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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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的一些梦魇总是忘不了,总觉得会变成真的。”谢青说。“你知道车子出事的地点吗?我想去看一看,我想知道杨虹是怎么出事故的。”

    “我可以找到那个地方,查一下地图就能找到的。”

    约一个小时后,他们顺着区间公路进入了一个山麓。远处可见墨绿色的森林,有一条河平缓地从山间流淌下来。他们找到了杨虹出事的那段小河边的路面。那是一个从小山坡下来的弧形弯道,从弯道的起点开始,就有交通标志提醒要减速。谢青坐在文春的车上,从山坡高处下来,分析着车祸的原因。一种可能是开车者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减速标志;还有一个因素是当时下着小雨,小雨时路最滑。另外,在拐弯处的前方,有一大片红的像云彩似的日本樱花,这样突然出现的风景会使得驾驶者分散注意力,但杨虹经过这里时是深夜,不会看见樱花的。谢青觉得致命的原因可能就是车速。不知当时她的车速有多快,人喝过酒之后,对于速度的判断会产生错觉。

    现在,谢青就站在杨虹的车滑出公路掉进小河的拐弯处。那里有个刻着207K的里程石碑。这个斜坡上长满青草开遍了野花。顺着斜坡下去就是那条小河流。河是从山间流下的,水清澈得可见底,大概两三米深。谢青从岸上看下去,能看见一些个头不大的鳟鱼在游来游去。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货车司机,谢青能复原当时的情况了。

    杨虹的车子滑出公路后,一头钻进了坡下的河里。由于没有什么碰撞,她的意识还十分清楚。她很快知道这时候自己在水底。可能当时的河底泥沙被搅混了,她不知水会有多深。车内的仪表灯光线使她还能看见手机。她真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在这样的突发情况下还能打出911求救电话。谢青不知道她的法语究竟好不好,但接电话的那个女接线员肯定是听懂了她的话,知道她出车祸掉到水底了。所以这个老练的接线员告诉她最简单的自救办法,打开车窗,钻出水面。不过那篇报道分析说:处于两米多深的水里,要用手打开车门是极为困难的,因为车门受到了河水很大压力,何况是个处于事故惊慌中的女人。警察和消防救援人员后来从水里吊起车子,发现当时车窗玻璃没有关紧,所以水很快灌进车厢。大概就两分钟左右,水就灌满了车内。

    谢青不停地抽着香烟。他想象着杨虹在水下窒息时的惨状,只觉得自己也透不过气来。他深深地为杨虹死前这几分钟可怕的时间觉得难过。然而让他最为刺痛的还是杨虹的手机通话纪录显示她在打911后,还拨过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呢?在车内的空气只够她作最后一次呼吸时,在水已漫到她的头颈的时候,她居然还会去打这样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有多重要呢?显然,杨虹的生活里还有对她很重要的人。这个人和她的死会有关系吗?

    站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山坡上,谢青想他应该在这个地方为杨虹烧几支香,放点祭品,还得为她摆上一个花圈,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啊。就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的草坡上好像有些花环似的东西。他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用鲜花做成的花环,只是花已枯萎。周围还有好些玫瑰和康乃馨花束,花瓣撒落一地。谢青接着看到草坡上还插着几个香头,是中国民间用的那种香,还有几个红色的蜡烛头。看得出已经有一些中国人在这里为她简单地祭祀过。

    “谁在这里为她烧过香烛?是不是同乡会的人呢?”谢青问。

    “不知道是谁。不过肯定不是我们家乡的同乡会。因为我是同乡会的秘书。”文春说。

    谢青再次觉得困惑,这些祭奠人会是杨虹身边的那些北方人吗?谢青看到草从里有几个烟头。有一个烟头只抽了一半就掐掉了。谢青把烟头捡了起来。凭着一个烟民的经验,谢青一眼就看出这是国产烟。只是这个烟头被草丛里的水湿过,牌子已看不出来。谢青在草丛里仔细翻着,又找到一个烟头。这回他一眼就看出是“熊猫”牌的香烟。在一九九三年,“熊猫”牌香烟还没上到市场,谢青也从来没见过,只是听说过而已。这种香烟当时在中国只是北京极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谢青想到了这些,只觉背上惊出了冷汗。当文春看到这种烟头时,也大为惊奇,他也听说过“熊猫”牌香烟,可从来就没见过。

    “看来她真的有些不寻常的朋友。”文春说。这个时候他们已在回家的路上。

    “我也觉得是这样。当初她出国可能跟这些朋友有关系。”

    “我在巴黎还是认识几个人的,让我来搞清她的这些朋友是些什么人吧。”

    “那就拜托了。在下次见警察之前,我得多了解一些杨虹的情况。”

    这天晚上,文春邀谢青和阿志到家里吃饭。文春老婆带着孩子去马赛玩了,家里没有女人和孩子,倒是显得很清静。文春把几瓶好酒都拿出了,三个男人喝得痛快淋漓。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家乡的事。阿志和文春十多年没回家乡,说起家乡全是些老话。谢青讲的也是老话,他讲了自己和杨虹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二节 长满棕榈树的庭院

    一

    谢青、阿志和文春的家乡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南方小城市,紧挨着东海。为了叙述的方便起见,姑且给这地方取个代号叫AC吧。

    在这三个男人的共同记忆中,AC这个地方最显著的特点是过去城内种植着一种细叶桉树。夏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桉树的浓荫。AC人叫桉树为“三年背”,意思是桉树长得很快,三年时间能长成材,可以砍倒背着走了。过去城内城外河流纵横,河边都长满了这种高耸的植物,整个城郭内都弥漫着桉叶精令人眩晕的香气。按道理说,桉树是一种亚热带的树,原产地不是中国,好像是在澳大利亚,那种可爱的动物考拉不是就吃桉树叶子的吗?这三个男人讨论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桉树是什么时候怎么样引种到本地的。倒是阿志想起一件旧事,说他父亲曾砍倒一棵“三年背”,解成板方,打了一张吃饭的方桌。阿志记得桉树的木质带着一种黑色晕斑,像是人被打伤的瘀青。那张桌子用了几个月后,桌面就变形扭曲了。夏天吃饭时装汤的大碗放在桌上有半碗的汤会流到桌上。这样看来“三年背”是不成材的还带点邪气的树。

    外国人最初怎么到达AC没有人记得起,可能最早来的是一些坚忍不拔的传教士。从明朝开始已有欧洲的商船在AC城外靠泊贸易,他们不声不响地在城外江中最美丽的岛屿上建起了领事馆区。而在城内中心地带,他们先是建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尔后买下相邻的街区,建起一座庞大的诺曼底风格的修道院。再后来,他们又圈下另一条街巷,开办了一个西式的约翰大医院。外国人在这里几百年挣下的钱几乎都投资到这些不动产上了。当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和平接收了AC城时,发现这个偏僻的小城里既没有大资本家也没有大地主,唯有外国人的房产庞大。这些房产被定性为国外反动势力财产加以没收充公。岛屿上的领事馆区成了工人疗养院,约翰大医院变成了公立第二人民医院。而那个诺曼底风格的大修道院,先是空置了些时候,里边只住了一些守卫的士兵。在不久之后,大批从北方来的军人脱下军装成为地方官员,他们纷纷开始结婚生育,需要大量的宿舍。于是在AC地区专署专员的带头下,一批批官员搬进了这个外国人住了一百多年的西方庭院。这个庭院有了一个军队番号似的名字:一一八宿舍。

    谢青第一次进入这个庭院时,已经是六十年代初。也就是说,这个原先的修道院被改成干部宿舍已将近十年。谢青这年满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他是应同班同学白蔚蔚的邀请,到她家做家庭作业的。白蔚蔚是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眼睛细细的。谢青注意到老师对她特别好,因为她的爸爸是个很大的干部。谢青的家住在隔五条街外的三顾桥。以前他曾从这个传说中的院子门口经过,看到又大又深的门洞,门口站着端着苏式冲锋枪的解放军,心里产生了说不出的紧张。那个时候学校流行一个叫“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谢青成绩一般,但成分特别好,爸爸是国营运输队拉板车的师傅。老师让他和白蔚蔚结成了一对。

    谢青早早就到了一一八宿舍所在的七枫巷,白蔚蔚说好在门口接他进去。他到达门口时,没有看见白蔚蔚,只看到站门岗的士兵十分威武。他贴着巷弄一侧的墙根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只瞅着门洞里边。大概在他第二十一次经过门口时,白蔚蔚出现在门口。“你怎么现在才出来。”谢青抱怨着,他用脏手抹了下脸上的汗水,那脸就像花猫似的了。“是你来的太早了吧。”白蔚蔚从口袋里掏出条花手绢,在他的脸上擦起来。谢青听到那个站岗的解放军扑哧一声笑起来。“你笑什么?”白蔚蔚冲着他瞪了一眼,那士兵马上立正,全身绷紧得像个石头人。于是,谢青跟着白蔚蔚,沿着一条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门廊走进了一一八宿舍。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许多的棕榈树。这是一种和本地的树木截然不同的法国树种,成排成排生长在院子的四块大操场上。围绕着操场,全是一些带着尖顶的房子,所有的窗门都做成了拱型。有两条带棚顶的走廊交叉着穿过大操场,将操场分成了四个部分。谢青就是沿着这条走廊进入了一一八宿舍深处。在这一过程中,谢青发现院里除了长满棕榈树外,还有好些果树。他先是看见了一个庞大的葡萄架,从那茂密的叶子里垂挂下一串串葡萄。如果他有张小凳子,就可以站起来摘到葡萄。然后他看到了那棵高高的柚子树,上面挂着一个个像脑袋那么大的柚子。当他跟着白蔚蔚进入一个小院子之后,他还看见香蕉树,树上挂着一排排绿色的香蕉。在六十年代初,谢青家里的食物还难以喂饱所有的人,他在这天早上吃的只是一个地瓜粉做的窝头。所以这一天他在一一八宿舍受到的心灵冲击都是一些和食物有关的东西。当他面对着这些成熟的水果,就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人采摘呢?他当时想了想,从能记事起自己大概吃过五颗葡萄,三瓣柚子。至于香蕉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至今能偶尔吃到的水果是一种泡在盐水里的又青又硬的小桃,一种吃了特别会饿肚子的野生“山果子”,还有一种用水煮过的糖梨儿。由于他的眼球一直被果树所吸引,忽略了院子里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不知不觉已跟着白蔚蔚走到了她家的房门口。

    白蔚蔚的家在院子西边的角上,拱型的门廊有五颜六色的花玻璃,这里以前是个管图书的嬷嬷的寓所。白蔚蔚让谢青脱了鞋子进来。谢青的鞋子早已穿了底,鞋内满是泥垢。他的小赤脚踩在发亮的红漆地板上马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白蔚蔚的妈妈霍阿姨看见了谢青,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这个后来影响谢青一生的女人那时其实也才四十出头,她的这种见人就自动发出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八十一岁那年中风了为止。她摸摸谢青的头说:多棒的孩子,几岁了?她说的是一种山东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谢青一点也没听懂,还是白蔚蔚用本地话说给他听:问你几岁了。谢青说八岁了。霍阿姨又问了一句长长的话,谢青转头看着白蔚蔚,她没有问谢青就直接回答了妈妈。这回谢青听懂了她说他爸爸是一个拉板车的工人阶级。霍阿姨脸上又荡漾着笑意,说蔚蔚你以后就是要和工人阶级的子弟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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