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心,他们已经注意你了。”文春再次提醒他。
谢青看到那里有两个人已转头看着他。谢青赶紧转过了头。
“你说,他们就是给杨虹烧香烛的人吗?”谢青问。
“我想有可能是的。”
“你说他们会是些什么人?”
“这个我不知道。”
“报纸上说杨虹出事那天喝过酒,参加过一个聚会,一定是在这里了。”谢青低声说。
“好像不可能在这里。那天不是星期五。”文春说。
“我本来觉得和杨虹在一起的那些人应该是红道上的,可眼前这些人看起来像是黑道上似的。”谢青说。
“要是黑道的人你就惨了。现在他们都在往这边看,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注意他们。”文春说,“你再也不能看他们,否则真的会惹麻烦了。”
谢青闷闷地喝着酒,觉得血往脑门上涌。虽然不敢再看那边,脑子里还都是这几个人形象。他想着:如果这些人真是杨虹的朋友,那么他们在杨虹出国前可能就和她有了联系,这种联系是怎么产生的呢?杨虹这几年都和他们在一起吗?他们在干些什么呢?杨虹出事那天和他们一起吗?为什么他们让她喝那么多的酒?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她在临死之前在水底打出的那个电话是打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如果杨虹还没死的话,那她现在一定会坐在这些人的中间。她会看见我吗?如果她看见了我,她会过来和我说话吗?她会承认我是她老公吗?
这个晚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群穿黑衣服的人不久起身走了。可能是因为觉得有人在注意他们,使得他们不快。谢青从窗子里能看到他们走到外边,各自去开自己的车。他们开的车也都是黑色的,看起来像是奔驶500型系列。每台车上,都扎着一小朵白花。
四
这天夜里,谢青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特别清醒。他起身走下楼梯,在阿志家的厨房兼客厅坐下,点上了香烟。
他想着一个事:杨虹今年三十八岁,命真是太短了。她爸爸死的那年是四十二岁,而她的妈妈死的时间更早,才二十多岁就生病死了。谢青觉得很是奇怪,为什么这家人的命会这样短?除了她妈妈死于疾病,她爸爸和她都死于非正常的情况。谢青把杨虹的死和她爸爸的死连起来看时,觉得其中好像还是有某种联系。
谢青记得在杨虹的书橱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柳条箱。那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有一回他看见杨虹打开柳条箱,里边有一些书本和笔记本。谢青偶尔能看见杨虹会长时间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箱子里面的书或者笔记。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些书和笔记的内容,甚至谢青觉得如果自己走近了,她会下意识地合上了本子。有的时候谢青睡了很久,看见杨虹还坐在屋角处的书桌台灯下,她不是在读书,而是出于冥想的状态。她是一个和白蔚蔚完全不同的女性,物质生活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形式。她似乎是个很孤独的人,没有一个朋友。在工作之外,就是读书、写作或者就是冥想。谢青一直无法探测到她的神秘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浓厚的黑暗还是隐藏着光芒。她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是在想着写文章。但谢青更加相信她是在想着一些他无法知道的事情。
前天夜里文春问过他为什么没和她生个孩子?这个问题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谢青现在又在想着孩子的事情:杨虹的父亲虽然死得早,但还是留下了杨虹这个后代。而杨虹死了,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想起这事,谢青心里就会愤愤不平。杨虹在婚后一直没有怀孕。这让谢青一直非常困惑。谢青知道自己的生育能力没有问题,他的家族虽然出身贫苦,但繁殖能力特别好。他觉得杨虹生育能力方面也应该没事。虽然在房事上她不主动,可一旦进行了,她也会很兴奋。这个不孕之谜在他们结婚四年多后谢青才揭开。有一次,谢青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杨虹的提包里有一小瓶口服避孕药,他这才知道杨虹一直在采取避孕措施。谢青非常愤怒地责问了她。她承认了这件事,她说自己不喜欢有小孩,所以会这样做。谢青不相信她说的话,他很难理解一个年轻的女性会采用这种古怪的手段来对付老公。不是十天八天,是整整四年多时间,她精心地用药物在自己的阴道内布下重兵,对正在踊跃向前的谢青遗传物给以毁灭性的打击。仔细想着这事,谢青当时感到了一种恐惧。他感觉到在她的内心里面有一个他所未知的密室,但他根本无法进入她的密室,就象他的精子无法进入她的子宫一样。
在这一个事件后不久,杨虹离开了谢青,开始了和他分居。谢青想着杨虹出走的那个深夜,他出车从外地回来,一身疲惫回到家。他打开房门,还没开灯,屋里死一样的沉寂让他知道杨虹一定走了。他打开灯,发现屋里出奇的整洁,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桌子擦得很干净,桌上还放了一小篮子的水果。令他最吃惊的是,他出车前换下的扔在卫生间的衣服,居然已被洗干净,晾在衣架上。结婚以来,杨虹从来没洗过他的衣服,今天把他衣服洗了,却让他感到胆战心惊。谢青把工作包往地上一扔,泄气地坐了下来。他知道,这回杨虹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那个晚上谢青感到极其的苦闷。一个男人在老婆离他而去时,不管是还爱她还是恨她,都会产生要把她找回来的欲望。那时他没有手机,连电话也还没普及到他的家。他只能推着那辆半新的自行车出门,在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上无目标地骑来骑去。他知道杨虹并没有走得很远,还在这个城市里。他去过杨虹的工作单位报社敲过门,把睡梦中的传达室老工友喊起来问他有没有看见杨虹来过?杨虹没在报社。他还去过好些地方,没有人能告诉他杨虹在哪里。
今天晚上,在巴黎这个窄小屋子里,谢青想着往事,一根根抽烟,把烟头戳满了烟缸。现在的情形和那个晚上其实有点相似:杨虹同样是离他而去了。不同的是:那次他还有机会把她找回来,而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他们之间已经隔着无法逾越的生死空间和时间。
但是,纵然杨虹已经死去了,死亡的力量还是不足以摧毁她的那个密室。谢青感到:杨虹的内心密室还依然存在,她在巴黎的生活还是让他捉摸不透。只有今天他在咖啡店看见过的那班穿黑西装的人可能掌握着开启密室的钥匙。
第三节 杨虹留下一个孩子
一
文春到处打听有关杨虹的事情。这天,他又找到一条线索。他告诉谢青,几年前杨虹刚到巴黎时曾经在一个车衣工场打过工。那个衣工场老板是越南人,地点在AC人不很多的18区,打工的大部分是一些福建人。谢青觉得好生奇怪,这事反差太大了。他只知道杨虹在巴黎住着豪宅,常和一群身份显贵的朋友在上流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她怎么可能会在衣工场打过工呢?而且依她以前的性格,她不大可能会去做这种低档的工作。他问文春,这事会不会是搞错了吧?文春说不会的,提供消息的人以前在这个衣工场当工头,记得她的样子,还记得她的名字。
“那人还知道些杨虹的其他情况吗?”谢青问。
“我也问过他。他说具体情况他不知道。可能那些和她一起干活的女工会知道多一些。”文春说。
“要是有机会和那些女工聊聊就好了,也许她们会告诉我一些有用的情况。”
“你真的很想见到那些女工吗?”文春说。
“当然。过几天,我就要再次和警察见面了,可我并没了解到多少杨虹的事啊!”
“你要是真想见到那些女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文春说。
“什么办法?”谢青急切地说。
文春翻开了报纸,找到一小块广告,说杨虹做过工的就是这家叫“宏发”的衣工场。谢青看到那上面是招工广告:招熟练女车工五名,男杂工三名。文春说,要是想寻找杨虹在这里打工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谢青自己去那里做几天工,和那些女工混熟了,也许能找到几个还知道杨虹情况的女工。谢青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
第二天,谢青去“宏发”衣工场应工。按照文春的指点,他起了个假名字,说自己是刚刚偷渡来的,什么身份也没有。衣工场老板看他身强力壮的,要的工钱也不多,就把他收下了。
衣工场是在一个约三百平方米的长方形的密闭仓房内,屋内通风很不好,空气中全是棉花的粉尘。工场内分为裁剪、缝纫、熨烫和包装几个工区。谢青的任务就是在几个工区之间搬运布料和成衣。工场内有五六十个女工在干活。由于空气里粉尘很重,她们都戴着口罩,所以她们的样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女工的工资是计件的,干活的速度象机器一样飞快。谢青没有看到她们之间有谈话的机会,一是都戴着口罩,再说电动缝纫机的噪音非常大,不大声喊叫是无法听到彼此说什么的。谢青很卖力地干着活,找机会想和那些女工套近乎。但大半天过去了,他几乎还没见到一张女工完整的脸。
“她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打工呢?难道她刚来时缺钱花吗?”谢青想象着杨虹曾经在某一台机器前象眼前这些女工一样埋头苦干,她的脸上也蒙着大口罩,头发上沾满了棉花尘絮,觉得这简直是很难思议。谢青在国内时经常去一个制衣厂运货柜,曾经到车间里参观过。那些车间里灯光明亮,有良好的除尘通风系统。制衣女工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戴着头巾,脸带笑容。按谢青现在所见,巴黎的制衣厂女工过的简直是旧社会的“包身工”日子。
吃中饭的时候,机器声停了下来。女工们终于把口罩脱下了,露出了脸,拿出家里带来的饭盒吃起饭来。这个时候她们的脸部肌肉处于飞快地咀嚼运动之中,所显示出来的更多的是动物的特性而不是人的表情。谢青一边吃饭,一边打量着女工们难得露出来的脸,想找到一张他认为比较容易套上近乎的脸。可不到二十分钟,机器重新隆隆响起,女工的脸又都消失了。
大概在下午三点多,一个工头慌张跑进来,说是警察来查身份了,让没有身份的黑工赶紧跟他到工场后面去。工场的厂房是长方形的,没有后门。工头带着这十几个黑工穿过机台跑到后面的墙角。他把靠墙的一个工具箱移开,后面的砖墙有个活门。活门一推就开了,里面有个夹层墙。工头把十几个人往里推,让他们往里挤。那个活门马上关上了,四周一片漆黑。
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在不到一分钟时间里,谢青好像被装进了一个黑暗的罐头里。他一只手还别在背后,身体扭曲在那里,一只鞋子也被踩脱了。但是他不敢乱动。挤压着他的身体的是另一些身体,他不知道这些挤压着他的别人身体是那些部位,也不知道这些身体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不敢把别在背后的手臂扭转过来,万一触摸到别人的敏感部位,让人臭骂一顿怎么办呢?不过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敢骂的,大家都紧张得摒住了呼吸。谢青知道,没有身份的人打黑工要是让警察抓住了马上会被强制遣送回中国。这个时候人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哪敢吱声呢?工场里的机台还在响着,轰轰隆隆的声音在夹墙里变得震耳欲聋。谢青不知外边会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着法国警察大概应该已经走进了工场里了,他们是怎么样搜查黑工呢?是象电影里日本鬼子进庄一样吗?电影里的鬼子通常是把村民集中在打麦场上,挑出几个严刑拷打。还有的村民躲在牛栏里或者稻草堆里,鬼子拿着刺刀到处乱捅。那些电影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好看。记得有个孩子哭了起来,一个女人赶紧撩起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由于夹墙内绝对的黑暗,谢青的视网膜象黑暗中的电影银幕一样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串串意象。在晒谷场上一群被刺刀顶着的村民中间,杨虹的脸庞若隐若现。她就象那些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即将被那些手持刺刀的敌人从人群中辨认出来。谢青象银幕下的观众,明知所看到的是虚假的故事,可还是会紧张得手心冒汗。
工场里的机台突然停了。夹墙内十分寂静,能听到夹墙外的说话声。警察说着法语,在盘问着工场主。现在,夹墙内要是有人咳嗽一下,就会闯下大祸。但这时谢青倒不觉得那么紧张了,他已适应了环境。尽管空间还是那样拥挤,他不知不觉地已调整了姿势,成功地将手臂移到了前面,还把被踩脱的鞋子重新穿了上去。黑暗中人的意识象是个万花筒,突如而至的寂静好像把万花筒颠动了一下,里面的图像完全不一样了。谢青眼睛的瞳孔已放大到了极点,看到黑暗变得像黑丝绒一样柔软明亮,从中开出了一朵朵鲜艳的玫瑰花。一束刚刚开出,马上又有新的冒出来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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