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第三区的Ruedu Temple(庙街)和Boulevardde Belleville(美丽城)一带很像是中国南方AC市的街区。在巴黎的AC人大概有十万,有七万多集中在这几个区份。AC人在中国是一种很边缘的群体,既像犹太人那样精于做生意,也像吉普赛人一样喜好到处流浪。从十七世纪起,很多人已知道搭船去欧洲去美洲淘金了。在庙街和美丽城开店营生的人会起一个和家乡AC城里的老店号一样的名字。比如卖鱼丸子的就会叫“长人鱼丸”,卖烧饼的叫“白蛇烧饼”,卖松糕的叫“矮人松糕”。行走在这一带,谢青发现AC城有的东西这里都有,还有些东西AC城已经消失,这里却还继续经营着。比如一种叫花鼓桶的家具,主要用途是给孩子放尿布,过去人家嫁女儿一定要有一对这玩艺做嫁妆。现在国内不流行了,巴黎的花鼓桶店照样还有生意。谢青看见画工在花鼓桶上画画,有三国西游,有水浒红楼。他甚至还找到了一个打铁铺子,其工艺和以前西河路的那家一模一样。谢青小时候常在西河路上走,最爱看那个打铁铺。那打铁人拉着风箱,炉火呼呼的往上窜。他左手用铁钳子夹住一块红红的铁,放在铁帖上,右手拿起一个小锤往上一敲,对面一个人抡起大锤跟了上来,你一下我一下一阵猛打。火光四射,热汗飞溅,烧红的铁嗤一声啐到水里,冒出了大团的蒸汽。那对面抡大锤的是个健壮的女人,也许是打铁人的老婆,也许不是。她抡起大锤时胸前的两个圆球似的乳房也会猛烈抖动,让谢青看得心惊胆战。
谢青这些天一直在这一带转悠着,想找到福建人阿芳说的那个陪杨虹在医院生孩子的皮包店女老板。皮包业是AC人在巴黎的一个重要谋生产业,因此这一带有数不清的皮包店。谢青转了几天,走进过无数的皮包店。大半的店老板都是女的,他又不能张口就问:你认识杨虹吗?所以无功而返。周末,谢青把歇工休息的阿芳拉了出来,让她一起来找那个皮包店女老板。阿芳对谢青去寻找另一个女人这件事本来就不很乐意,因此显得神情恍惚地,梦游一般。有好几次,阿芳说这个皮包店的女老板就是杨虹的朋友,可上去一打听,人家根本不知道杨虹是谁。他们走了好些家皮包店,阿芳没有耐心了,嚷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谢青只得作罢。
时间一天天过去,谢青刚到巴黎的那种新鲜感已经消失。他觉得心神不宁,对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事犹疑不定。杨虹的尸体还冰冻在警察局,现在又出现了她留下孩子的问题。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急切地寻找那个陪杨虹在医院生孩子的女老板。警察已经说过:孩子不是他的,即使找到了对他要求居留签证也没有任何帮助。可是,对孩子的想念还是一天比一天强烈的在他心里滋生。从血缘来说,这个孩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生育这个孩子的母体,他拥有法定的使用权,只有他才有权利在里面播种。他是个不称职的农夫,在这块地上播了那么多种子都没有发芽结果。现在有瓜结成了。不管这个瓜是谁种的,却是在他曾经辛勤耕种过的地里长的,因此他的心里有一种农民似的对果实的霸占欲望。尤其是警察告诉他这孩子现在没爹没娘寄养在一个法国人家里,他就幻想着也许能把这孩子认领回来。
这天文春约谢青喝早茶。文春见谢青近日眼圈发黑气色不佳,开导他不要心急。在巴黎你如果没有耐心,就无法生存下去。很多人在巴黎呆了十来年,连个一年头的居留证都还没搞到。文春低声对谢青说:靠窗边坐着的那个老人是巴黎有名的有钱佬金石云,象他这样日长月久坚持的人才会取得大成功。谢青在出国前,对法国侨领金石云的大名如雷贯耳,五羊街口有他的铜像。他这些年给家乡捐了一个医院,一个图书馆,两个中学,还有半个大学。谢青想不到这个瘦小且衣着随便的老人竟会是个亿万富翁。他看到金石云已吃好茶正在买单,那跑堂的端着个小托盘,把找回的散钱送回他桌子,通常情况客人会把这些角子留下作为小费。但是谢青惊愕地看到,金石云把自己上衣的口袋拉开来,拿起盘子把角子全倒进了口袋。等金石云一走,文春说起了他的故事。说二战之后,法国政府重新统计人口,重新登记房产。只要你在一座房子门上写上你的名字,如没其他人争议,这房子就算是你的了。法国在德国占领下遭惨重破坏,好些犹太人全家都罹难,留下的房产便无人认领。金石云那时年轻,会写几个法文。他在街上转了好长时间,看到不少房子没人写名字。他买了一盒粉笔,看到空的房子就号下来。因此有许多无主的房子归到了他的名下。没过几年,这些房产的价值飙升,金石云因而成了一代侨领。
不过到了一九九三年,金石云这一代的华侨已是风烛残年,成了雕塑似的象征物。现在巴黎华人区AC华侨新的一代已经上来。AC人在巴黎主要做三种行业:餐馆业,做皮包和衣工场。这些年市场不景气,中国街上的生意看起来轰轰烈烈,实际上却是前赴后继十分惨烈。好些店面开张时花了大钱装修,开出来后才知无钱可赚,没过几个月就歇活了,然后又有人接手改行继续装修。阿志曾对谢青说:在巴黎一个人落魄了是很平常的事。拿他自己来说,他曾经开过有几十个工人的皮包工场,户头里有过几百万法郎的资金。就因为开除了一个工人,这工人向政府告发他雇佣了非法移民。结果在那个深夜,几十名法兰西警察包围了他的皮包工场,带走了十多个人。有五个工人被遣送回大陆,阿志户头的存款被没收,人还被关了起来,最后交了二十万法郎的保金才得以释放。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财产,他只得宣布破产。现在都不得有车子,不得出国,银行户头都不能开。按照阿志的这番描述,巴黎简直就是地狱。不过文春对谢青说的话不一样:阿志这个人虽然名字里带着“志”,其实胸中无志,整天就知道喝酒,什么事得过且过,这样的人总会出事的。文春说,在巴黎众多的失败者之上,还是有很多成功人士。这个晚上,文春带着谢青去见识了一个人。她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烂污泥秋媚。
在巴黎,凤凰楼中餐大酒店在周末时总是订不到座位。吃中餐的人爱扎堆,越是客满的地方越有人往里挤。那些死心眼的法国人会打着伞在雨中排两小时的队为了吃一顿饭。文春说凤凰楼原先生意并不好,三年前这个叫秋媚的AC女人来到了巴黎,盘下了这个生意。她扔了几千万法郎重新装修,叫来几个名气很大的厨师,加上她的人脉名气,生意不好也难。文春说:秋媚说起来是AC近郊区的七湖大队人。为什么叫“烂污泥秋媚”呢,有这么一个来历。传说早年秋媚还在老家时,一回和一男青年在七湖大队的菜地里苟合。做到一半两个人不知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那坏小子竟抓起一把泥土塞进她还裸露在那里的私处。事情传开后,秋媚的名字就冠上了“烂污泥”雅号。文春说这个传说是否可信并不重要,秋媚眼下在巴黎可是个受人尊敬的女人。她虽然已三十八九,可风韵犹存,过年过节时在场面上还会唱唱卡拉OK。她为人低调,但出手大方。秋媚来巴黎之前是做什么的没人知道,有人说她从西班牙来的,也有人说她以前在意大利南方。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少钱,也不知她的钱从哪里来,只知道她是个很有实力的女人。
凤凰楼生意虽然火爆,可秋媚并不整天待在餐馆里。一般只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到餐馆转转,和一些重要的客人打打招呼,敬一杯酒。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易。如果一些场面上的人没给足面子的话,会得罪人。这种老板娘敬酒的习惯大概是解放前的AC习俗,在国内早就过时了,国外的AC人却还保留着。在巴黎的酒楼业流传着这样的话:生意好老板死,生意不好甲鱼死。意思说生意好的时候老板不停敬酒会被酒喝死,生意不好时甲鱼没人吃放久了也会死掉。
听文春说着秋媚,谢青还没见到人,胃口已被吊得很高了。他们吃了几个菜,喝了一壶绍兴酒,不觉已过八点。于是谢青看到传说中的“烂污泥”秋媚出现在大厅里。
谢青只觉得内心一惊。因文春的事先介绍中有“菜地野合”情节,谢青想象中秋媚大概是个长相土气又带点风骚的妇女。可眼前的秋媚却分明是衣着入时的城市女性。
秋媚这个晚上在一些酒桌敬过一圈酒后,看见了文春和一个客人坐在靠窗边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吃饭。秋媚认识文春已久。他虽不是场面上有实力的人士,但秋媚知道他是个有脑子的人。在巴黎,像他这样有脑子会说流利法语的人屈指可数,因而秋媚对他向来很礼遇。秋媚疾步走过去,忙着打招呼。
文春站起身介绍:“这是AC新来的谢青,这是老板娘秋媚,巴黎的大美人。”
谢青忙着起身致意。他举起酒杯和老板娘碰了一下。他看到了秋媚的脸上有不薄的脂粉,脸上带着天下老板娘共同拥有的标准笑容。
“谢青兄弟刚刚到达巴黎,人生地不熟,还望秋媚姐多加关照。”文春说。
“这位兄弟看起来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日后定是做大事的人。”秋媚说。谢青觉得这些在欧洲呆久了的人说话像古装戏里的人一样文绉绉的。
“谢先生这回到巴黎是旅游还是定居呢?”秋媚问。
“什么也不是。我是来料理后事的。”
“这话怎么讲?”秋媚说。
“是这样的,你知道前些时候有个叫杨虹的女人开车落入水中的事情吗?”文春说。
“知道这事。我见过杨虹,以前她常和一群朋友在这里吃饭。”
“谢青兄弟就是杨虹的老公,巴黎警察让他来处理后事。”文春说。
“哦,原来如此!”秋媚说。谢青觉得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事情都料理好了吗?”
“还没有。法国警察想给我一点钱把我打发走。可我没有同意。我想要知道杨虹死亡事件的真相,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故。”谢青说。
“这样说来谢先生还真是个有心人啊!”秋媚说。
“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老婆在外不明不白死了,不管她怎么样,你总得想办法知道她是为何死的”。
“在巴黎,要调查一件事情要花很多的时间和钱财,你得留在巴黎,才有希望看到事情的真相。”秋媚说。
“这正是我发愁的,法国使馆给我的签证才两周,现在一周已经过去,再过一个礼拜,我的签证就到期了。”
“你觉得巴黎好吗?巴黎可是个很辛苦的地方。好多人做了一辈子也没做出什么来。”秋媚说。
“我知道这一点。说起来惭愧,国内这几年千变万化,多少人出人头地了,可我就是没找到机会。这回我突然之间到了巴黎,我不知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眼下已感到困难重重了。”
“我听说杨虹是高干子弟,她那些朋友的背景更是高深莫测,想来谢先生也是出生名门望族了?”秋媚的话充满古意。巴黎的生意人,还部分保持着一百多年前那些最早到达欧洲的老华侨的说话方式。
“没有啊,我爸是拉板车的,我是开载货汽车出身的。其实这年头,开货车的跟以前拉板车的也没什么两样。”
“谢先生不必气短,韩信有胯下之辱,秦琼卖过马,杨志卖过刀,但不失英雄本色。我看谢先生是有志向的人,日后一定会成大事,容小女子再敬你一杯。”秋媚说着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并监督着谢青也把杯中酒喝完。她留给谢青一张名片,说有事可以找她帮忙。说着就起身告辞。
“看来她和你有缘分,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文春说。
“她那个烂污泥的故事不会是真的吧?听起来太离谱了。”谢青说。
“管它是真是假,大家都这么说罢了。其实烂污泥是种很环保的东西,我们过去喝的西山老酒不是用烂污泥封口的吗?”文春打着比方。
“那叫‘甑头泥’,老酒被‘甑头泥’封在酒甑里,时间越久越香。”谢青接上话头。
“是啊,也许她就是一坛好酒,等着你呢。遇上了秋媚,也许是你的运气。她可不是个普通的人。以后你会知道,她深不见底。”
“不会吧,不就是一个酒店老板娘吗?”
“不,她真正做的事好像不是这个。”
四
阿志家的房子实在太小了,人口又那么多,谢青白天实在很难在屋里呆着。除了上厕所不方便,浴室根本就没有。谢青一直纳闷他们一家洗澡问题怎么解决的,又不方便问,怕阿志多心。有一天阿志自己说起了,他们一家都是到巴黎市政府旁边的社区公共游泳池去解决洗澡问题的。几天前,文春带谢青去火车站的旅客淋浴室洗过一次澡,过了好些天,身上又觉得有了味道。白天的时候,谢青基本都在外边游逛。文春陪了他几天,毕竟人家有事,不能老陪他。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卢浮宫或者协和广场一带,口袋里装着瓶矿泉水,饿了就买了一个热狗吃。有一天早上,他在一座建筑物拐角处的一个从地底下排出暖气的出风口看见一个眼光呆滞的流浪汗包着一条毯子坐在那里。谢青扔了一个二元的法郎给他。他突然感到了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像这个人一样流浪街头呢?
随着在巴黎的时日增多,他心里一个决定越来越清晰地浮出心头,那就是:留在巴黎!无论如何要留在巴黎!就算打黑工流浪街头也不怕,他已经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巴黎!他一身汗酸味徘徊在巴黎那些宏伟的古典建筑之间,心情有点苍凉眼神有点呆滞。有一个晚上,他坐在卢森堡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喝了两瓶啤酒,不知不觉睡着了。午夜他被一阵冷风吹醒,只看见头顶上的夜空挂满了一颗颗钻石一样发亮的星星。谢青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到他完全清醒过来后,才知自己是在公园里过夜,象那些流浪汉一样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惊出一身冷汗。乍然醒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心头堵得难受。“我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着。这个时候天有点冷,他起身离开了公园。时间太晚了,他不想回到阿志家狭窄的住房去,于是就在一个地铁站通道内找了个僻静角落躺下来过了一夜。他是当过兵的人,对生存条件的适应力倒是很强。
第二天他搭上地铁,转到了巴黎老歌剧院一带。他坐在歌剧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个戴着红鼻子的小丑在马路上即兴表演。前面的广场有好多鸽子,那些巨大的青铜雕像上拉满了鸽屎。青铜像下面有好多画速写肖像的摊子,摊主大多是华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法国佬手里拿着一包鸟食,一只小鸟扇着翅膀悬在空中,啄食着他手里的鸟食,一点也不怕他。谢青看着那个小丑这时摘掉红鼻子,拿着根狐狸尾巴,跟在过路人背后,乘他们不小心就把尾巴夹在他们的衣服后摆,然后向坐在歌剧院台阶上的人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谢青觉得并不好笑,可那些外国人却笑的前仰后合。笑声引起那被挂了尾巴的过路人的注意,在他转头看时,小丑会立即放上红鼻子。谢青很关注一件事:这个小丑忙了半天能收到多少钱?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小丑脱下帽子转了一圈,居然没有一个人往里扔钱。看来在巴黎要挣几个钱还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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