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每年两次回国。除了参加巴黎皇家大酒店的董事会,主要是去探望在青海服刑的秋媚。这些年他已停止在国内的投资,但是他在秋媚劳改场所在的那个县里却捐赠建造了一个小学。谢青的资产并没有多到像老一代的侨领金石云那样可以四处撒钱做善事。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秋媚,为了让她在服刑期间的日子好过一点。谢青这个人身上虽然有投机、油滑的一面,但他知恩图报。秋媚一天还在服刑,他的心里就难以安宁。
今年夏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再次给他迎头痛击!
AC副市长刘学萍逃往国外了!
在电脑网络时代,一个消息可以在几秒种内传遍全世界。刘学萍出逃的消息在新浪网上一公布,一天之内的点击数超过百万。谢青当时在巴黎,他不会上网冲浪,是他年轻的有大学学历的妻子告诉他的:刘学萍跑了。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最初是AC的一个银行行长因一大笔贷款流失受到调查,查出他收过一个美国籍的AC房产开发商林寿光的八十万人民币的贿赂。AC的反贪局秘而不宣,在林寿光再次入境时将他以行贿罪收押。谢青认识林寿光,他一度是他的竞争对手,和刘学萍过往甚密。果然在他被捕后,与刘学萍关系密切的一些人,包括她的弟弟纷纷被收押。在几周后的一个星期一,市委市府领导照例要开碰头会,刘学萍没到会。市长问她的秘书,秘书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过了两天,AC市领导觉得问题严重,向省里汇报,省里马上向中央汇报。结果在上海浦东机场查得刘学萍以因私护照离境前往新加坡的纪录。新浪获得独家消息已是刘学萍出逃一周之后,此时有好几个认识刘学萍的人看到刘学萍出没在纽约法拉盛的街头。
中国的贪官很多,刘学萍的出逃为何这样引人瞩目,不是因为她贪污金额巨大,而是她卖过馒头的历史。一个卖馒头出身的女人当上了副市长,还成功地逃往美国,这样的故事不是像“佐罗”传奇一样好看吗?
对于谢青来说,刘学萍出逃预示着他可能要面临灭顶之灾。在AC市,短短的四个月内,已有近一百人因刘学萍的案件被收押。谢青幸好这时不在国内,否则,他可能也已经进去了。
这天夜里一点多钟,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三更半夜,谁还会来电话呢?谢青拿起电话,说:喂!可是对方没有回答。谢青能感到对方的存在,因为背景的声音里有汽车驶过。谢青又耐心地说了一句:喂!突然听到话筒里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你喂什么?不知道我是谁吗?”话筒里的女人声音有点沙哑,公鸭似的。谢青一听就听出了刘学萍,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哪里?还在美国吗?”谢青问。因为他在新浪网上看到她最近在美国旧金山露面过。
“干嘛在美国啊?我不喜欢那个鬼地方。”
“那你在哪里?”
“在巴黎,你朝门外看看,我就站在你家门口呢?”她说。谢青吃了一惊。他探头看看窗外,没见人影。把门打开,走道里也空空荡荡的。刘学萍在电话那头又咯咯地笑起来,“你没看到我吧?逗你呢,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啊。”
“你真在巴黎吗?”谢青这时才觉惊魂稍定。其实嘛,他何必要这样紧张呢?他对自己说。
“我真的就在巴黎,我在第十三区的井田一村酒店一人独自吃饭,太没味了。你就不能来陪我喝一杯?”
“好吧,我马上就来,你等着。”谢青知道刘学萍没说假话,她这会真的来巴黎了。谢青穿上了衣服,开上黑色的奔驰车,急驶而去。
从拉得芳斯到美丽城中国街,大约开车二十分钟。谢青很快就到了井田一村酒家附近,看见了高挂在门廊上方的三盏灯笼。这个酒家卖的是正宗的AC菜,什么鱼圆汤,敲鱼丝,虾子肉,盘菜生等等,尤其是这里一种发黑发臭的腌芥菜芯,已高度腐烂得一碰就化,但它发出的强烈臭味足以把所有路过巴黎的AC人都吸引过来。谢青进入酒店时已是午夜一点多钟,这里是通宵营业,店堂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谢青走近酒店,店堂里的人都转头看着他。谢青看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其他的客人都是三五成群的的年轻人。刘学萍并不在啊。谢青和这个酒店老板相熟,想进去问刚才有无一个单独的女客在此。就在他穿过店堂之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刘学萍沙哑的声音:“阿青,你眼睛瞎了,我坐在你面前都没看见。”
谢青急转身,依然没看见刘学萍,还是那个不相识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这个女人看着谢青,脸上没有表情,她的脸形有点古怪,像是鹦鹉。她嘴里发出的是刘学萍的声音:“阿青,你转来转去丢了银子似地干什么?”
“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谢青吓得起了一身汗毛。
“我去荷兰找一个医生做了整容手术。”
“怎么整得像一只鹦鹉似的?那医生不会是宠物医院的兽医吧。”
“童子痨,没规矩,乱说。”刘学萍的眼睛出现怒意,脸上肌肉却不会变化,还是一样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青坐了下来,他的心情也慢慢松弛下来。
“前天。从荷兰来。”
“前些日子网络上的消息都说你在美国。是真的吗?”
“我在那里躲了四个月,到处都有记者和安全局的人在追堵我。而且我知道,很快就会有杀手来索我的命。因为我知道太多的事情,国内一些要人怕我万一被引渡回去对他们不利,一定会杀人灭口。所以,我用一个假护照逃到欧州来了。”
“你觉得欧洲比美国安全吗?”
“不知道。不过,我现在脸也换了,身份也换了。刘学萍已经死了,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幽灵。你知道那句话吗:一个幽灵,在欧洲的大地上俳徊……”
“不止是一个幽灵,至少有两个。我也变成了幽灵,不能回国去了。”谢青说。
刘学萍又神经质地笑了,发出公鸭似的声音。“你看,我还没死,倒拉了好些人陪葬了。”
“不说不说了。难得在此一聚,吃点喝点吧。”谢青叫来跑堂的,点了一些酒菜,现在,他真的感到有点饿了。
谢青和刘学萍干了一大杯绍兴花雕酒。酒一上头,心情就舒畅多了。他们不知怎么的说起了谢青奶奶和刘学萍家挨在一起的老屋。刘学萍比谢青大十来岁,所以他们没有童年一起玩耍的经历。不过他们都记得桂井巷中间那个俊福家的菜园子。真的不可思议,那时俊福家在城市里还可以有一个菜园子,还可以靠种菜维生。俊福家的菜园里围着一道粗石墙,里边养着条很凶的狗,生人可不敢进来。俊福家的菜园里还有一个茅坑,起粪的时候,整个巷子都会飘着臭气。那个时候桂井巷的居民喜欢这样骂人:你还不如钻到俊福家的茅坑里去!
“阿青,我现在真想钻到俊福家的茅坑里去!”刘学萍用这句已经失传多年的话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她一喝了酒,心情就垮了。
“其实你那时卖馒头挺好的。”谢青没有理会她的心情,还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如今的日子他遇上不顺心事的时候,就会去想那年他推着满载着无烟煤的板车在西河路的情景。“你要是一直卖馒头现在一定平安无事,干吗要改行当官呢?”
“阿青,你又说错了。我觉得我这个人天生就是要当官,卖馒头才是我不应该做的。我觉得,卖了十几年的馒头,不如我当副市长一天时间有意义。”
“可你要是一直卖馒头,就不会变成亡命天涯的逃犯。”
“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自己一生卖馒头啊!那多没意思。”
谢青和刘学萍喝了酒,吃了些东西。慢慢地话也说完了。整过容的刘学萍一身疲惫,她的腰已明显地弓了,头发也有点灰白。谢青帮她穿上了大衣,和她一起走出门外,这个时候外边已经飘起了大雪。谢青和她握握手,感到她的手在发抖。谢青说:“阿萍姐,多保重吧!”
他打开一辆停在路边的黄色计程车的门,让刘学萍进来。刘学萍的住址写在一张卡片上,那司机点亮灯看了半天,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青站在风雪中,看着这辆黄色的计程车一直向前开,消失在巴黎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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