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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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一年,革命样板戏已经在中国大地风行。有一天傍晚,一一八宿舍的人听到一个男人吊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初人们以为是谁疯了。当他们循声而来,才看到是白蔚蔚的爸爸白星岱在唱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白星岱是独自在唱,边唱边用茶杯盖子打拍子。不久后,一个拉京胡的琴师过来给白星岱伴奏了。这个琴师不住在一一八宿舍,是AC京剧团的。他的加入,大大提升了白星岱的唱腔水平。不久白蔚蔚也客串唱起李铁梅小常保。那个夏天AC常常停电,院子里的孩子傍晚没事就跑到白蔚蔚家门口听京剧。这个演出活动不久又吸引了一些有表演欲望的孩子和大人加入,渐渐声势壮大。除了样板戏,还有孩子表演“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螺丝帽”,甚至还有童话歌“小兔子乖乖”。这个类似八十年代中期出现的“家家乐”活动的自办晚会给当时十分衰落的一一八宿舍添加了好些快乐气氛。除了那个外来的琴师,谢青也带着一支竹笛加入了进去。谢青是被白蔚蔚拉进来的。一一八宿舍的孩子总是有种优越感,对于外来的孩子有排斥性。但白蔚蔚请来的同学另当别论。谢青那时吹得最多的是《十送红军》,一吹起这曲子,谢青就会有一种伤感的情绪。因为有情绪,所以会显得好听。谢青有时会吹《我是一个兵》。这曲短小,第二节时可以用点吐音技巧。谢青刚好学会单吐音,正可以显示一下。

    这个时候谢青已是初中两年级了,和白蔚蔚还是同班。初中时的孩子开始发育,学校里男孩女孩有了隔膜,授受不亲。谢青和白蔚蔚却一直要好。学校里同学对白蔚蔚这样一个高干子弟怎么会和一个拉车人的儿子要好觉得不平。那个时候一一八宿舍里的棕榈树还照样郁郁葱葱,不过食堂已永久性取消了,各家要自己做饭。有一段时间煤店只供应煤粉,煤球要自己做。白蔚蔚家的煤球没人做,谢青就会自带煤球模子和榔头用一整天的时间把白家的煤球做好。那时一个高级官员,生活质量和普通百姓没很大区别。白星岱对于谢青这个出身极好的孩子很不错,很放心他和女儿来往。而白蔚蔚的妈妈霍阿姨一见他就眉开眼笑,把他当成半个儿子。

    有一个下午,谢青本来是帮白蔚蔚家刷墙的,可那天白石灰还没搞到,无事可做。白蔚蔚说:“今天我们打扑克牌吧,我去找两个人来,打‘四十分’。”白蔚蔚出去找了一圈,带回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叫陈河,是组织部一个小干事的儿子。他和后来发生的故事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他长大后根据自己的回忆和经验加上想象写了这部小说。而这个大一点的女孩子却和故事关系重大。她就是杨虹。白蔚蔚这天找来杨虹纯属巧合。白蔚蔚和杨虹虽然从小住在一起,却不是朋友,从来没有一起玩过。在杨虹的爸爸还在世的时候,白蔚蔚对她深怀妒忌。她爸自杀后,杨虹和保姆还住在原来的房子。谢青起初并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第一书记杨苏林的女儿,也没认出她就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一八宿舍时看到的那个从黑色小轿车里下来的女孩子。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冷漠,有点目中无人。他们先抓牌决定搭档。谢青抓到的牌是和杨虹搭档。谢青当时就想,今天的牌一定会打得很没意思。

    果然,杨虹的牌出得奇臭。谢青看到她抓牌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没心计的人。她手里的牌拿得松松散散,老是往前倾斜。谢青发现白蔚蔚的眼睛斜着瞄她的牌,他只得大声咳嗽提醒她,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手好像也不够大,老是把一些她自己认为很厉害的牌(比如炸弹什么的)放在桌上。谢青很快就猜出了她那些另外放在桌上的好牌是什么,如果是四张一组的一定是炸弹,两张的一定是正副司令,五张以上的一定是顺子。这样的理牌方式通常是十岁以下孩子的行为,事实上杨虹那年已十三岁了,比谢青小三岁。谢青觉得她瘦瘦的,胸前平平的没有女孩气。不过她有一次抓到一把大好牌,兴奋地往后躺下,当时她坐在床上,往后一躺下腹部就很显著地突出了。谢青瞥见她两腿之间很丰满地鼓出一块,才想起她毕竟是个女孩。那天打牌白蔚蔚和陈河的组合都已晋级到K级了,谢青和杨虹还没过5级。过了十多年,这个瘦长略显黝黑的女孩成为了谢青的妻子。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这天的牌局,一直非常地糟糕。

    三

    一九七一年,谢青的初中课程草草结束,成了社会青年。

    那个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边支农的运动已经开始。谢青班级三分之二的人都是支边对象。谢青十分向往遥远的黑龙江兵团,早早报了名。和他一起报名的是白蔚蔚。她的父母几乎毫不犹豫地同意她去黑龙江。倒是谢青的爸爸舍不得儿子去黑龙江,佯称自己腰病发作,不能拉车。内务局让谢青顶替了他爸爸的工作。

    欢送知青支边仪式在人民广场举行。拿现在的标准来看,人民广场是个豆腐干大的地方。场内有几条黄土铺的田径跑道,一周才三百米,比标准的赛场短了一百米。然而人民广场见证了AC城的历史,每次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这批支边知青共有一千多人,几十辆客运汽车早一天已经停在这里。由于这次支边知青人数特别多,所以他们要在凌晨二点钟开始进场。每个知青只准一个亲人陪在身边进入场内,其他送行人只能站在广场外的马路上,等车子出发时向知青挥手送行。那个时候,人们已经知道支边是一次险恶旅程,没有以前那种浪漫的幻想了,送行队伍的哭声撕裂心肺。白蔚蔚那天几乎没有睡,一点钟就从家里出发了。谢青推着自行车驮着她的背包,她爸用一条小扁担挑着她的其他东西。谢青感到白蔚蔚在晨风中直打哆嗦。然后就到了人民广场的门口,见外面有好几层拿着木棍的工人纠察队员。谢青看着白蔚蔚在她爸爸陪同下走进人民广场后,马上推着自行车艰难地从人群中退出。他不想在这里目送白蔚蔚,他要去梅岙汽车渡口送她。

    梅岙汽车轮渡距离AC市约二十公里。AC出发的车子要北上,必须渡过这条宽阔的瓯江,所以知青的车队会在渡口等上一些时间。AC人送过好几批知青之后,有人已经知道在梅岙渡口送亲人才是最好的位置。既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又有可以身体接触的空间。如果是恋人,滔滔的江水还会增加浪漫的气氛。不过,这么早的凌晨根本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只能自己想办法到达渡口。所以,到渡口来送别的人还不是很多。谢青为了送白蔚蔚,已经计划了好几个礼拜。最后他从舅舅那里借到了这辆自行车。

    这天天气寒冷,逆风吹来,车子难以前行。在上坡的时候谢青得站起来,翘着屁股使劲踩。这个时候他非常害怕这辆破旧的自行车的链条会断掉,但他还是得赶快骑,要不人民广场载着知青的车子一开出来,很快会到梅岙渡口,他就赶不上了。在上一个大坡时,链条还是断了。谢青推着车往前小跑,试着一脚踩在车踏板上,一脚蹬着地面向前滑行,居然效果还不错。遇到下坡时,车子溜得飞快,得带着刹车才不会失控。

    谢青这天早早离开人民广场赶往梅岙渡口实在是十分幸运。如果他还呆在广场门口,说不定已经被人踩死了。当凌晨四点载满知青的客车开出人民广场时,等在广场门口的知青亲属们一拥而上,这批人足足有一万多。他们在极度感情冲动下急着涌向前,其能量大得如同大海的波涌。知青们在车内热泪汹涌,他们的亲友在广场口拼死挤着寻找他们。很快有人被挤倒了,人群不可避免地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好些人被绊倒了,后面挤上来的人继续踩着他们的身体。这次事件死亡人数是八十七个,伤了一百多个。而在车上的知青却不知他们的亲友已经罹难。当时支边指挥部为了不影响大局,决定知青照常出发。直到知青们到达了金华火车站转乘火车时,才通知那些家人遇难的知青返回。如果谢青在广场口,依他当时的性格,一定会冲在前排,也许早被人踩成肉饼了。

    五点钟的时候,天还一片漆黑,谢青到达了梅岙渡口。在断了链条的情况下,他居然按时到达了这里,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站在江边他闻到了江水充满盐味的水气,见两条巨大的汽车渡轮开着推进器顶住潮流停在码头上。码头上挂着大幅标语:热烈欢送知识青年赴大兴安岭安家落户闹革命!渡轮喷出的烟使得空气里布满柴油的气味。渡口上已经有不少人,他们运用各种不同的交通工具来到了渡口。江水在上涨,江面显得很开阔,站在江边的人因而显得格外小。寒气逼人,谢青把自行车锁住,跺着脚呵着气暖手,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背对着他站在江边。在他这个年龄,一个女孩的背影最会令他产生要看见她的面貌的欲望。AC那时有一句俗话:“看后貌跟到麻行,看前貌逃到南塘”。麻行在城的西角,南塘在城的东边。用这句话形容一个后貌漂亮的女孩真是很生动。谢青觉得江边这个女孩的后貌真是很好看。这样的后貌他不仅可以跟到麻行,还可以跟到天边。不过她的前貌究竟如何呢?她面对着江水出神,无法看见她的脸。谢青在她身后转悠了半天,还故意大声哼着一段座山雕的唱腔。那女孩就是对他不理不睬。天有点亮了,谢青这才发现这个女孩的脚边放着一个大旅行包,还有网着脸盆的网袋,跟那些支边的知青一样的装备。

    谢青的好奇心上来了。他干脆不走了,就在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蹲下。过了一回儿,她终于回头了。谢青看到她的脸时,第一个念头真的是想撒腿逃跑到南塘,不是因为她的脸丑,而是她是个熟人,就是白蔚蔚的邻居杨虹,那个打牌奇臭的女孩!谢青一脸惊愕,她却盯着他,劈头就说:“你不是白蔚蔚家的那个长工吗?”

    谢青气得脸色发白。这个女孩不仅牌打得臭,说的话也那么臭。但是她的脸,却比以前丰满好看了许多。看在这么好看的“前貌”份上,谢青赔着笑脸说:“你也是来送人吗?”

    “不,我是去黑龙江的。”杨虹说。

    “你也去吗?可怎么在这里呢?大家都是在人民广场上车的。”

    “他们不要我。说我年纪还不到。”

    “那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想在汽车过轮渡时,爬上汽车跟他们走。我这么坚决,他们会收我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黑龙江?很多人都不愿意去,那里很苦的。”

    “我愿意去。我不喜欢AC这个地方,我想走得越远越好。”

    “你是坐什么车来到这里的?”谢青问。

    “走路呗,11路汽车!昨晚十点我就出发了。”

    谢青简直不能相信,她会步行走到这里。这有二十多公里路啊!这个不会打牌的女孩走路还行!

    “哎,等一下车来了,你是不是可以帮我爬车啊?你是来送白蔚蔚的吧?我知道她也是去黑龙江的。”

    “是呀。要不你就爬白蔚蔚的那辆车。你们是邻居,在黑龙江也可以互相照顾。”

    “不,我可不想和她去一个地方。”杨虹说,“要去你跟她去。”

    “说真的,看你这个样子,我也有点想爬车去黑龙江了。”谢青说。

    “那好啊!我们一起走吧。”

    “可我什么都没准备,家里人也不知道。再说这自行车我还得还给我舅舅。”

    “看来你只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呀。”杨虹说。

    这个时候运送知青的车队开到了渡口,谢青有点心不在焉地张望着。杨虹带着嘲讽和略为伤感的口气说:“你去,去送你的白蔚蔚吧。”

    谢青听她这么一说就好似脱笼的鸟似的,赶紧跑去找白蔚蔚。车队总共有三十多辆车,他不知道白蔚蔚在哪辆车上,只得一辆辆车找过去。很奇怪,这个时候他心里倒是牵挂着渡口上准备爬车的杨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白蔚蔚。分手才几个小时,她就变得成熟多了,脸上满是灰尘,眼神充满忧郁。谢青在车窗下才和她说了几句话,车子就开向了渡轮。车子猛地一晃,谢青看不见白蔚蔚了。

    谢青回头去找杨虹,他不知她是否已爬上了某一辆车。现在车子差不多都上渡轮了。突然,他看到了杨虹在不远处拖着行李包擦眼泪。他赶紧跑过去,问道:“怎么样?你没爬上车?”

    “我爬不上。每个车门都是关着的。我只能从窗门里爬进去。可每个窗门边都坐着人,你说我怎么爬?”

    “要爬就从他们头上爬进去。”

    “这怎么可能?你爬给我看!”杨虹边擦眼泪边争辩。谢青一把提着她的行李,一把抓着她的一只手,走到一台车边上。谢青凑到车窗边一个男知青身下,掏出一根“上游”牌香烟递过去。说:“朋友,帮帮忙,让她爬上车吧,她想去黑龙江想疯了。”

    “我看她真疯了。我是没办法才去的。居委会的人连续三天三夜在我家敲锣打鼓动员我去支边,吵得我一家头晕得像唱机上的蜡盘。因为我家里有三个支边对象,我只得去了。可没听说自己要去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说过,她就是不听。哎,这是她的行李,接住!”谢青把杨虹的行李使劲往那男知青手里一塞,然后一把抱住杨虹的腿,把她举起往车窗里塞。杨虹的头钻进了窗子,两脚还在空中乱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鸟被蛇半吞在口里似的。这时汽车已经开动,开向了渡轮。谢青看到汽车驶过跳板进入渡轮后,杨虹伸在窗外的两只脚慢慢缩进了窗内。车里的人大概接纳了她。

    渡轮拉响汽笛,缓缓驶向江中。谢青本来只要承受送别白蔚蔚的伤感,可现在杨虹的意外出现又倏然消失让他平添了一份别情。

    望着渡轮在江水中远去,那首《十送红军》的曲子在谢青的心里响起,他感到好不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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