联想的词汇，想叫窦教授就此打住。不料窦教授说：“这有什么？我是单身，她俩也是单身，只要双方自愿，睡在一块儿又怎么样？”系主任花白头发下的老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恨不能上前堵住窦教授的嘴。他义正词严地说：“窦东孝，你身为人民教师，别忘了我们的校训是‘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千万不能做出什么让J·T大学蒙羞的事来。”

    窦教授想想不对呀，原本是来追究那狗咬人的责任，怎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听系主任上思想道德课呢？窦教授打断系主任的话头，眼珠子朝上一翻，问：“你家狗咬人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要是你不管的话，我可就要按自己的行为方式做事情了。”系主任也拉下脸来：“窦东孝，你少来这一套，有本事你就在J·T大学三村裸奔给我看看。”窦教授头也不回地走了，把电梯门撞得咣咣响。

    第二天小区的告示栏上出现了一张寻找中国居民目击证人的启事，那张启事画得五颜六色，像电影海报一样，进出小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来细读。当日晚上就有人给窦教授打电话，表示愿意出来作证，证人原来就是那天领着小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老太太家的孩子也常遭到小区里狗的惊吓，所以就有意让居委会重视这件事，追究养狗者的责任。

    居委会主任毛阿姨在老太太和窦教授的要求下，陪同卡娅一起上门找艺术系主任的儿媳妇说理。那小女人躲着不肯露面，让公爹出来应付。系主任自己是个其貌不扬的秃顶男人，儿子青出于蓝，更长得歪瓜劣枣，娶上个媳妇实在不容易，所以在家里连公婆都得对儿媳妇言听计从。最后由艺术系主任掏腰包，拿出八百多块钱来赔偿卡娅的医药费，又说了很多道歉话，此事才算了结。

    送走卡娅、毛阿姨和证人老太太她们几个，系主任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要不是这个窦东孝，怎么会破那样一笔大财。此刻系主任脑子里转动着所有可以报复窦东孝的念头，比如卡住他晋升正教授，不给他出国考察的机会，给他申报科研经费的项目打低分，让他到外地穷山沟去上函授教育课吃吃苦头，这些对于一个大学系主任来说，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又不让旁人看出一点报复痕迹的事。这样想着，系主任方觉得心气顺了一点，到底是八百多块钱的损失哪，况且这祸又不是系主任本人闯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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