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米罗山营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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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最艰难的时刻来临了。她得和她亲爱的人分手,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先和她诊所里的员工威弗先生和太太说再见,然后转向她的母亲和孩子们,她们紧抱着她,不让她离去。她们一家人全都满脸是泪,围在外面的人群也是如此。卡迪卡素夫人脱下她的结婚戒指交给母亲,嘱她替她保存。卡迪卡素夫人拥抱朵恩,只让她一人听到自己的细语。“我的宝贝,做个勇敢的人。如果你爱我,就绝不可泄露内情。”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并流着泪回答:“妈妈,我爱你,我决不说出来。”

    卡迪卡素夫人最后一次亲吻每个人,然后强迫自己和最亲爱的人分手。抹去眼泪,她转向那两个警员,他们也因这悲哀的情景而感伤起来。她平静地说她已经准备好,可以走了。

    在她艰难举步走开之时,身后此起彼落的啜泣和痛哭呼叫声几乎使她踟蹰不前。但她跨步快走,两个警员跟着她,她身上似乎又凝聚了力量。哭声在她后面渐渐微弱下来,她发现自己在思量着将来,这时刻没有畏惧或不安。她其实是更盼望与丈夫AC医生共患难和面对将来最恶劣的境遇。

    卡迪卡素夫人来到警察局,发现怡保的押送人员还未抵达。气氛很僵,大家都局促不安。卡迪卡素夫人了解甲板的警察对执行这难堪的任务感到苦恼不已。卡迪卡素夫人在他们提供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在等待押送人员的时候平定自己的思绪。押送人员终于出现时已经是五点半,她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共有十人,提着手枪和机关枪,挤在一辆大型开篷旅行车里。看到日军派出这么强大的押送队伍来逮捕一个弱小的女子,卡迪卡素夫人感到些许自豪。更使卡迪卡素夫人快意的是押送人员明显地露出极其紧张的样子,一直提着枪械全神戒备,稍有声响就杯弓蛇影。卡迪卡素夫人于是明白为何特高课办公室坚持要AC医生去见他们,还有为何他们那么急切地要她自己驾车去怡保自首。甲板对他们来说是抗日游击队的地盘,他们在这里随时都会被袭击。

    押送队伍由一个警官带领。“你是卡迪卡素太太,AC.卡迪卡素医生的妻子吗?”他问道。

    “你很清楚我就是。”

    “我们受命逮捕你和押送你到怡保。但首先我们必须搜身。”

    “你别妄想碰我。我会掏翻口袋和清理手袋让你检查。”

    “不要无礼。说话放尊重点。”

    卡迪卡素夫人没有回应他,但让他们检查她的物件。检查完毕,其中一人拿出一副手铐作势要给她戴上,但那警官挥手要他走开。然后卡迪卡素夫人被押送着走向那辆车子。这时不远处有两个黑影从一条侧道转入大路。押送人员马上亮出了手枪,连机关枪也摆好阵势。“他们是什么人?”警官问道。卡迪卡素夫人回答不知道。她心里明白这是游击队的人马,他们就在周围看望着她启程。

    卡迪卡素夫人被安排坐在司机和一个警察中间,后者一直用枪口对着她。其他人在后面挤成一团,还有两个站在登车板上戒备。司机按下马达启动器,但只听得马达空转,车子却没有启动。经过一番折腾而没结果之后,他们只得下来推车启动。押送人员叫卡迪卡素夫人也下来推车,但卡迪卡素夫人拒绝了。她说我是你们的囚犯,不是苦力。所以她坐在车上不动。车子最后启动了,缓缓开出了甲板的小路。

    卡迪卡素夫人望着车窗外面,路的两边都是浓密的树林。她知道游击队一定集结埋伏在里面,痛苦万分地看着她被日本人带走。这个时候,她不禁想到,她早先只要通过摩鲁传达一句话给江雁,那么这个时候游击队一定已经拦截了车子,这些押送她的人反而成了游击队的俘虏或者被消灭了。卡迪卡素夫人想起江雁那天说的话:山上的人都称她为游击队的母亲,心里感到非常自豪。她现在只是希望“摩鲁”何天福早点把药品送上山,成为游击队的医生,这样总能为山上的人们提供一些起码的医疗服务。

    车子终于到了怡保,卡迪卡素夫人被带到特高课办公室。卡迪卡素夫人的手提袋受到检查之后被拿走了,因为囚犯不许携带个人物件。当卡迪卡素夫人要求保留必需的妇女卫生用品,日本人回答她的是粗野的嘲笑和猥亵的动作。由于夜晚寒冷,她在离开甲板前穿上绒布外套,现在他们要她脱下来。卡迪卡素夫人拒绝这样做时他们就试图从她身后强行脱下它。卡迪卡素夫人叫喊着你们不能拿走我的外衣!并且双手紧紧抱住肩膀不放,他们这才放手,然后她被押送到中央警署。

    卡迪卡素夫人被带入收监室时,值勤的马来人班长看见她马上站了起来,因为他的母亲以前来波士打路的诊所治过病。他让卡迪卡素夫人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扫视了押送人员从特高课办公室带来的文件,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把钥匙,带卡迪卡素夫人走入监舍。

    他打开一道铁栅门,卡迪卡素夫人便置身于一个地上铺混凝土的露天方形小院子。院子的三面由一道回廊连接,牢房就对着这回廊。院子右边有一过道延伸过去,过道两边另有牢房相对。班长带着她走向过道另一端的女子牢房。他打开铁栅门,一阵腐烂和令人作呕的臭味冲她而来。牢房漆黑一片,但她听得到有人的哭泣和呻吟声。卡迪卡素夫人退后,不愿进入这恶臭的洞穴。她请求马来人班长让她睡到监舍外的过道里。班长说这是不可以的,但答应给她铺上干净的床铺和床单。

    一会儿他带着几个手下回来,他们抬着一张床铺,拿着枕头、被单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班长让她喝下咖啡,并问她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卡迪卡素夫人托他想办法转告同样关在这里的AC医生,她也被捕了关在这里。

    班长点头走了。卡迪卡素夫人跪下来祷告,过了很久她才躺在临时铺就的床上入睡。

    第十节 何天福加入游击队

    何天福在卡迪卡素夫人被带走之后,感到了天塌下来了似地空虚和绝望。他把卡迪卡素夫人交代的大量药品暂时藏在家里。他知道他得马上离开这里,可是和他联系的那个联络员突然不见了踪影,他又无法联系到江雁和张公孟。由于日军随时可能会抓捕他,他计划马上要离开甲板的家,找丛林里的游击队去,可是却不知道去营地的路。唯一他想得到可以去的地方是山脚边密林里的那一间“鬼屋”,他可以在那里暂避几天。

    何天福想到的“鬼屋”就是前面提到的最初马来才召集大家开会、如何去搬运英国人军火的地方。那周围是浓密的树林,可离何天福家其实不远,只有800多米。何天福和母亲、兄弟姐妹商量这个事的时候,起先大家都齐声反对。母亲说这个房子满是凶气,她到树林里去砍柴都远远避开它,就算突然下起大雨也不会有人进那屋避雨的。这鬼屋的来历是屋主人在盖了房子之后两年内,妻子和儿子都死掉了。当地人都相信他们的灵魂还没散去,因为得找到一个替死的然后才能重新出世。何天福的姐姐活灵活现地描述了这个屋子闹鬼的事,何天福妹妹又说这个屋子里听说有很多毒蛇和虫蝎。何天福说虽然鬼很可怕虫蛇也很可怕,可在眼下的情况之下,还是日本人更可怕,他们很快就会来抓他了,要是他被抓去了一定会折磨到死。何天福的父亲起先在里面屋子生闷气,这个时候出来了,手里拿着一顶绿色蚊帐。父亲说既然这样,你还是去吧。这蚊帐你会觉得有用。父亲说他自己以前进丛林检查橡胶生产时都会带上这顶蚊帐。父亲知道儿子这趟出门不知何时回来,所以一改过去急躁的脾气,很耐心地解说了蚊帐的用法。他说睡觉的时候应该用石头压住蚊帐的边缘,这蚊帐也许不能抵挡毒蛇的攻击,可是至少能挡住蚊子和蜈蚣来叮咬。

    何天福告别家人走出门。他家的看门狗塔米被铁链锁在门口,因为这狗每当何天福外出时都要跟着他,有的时候让人很讨厌。这回何天福不舍地拍了拍狗的脑袋,那狗沉下头在两个前爪之间呜咽着,弄出很不安的声音要跟着他走。何天福的小妹妹建议把狗的链条解开让它跟着天福走,它可以在密林里面陪着他,还可以当守卫。何天福觉得是个好主意,这狗可以在夜间给他带路,万一有什么事也可让家狗跑回来报信。

    很快何天福发现带家狗塔米出来很有用处。刚出家门经过镇上邻居家门时,塔米紧紧贴着天福的双腿,因为它不是打架的好手,生怕路边的院子里跑出一只狗来攻击它。不过离开了居住区到了黑暗的野外时,它就活动自如了,准确地带领何天福在黑暗的小径里前行。它急速地在前面的草丛里扒来扒去,何天福能听到那些兔子啊、田鼠啊都在飞快地逃窜。塔米有个天生的习惯喜欢杀死所有活动的东西——蟑螂、青蛙、蜥蜴等等,所以何天福有塔米在身边不怕有什么有害的虫蝎会进入住处。何天福找到了那个荒地里的“鬼屋”,屋里还有几面木头板壁还保留着。他铺开了一张草席坐下,地面上满是蜘蛛网。平时他怕蜘蛛,可这个时候他用手掸去蜘蛛网时感觉到清凉的快感。他把父亲的绿蚊帐挂了起来,很快就睡着了,既没有受到鬼魂的滋扰也没有毒蛇虫蝎来侵犯。他觉得都是家犬塔米的功劳。塔米守在屋子的入口处,何天福因此十分放心,只管睡觉就是。只是梦里面的事情让他不安,全是有关卡迪卡素夫人的。

    天一放亮何天福起来了。他听见山上的野鸡咕咕叫着可是不能确定野鸡的位置。他起来后家犬塔米马上跑过来迎接他。何天福没有东西可给它吃因为他家里弟弟或者妹妹还没送饭过来他自己也没有东西吃。日本人规定不准带食物进山,可是何天福家的人知道一条秘密小径,不会从人家的眼皮底下走过的。

    这天早上吃过弟弟送来的饭之后,何天福带着塔米在山里面转悠。山坡上有成排的野生橡胶树,其间间杂着繁茂的植被,开满了野花。这里有各种各样山鸡之类的野禽,尤其是一种锦鸡,人们捉来做鸡粥味道特别香。何天福后悔没有带一个弹弓来,这样他就可以射下一只野鸟来用火烤了充饥。家犬塔米发现了什么,大声吠叫着。何天福看到了山坡下的沼泽边上有一处草屋,屋前面是一片稻田,因为水源充足,这里的稻子长得特别茂盛。当他走近草屋时,屋里有个人已发现他并和他打招呼,原来这个人是卡迪卡素夫人诊所的病人,曾多次带着妻子和小孩找卡迪卡素夫人看病。他的名字叫叶碎民,是一个非法的采锡矿者,居住的地方在大瀑布那里,何天福战前常去那里野餐。这个人被卡迪卡素夫人列为最穷的一级,所有的诊费和药费都免收了。

    这个人现在不能采矿了,躲到沼泽边种稻子自给。他也已经知道卡迪卡素夫人被捕的消息,很是难过。他告诉何天福可以帮他找到游击队的联络员。于是何天福从鬼屋搬到了他的草房子,在他进山找游击队的时候,何天福给他看守水稻田。第三天何天福妹妹来送饭时,带来了一封卡迪卡素夫人从监狱里传出来的信,信里写道:“摩鲁,你已被日本人列为追捕名单,带上药品快去参加游击队吧,那里需要你。”这封信是卡迪卡素夫人托那个每天来监舍清除粪桶的印度老人偷送出来的。

    何天福在这里等了近一个礼拜,终于和游击队取得联系。江雁派了两个交通员过来,一个运送卡迪卡素夫人交代的药品和器械,一个带领何天福前往游击队第五独立军团营地。给何天福当向导的是个特别出色的游击队员。他从出生开始一直居住在这一区域的丛林里面,从来没有在外面生活过(除了到城镇买一点盐、火柴以及一点生活必需品)。由于他有像土著人一样好的丛林本能生存能力,游击队经常会派他到密林深处去选择新的营地位置,或者给一些游击队重要领导人带路进入陌生的地方。何天福知道江雁派了最好的向导带他上山,是为了鼓舞他的士气,同时也显示了江雁对于卡迪卡素夫人身边的人的器重。

    第一天路程结束时,他们走到了山谷里一个中国人的村子,见到了一个华裔男人和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地里面开垦种粮食,放下手里的活注视着何天福他们。再往前走,前面是绿油油整齐的农田、果树、鱼塘,还有鸡鸭走来走去,看起来就是一个和平景象的世外桃源。人一走进来,村里的狗就大声叫了起来,而且引得其他动物如鸡鸭鹅还有猪之类的都发出叫声。向导告诉何天福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预警系统,当有外人进入村里,鸡鸣狗叫的警报能帮助村民躲避日本人的追捕。何天福发现,在每个竹篱后面,都有孩子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当然,也有大人放下手中的活观看着他们。

    这是一个没有土地的无业者聚居的村庄。他们偷偷在偏僻的地方开垦无主的土地,为了生存而挣扎。他们到处受到当局和有产者的压制。一旦土地被当局使用了比如租给锡矿主开矿,他们开垦出的土地会被收回,房子被推倒,种下的庄稼被连根拔起而没有一点补偿。这些底层受压迫的人找不到关注和为他们说话的人,只有共产党游击队会同情他们保护他们,而这样游击队也获得了这些穷苦的无地农民的坚决支持。

    这段路的直接距离是四十英里,可是全在丛林和高山行走,要走上很多天。第七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进入了地势非常高的村落。这里的风景十分美丽,一条清澈而湍急的河流环绕着一片绿油油的蔬菜田。这条河就是ULUSLIM河(士林河),渡过了河之后,他们在一个中国人家里过了一夜。次日清晨,沿着伐木人的小径,他们就走到了密林中央的霹雳州游击队总部,或者按游击队自己的叫法是“第五抗日独立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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