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不怀好意的报应。”他说。
一天早上,卡迪卡素夫人偶然从门板的铁格子里看到监狱医生走过。她大声喊叫,要他上前来。当他的眼睛适应了牢房的阴暗而清楚看清她的状况后,脸上发出惊恐和吓呆的样子。
“午安,医生,”卡迪卡素夫人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些硫黄膏,并让我获得准许洗个澡?”
“我会试试看,卡太太。监狱长对你发布了非常严格的禁令,但我会尽力而为。”
监狱医生的确做到了。她获得一桶冷水和一小块肥皂,而他的助手送来她要的硫黄膏,并嘱咐她不能让监狱长看到。
由于监狱长的命令,初始那些狱卒都不敢和她打交道。渐渐地,监狱长的禁令松懈了,卡迪卡素夫人再次获得了朋友。女囚区的女狱卒被允许进入她的牢房,她们常常带给她零碎的食物和外面的信息。不久她就收集了一小撮调味品——盐、姜、辣椒、胡椒,还有切成薄片的黄瓜(便于通过铁格子的网孔传递)。她把这些调味品包在手帕里,然后用细线绑在大腿上,让衣服遮盖着,以避免被日本人窥视到。现在她每天都获得一桶水洗刷,而有一天有人在水中丢下一只小梳子。她花了一个星期才把凌乱纠结的头发梳理好。夜晚印度裔狱卒常常把零碎的麦饼传递给她,那是他们的主食,可惜并非真的用麦子制成,而是用木薯和玉米粉。
她以这样的方式熬过了肉身的苦难,但最难受的还是精神上的孤独。她后来发现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一种安慰,所以她和自己说话,大声祈祷和唱歌。祷告是强大的慰藉及力量的源头,她能够背诵《耶稣受难祷文》和连祷文,并以十个指头作为念珠念出玫瑰经。每天她在脑海中复述被逮捕后的经历,挖空心思牢记记琐碎的细节。她用这种方法锻炼自己的心智,相信以后有机会书写她的这段经历时,这种心智操练会显示它的价值所在。因为在狱中她没有纸张和笔,根本无法留下片言只字的日记。
1945年5月的某一天,一小张新闻剪报被夹在木薯片中通过铁格子推进来。卡迪卡素夫人手持剪报就着光线读到了标题:“战争在德国结束了”。那一刻她并不急于读下去。她内心的喜悦是如此强烈地喷涌而出,以致她必须有个抒发之处。她以双手敲击她的两块床板,并以最大的音量唱歌和喊叫,直到值勤的狱卒助手到来责问她是否疯了。
“我神智清醒得很,”她说。“现在德国战败了,英军很快就会回来这儿,到时这些矮子就大难临头了。”
“不要太大声,夫人,不然他们在办公室也听得见。你可得活着出去呀。”
过后不久卡迪卡素夫人发现,那些不时前来监狱的日本士兵如今在钢盔上加了网罩,并且塞入绿叶和树枝作为伪装。这表示马来亚再次成为战争前线。缅甸的战事结束了吗?没人能够给她确凿的消息。与此同时,空中飞机的声音增多了。有一天,听到有飞机飞过头顶上,所有的狱卒都冲出去观看。
“飞机在投下传单。”其中一个大声说。
“请你给我一张。”卡迪卡素夫人叫喊。
那个晚上,女狱卒“小瓜”从女囚区过来看卡迪卡素夫人,从衣服的褶边里拉出一张传单。
“我给你带来这个。”她说。
“请您念给我听,小瓜,这里太暗了。”
“振作起来,马来亚。我们很快就会和你们在一起,英国军事官署,印度。”小瓜念道。
“什么日期?”
“6月8日。”
“请你把传单递过来。我一定要握着它一会儿。上帝保佑那带来希望之音的飞行员。英国人终于快回来了。”卡迪卡素夫人把传单交回给好心的朋友并谢谢她,然后“小瓜”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在焦虑不安中度过,没听到进一步的好消息,只有谣言。有人说日军会屠杀所有囚犯然后集体自杀。然后在8月的第一个星期,卡迪卡素夫人听说她忠实的好朋友抗日游击队已走出山林和日军公开作战。卡迪卡素夫人感觉到结局要来了,虽然她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8月14日是圣母升天的前夕,一个斋戒和忏悔的日子。她把早上的粥和中午的甘薯都送给每天为她取水的囚犯,只吃傍晚的白饭。圣母升天节当天她也尽量遵守戒律,并在祷告中拾获了信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二天早上是8月16日,监狱长到来告诉她,她会被带离此处,因为他们要用她的牢房来贮存粮食。于是他们又以担架把她抬回女囚区,她又住进了她的旧囚室。所有囚犯都被禁止和她说话,她也同样不能跟其他人说话。本来回到融洽的群体和干净的环境就像回到家一样,但对局势变化一无所知使她焦虑不安,而无法感受到应有的愉悦。两三天后,她再次听到飞机在市镇上低空盘旋的声音。这一次她看到了飞机,它低飞到能让她认得出英国皇家空军的圆形标志。飞机一边盘旋,一边从肚腹处投下纷纷扬扬的传单。一些传单落在监狱的院子里,有人给卡迪卡素夫人带来一张。
“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签下了降书。”上面写着。“在英国军事当局到来之前,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将掌管一切。”
卡迪卡素夫人挥动传单、歌唱、欢呼,并和女狱卒及她的囚室同伴握手道贺直到精疲力竭。晚上,当钟声号召信徒进行奉告式祈祷时,她在祷告中感谢上帝,漫长的斗争终于结束了,并请求圣母恢复她行走的能力,让她获得圆满的解放。
好多天过去了,没有什么改变。英国军机时常在空中出现,但地面上仍然是日本人在控制着,至少在监狱是如此。直到9月6日,日裔监狱长才来到她的囚室。他就像以往一样傲慢和跋扈,带着两个监狱医生和一个外科助理。两位医生检验她的下肢,然后把她扶上担架,抬到监狱办公室。
“你是个很邪恶的女人,”监狱长说。“但仁慈的日本政府怜悯你的伤势,要送你去医院治疗。等你好了些,如果你在医院行为良好,我们会考虑释放你。我的车子会送你到医院去。”
听到他这种假装宽宏大量的说话,卡迪卡素夫人差一点要大声笑出来。她很想把收藏在衣服里的传单拿出来,在他面前挥动,他一定以为她还没看到它。但日本人喜怒无常又容易老羞成怒,因此这一次她觉得还是保持缄默比较明智。他们把上次没收的她的被单、换洗衣服和一小包个人用品还给了她,监狱长的车子在办公室外面等着她。她被扶上去,车子启动后,监狱高大的铁栅门打开了,一会儿她就到了外面。她知道,她已再一次成为自由的女性。
在医院里,人们不再把她当做囚犯。医生和护理人员都对她极为友善和尊重。
“医生,你能为我做些事情吗?”卡迪卡素夫人问道。
“当然可以。”
“请你送信给我的孩子,告诉她们我在这里,并想尽快见到她们。”
“好的,卡太太,我即刻去做。”
接着她要求洗个澡,因为她想马上到教堂去。
善良的护士帮她洗了个热水浴,换上她的备换衣服,这衣服虽然已经破烂,至少是干净的。然后她头上披了块旧头巾,由两名杂务员抬到教堂去。卡迪卡素夫人要求他们在教堂门口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放在地上,让她靠自己的力气匍匐着从走道爬行到圣坛。在这里她以感恩和虔敬之心伏倒在地,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力量,只能靠手臂支撑着躯体慢慢向前移动。那一段短短的距离她爬行了十多分钟,她的老朋友善良的柯迪罗神父终于在神坛前面发现了已经重返自由的她。
精神上的焕发,比之先前热水浴带来的肉体上的舒适更令她满足。她回返医院,躺在干净柔软的棉花床褥上。不久后一群又一群的探访者就来了,他们恭贺她熬过了那么长久的苦难,并衷心地祝她早日康复。众人之中有一华裔青年,穿着墨绿军服和长筒皮靴,五角型军帽上有三颗红星。在他自我介绍之下,卡迪卡素夫人认出他是甲板游击队总部的成员,以前曾经在夜晚从后门进来看过病。他说是江雁派他来慰问她的,江雁本人也很快就会从山里出来看她。他询问卡迪卡素夫人是否需要抗日游击队为她做点什么事?卡迪卡素夫人告诉他,她只要一辆车子送她回家。“好的,卡太太。”他说,然后匆忙地走了。
卡迪卡素夫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女儿们的到来。这时要找一辆车子载送非常困难,而巴士和火车已停止营运。卡迪卡素夫人等到第二天早上朵恩才被带来见她。卡迪卡素夫人抱她亲她,久久不愿松开,身旁的人也掉下同情的眼泪。
“奥尔加呢?”卡迪卡素夫人终于松开手,问她。
“她留在家里,万一爸爸回来,他才不会因为没人迎接而大失所望。”
第二天早上,一辆车子开过来了。是游击队提供的。他们现在不再是出没在深山里的“山顶佬”,而是“马来亚人民抗日军”,由英国军用飞机空投供应齐全的衣服、武器和装备。
卡迪卡素夫人回家的行程是某种形式的胜利游行。在布先埠,马来亚人民抗日军的一个分遣部队列队迎接她。而从那里她的车队绕道转入甲板,全镇的人都出来夹道欢迎她,并且不管她的意愿当场进行募捐,因为他们知道她已一无所有。收集到的总额是日币7600元,这举止使她万分感动,因为她知道其中许多献捐者是赤贫如洗的一群。最后他们让她离开甲板,继续她的回返怡保的行程。
当卡迪卡素夫人抵达家门,奥尔加正在家里等着她。母女拥抱相亲时,奥尔加告诉卡迪卡素夫人,AC医生和威廉仍然杳无音信。虽然几天以来的周转使得卡迪卡素夫人疲惫不堪,她还是以极高的热情接待源源不断的探访者。她终于见到长久没有见到的前甲板区游击队指挥官江雁,他现在穿上墨绿军服,戴着红星帽,显得英姿焕发。他的身边还有两位136部队的英国军官戴维斯和冠尔。那么久没见到英国军人的脸孔,卡迪卡素夫人抑制不住地掉下眼泪。江雁告诉卡迪卡素夫人,抗日游击队霹雳州军团的司令员廖伟中上校,会在工作容许时尽快来看望她。两位英国官员戴维斯和冠尔概要地记录了她的经历,然后问她他们能否为她做些什么?
“我有两件事要做,”卡迪卡素夫人告诉他们。“首先,请你们确保我的丈夫和我的养子尽快从太平监狱释放出来;日本人是不能依赖的,尤其是他们知道已经战败。”
“我们会马上处理这件事。第二件呢?”
“我要重新走动。我想获得最好的医药护理。我现在没有钱,但我会设法偿还债务。”
“你会获得最好的医疗,而政府会承担所有费用。我们代表英国军方知会你,你会被当做在战场上受伤一样而得到治疗。”英国军官告诉她。
英国人在这两方面都履行了承诺。第二天傍晚,一整天接待访客之后,卡迪卡素夫人正躺在卧椅上休息。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你好,医生!你刚被释放出来吗?”卡迪卡素夫人没来得及呼叫奥尔加和朵恩,她的丈夫AC医生和威廉就走进来了。她一家人总算又团聚了!重逢的惊喜平复之后,卡迪卡素一家人全部跪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向全能的上帝祷告感恩,是神保佑他们和让他们安然重聚!
尾声
何天福在日军投降之前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是被游击队派到一个马来人的居住区去做管理收集粮食的工作。那一个村落是游击队的势力范围,盛产大米和红薯。何天福的前任不久之前在一次和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被打死了。游击队领导选择人员到别的族群工作时,通常会选择英语流利的人,所以何天福被选中了。何天福起先不同意去,因为他从来没有独自在马来人村落中居住的经验,但是游击队领导的决定都是不可违背的,在一个游击队副队长的陪同下,他来到了这个村落。
何天福到了这里之后,几乎就和游击队营地失去了联系。他在起初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和马来人一起种红薯和水稻,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收到游击队方面给他的指示。不过游击队的粮食运输队每星期两次会来到这里收集粮食。何天福和马来人一起帮他们从地里挖出红薯或者其他蔬菜,装进麻袋让他们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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