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天气大好。秋媚拉开了窗帘，现在能看到城市了。就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水塘散落在建筑物之间。她仔细看，终于明白这几个水塘就是七湖。它们的周围都围上了水泥的人行道，边上种了些柳树。水面上还能看见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船，大概是供人休闲的游船了。
前一个晚上秋媚睡得很不好。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被一种奇怪的欢乐力量控制着，参加一个广场上的群众集会，地点好像是在东门头一带。广场不是很大，人群也不是很多。突出的是一个灰白色建筑物，不是很高的那种，有点像百货公司一类的大楼，门口有不少人，广场上灯光明亮。奇怪的就是灯光。秋媚看见空中一支支灯柱像发辫一样编织在一起，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这个梦给了秋媚强烈印象，以致醒来这么久了还挥之不去。
秋媚看着那七个被水泥路围着的水塘，想着以前生活在这个菜地上的七湖人都去哪里了呢？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快活吗？
中饭时，秋媚下到了四楼的中餐厅。穿着旗袍的迎座小姐上来问候，问她订包厢了吗？她说没有。那么是几位用餐？秋媚回答说只有一位。迎座小姐让她稍等，因为在巴黎皇家大酒店这样的地方，旅客大都是高朋满座，或是三五成群，单独的客人不多见。引座小姐在大厅了转了一圈，才在靠走道的地方找到了个位置让秋媚入座，然后送上茶水，递上菜单。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菜单，发现都是些鲍鱼，鱼翅，还有蛇之类的大菜。她想吃的家常豆腐，鱼圆汤都找不到。秋媚问服务员有没有这些菜？服务员说没有，这些小菜只能到街上的大排档才能吃到。无奈之下，秋媚点了一条清蒸野生黄鱼，还有一个素菜。
这个时候餐厅里已是座无虚席，一片火爆的样子。最冷清的大概就是秋媚的桌子了。在阔别家乡八年后，秋媚回到这里竟是这样的冷清。她心里在冷冷笑着，她真的想对那个引座小姐说：有没搞错，我才是这里真正的董事长！
说起来。秋媚在AC已没有亲人，她的父母早些年已去世，她的几个兄弟姐妹全家也早已被她带到了国外。但是在七湖这个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回家，秋媚至少要在这个餐厅里摆上几十桌酒席。秋媚想：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把失散的七湖人都集中起来，摆酒三天。
然而在这里，她还是有一个和自己关系不同寻常的人，那就是谢青。她现在所有的事情，除了突尼斯的农场，都是通过他的手完成的。秋媚知道谢青就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就在这个酒店里边。一次次，她涌起了想把他找来的念头，其实很容易，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即使没有号码，只要对酒店的迎宾台说一声要见酒店董事长，也能找到他。秋媚想过好几次，如果她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反应会是怎么样呢？有些事情就是想不得，她这么一想，竟然真的看见谢青出现了。谢青出现在不远处的餐厅的高台处，那里有几十桌酒席，看挂在上面的横幅，像是个什么全国性的会议。谢青一身西装，高举酒杯在大声说着什么。秋媚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在巴黎的凤凰楼酒店，也是这样给重要的客人敬酒的。
秋媚侧过了身子，怕被谢青看到。她的心怦怦跳得利害。谢青在大厅里一桌挨一桌敬酒。秋媚想：“他这样敬过来，等一下就敬到我的桌子了。不，还是不要和他见面。我不能和他在此会面。”这样想着，她抽身离座，去了洗手间。过了好久，她才回来。看见餐厅的人都散了，她吃了一半的饭菜也冷了。
下午，为了排遣沉闷的心情，秋媚决定出去走走。她穿戴完毕，下楼上了计程车，告诉司机要去五羊街。五羊街是AC最热闹的中心，原来的建筑是清朝末年外国商人建造的，文革时毁于大火，后来又很粗糙地重建了起来，一直是最热闹的购物街。秋媚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只见街上走的大部分人是衣衫不整的外地打工者，有很多新疆人在卖葡萄干和羊肉串，还有好些脚上流着脓水的要饭人在地上爬。秋媚没想到自己一直想念的五羊街会是这样，于是钻进一辆计程车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秋媚开始有点心神不宁，感觉后边有辆车跟着。不过转了一条街，后面那车就不见了，看起来是错觉。出租车司机是个爱说话的人，说她是本地人，为什么要住酒店？秋媚说自己出国久了，这里已没有家了。司机说，听她的口音好像就是七湖的人。秋媚说你怎么知道？司机说开车的人什么都知道一点。他接着说：七湖这个地方的土地现在好值钱。因为几年前有个说法，说七湖对应着天上的北斗星，风水极好的。所以这些年这里的地皮特别涨。秋媚说小时候夏天在河边的榕树下，老人是这样说的，七湖是七仙女洗浴的地方。司机说现在连市政府都相信风水这件事。市政府划下了七湖的一大块地皮，建起了新时代广场和政府中心，那可是AC最气派的建筑。秋媚说：那你把车开到新时代广场去，让我看看吧。
秋媚下了车，慢慢向前走，一边注意着身后和周围有无异常情况。她发现并没有人跟踪她，于是松了一口气。放心在广场上散步。
广场好大好大，比起过去AC市内的人民广场，要大上一百倍。那地面全铺着青色的花冈岩。在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将水柱送到了半空，再像雨水般地飘下来。在这个铺满石头和灯柱的广场的南端，是一座巍峨雄壮的庞大建筑，它的表面是大理石、不锈钢和反射玻璃的结合体，是由一个澳大利亚的天才建筑师设计的。这个比巴黎市政厅要高大得多的建筑就是AC市政府大楼，左右两侧还各有一座独立的辅楼，那是人大和政协的大楼。秋媚站在广场的中央，心里想念的是过去这里蜂蝶飞舞，瓜棚菜陇的农田。这个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刻，阳光从一大片建筑的屋顶上以平行的角度照射着广场上的三座建筑，使得广场处于强烈的光线反差中，那三座建筑物的轮廓都出现一种刀锋似的亮光。新时代广场在日落时分呈现出的这种奇特的光线折射现象，和秋媚在开罗看到的金字塔在太阳下山时所呈现出的光芒非常相似。
太阳下山后，秋媚叫了一辆计程车回酒店，这时，她再次感到有车子在跟踪着她。
第十五节 烂污泥秋媚（二）
五
警方是在秋媚即将离开AC，坐飞机前往香港的最后时刻将她拘捕的。
中国警方在秋媚进入香港境内的那一刻起，立刻启动了行动计划。国际刑警组织的信息库已向中方提供了秋媚可能会使用的假证件资料，并且随时更新。在秋媚从罗湖入境后，她就一直处于警方的视线内了。警方以为，这个从人间蒸发了多年的人口偷渡“皇后”突然回国，一定会有大的动作。然而让他们费解的是，秋媚在深圳，在AC总共五天的行程中，没有见一个人，没有和人通一个电话，只是一个人独自行动。大部分时间她呆在宾馆里，有时独自去吃饭，去散步，搭出租车在城里转了几个地方。在最后的一天，她离开了巴黎皇家大酒店，搭出租车到了飞机场，办理了前往香港的登机手续。警方这时相信，秋媚不会有什么行动了，现在必须起网。这天执行抓捕任务的是一个姓董的处长，有多年的警龄。他跟随着秋媚走进候机室，在距离她三排座位的地方坐下。他已经安排好，再过五分钟，就会有一个机场服务小姐走到秋媚的面前，对她说她的托运行李里边有样东西需要开箱检查，请她到办公室处理一下。但这个时候，他看到秋媚从座位上站起来，往餐厅走去。董警官用手机告诉那个装成机场小姐的女警员暂时不要行动，他自己跟着秋媚进了餐厅。
时间还不到早上八点，餐厅刚开门。AC的机场是个地方机场，乘客不算特别多，餐厅里空荡荡的。董警官跟着秋媚走进来时，看到她已在一张桌子前坐下。董警官也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他看到服务员走到了秋媚的跟前，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听到那服务员大声对着厨房喊了声：一碗鱼丸面！
董警官抬手看看表，离登机还有二十分钟。他知道飞机上有丰盛的早餐，为什么她要在这里吃面条呢？服务员走到他跟前，问他要吃什么？他此时可吃不下东西，他要了一杯茶。
一会儿，服务员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丸面，放在秋媚的桌上，顺便给董警官端来一杯水不是很热的绿茶。他看到秋媚用筷子慢慢搅拌着冒热气的面条，还往里边加醋，加胡椒粉。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食欲，搅了半天还没吃一口。突然，他发现秋媚的脸上挂满了眼泪。
秋媚一边流泪一边慢慢吃着鱼丸面。她知道，吃了这碗鱼丸面，下次不知还能不能吃到了。从到达机场开始，她已确信，她已被警方控制。她知道她走不了的，警方一定会在她登机之前带走她。突然走到餐厅是她最后一次测试，她看到那个警探也跟了进来，就明白自己走不出这个餐厅了。秋媚其实不想在此时哭出来，但是她忍不住心里巨大的悲伤。她知道，吃完了这碗面，那个警探一定会马上动手了，他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此时秋媚的胃里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但是，她强制着自己把鱼丸和面条吃下去。她知道那个警探在等待着她吃完面条，她不想让他太为难，也不想让他失去耐心过来打断她的早餐。
她终于吃好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她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着嘴角。那个警探走了过来，秋媚没有抬眼去看他。
“怎么样，这里的鱼丸做得还好吧？”他说。
“不好，鱼肉不很新鲜，姜丝切得也太粗了点。”秋媚说。
“是啊，吃这种东西应该在老城里吃，机场哪有好东西呢？”
六
谢青在上午十点进入他设在巴黎皇家大酒店的办公室。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昨晚陪客酒喝得太多。国内有一条游戏规则，公司的资产，就是要靠拼命喝酒才能喝出来。
桌上放着些报纸。谢青现在学会了看报纸，在国内做事，你多少得了解一些情况。翻开《AC日报》第一版，他看到了市里领导人的活动报道。翻到第二版，他看到了一则标题：
欧洲非法人口偷渡“皇后”黄秋媚在我市机场落网！
这个黄秋媚是谁呢？谢青楞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黄秋媚就是“烂污泥”秋媚。报道上这样说：
黄秋媚于数日前经香港潜回大陆，入关时她用了化名方春香的非洲国家护照。由于我国警方事先已掌握了她拥有这个化名护照的情报，所以她一进关就被警方暗中监视。黄秋媚于三日前到达我市，住在巴黎皇家大酒店。在两天的时间里，她什么人也没有见，什么事情也没做。昨天晚上，她离开酒店，坐车到了机场，要搭飞往香港的班机离境。警方在这最后的时刻收网，拘捕了这个已被警方暗中追捕了多年的偷渡大老板。
谢青的头一下子就大了。怎么可能有这个事呢？她居然就住在这个酒店。他打开酒店管理系统，点了一下住客信息，果然看到方春香的拼音名字，前日住在24楼的2408套房内。她回来干什么呢？干嘛住在这里又不和我联系？在最短的时间里，谢青想了一遍秋媚被捕一事可能带来的影响。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已身处险境，应该马上离开国内。报纸上不是说警方在最后时刻开始收网吗？看来警方的网一直布在那里，只是等秋媚这条大鱼来了才会收网。在警方拘捕了秋媚之后，所有和她有关联的人会不会被一网打尽呢？谢青想起在去年的“严打”运动中，有两个搞人口偷渡的“蛇头”被枪毙了。阿尔巴尼亚的沉船事件死了好几十人，按照中国人的说法，秋媚和他的手上有几十条性命的“血债”啊！谢青觉得如果这回自己也被警方抓获，将必死无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得逃到国外保住自己，才有机会再来营救秋媚。
在作出最后决定之前，谢青告诉客房经理2408套房暂时不要住客。他独自来到了2408客房，告诉服务生不要打扰他。客房里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每天更换的鲜花发着淡淡的幽香，谢青找不到一点秋媚留下的痕迹。谢青想着秋媚独自在房间里的情景，想着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想着她在卫生间淋浴或者坐在抽水马桶上发愣，想着她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突然从非洲来到这里，特别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秋媚住在这里而不和他联络。不过慢慢地，他想出了点头绪，他想秋媚一定是在非洲呆得实在太寂寞了，才冒险回到故乡看一看。他真是太粗心了，只知道自己在这里红红火火地开发啦投资啦，却没有顾及秋媚在非洲日复一日的孤单。现在谢青明白了秋媚不和他联系的原因了，她是为了他的安全才这样做的。谢青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这个女人是多么的讲义气啊！谢青脑子里又出现那回他被阿尔巴尼亚人释放时在桥上看到秋媚站在榆树下的情景。她只身从法国来到发罗拉救了他一命，在意大利人的医院里她只对他说了三句话就匆匆离开，后来就再也没提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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