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雨开始收了。这个时候,谢青看到有几个法国警察走过来。法国警察的帽子很特别,像个圆状的筒子。那些警察站在不远处,可又有好些警察集聚过来。那画肖像的突然叫道:“不好,是要查身份!”说着就想离开。他没跑出几米,被警察拦住了。这个时候警察已形成包围圈,把躲雨的人群网在里边。警察没有理会西方人。只是把长着亚洲人脸孔的找出来,让他们出示护照。谢青看到那个画肖像的被反剪双手,用一条尼龙绳扣铐住了。
“你的护照!”戴高筒帽的警察问道。谢青吃惊的是,从这个法国佬嘴里冒出的不是法语,也不是中国国语,而是AC话!
谢青说:“我有护照。”赶紧把护照掏出给他。
“你的签证已经过期了。”法国警察说。
“是过期了,可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是你们让我来的。”谢青争辩着。想伸手拿回护照,
可对方把护照收了。另一个警察上来反剪了谢青的手,用尼龙绳扣铐住了他。
警察共抓了七八个人,塞在两部警车里带走了。
那个画肖像的和他在一个车。
“这下坏了,我可能会被他们遣送回国。”画肖像的说,“最近都在传说要抓一批没居留证的中国人。还真让他们抓到了。”
“你在巴黎多久了?”谢青问。
“还不到两年,‘黄牛背’的费用还没挣回呢。刚才要是不下雨,我也不会跑到马路这一边。路那边的警察都混熟了,不会抓我的。”画肖像的说。“黄牛背”是AC土话,意思就是偷渡出国。
“你说警察会遣送我们回国?”谢青难以相信。
“上个月就有一批人被送回去。送到中国后,还不能自由,得让家人把机票费用送给中国的警方,你才能回家。”
谢青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想到自己就这么回国,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谢青被关了一个下午。警察审讯了他,他说了自己来法国的经过和签证过期的原因。警察查对过之后,认为他的情况属实。不过签证过期就是非法居留,必须有人担保才能放他出来。谢青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口袋里有一张凤凰楼酒店秋媚的名片,她不是说过以后有事可以找她吗?他把名片交给警察,说这个人可以为他作保。
五
这天天快黑时,警察把谢青提溜了出来,解开手铐,说你可以走了,有人来接你。谢青看到外边的门廊里停着辆车,开车的是秋媚。她真来保他了。
“谢先生怎么来巴黎没几天就给警察给逮了?”秋媚说。这时谢青已坐进了车里,车里顿时气味难闻。秋媚把车窗打开来,谢青十分难堪。车子疾驶而去。
“巴黎的警察都是些狗屁。他们自己让我来,又自己把我抓了。”谢青骂道。
“在巴黎,你就得学会和警察打交道。”秋媚说。接着问道:“你现在想去哪里?”
谢青想说回阿志的家,可一想起那挤得无法转身的房子,心里不禁觉得烦闷。在人家家里住了那么久,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秋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倒是有个房子还空在那里,要不你先在那里住着。”
“这怎么可以,我和你也就一面之交,你能来保我出来我已是感激不尽,怎么能住你的房子。”
“那房子空着也就空着了,住了人还好些。不过那房子得收拾收拾,我会让人去做的。现在你还是到我家去洗个澡吧。”
“你老公要是看到我,会不会打断我的腿?”谢青说。他在秋媚面前觉得很放松,有一种老熟人的感觉,马上可以说起笑话来。
“我老公哪里打得过你?再说我也没老公。”秋媚说。
谢青满心欢喜答应了下来。他让秋媚开车到阿志家门口,把自己的旅行箱提了出来,放到了车子的行李箱里。
洗过澡后,谢青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
“办国际驾照了吗?”秋媚说。
“出国前办了。”
“那你来开车吧。”秋媚把她的阿尔发·罗密欧车钥匙丢给他。
“可我不认得路啊!”谢青说。
“没事,我来指路。”秋媚说。
谢青把座位调整了一下。在秋媚的指引下,谢青很快上了高速路。一九九三年,中国南方还没有高速路。谢青那时开的货车在公路上限速是六十公里。超过这个速度,就要吃罚单,被吊证。谢青在国内开过的最快车速是八十公里,感觉到车子好像飞起来了。然而在巴黎的高速公路上,他看到速度表已经到一百二十公里,还没什么快速的感觉。他把油门踩到一百六十公里,才开始有了超高速的快感。秋媚怡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只让他一直往前开。谢青开了一个多钟头,直到路边出现一片灯火,秋媚才让他停了下来。旁边是个餐馆娱乐区。中国人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巴黎人也一样喜欢去远一点的地方吃东西。
“毕竟是专业开车的,开起车来稳得让人没感觉。”秋媚说。
“我也就会开车,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去吃饭吧,这里有家生蚝餐馆很有名的。”
在九三年,谢青的运气似乎是势不可挡。所有看起来对他不利的事情,总会出现另一件事,让他获得一次好的机会。他倒霉地在巴黎大剧院门口被警察抓住,却因此有了机会开始和秋媚的交往。
秋媚那天晚上在凤凰楼看见他和文春吃饭时,就觉得这个老家新来的男人气度不凡。在她这个年龄,事业也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潇洒的男人或者有钱的男人已不是她的所求。她一眼就对谢青有种好感。不过也就是好感而已,如果没有机会,她和他只能是擦肩而过。谁能想到,她和这个男人还真有缘分,没过那么几天,她就从警察手里把他领了出来。坐了两小时他开的车之后,秋媚对他的好感有加。这样的男人跟在身边,给自己开开车真是没话说。
“喜欢吃法国生蚝吗?”秋媚问道,这个时候生蚝正端上了桌子。
“我还没吃过呢。”谢青说。到巴黎后他吃的都是中餐,还是第一次上西餐馆。他看到盘里装了六个巴掌大的贝壳,贝壳里是白里泛青的蚝肉,看起来和中国东海边的牡蛎是一类的东西。他很喜欢吃牡蛎,那么生蚝一定也没问题啦,不过他得有酱油、醋和胡椒粉啊。
“挤上柠檬汁就可以了,生蚝本来带咸味。”秋媚指点他。
谢青拿起一块切成月牙状的柠檬,把汁挤在生蚝上。他看到生蚝的肉马上收缩了,看来它还是活的。生蚝鲜美无比,谢青端起贝壳连汁水喝下,那种好吃的感觉让他联想起碧蓝的大海。这种生蚝采自大西洋海边的省份,完全没有受污染,不像谢青在国内吃的那种牡蛎带有一丝柴油的味道。六个生蚝很快让他吃光了。
“下一步怎么打算?”秋媚问道。她让侍者再给他上一份生蚝。
“我想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要留在巴黎。”
“就为了查清杨虹的事情吗?”秋媚说。
“是!但是现在我想到,除了杨虹这件事,为了自己我更应该留在巴黎。”
“警察那边怎么处理?你老不签字也不是办法。”秋媚说。
“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我是怕签了字,警察撒手了,我的签证就没希望延期。可我又不敢和警察斗,我斗不过警察的。惹恼了他们,真的会把我遣送回去。”谢青说。
“我看你还是早点和警察妥协。明天,让我的律师陪你一起去警察局,把事情了结了。你的签证延期没问题,巴黎的律师无所不能,只要能多付钱给他。”秋媚说
“我不知该怎么样感谢你呢。”
“不必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后还不知谁帮谁呢。”秋媚说。
第四节 成长的年代
一
谢青自从六十年代初那次去白蔚蔚家并受到很好的对待后,在以后的几年里他时常会想起一一八宿舍里那种上等生活的气息,想起那没人采摘的水果,想起那饭菜丰盛的食堂。他常常想念,却拒绝走近它。后来他连这条巷子都不愿意走了。事实上,白蔚蔚曾多次叫他来她家做作业。他好几次走到了一一八宿舍的门口,又扭头走开了。他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生活,他有一种自卑感,怕被人取笑。然而与这个想法相矛盾的是:他那时已有了一个明确的念头,他以后一定要娶一个一一八宿舍里的姑娘当老婆。这个念头就像后来的德国人阿诺·施瓦尔辛格立志要娶一个肯尼迪家族的姑娘一样坚定不移。
谢青再次走进一一八宿舍,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的混乱时期。那个时候学校停课了,他可以整天在马路上闲逛,好不快活!街上到处贴着大字报,有人头戴高帽被游街,路边搭起了戏台,有双方的战斗队在辩论。后来,大街上到处响着枪声,武斗开始了。有一天,谢青听他奶奶家的邻居刘学萍说地委机关大院被造反队占领了,一一八宿舍也进驻了战斗队。听到这个消息,谢青觉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自学校停课以来,他都没见过白蔚蔚。其实谢青心里老是想着白蔚蔚,一想她就会心跳不已,而且觉得很忧伤。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去一一八宿舍看一看。
谢青发现的第一个事情是,一一八宿舍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没有了。这让他放心地走了进去。随即他看到的是他梦中的那些果树上的果实都不见了,枝条上光秃秃的。院子里养了很多只鸡,这里养的鸡与民间的土鸡不大一样,有白洛克,里克黄,个头特别大。还有白色的番鸭,花花绿绿的半番鸭。操场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鸡鸭屎。在走过那条带拱顶的走廊时,谢青看到了走廊一侧摆了一溜小风炉。有柴火炉,也有炭炉和煤炉。谢青顺着这条走廊向前走到头,他记得这里就是食堂。他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食堂的门紧闭着,门口也没有人排队等候。他贴着食堂大门的门缝往里一看,吃了一惊。里边的地上打了好多铺子,好些人还睡在那里,也有的已经起来,穿着军衣,别着红卫兵袖章。在原来洗碗的水池边,有一些人在洗脸刷牙。谢青退了出来,不知怎么的很有点感伤,因为这里是他和白蔚蔚吃过饭的地方。他在大院里远离白蔚蔚家的一侧转悠着,他很想见到白蔚蔚,可又怕见到她。这时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队队的红卫兵在操场上集结,念语录,跳忠字舞。这些事谢青近来看多了,不感兴趣。他回到了那条贯穿大院轴线的走廊,眼睛却望着白蔚蔚家住的那个院角。
这个时候,谢青看到有好些人在走廊边的风炉前生火。那些人好像都不会烧炉子,搞得整条走廊青烟滚滚,不停有人在咳嗽。烧火的人中大人没几个,好多是孩子。正当谢青被烟熏得受不了,想走开时,他看见了在一团浓烟中出现了白蔚蔚的影子,旁边还蹲着她的弟弟。谢青已有一整个夏天没见到她了,所以在见到她时一种幸福的感觉立刻涌上了心头。但他想不到会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见到她。谢青看到她想把炉子点着,可是炉子只冒青烟,不见火苗。谢青在家早干过这事,知道必须有一根吹火棍。他眼睛扫了一下,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无人使用的风炉边有个吹火棍,他就过去顺手抄来。他走到白蔚蔚的身边,把吹火棍的前段伸到炉子进风口,憋足气吹了一大口。第一口气吹起的是青烟,第二口气吹起来白烟,第三口气一吹,火苗窜了上来。这个时候他才转过头看白蔚蔚。白蔚蔚一认出他,先是惊鄂,接着就呜呜哭起来。她的脸也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在白蔚蔚呜呜哭着的时候,谢青感到了一种简直是难以承受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白蔚蔚哭了一阵,破涕为笑,一擦眼泪,就成了小花猫似的。谢青问她为何在这里烧炉子呢?她说现在食堂关门了,红卫兵占领了食堂,作为大串联的基地。院子里的人长期吃食堂,都没有厨房。临时只能搞个小炉子放在走廊里做饭。白蔚蔚说她的爸爸妈妈在一个思想改造学习班,每天早出晚归,她和弟弟只得自己做饭吃。昨天下过雨,柴火有点湿,老是点不着火。
这一天,谢青和白蔚蔚呆在炉前,分别坐在一张小马扎上。炉膛里的松木柴烧的挺欢,木材在火焰里先是会冒出一些白沫,滋滋作响,然后有松脂流出,噼噼叭叭的。他们看着柴火上变化跳跃着的火苗,快活地说着一些事情。当松脂炸裂成火花时,他们会莫名奇妙地笑成一团。在这一时刻,谢青和当时中国大部分的老百姓一样,直觉上对于文化大革命怀着非常快活和欢迎的心情。正是这个运动的到来,把现实颠了个个儿,使得他和白蔚蔚的距离拉近,地位相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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