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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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盘问或许是搜查还在继续,让人觉得没完没了。站了这么久,腿都有点发麻了,谢青扭动了一下身体,给腿换一下重心。当他扭动身体时,紧贴着他的对面的一个身体也扭动了一下。谢青突然发觉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这个比他矮得多的身体的两个饱满的乳房正紧贴着他的上腹部两侧。当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的嗅觉也捕捉到了这个紧贴着他的身体发出的是女人特有的肉体气味。一种快感不可遏制地传遍了谢青的身体,他低垂的下体慢慢地坚硬起来,顶住了对方的身体。谢青心想不好,他得赶紧把自己的“洋伞柄”收起来。他试着按顺时针方向调转身体,结果是身体转过了一些可“洋伞柄”反而更加直接地顶住了对方。这真是令人恐慌和尴尬的时刻。“洋伞柄”的典故来自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上海的公共汽车特别挤,经常有男士的下体翘起顶住了女士。而饱经世故的上海妇女会得体地提醒男士:当心保管好侬的“洋伞柄!”正在谢青万分惶恐尴尬之际,发现那被“洋伞柄”顶住的身体有了反应,变得温热,柔软,又慢慢地蠕动起来,象蛇一样贴着谢青的肚皮和胸部,谢青能感觉到她有力的小腹和乳房顶推着自己的身体,黑暗中还能闻到她喘出的气息带着一点酒一样的芳香,女人上了劲嘴里就会有这种气味。谢青知道自己现在是遇上好事了。这样的好事大概每个人一生会遇上一两次。好事有时不一定成双,经常会在一件坏事之后意外出现。谢青猜想着这个在最危险的环境下也能发情的身体是哪一个女工?他在脑子里搜寻着可能的女工,不过他还没记住一个女工的脸,他在午饭时看到的女工的脸都显得又平又大,颧骨很高,没有一个让他印象深刻。

    不过这个时候警报解除了。检查黑工的警察走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活门一开,在里面的十几个人一下子挤了出来。谢青在黑暗里呆了一个多钟头,刚出来时眼睛都花了。他还没看清哪个是刚才和他挤在一起的人,人群就散开了。

    下班走出工场的门口,谢青觉得后边跟着个女工。他回头看看她,她冲他笑了起来。她的脸有点宽,鼻梁低,眼睛有点微陷,肤色也比较黑,一看就知道是福建那边的人。谢青觉得她有点脸熟,他毕竟在这里干了一天了,一直在她们的身边跑来跑去的。谢青也对她笑笑,打招呼说:你好!

    “刚才是我啊!”女工说。

    “里面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谢青说。

    “你的个子特别高,我只能到你胸口。”她说。“你是刚来的吗?也是坐船来的吗?”

    “我是刚来的,但不是坐船,坐飞机来的。”谢青说。他知道坐船来的意思就是偷渡来的。“你来多久了?在这个衣工场干很久了吗?”

    “我在这里干了三年多了。我叫阿芳。”女工说。

    “那你知道以前这里有过一个叫杨虹的人吗?她也在这里打过工的。”

    “杨虹?她是什么样子的?”

    “个子高高的,样子有点像北方人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有这么个人。她在这里只做了一个月的工,很久了,有两年多了。那时她就坐在我边上的机台上。你怎么知道她?她是你什么人?是你的相好吗?”

    “她是我一个亲戚。可我找不到她了。”谢青没说她已经死了。看来对方也不知道她已死了。他得从她身上找到尽量多的杨虹的线索。

    “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附近哪里有饭馆啊?”谢青说。

    “干嘛去饭馆,到我家里吃好了,我给你煮鱼丸子吃”。

    “家里没别人吧?”谢青问。

    “没有,就你和我。”

    女工阿芳的家就在附近,她的房子大概只有五个平方,一边摆着床,一边摆着煤气炉小冰箱和其他灶具。屋里小的摆不下椅子,只能坐在床上。床是旧的席梦思,两个人往上一坐,中间就完全凹了下来,使得他们两个人自然而然挤在一起。于是,下午在黑暗的夹墙内开始的游戏,现在非常顺理成章地继续了下去。

    谢青开了这么多年的长途汽车,在路上的小饭店或者汽车旅馆经常会遇到一些自愿寻欢的女子。合理地利用这些野生自然资源是一个长途车驾驶员的生存基本功,谢青已练习多年,功夫自然不错。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让福建人阿芳十分欢心。

    这天他们真正开始吃饭已经很晚了。谢青喝着啤酒,吃着阿芳做的福建鱼丸,心情颇感放松。他慢慢把话题引到杨虹身上,让阿芳多讲些有关杨虹的事情。阿芳的记忆好像不大牢靠,事情说得颠三倒四,老是把她和另外一些女人串在了一起。后来她说到了去年初在医院里看到挺着大肚子快要分娩的杨虹,谢青以为她一定又说串了什么人,杨虹怎么可能怀孕分娩呢!但这回阿芳坚持说她是亲眼看到的,在巴黎第九妇女医院里。谢青问她你怎么会进入妇女医院呢?阿芳支吾着,说自己是被人搞大肚子,去流产。她说这事绝对不会错。虽然杨虹只在衣工场做了一个月的工,而且有一年多没见到她,阿芳还是能认出她,当时还和她打了招呼,问她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阿芳突然还想起了什么,说杨虹当时旁边还有个人,她见过那人,是美丽城一家箱包店的女老板。她去那里买过包,所以还记得她。谢青问阿芳能记得是哪家箱包店吗?她又说不清楚了,那里的箱包店太多了。

    谢青把一大杯啤酒喝了下去,又开了瓶子加满了酒。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从他腰肢间升起,然后堵在了胸口。阿芳说是在去年初看见她即将临产,那么如果真是这样,杨虹现在会有一个满周岁的孩子了。这怎么可能呢?自从和杨虹结婚以后,他接受了一个比一个糟糕的局面。他接受了分居,接受了她的出国,甚至最后也接受了她的死亡。现在,他似乎又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杨虹还有一个孩子在巴黎!

    比起其他那些事,这件事情让谢青觉得十分困难去接受。很多事情借助时间的力量,最终都会被磨灭和忘却。但如果杨虹真的有一个孩子在巴黎,那可是磨灭不了的事实,一直会存在而且还会成长。谢青现在要好好想想这件事。

    二

    有关杨虹有一个孩子的猜想,很快被警方证实。

    周一上午,巴黎警察第二次和谢青谈判杨虹的后事处理。这回谢青有文春随同,做他的翻译。警察在上周已经知道这个人不容易合作,所以这回请来了技术部门的专家、现场消防救助人员以及警察局的高级警官,满满坐了一长条桌。

    警察向谢青出示了很多证据材料。电脑投影仪把一张张图片显示在银幕上,包括现场刹车拖印的丈量,事故车的机械检验。所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交通事故,直接的事故原因是车速过快,转弯时刹车不当。谢青这些天通过自己的调查和现场分析,对于警方所说的情况已经熟悉。他现在的疑问集中在杨虹为何酒后驾车,在哪里喝的酒,和什么人一起喝的酒?

    警方说,在巴黎酒后驾车造成严重事故的事经常发生,每年要死掉很多人。对酒后驾驶警方处置很严,一经查获通常要扣三点记分或者吊证数月。如造成事故伤害到他人则会处两至五年的拘刑。杨虹的酒后驾驶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但她已死亡,所以也就逃脱了警方处罚。警方也不能去调查死前为什么要喝酒,和谁一起喝酒。对于一个死者来说,她生前所做的事情已成了她个人隐私。

    谢青转而提出报纸上说的杨虹在水底打出的第二个电话的事情。警方不愿谈论此事,说这完全是死者的个人隐私。警方说:在法国,有很多法律条款保护个人的隐私,所以即使他是死者的丈夫,有些个人的隐私警方还是不能随便透露。如果他要了解她的私生活,他必须委托律师来进行。

    雄辩的法国警察让谢青暂时找不到话了。

    警方说:如果没有异议,是否可以请他在结案报告上签字了。

    谢青说:他在文件上签了字以后会怎么样呢?警察说:签过字以后,杨虹的遗体会马上去火化。然后,警方会通知有关部门将杨虹的保险赔偿付给谢青。谢青又问这些事情办好以后呢?警察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回中国了,因为他的签证有效期只有两个礼拜的时间。

    谢青来法国已有一个星期,也就是说,再过一周他的签证就要到期。他得打理好皮箱,重新回到戴高乐机场,坐上飞机飞回到AC去。他得回到车队去上班,得回答没有出过国的同事们大量好奇的问题。他很快得回到公路上,驾驶着那辆东风牌柴油发动机集装箱拖车,在南方的几个城市间穿行。他将慢慢老去,在今后的日子里,很难想象还有什么特别令人惊喜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来到巴黎只是一场梦,而且还在梦境中时警察就告诉他梦很快要结束。不!谢青不会走的!他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要留在巴黎。

    “据我了解到,杨虹在这里生过一个孩子,我相信警方一定知道这件事。”在关键的时刻,谢青抛出了这件事情。昨天和文春商量时,文春说杨虹如果真的遗留下一个孩子的话应该对他要求居留权有利。不过他对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把握不大,他以为警察可能会否认这件事的。

    “是的,杨虹是留下了一个孩子。”警官肯定地说。“但是,非常明显,你不会是这个孩子的生父。”

    “那么谁是孩子的生父?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谢青受了刺激,脸变得通红。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出来声明是孩子的生父。至于孩子嘛,现在暂时被一个法国人的家庭收养着。他们是杨虹的朋友,孩子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放心。”

    “那么这个孩子是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子了?”谢青说。

    “不会是没有父亲,只是他还没出来申请对孩子的监护权。”警官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愿意做这个孩子的监护人。杨虹是我的妻子,不管怎么样,她生的孩子我有责任去抚养。”谢青说。

    巴黎的警官对谢青的这个要求露出笑意,不过还是摇头表示不能认可。他们说: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让他做孩子的监护人也有可能性。但是,要做监护人,得具备良好的经济条件。而最起码的条件,他必须具备在法国的居留权。

    谢青这个时候提出来:给他一年期的居留签证,他才会在杨虹的结案报告上签字。他所陈述的理由除了想获得对孩子的监护权之外,还有另外几点原因。他说作为死者丈夫,他有知道妻子死亡事件详情的权利。既然警方不便告诉他,他只能通过律师或者私家侦探去查清事实,所以他必须留在这里。他接着说第二个理由,当初杨虹出国的时候,曾对他说几年之后要带他出来团聚,一起在巴黎生活。谢青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在骂自己:你怎么变得这样厚颜无耻?杨虹走的时候连个屁都没对你放!不过,他只能这样说下去。他说他应该留在巴黎,这是杨虹的心愿,他希望警方让死者的心愿得以实现。

    谢青的这些理由有点人性化,似乎对警察有点影响。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下,回答是这样的:他们觉得谢青的要求有点道理。但是要申请一年的签证居留,谢青必须先离开法国,在境外的法国使馆重新申请。他现在的签证是一次性的,不能延长。警察建议谢青赶快把案子了结,回中国重新申请签证。如果使馆方面征询警方的意见,他们会提供对谢青有利的言辞。

    谢青觉得这样的承诺很不牢靠,就像AC的一句土谚语:十八个石捣臼都还在山岩里。他记得他的车队处理事故也常施这样的伎俩,他们对死者家属许诺,以后要是碰到困难车队会帮助他们。可哪有这样的好事呢?所以他坚持,一定要警察先给他延期签证,他才会签字。

    警察对于谢青的这种固执十分不快。他们说,要把这个案子交给一个特别的委员会决定,不排除他们会裁定谢青不胜任死者家属身份,而撇开他由警方自行处置案件。如果这样,谢青将拿不到保险赔赏,而且会马上被递解出法国。

    谢青这时感到有点害怕,觉得也许警察真的会这么做。但是,他别无选择。如果他顺着警方的意思在文件上签了字,那么他必定要离开法国无疑。现在,他只有冒着什么也得不到的危险,赌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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