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就是为什么秋媚要和我合作的理由啊。”莫润潮说,“你知道,在希腊的北边,有一个小国家叫阿尔巴尼亚,以前是个共产党国家,也是欧洲最穷的地方。”

    “阿尔巴尼亚我知道。”谢青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国家的名字在他那一代人的生活里打上了烙印。文革后期国内放的电影几乎全是阿尔巴尼亚片。他一直很喜欢这些电影里的人物和故事。

    “这真是个奇妙的国家。在希腊,居住着很多的阿尔巴尼亚人。他们虽然也比较刁钻,可比起希腊人还算忠厚。记住!希腊人是世界上最刁的。这里有句古话:如果你和希腊人握手,当心你的手指头会少掉几个。半年前有个名叫亚历山大的阿尔巴尼亚人在我的餐馆吃饭时找我说话,他的中文说得比我还好。他说自己是个丝绸专家,以前在杭州丝绸学院留学。他告诉我应该到阿尔巴尼亚看看,那里有很多挣钱的机会。后来我去了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刚刚经历过动荡,一片混乱,可是看起来很有趣。我自己开车去了阿尔巴尼亚好些地方,到处是橄榄树,柠檬花,还有无花果红柿子。你知道阿尔巴尼亚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是阿尔巴尼亚的姑娘!她们真的特别漂亮,不像希腊的女人,一个个都是鹰勾鼻子,看起来那么凶。”

    “对极了。阿尔巴尼亚的姑娘真的特别漂亮。”谢青的脑子里浮现出好多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美丽姑娘的形象。

    “我到了首都地拉那。那个城市只有一个路口有红绿灯。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国家银行附近的几条街上到处都是兑换外汇的人。那些坐在路边咖啡店里的人,小桌上就摆了几万美金甚至更多。他们换钱的时候按整迭整迭数,不像我们一张张去数,很信任对方,真的很奇怪。”

    “我听说阿尔巴尼亚很穷的,这些人哪来这么多钱?”

    “是呀,这就是我要说的。”莫润潮说,“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虽然不大,海岸线却很长。南部的亚得里亚海岸正面对着意大利,发罗拉距意大利的莱切只有几十公里。以前在共产党统治下,边防军很厉害。而现在,边防形同虚设。只要花一点钱,什么都可以搞定。大量的阿尔巴尼亚人跑到了欧洲,他们挣了钱寄回去养家,所以这里有那么多的外汇。但这不是我感兴趣的。我所看中的是:现在从东欧南亚有大量人头正通过阿尔巴尼亚,偷渡到意大利,再转到其他西欧国家。如果我把这条线路搞通了,在意大利大赦之前,会有大批从中国来的客人从这里经过。”

    “我本已退出江湖,可这回却手痒难熬,机会太好了。所以我决定和秋媚再合作一回。秋媚说你这人气度不凡,还当过兵,而且一生还没有遇上过好运气,正是做点事业的时候。她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做帮手。”

    “你说的事听起来不错,可毕竟是黑道的事啊。”谢青说。

    “兄弟,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都这么个年龄了才出国,靠打工你翻得了身吗?听秋媚说你已搬了三个月的豆腐,有没搞错!要是再搬下去你就变成一块臭豆腐了!一个人一生也就碰上几次好机会,有的人连一次都碰不上。你碰上了,要是错过,以后就不会有了。人家说什么勤劳是成功的钥匙,等你花一辈子的时间把这钥匙配好了,那锁都锈了。我的办法总是用榔头把锁砸开,或者找根木头把门撞开来。好了好了,不说了,你想想就是。走吧,让我带你到夜总会去开开心。”

    莫润潮说着起身,谢青只好跟他出来。旅馆的门厅里站着好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问:“你们要出租车吗?”莫润潮连眼睛都懒得看他们,只管出门。一个出租车司机还不死心跟他出来。只见莫润潮手里的遥控器一挥,停在门廊里的一辆巨大的黑色大轿车“噌”地一声开了锁,车体四个角的灯亮了起来。那个出租车司机一声惊呼:“Ilikeyourcar!”(我喜欢你的车!)

    谢青也觉得自己看花了眼,眼前这辆车是劳斯·罗伊斯,而且是黑色的,硕大无比,车顶上有一个鹿皮的顶套。谢青虽然不怎么读书,但对汽车的知识相当不错,常看汽车杂志。他知道劳斯·罗伊斯的车只有名人贵族才能订购。特别是黑色的劳斯·罗伊斯,据说连一些国家元首都得等好几年才能订到。

    “上来吧。”已经坐在驾驶室的莫润潮对愣着不动的谢青说。谢青上了副驾驶座,把门一拉,只听到一声沉沉的闷响,门关上了。莫润潮开车很冲,一下子就加起速来。

    “这车太棒了。”谢青完全陶醉在名车的高贵感觉中,“听说劳斯车只卖给高官名人的。”

    “是呀,我这车是希腊的前副总理转卖给我的。”莫润潮说。

    “你和希腊的政界有联系?”谢青问。

    “好多的朋友。明天我要去司法部长家吃饭。兄弟,这个世界只认一个‘钱’,你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变得有可能了。”

    这个晚上,谢青坐在雅典城一个夜总会里。夜总会就在雅典卫城山下,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谢青看到卫城山的山顶上有一个布满石柱的古建筑物被灯光照得透亮。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世界有名的“帕特农神庙”。但很奇怪,这个时候他强烈地想起了一一八宿舍,想起它长满棕榈树的时光,想起院子里成对角线的带拱顶的长廊。好像当年他一走进一一八宿舍,就和眼前所见的希腊雅典不远了。他喝着香槟酒,抽着雪茄。几米见外有几个美女在跳脱衣舞。那些姑娘可真漂亮啊。

    “知道这些美女是哪里人吗?”莫润潮探过身子说,“她们都是些阿尔巴尼亚姑娘。”

    谢青心里一动。他觉得这些姑娘似曾相识,小时候在那些阿尔巴尼亚老电影里他就熟悉了她们。他记忆里有一个最美丽的形象,她是《宁死不屈》里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这个米拉几乎让他暗恋了整个少年时代。现在,他在香槟酒的醉意中朦朦胧胧看到舞台上一个阿尔巴尼亚脱衣舞娘很像他少年时代心中的女神。

    谢青喝了一大杯香槟,又喝了第二杯。他的脉搏跳得老快,脸孔涨红眼神发直,但是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愉悦。这样的愉悦大概只有接触到少年时光特别珍贵的记忆时才能在人的心里唤起。谢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象米拉的舞娘,心里充满了渴望。

    接下来的事情让他终身难忘。米拉似的舞娘接上了谢青的目光,对着他露出深情的微笑。这就像神话里一个人对一座女神石像倾注了太多的柔情,使得女神石像活过来似的。在谢青感到幸福得浑身发颤时,她慢慢走下了钢管台,直对着谢青走来,站在他面前。莫润潮递给有点不知所措的谢青一张二十元的美金,示意他塞到舞娘的吊袜带里。于是舞娘的肚皮和乳房贴着谢青的脸舞动起来。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谢青做出了决定,跟着秋媚去做番事业。

    第六节 从白蔚蔚到杨虹

    一

    一九七一年白蔚蔚去了黑龙江之后,谢青每个礼拜都会到她家走走,一有什么重活他就会把它干掉。他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就算在渡口上杨虹污蔑他是白蔚蔚家的长工他也要照样扛下去。他整整做了一年,终于得到了一次大的回报。那年的征兵开始了。那时城市里招兵数量很少,都是些干部子弟才能穿上军衣。因为当兵退伍后,一定会有个国营单位的好工作。白星岱和霍阿姨毫不犹豫地让谢青填上了表格。这个时候白星岱已被解放,三结合进入革委会,逐步有了实权,他管理财贸方面的经验艰难地维持着AC地区脆弱的经济,而霍阿姨在劳动局的人事科掌握着劳工指标。他们没用权力给自己的子女一点特殊照顾,却让谢青穿上了绿军装。谢青去的部队是成昆铁路基建工程兵,他被分配到汽车团,学开大卡车。小时侯帮他爸爸推煤车时,他立下了长大要去开汽车的宏伟理想,现在实现了。

    谢青在入伍之初,有过大干一番事业的雄心。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在部队没有发展优势。那时部队基层连队大多是农村兵。农村兵的进步欲望特别强,谢青班里有几个农村兵每天早上争着给班长打洗脸水,连牙刷上的牙膏都给挤好。对小班长如此,对排连干部的讨好就更不用说了。有一天晚上有一车大白菜运到连队,大家在夜色中把白菜卸到伙房去。谢青不明白有几个兵总是在大声吆喝。他和其中的一个关系不错,问他吆喝什么?他说不吆喝谁知道你在卖力干活?作为城市兵,谢青也没有优势。他连队里几个城市兵都是干部子弟,他们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都是好烟好糖什么的,连队的干部并不在他们眼里。谢青的文化也有问题,虽然是城市兵,可连封信也写不好。在白蔚蔚支边之后,虽然他和她也通过几封信,可他写的难看的字和不怎么通顺的句子总让他十分羞愧。谢青在这种没有优势的环境中当了三年的兵,到第四年,他想努力一把,争取把入党问题解决掉。可他的运气总是不好。一个晚上站岗时他坐在草堆上睡着了。其实几乎每次站岗他都会睡觉,从没被查到。可这天是营长亲自查岗,营长把谢青的枪拿走了他还没醒来。入党的事就这么泡汤了。谢青当了四年兵后退伍回家,进入AC市长途汽车运输公司当货车司机。

    在当年的退伍兵中,谢青分配到的工作是最好的。这背后肯定有霍阿姨的安排。AC城里有句话: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意思是除了华侨,就数开车的有钱了。谢青那时去白蔚蔚的家,穿着刚摘掉领章的的确凉军装,黑色的皮鞋,的确显得神清气爽。白蔚蔚早在一年前已从黑龙江回到AC城,在家待业(霍阿姨就是不给自家人开后门)。谢青一开起解放牌大货车,就把在部队里没有混进党内的不快忘记了。他非常喜欢眼前这个职业。比起他父亲当年拉煤车,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是个成功人士了。那时的驾驶员工资起级高,每个车公里有里程费。但主要吃香的地方是当时交通闭塞物质短缺,长途车驾驶员可以搞到东西。比如要是开车到山区,他就可以带点木料。如果开车去金华那边,他就可以去买猪肉鸡蛋活鸡活鸭什么的。过年的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托你带这带那的。活鸡活鸭在AC人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除了过年要做腊鸡腊鸭,平时要是亲友家有喜丧事,送礼就送活鸡鸭。反正那时如果给人送一对活鸡鸭,就如今天给人送一幅古字画一样上档次。因此AC的活鸡活鸭价格贵,与铁路边的金华县一斤差价在五毛左右。还不止如此呢,路上有人要搭车,带吨把货什么的,都能捞到大把外快。那时谢青开车回来,总是拎着大包小包去白蔚蔚家里。在他工作的第一年,他就从龙泉给白蔚蔚的弟弟带来一个多立方的针杉木,尽管白蔚蔚弟弟离需要家俱的日子还很远。他在白蔚蔚家进出自如,而且为自己能给她家一点回报感到快慰。

    谢青退伍后第二年,单位里给他分了套一居室房子,这让他有可能开始考虑自己的婚姻了。他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优质杉木,随时可以请木匠打家具。驾驶员的多项收入使他不用为经济方面发愁。他和白蔚蔚算是青梅竹马,目前他在她家也是很受欢迎。看起来她家好像准备接受他为家庭成员。出车回来,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28型的自行车去白蔚蔚家,然后让她坐在后车架上带她出来玩。有时看电影,有时逛公园。坐在公园的树丛里,月光如水,谢青忍不住动手触摸她。开始的几次她把他的手搬开了,次数多了,谢青感到白蔚蔚可以让他触摸的部位越来越多。在分到房子之后,谢青带白蔚蔚来看房子。在这间还没装修过的房子里谢青和白蔚蔚第一次做了爱。他十分地欣喜,小时候立下的要在将来娶一个一一八宿舍里的姑娘的志愿,正要变成现实。

    在一九七六年底之前,工人阶级在中国还是一个吃香的阶层,按当时的定势还能继续吃香很多年。白星岱和霍阿姨几乎已经决定把女儿嫁给工人阶层,以免日后在政治运动中担惊受怕。然而在这年年底,四人帮粉碎了,中国在悄悄发生变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