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队伍到达了战斗部位。周天化从山岗上看到了山下面有一条带子状的小路,这条路就是他们伏击日本人的地方。神鹰让周天化和另一个通讯兵留在高处,保持和营地的联系,他自己带着队伍前往山下的路边布下埋伏圈。
刚才一路行军过来时一直在下雨,现在太阳却像火一样烤着山丘。这个地方没有遮拦,阳光直接就射到了人身上。这是周天化的第一次战斗,他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在路上都喝光了。他眺望着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树林中间那条带状的小路,等待着伏击目标出现。
山下这条路看起来很平常,是一条简易的小路,它从靠海的北婆罗洲穿过了茂密的丛林一直通到雷剑江流域,长度有一百多公里。在周天化的眼里这条路很平常,可在本地的游击队员的心里这条路就不一样了。要说起这条路,恐怕它是世界上最血腥的一条小路。有一万多战俘和马来亚居民(华人、马来人、爪哇人)死在修路的工程上。
日军占领沙捞越之后,在深入丛林时遇到重重困难。起先的时候,他们都是把抓来的中国人用作人力搬运脚夫。每次进丛林,要带上一队的中国苦力,让他们背着弹药、粮食装备。由于当时粮食供应很少,加上丛林里恶劣的条件和超重的负载,通常这些脚夫在丛林里负重一个礼拜之后都会倒下来。日本人把他们打死扔在丛林里,让另一些人接着扛运东西。到达目的地时运输队几乎都留不下几个活的。这样方法很落后,而且大大限制了穿过树林的速度。后来日本人开始了修建这条路。除了使用一部分英军俘虏之外,日本人强制征用了大量的华人和马来人。他们实行了大检证制度。华人在大检证中如果如实登记了,就要被派去修路;如果不登记,被发现了要么被枪毙,要么还是被编入罪犯队去修路。食品不足,气候恶劣,超重的体力劳动,加之日本人的虐待,这条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路在修建过程中竟然死了一万多人。然而,因为这条路的修成,日军从北婆罗洲到颂城的时间,从原来的三天缩短到了四小时。
中午时分,在强烈的日光下,日军的队伍出现了。那是一支机械化的分队,开着三轮摩托卡。他们的引擎发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会儿,战斗打响了。爆炸声和枪声响彻山谷。周天化一直守在山上电台位置。由于距离隔得比较远,周天化觉得山下的战斗场面很小,只看见冒出几团小小的烟雾,日本人的摩托卡就翻倒了,而爆炸声要过一会儿才会传来。战斗很激烈,可是时间不长,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日本巡逻兵除了一个被活捉之外,其他全被打死了。游击队也有重大伤亡,死了三个人,好些人都挂了彩。
游击队员把自己的人在树林里挖了坑埋了,在附近地方做了好几个记号,以后他们要来把尸体运回去体面地埋葬。十五六个日本人的尸体则扔在路上。队员们拿了他们的武器,翻了他们的口袋,有用一点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在一个队员要摘走他胸前的一个金护身符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那队员跳了起来,赶紧对着尸体补开了好几枪。那些摩托车带不走,点上火烧了。
回营地之后,队伍的士气比较低落。可能是这场伏击战里自己的弟兄死得太多了。当天下午,神鹰要审讯那个日本俘虏,他让周天化做翻译。
那个日本俘虏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着娃娃脸。他没被打死是因为战斗刚一打响他就钻到树林发抖了。周天化空降到丛林之后已是第二次近距离和日本军人接触了。上一次他是日本人的俘虏,这一次却是由他来翻译审讯日本俘虏。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老家在哪里?”神鹰开问,周天化把他的话翻成日语。
“我叫西浦佐治,十七岁,住在北海道札幌市岩内郡。”日本兵回答。他对周天化会说日语有点惊讶,偷偷瞟了他一眼。小日本兵绝望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日本人说的老家地名让周天化有点不舒服,因为不久前他被日本人审问时,他说自己的祖籍就是北海道札幌。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是种水稻的,这个时候要插秧了,插秧可辛苦了,腰断了似的疼。农闲时我会去打渔。我们那里什么鱼都有,泥鳅、鳗鱼、八须鱼。”那小子是个饶舌的,说起来不会停。
“你为什么要当兵去侵略别人的国家呢?”神鹰说。周天化翻译着,心里突然很好奇:这个还没成年的日本人为什么要去当兵呢?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是骑着马从家里出走的吗?
“长官,不是我要来这里打仗,谁愿意到这么个到处是树林的鬼地方来呢?只是我们那个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要出来打仗。我们村里的男人除了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弟了。”小日本兵说。
“你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巡逻艇,多少门机关炮?”神鹰继续审问。小日本兵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但是在瞎说一气。他对于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周天化给他做翻译受到了鼓舞,好像这样会减轻他的危险程度似的。他不时地看着周天化,想和他有眼神的接触,可周天化都回避了。神鹰问了很多事情,小日本人很配合。可是他是个刚刚来不久的小兵,知道的情况不多,神鹰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神鹰结束问话时,那个日本兵看着周天化,问:
“兄弟,你也是日本人吧?你家在日本什么地方?”
“我不是日本人,你不要说了。”周天化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俘虏。
“可是你会说日本话啊!而且你的样子和我的一个表哥很像啊。”
“闭上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打上结。”周天化说。把舌头打上结是日本的谚语。
“算了吧!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可是干吗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呢?”日本人还在咕咕哝哝。
周天化没有理会他。神鹰问他俘虏兵在说什么?周天化把他的话翻译了,可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脸红了。
神鹰让警卫员把日本兵带下去,给他弄点东西吃吃。然后他对周天化说:“审讯结束了。这个家伙是个笨蛋,没什么用处。带下去,给他吃点东西。待会儿你就带他到后面的树林里,让他挖个坑,把他给枪毙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
他坐在那里,听得隔壁的屋子里那个日本兵在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东西,喉咙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喝着什么汤水。“这个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欢?”周天化想。他觉得有点恶心,接着恶心变成了肚子痛,一阵阵绞起来,好像是急性痢疾一样急着要拉肚子。他立即站起来,冲出门外朝茅坑屋跑去。一抬头,只见神鹰正坐在茅坑里面聚精会神读一本游击战的经典书籍。游击队要收集肥料种植蔬菜和粮食,所以这个茅坑做得很讲究。大粪缸埋在地下,深不见底。茅坑上面盖着芭蕉叶的屋顶,地面上铺了地板,有一道横杠供人坐。茅坑光线有点暗,所以梁上点了一只马灯照明。周天化一见神鹰坐在这里,肚子立即不痛了。可是他已经来了,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拉下裤子,在被人的臀部皮肤磨得极其光滑的横杠上挨着神鹰坐了下来。
周天化感到非常不自在。他希望早他而来的神鹰会起身离去。但神鹰分明沉浸在那本游击战术的经典里,他用指头沾沾口水,翻开了新的一页。
“看!写得多好。你听。”神鹰看得入了神,一拍大腿叫起好来。他可能根本没发现旁边坐的是谁,大声读了一段书中文字:“但达到战略消耗目的的,还有战役的消耗战。大抵运动战是执行歼灭任务的,阵地战是执行消耗任务的,游击战是执行消耗任务同时又执行歼灭任务的,三者互有区别。在这点上说,歼灭战不同于消耗战。战役的消耗战,是辅助的,但也是持久作战所需要的。”
周天化不知神鹰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神鹰看边上的人一声不响,才别过头看看,发现是英国兵周天化。神鹰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周天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神鹰问:“你怎么干坐在这里,没见你有动静啊。你好像心里有事啊。”
周天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长官,一定要杀了那个日本俘虏吗?根据日内瓦的条约,战俘是不可以杀害的。”
“日内瓦条约针对的是国家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员,没有国家军籍,不是正式的军人。我们要是被日本人抓了,不会受到战俘待遇。同样,我们抓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战俘。”神鹰头也不回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其实他都没参加战斗,战斗一开始,他就逃到树林里躲起来了。”周天化说。话一说出口,他就不紧张了,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对于敌人的仁慈,那就是对于人民的犯罪。”神鹰说,看来有点不快了。说完,卷起了小册子,用一把稻草擦擦屁股,拉起裤子走了。周天化在这里坐了好久。他知道,他一回去,就要去枪毙那个日本兵。那个家伙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生命只是取决于他坐在茅房里的时间。但是他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他得起来了,蚊子叮得他屁股全是红包。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发麻,像灌了很多沙子进去一样。
他回到了屋里,看见神鹰在那里等着他了。神鹰的脸上出现一种微笑。但是这种微笑让周天化害怕,因为感觉得出他戴上了面具,他真正的脸隐藏起来了。他对周天化说:“也许你说得对,这个日本俘虏兵不应该杀掉。留着他以后跟日本人交换俘虏好了。”
“长官,我刚才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说得不对。”周天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你说的没错。这件事就这样了。只是有一件事请你做到:不要对英国人巴里提起这件事。这个家伙总是小题大做的。”神鹰说。
神鹰说完,让两个游击队员把日本兵押到一个空屋里关起来。刚打完伏击战,走了几十里路,队员们都疲倦不堪。他们打起精神把日本人提溜了出来,看起来心里是老大不乐意。
这个晚上周天化心神不宁。看得出来他的英国兵身份影响了神鹰的决定。准确地说,神鹰是顾虑到巴里上尉的反应,才留下了这个日本新兵的命。然而,这时候周天化心里对那个日本兵却十分厌恶,恨不得狠踹他几脚。为这个家伙他才落入现在的处境,因为他感到了神鹰对他已经充满了戒心。后来,他实在太困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那个日本兵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
这天的下午,当他被审问之后,看到了神鹰和周天化说话时的神情,他看得出自己可能是要被处死了。当他被带到伙房,让他吃一大碗米饭和菜汤的时候,他更加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通常要处死一个人时,总会让他吃一顿饱饭。他想如果真的要他死,他也没办法,还是吃了东西再说吧。他已经有一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要吃饱饭去死啊!
吃饱了饭喝足了汤。两个背着步枪的游击队押着他出来了。这个家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这当儿太阳快要下山了,太阳的金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开始伤心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老家的父母。早知道会这样,昨天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算了。他想这两个端着长枪的人一会儿把他带到树林里,就会把他给枪毙了。
可是他想不到他们没有杀死他,而是带他进入了一个木头的房子。丛林的营房全是草房,这个木头的房子算是比较结实的,所以用来关俘虏。两个游击队员把他的手脚都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一根柱子上,让他靠在柱子上坐着。然后他们远远地坐在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抽着烟说话。
“神鹰是怎么啦?突然变得婆娘了?留着这个小鬼子干吗?”一个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戴牛B帽的小英国兵?神鹰大概是怕他对外说出去我们杀俘虏吧。”他说的牛B帽是指英军的制式船型帽,样子倒是有点像那东西。
“可我们总不能老是留着他啊?得给他吃,还得看着他。”
“总有办法的,大不了过个一两天就找法子做掉他。”
“今天可真困啊!我看你先去睡一下,我来看着,一会儿你来换我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一会儿我来换你。”
“两个小时你过来。嗳,可不要睡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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