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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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谢青坐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他一直迷惑为什么这个天花板比他家的要高一倍,墙角线的浮雕上有翅膀的卷发儿童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从天花板上挂下的吊灯有九个灯头还罩着白色的灯罩,而他家的电灯只有一根黑黑的电线上挂着个灯泡。谢青还闻到一阵阵香气,不是香水。是干净的被褥和衣物和经常使用香肥皂造成的自然气味。谢青那时已知道有天堂这个字,他觉得天堂大概就这个样子吧。尤其是有一盘糖果摆在桌上,霍阿姨让他随便吃,这不是天堂还能是什么呢?不过谢青虽然这时才八岁,还是懂得这个天堂不是他的。他很想把一盘糖果都吃下去,却命令自己只吃一颗糖。他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差点让自己流下眼泪。白蔚蔚说好是一起做作业的,可她却自顾自趴在桌上画起了画。她有一盒非常好看的蜡笔。谢青独自做着作业,在这个时候他其实心思根本静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忍无可忍,给自己下的不准吃糖的命令终于失效了,他又吃了一颗糖果。这个时候中午到了,白蔚蔚的爸爸白星岱下班回来。他看到女儿来了个同学,就说不要走,在这里吃饭。白蔚蔚说:我不想和你们一起吃,我要和他去食堂吃。白星岱笑笑说:你们去吧。谢青看到,白蔚蔚的爸爸是个高个子,他的头发理得和光头差不多一样短。白蔚蔚手里拽着一把饭菜票,拉着谢青跑了出来。整个操场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穿过带棚顶的走廊,他们走到了一一八食堂的门口。食堂的门还没开,只有令人愉快的饭菜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已有不少人等在外边,他们在交谈着,他们说的外路话谢青一点也听不懂。一忽儿铃声响起,食堂门开了。白蔚蔚拉着谢青的手飞快跑进去,先是跑到墙边一大排碗橱前。她掀开碗橱的门,找到自己的碗筷,塞了两个给谢青。问他:我们是先去买饭还是先去买菜。谢青说买饭吧。于是他们排进了买饭的队伍。谢青踮着脚看到那个穿白衣戴白帽的打饭人手里挥舞着一个马口铁饭勺,先在水里过一下,用力在饭桶里一挖,另一只手上的木铲将勺口上的饭刮平,再扣到买饭者的碗里,雪白的米饭就成半园锥体立在碗里。打饭人手里的饭勺不停轮换,大的是半斤的,小的是四两,再小点是二两五。然而谢青这时候有了惊人的发现,他看到打饭人不仅打出漂亮的米饭,还会从一个大蒸笼里用铁夹夹出一种雪白的蒸包子。这个发现使得谢青的心一下子全乱了。从一开始,他一直盯着打饭人手里的饭勺,盼望着他的饭勺能快点扣到他的碗里,米饭的滋味已先入为主地在他的胃里提前开始消化了。而现在,蒸包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得不再一次面临选择。对于这么一个幼小而饥饿的心灵,这种选择充满了残酷性。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中的一个重要命题是人要对自由选择承担责任,你可以选择成为英雄也可以选择成为懦夫。按这样的理论,谢青此时选择米饭还是选择馒头充满现代哲学的深远意义。他在看到蒸包子的第一反应是买包子,因为米饭毕竟能经常吃到,肉包子却很少有机会吃。但疑问立即浮上心头,这个蒸包子到底是不是有肉馅的?会不会像是远房表姐刘学萍工作的红星馒头店里卖的那种没有馅的实心馒头?如果是那种三分钱一个的实心馒头,他却不想吃,因为他怕要是吃馒头就不能吃菜了。差三个人就轮到他了,选择的难题使得谢青满头冒汗,小肚子更有一种想小便的刺激。时间马上把他推到了打饭人的马口铁饭勺下。打饭人此时在从热饭桶里弥漫出的白蒙蒙的蒸气中显得像上帝一样高大无比,他威严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谢青一咬牙说:米饭。但是当雾蒸气中的上帝把圆锥体的米饭扣到了他碗里,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愿望其实还是蒸包子。

    不过谢青受伤的心马上得到了补偿,因为接下去买菜时白蔚蔚让他有了充分的选择。他们买了回锅肉片,家常豆腐,炒青菜。还有冬瓜汤是免费的。多年以后谢青成为成功的旅法爱国商人,当他回想人生中几次好吃的饭局时,觉得只有这一次的饭吃得最快活无比。

    吃过饭后,白蔚蔚带着谢青在院子里游荡。就在这时,谢青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无声地驶了过来,在离他不远的南边的院角停下来。那个时候在AC城还没有小轿车,所以谢青当时像是看见了外星人的飞碟一样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看到那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又走下一个比白蔚蔚小很多的女孩子。穿风衣的男人领着女孩的手,走进了一个小院的门。谢青没看见那女孩的模样,只看到白蔚蔚撅了一下小嘴,说:臭美!

    二

    谢青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文春给空下去的酒杯又加上了红酒。谢青接过阿志递来的一支香烟,文春啪一下给他打上火,他口里吐出一团青色的烟雾。和三两朋友喝酒半夜三更聊着过去的事,是谢青觉得人生中最为动人的时刻,尤其眼下他处于一个艰难的时刻。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继续着他的故事:

    “你知道,我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我一走进了一一八宿舍的大门,好像我的人生基本就定型了。后来我的几十年生活,都是围着这个院子转着的。可是转来转去,到底还是一场空。”谢青说。

    “你刚才说的那个从黑色轿车里下来的人是什么人?还有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就是杨虹啊!从轿车上下来的人是她的父亲。她父亲是AC地委第一书记,还兼着军分区的政委。那时我们AC地区只有一辆小轿车,就是她父亲专用的。”

    “你昨天说过,她的父亲在文革时自杀了,是怎么回事?”

    “是的。一九六七年他父亲自杀了。是在办公室里,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

    “听起来挺可怕的。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杨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我只是知道个大概,她父亲是个很有来历的人,与当时东南军区高层甚至北京军方都有密切关系。民间传说她父亲手里有一份很重要的秘密文件。文革开始后,北京来了一个专案组,找她父亲要他交出这份材料。他的父亲不承认有这事,后来,就自杀了。我不知这些事是真是假。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她父亲自杀后,AC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武斗。那次武斗持续了近半年,白龙山的部队战备弹药库被两个造反派组织抢个一空,每天有好多人被打死。”

    “武斗的事我还记得。那时我躲在奶奶家,那条街是个菜市场,打仗的两派喜欢到这里巷战,因为这里肉铺斩肉的大砧板、卤煮肉食的大炉子还有腌老咸菜的大缸可以用来做掩体。有一个早上,隔壁卖菜为生的琴妹觉得今天外边好安静,想出去看看,是否又可以摆摊了。她开了小门,把头从一大摞装蔬菜用的空竹筐里钻出向外观察。只听得一声枪响,琴妹软软地瘫倒在地上,脑门上一个弹孔向外淌血。一个神枪手误以为这个探出头的人是敌方的侦察员,一枪把她干掉了。”文春说。

    “五羊街大火那才厉害呢。那场火不知是那一派放的,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把半个AC城都烧掉了。我家和五羊街就隔了三条巷子,火把墙都烤热了。那时真害怕。我爸想带全家逃出来,外面到处在打枪,街上全是流弹。不逃出来,又怕会被烧死。”阿志起先有点睡意,这忽清醒了,也插上话来。

    “你刚才说AC的武斗是杨虹的父亲自杀后开始的。一个人在死了之后,能让这么多人为他送死,这个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文春说。

    “杨虹爸爸要是没有死,后来一定会到中央去当大官吧?”阿志说。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如果他的父亲没有自杀,杨虹绝对是不可能和我结婚的。”

    “这倒是的,就象古诗里说的: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文春说。

    “就是这样。在他父亲死后,她从一个高干子女突然变成了孤儿,后来又去黑龙江大兴安岭支边。到了我和她往来时,她好像已经变成普通人了。”谢青说。“说起来让你们见笑,我跟她结婚后,的确想过凭着她父亲在AC的老关系,也弄个小官当当。可是我发现杨虹和当时AC地方上的领导几乎没有一点联系。虽然很多领导当年是她父亲的老部下。”

    “这年头,高干子弟不利用关系真的很少见。”文春说。

    “你说得对。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父亲的关系其实还是存在的,在继续引导着他的女儿。”

    “你是指那一方面的事呢?”

    “具体我也说不清,也是瞎琢磨。那天丽珍说杨虹和一些说北方话的人常在一起吃饭,我就有点纳闷,那是些什么人呢?今天你给我看的报纸说的那些事,还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草地上的烧过的香烛,地上的熊猫牌香烟头,这些事情给我一个印象,杨虹身边好像有一群背景不同寻常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杨虹在巴黎的生活,和她父亲的过去存在某种联系?”

    “我是有这种感觉。”

    这些年来,谢青常常琢磨着杨虹出国这件事。由于杨虹是在和他分居后才办理出国,有关她怎么样申请出国,为什么出国谢青是一无所知。在她出国后,有一回谢青遇见她工作单位《AC日报》的一位同事,说起了这事。他们说也很奇怪。杨虹事先没有一点迹象说要出国。当时公务人员因私出国的审批要办很多手续,要盖很多的印章。通常单位里的同事应该会预先知道这件事。但杨虹是在出国的前一天,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说要去法国,然后就真的走了。他们都说杨虹肯定有特殊的背景,一切都有周密安排。谢青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十分地不舒服。按这样说来,谢青觉得杨虹当时和他分居,都是她的这个周密安排中的一个步骤。从那时起,谢青心里就一直存在一种受到愚弄的恚恨。

    “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们结婚这么多年,怎么没有生过一个孩子呢?”文春问。

    “她不愿意生孩子啊!”谢青说,一提起这事,他心里就特别烦闷。

    “有了个孩子,夫妻之间会容易沟通一些。”

    “这就是我最失败的地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总是想家里有个儿女才会热闹点。可她的想法不一样。”谢青说。

    “一个女人还没生育过就死了,真是有点不幸。”文春说。

    三

    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平庸之后,谢青的运气似乎开始好转。第一件事就是结识了文春,让他能少走很多弯路。文春这个人聪明绝顶,机灵好学。据说他刚到法国时,第一件事就是下功夫学语言。他的办法是坐在酒吧里,买一杯烈酒给那些买不起酒的酒鬼,和他们聊上半天。那些酒鬼都是正宗的高卢人,说得一口地道的法语。文春和他们聊了半年,学会一口带醉意的法语。语言过关后,他专门找犹太人做服装辅料生意。巴黎的犹太人以精明闻名于世,但是文春比那些犹太人还会算计,从来没吃过他们的亏。不过事情总有利弊两个方面,文春由于算计得太准,好多事情都不敢下手做了。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他的死穴,他不是个大将之才,只能是个军师之类的角色。他结识谢青之后,觉得说话很是投机,所以很愿意帮他做点事。

    周五晚上,文春带着谢青出来了。这是个非常晴朗凉爽的夜晚。文春这天没开车,他们坐了几站地铁,到了塞纳河边的拉丁区。靠着河边,有一座很古老的用红杉木搭成的咖啡馆,店名叫“CREUX”。文春说这座咖啡馆是巴黎非常有名的地方,很多历史名人在这里留有足迹。在咖啡店里边的墙上,有一些看起来很旧的黑白照片,那都是些极为有名的人物。不过这些名人对谢青来说没有意义,欧洲的名人他只知道马克思恩格斯,还有一个牛顿外加发明蒸汽机的瓦特。这个咖啡店气派十足,那些侍者的穿着极为讲究,皮鞋发亮,气宇轩昂。谢青坐下后,有点忐忑不安,担心这里的消费会很贵。他并不喜欢这种贵族气氛的地方,这种地方只要远远一看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坐在里边。他不知道文春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来,抽雪笳吧!”文春从咖啡桌上的木盒里拿出一支古巴雪茄给谢青,还递给他一把银制的小刀,割开雪茄的头。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文春问道。

    “是个上档次的地方。可我不懂这种享受。”

    “知道吗?这里可是杨虹常来的地方。”

    “她来这里干什么?”谢青说,猛抽了一口雪茄,呛得咳嗽起来。

    “我也不清楚。”文春说:“受你所托,这些天我一直在了解杨虹的背景。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告诉了我这样的事:杨虹常常会在周五的晚上八点到这个咖啡馆,让他来接送。开出租车的人说,每次来接她时,会看到她和其他一些男人走出咖啡店。”

    谢青看看表,八点快到了。

    “看,那边已有几个中国人来了。”文春向咖啡店内侧靠河的窗边使使眼色。谢青顺着他的眼色所示,看到真的有几个中国人已坐在那里。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还有一个穿着燕尾服,那是个光头。接着,又来了几个人。

    “不要直接盯着他们看,这样会惹麻烦的。”文春提醒他。

    “明白了。”谢青说。他转过了脸,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边转。他看到这几个人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讲究,气度不凡。和伏尔泰街或者美丽城一带那些做小生意的华人相比完全属于两个阶层。

    “他们是些什么人?”谢青问。

    “我也不清楚。如果那个开出租车的司机没有乱说的话,他们应该就是杨虹的那群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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