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不断地用各种理论来证明自己和这个孩子存在一种密切关系。他知道自己是在对自己说谎。但是谎言说了一千遍,有可能会变成真理。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在逐步加深。在中国的东海边上,有一种叫寄居蟹的东西。寄居蟹本身没有硬壳,是强占了一些螺类的贝壳作为自己的外壳。谢青现在的心理也有点象寄居蟹。明知道这孩子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心理上还是硬把他拉来据为己有。
“我见到那个孩子了。”谢青回来后对秋媚说。“这孩子很象杨虹。我明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可心里还是很激动的。你知道,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想了他很久。杨虹已经没了,孩子挺可怜的。”
“是谁在养着这孩子呢?”秋媚说。
“是一家法国人,看来他们对孩子很好的。当他们看见我来看孩子时,很是紧张,以为我是孩子的生父,怕我会把孩子带走。带我去的叶长薇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给她开车的朋友,那家人才放心下来。”
“孩子的生父还没有出面申请对孩子的监护权吗?”秋媚说。
“还没有。叶长薇向我透了一句话,说那人已经回中国去了。”谢青说。
“如果孩子的生父不出面申请,这样你还有机会。你有没有想过争取对孩子的监护权?”
“我也说不清楚。我今天看到那孩子时,虽然他才一岁,可我觉得他的眼睛里没有快乐。一个中国人的孩子,放在法国人的家里,我感觉孩子一定会不舒服的。不过,就算我有机会认领这孩子,我现在哪有条件呢?我自己连个窝都没有,哪有能力来抚养孩子呢?”
“按现在你的经济收入状况,如果申请对孩子的监护权,法官一定会把你轰出来。”
“我不知还要开多少年的车,才能翻身。”
“你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得到了什么?”秋媚说。
“也没得到什么,混混而已啦。”
“那你想想,失去了什么?”
“失去的倒是不少。起初,我只知道开车,未婚妻让人家夺去了也不知道。后来和杨虹结婚了,我还是开车,结果她也走了,连命也送掉了。”谢青说。
“知道这样,那你到了巴黎还抱着方向盘不放干什么呢?”秋媚说。“你再这样下去,下一个失去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你说是什么呢?”谢青说。
“再开几年车,你就老了,你的志气就没有了,你将会一辈子一事无成。我听你说过你过去的事。虽然出身贫寒,年纪小小就知道追随做官人的金枝玉叶,你这样的人古代戏文里倒是有不少。可你为什么现在还两手空空呢?不是你的运气不好,是你总是想依附于人,搭人家的顺风车。你什么也不去冒险,总是走人家给你安排的路,你这样就算再聪明也成不了事。你现在来到了巴黎,不是你自己申请出来的,也不是冒险偷渡出来的,是因为老婆死了才有一次出国的机会。你有这样的机会真是你的造化啊!我现在说给你听,虽然你老婆背弃了你和人家生了孩子,但她最后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你来到巴黎。我觉得这才是你老婆对你的大恩爱啊!男人不做一番事业,枉来世上一趟。你现在如果还只是想混混日子,连你死去的老婆都对不起。”
谢青听得只觉头顶冒汗。他过来没见过秋媚会这样声色俱厉,口若悬河。
“从今天起,你要听我的。你先别急。这样好了,你去希腊的雅典走一趟,在那里玩几天,顺便去认识一个人。那人是我朋友,香港人,去过我们AC老家很多次。你去和他聊聊,一定会长见识的。”
三
飞机从巴黎起飞,约一个钟头就飞到了雅典。谢青从飞机上看到下面的爱琴海上布满岛屿,海水碧绿,清澈得可以望见海底。谢青对于希腊没有多少了解。在AC的土话中有一句:“食腊也走到了”,表示已经走得极远。这个“食腊”就是中国古代对希腊的称呼。那时人们觉得食腊是天下最远的地方。现在,谢青看到自己已经到了天下最远的地方,心里觉得蛮奇怪的。
一出机场,就有人举着牌子来接谢青。那人开车送谢青进雅典城。谢青想问几个事,可那人说广东话,不会国语,一路上他们没什么交流。然后谢青被送到一个不小的旅馆。由于语言不通,他一直搞不清这个旅馆叫什么名字。
他在这里等了两天,不见有人来找他。在巴黎,他已熟悉地形,能到处走动。可这地方看起来有点偏僻,华人也看不到。他在附近几条街区走了走,看不到几家像样的店铺,估计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带。他找不到中餐馆。第一天中午吃了牛排,晚上吃了比萨饼。第二天,他一闻到这些洋人的食物味,就觉得反胃。他在街上转了一大圈,找不到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悻悻地回到了旅馆。他给秋媚打了电话,诉说了自己没中餐吃的苦处,问她那个香港人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秋媚让他不要心急,耐心等着。至于吃饭一事,如找不到中餐馆,可以去吃意大利的通心面,那东西比较接近中餐口味。
放下了电话,饥饿感再次袭来。谢青又跑到街上,专心寻找意大利面餐馆。他在后街找到一家,走了进去。厨房是开放式的,与餐厅隔了一层玻璃。一个不锈钢大锅里沸腾着滚水,厨师捞出煮软了的意大利面,放在一个小锅里,加上洋葱,虾仁,火腿,掂着锅翻炒。这不是和中国的炒面一样吗?谢青大喜过望,坐下来让那跑堂的希腊小伙快来一份。他等着海鲜火腿炒面,这个等待的过程显得过于漫长。他摆弄着桌子上调味品的瓶子,认出一个是盐,一个是胡椒粉,还有一个是橄榄油,最后一个是葡萄醋。他盘算着等一下意大利面上来了,他要撒点胡椒粉上去,如果味道太淡,可以放点盐。不过也可以不放,通常吃几口就不会觉得淡了。橄榄油就算了,炒面本身很油腻了,至于醋当然要放一点,因为有虾仁在里面嘛。这个复杂的问题他刚想清楚,那希腊小伙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桌了。这盘高高隆起的炒面顶部,撒了一层白色的碎屑,像富士山的雪。谢青一眼看出不对劲,这雪花似的粉末是奶酪!法国人叫“芝士”。欧洲人做菜最后都会撒上“芝士”,如同中国人在菜里加味精一样。谢青急着拿起调羹想把这些奶酪粉刮掉,可是奶酪已被热气烘得开始融化,渗到了面条之间。要知道,正是这种奶酪的气味让他无比反胃!
这盘本来很好吃的意大利海鲜面就这样被奶酪毁掉了。
第三天晚上,谢青房间的电话响了。
“我是莫润潮。你是巴黎来的谢青吗?”电话里的人说的是国语,带着明显的香港口音。
“我是。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你在哪里?”谢青说。
“我就在楼下的咖啡厅里。你下来就能看到我。”莫润潮说。
谢青下了楼,走进咖啡厅,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华人坐在内侧,向他举手示意。那人很壮实,皮肤黑里透红,戴着付金丝眼镜,看起来就是个有实力的人。
“听说你想做点事情?”莫润潮开门见山就说。
“是呀,所以秋媚让我来见你。”
“你知道你们AC人最好做的生意是什么吗?”莫润潮说。
“不知道。”谢青说。
“是‘人头’生意,知道吗?”
谢青明白“人头”生意就是帮助人出国。莫润潮对服务生说:“两杯威士忌。”接着又说:“我最初挣的大部分钱,就是你们AC人送的。我真的感谢你们AC人,让我挣了那么多钱。”
“我第一次去AC是一九八四年。那时西欧国家知道中国在发生变化,但不知变化有多大,所以当时对中国人签证相对宽松。我和香港一个旅行社在AC组织了好几个环欧洲旅行团,都是我亲自带队。出发时我高举着旅行社的旗帜,手里拿着半导体喇叭。你们这些AC人真的很不听话的,我让他们尽量搞得像个游客,可他们怎么看都像乡下人。第一站到意大利,三十个团员里就有四五个人被接走了。到了法国又走了几个,德国比利时荷兰都有走的,最后到了西班牙,人都走光了。我那杆导游旗的旗杆像收音机天线,可以收缩。我把旗一收,塞到包包里,赶紧回到AC去带下一批人。我在那几个月里做了四批客人,后来欧洲国家知道了底细,就不再发这种旅游签证了。不过我已经做成了一百多个客人。你知道的,那时带一个人到西欧是多少钱。”
莫润潮说得兴奋了,又要了杯威士忌。他接着说。
“不久后,我又去你们AC城了。这回我的身份是对外劳务输出公司的外方代表。我在你们那里的华侨饭店租了个房间和会议室。广告一出,来报名的人潮汹涌,我都难以招架。好些人都是从山里头来的,他们唯一改变命运的方法就是出国。这些人来到华侨饭店,可没钱住旅馆。他们只有踏上出国的路,他们在西欧的亲属才会为他们支付费用。等到了国外,他们要打几年的工还债。看着他们没地方住,我只得让他们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十几个人都公用我的牙刷,一天时间牙刷的毛就秃了,变成了棍棍。他们把旅馆提供的卫生纸用光了,就开始用旧报纸擦屁股,很快把抽水马桶堵了。那时你们那里的政府官员也好打理,送他们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他们就乐得合不拢嘴。其实你们地方上的官员巴不得多些人出国,出国的人中间有一部分会在几年或十几年后,变得腰缠万贯,衣锦还乡。他们从当年的偷渡客成为了爱国华侨,成了领导们的座上贵宾。”
“我这些年已退出江湖,在雅典隐居了。我以前做的办法也行不通了。太多的人在做人头生意,办法也越来越多。有整船运人的,有把人放在集装箱货柜偷运的,什么危险的办法都有人试。所以我歇手了,在雅典开几个餐馆,过太平日子。秋媚告诉我,你刚从大陆出来,还没挣过像样的钱。她倒是很想让你做成气候的。”
“你说什么?你是说秋媚也是做你这一行的人?”谢青吃惊地说。
“她在这一行里已做到了大姐的份上了。她还真行,什么也没对你说,所有事情让我来告诉你。”莫润潮喝了一大口酒。说起了秋媚的一些事情。他说在人头生意这一行里,他最敬重的人就是秋媚。她事情做得很大,风声却是最小。尤其是在她到巴黎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那时秋媚远离公众的视线,除了在大陆和东南亚以及非洲几个海岸国家穿梭行动之外,秋媚大部分时间居住在西班牙的地中海城市巴伦西亚。她开着一家小洗衣店,二十来个平方米大的店铺里挂满了旧衣服。以这个洗衣店为掩护,她每个月要接应上百个从大陆浙闽一带出来的偷渡客,再把他们转送到西欧各目的国。这是一种庞大的生意,每次到海上接人,秋媚都要用大笔的美金雇越南帮枪手保护。不久后,巴伦西亚的福建帮迅速崛起,为首的是个叫阿杰的福建人。阿杰的耳线很清,知道秋媚最近有大笔现金,就带着两个枪手,进入她的洗衣店,用枪顶着秋媚的脑门。秋媚放在冰箱里的二十万美金全部被抢走。
虽然被劫了一笔钱财,秋媚对这个叫阿杰的福建人的果断冷酷印象深刻。福建帮起来后,巴伦西亚的亚裔帮派互争地盘,抢夺从海上过来的偷渡客人。在一个月之后,秋媚的一船客人从突尼斯启程,将到达巴伦西亚市郊外一百公里远的一个海滩。秋媚权衡之下,决定要和福建人阿杰合作。她打电话给阿杰,说要让他去海滩上接客人。阿杰说现在风头紧,接这趟客人他要七十五万美金。秋媚毫不迟疑答应说你要多少就多少。阿杰被秋媚的大度所感动,对上次抢劫她的事深深道歉,并主动将接人费用减到五十万美金。秋媚和阿杰只合作了两次,不久阿杰在一次内讧中被人枪杀了。
“秋媚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句话是一句话,一件事是一件事。你遇上了她,是你的运气。”莫润潮说。
谢青起初难以置信,仔细一想,却恍然大悟。难怪秋媚这么有实力,原来暗地里做的是这档生意。
“她想让我做什么呢?”谢青问。
“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挣大钱的机会。”莫润潮点了一根烟,“我说过本来我已金盆洗手不干了。可秋媚劝我再合作做一次,因为这次的机会实在太好,意大利明年要举行大赦。”
所谓的意大利大赦是意大利政府一项对待非法移民的特殊措施。在大赦日期之前进入意大利的人,只要向政府报到,无论你是怎样进入意大利,都可得到一个居留身份。有了这个居留,你就可以合法地在西欧国家打工居住。有无数的非法移民就是靠这条路取得身份。若干年一次的意大利大赦总是刺激得浙闽一带做着出国梦的人变得像到了迁涉时节的动物一样兴奋不安。作为AC人,谢青过去也有耳闻,但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现在会和自己发生联系。他问道:“就算有这件事,你有什么办法把客人弄到意大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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