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女孩和三文鱼(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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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球猛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蔑,上一回则满是热情。这一下,镇球心里全乱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说:

    “我不是来抓人的,我只是想见见藏在你们家里的那个男人。”镇球心里觉得难过。他的表现越来越不老练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晚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老太太说。

    “不!你们把他藏起来了。上一回,我没有抓住他,但是几天之前,在瓯江电影院里,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你们坐在一起。”

    “当时你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凶残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还正面对着那刺目的手电筒光束。

    “你说错了。你们家那个男人才是个没有胆量的胆小鬼,一个藏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见不得人的家伙!”镇球忍不住发火了。自从他当起联防队员之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抵抗。

    “一对丁钩!我要赢了。”老太太怪叫一声,出了一手牌,兴奋得全身发颤。

    “那么我要搜查了。”镇球脸色发白,喊道。

    “请便,尽管你没有搜查证。”

    镇球已无路可退。他必须再次进入这个带圆洞门的挂着葫芦子珠帘的套间里面。上一回,鹤子站在珠帘的前面,用她丰满而温暖、陶瓷花瓶一样的身体阻挡着镇球进入里面。而今天,鹤子无动于衷地坐在桌前,没有看镇球一眼。镇球在即将撩开珠帘的时候,突然之间感到空虚之极,那诱使他多日的神秘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这种类似早泄的沮丧使他对北方男人的存在真实性再次产生了动摇。或者说,北方男人的存在与否已不再值得他的关心。现在剩下给他的,只是尴尬和疲惫。这个时候他不能后悔,应该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他一个箭步冲进了套间。立即,有一股凛冽的北风吹得他浑身哆嗦起来。凛冽的北风是从套间里面一扇敞开的木推窗的窗口吹进的(而上一回,镇球没有发现套间有窗门。他一定是把木推窗看成是板壁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条有着红色斑渍似图案的旧床单已经换成一条白色的,小桌和地板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镇球想起动物园里囚禁猛兽的铁笼。猛兽已经出逃,连一点痕迹和气味都没留下。镇球走近木窗把头伸出去,寒冷的风吹得他的头发根根竖起。他看见了窗外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也空空荡荡。现在他相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北方男人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从他背后,响起鹤子冰冷的声音。

    镇球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鹤子。他的尚未成型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发涩地说: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会走。他已经走了,回北方了是吗?”

    鹤子一声不响,只是很失望地看着他的眼睛。

    屋子里变得异常宁静。静谧中,镇球慢慢退去。退至门边时,他听到老太太最后的声音:

    “你不能走!你赶走了我们的客人,我们的三人牌局也残缺不全了。你得留下陪我们打牌!”老太太的声音混浊不清,像是从肺叶间摩擦出来的。镇球忽觉毛骨悚然。

    鹤子直着头颈出神,好似在冥冥之中聆听着什么。

    一副牌从老太太手里徐徐飘落,在桌上排成整齐的一行。一律是红色,是一组红心同花顺子!

    水边的舞鞋

    现在想起来,丁加舜如果没有看见游泳池边杉木平台上那几双芭蕾舞鞋的话,他不一定会买下这座房子的。

    那个夏天他跟着房产经纪人看了很多的房子。起初的时候有几座房子让他眼睛一亮。他想再多看几座再作决定吧,可是接下来看到的却越来越难以让他兴奋。直到某个下午,经纪人来电话说有座房产刚刚出盘,结构、价格、区域都还不错,很值得一看。丁加舜到达后,经纪人说屋主人马上就来,他们可先看看屋子外部的情况。丁加舜看到这个屋子普普通通,和别的屋子不一样的是它的后面花园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丁加舜对于花园里有游泳池的屋子没什么概念,直觉上来讲他也不喜欢私人游泳池,况且多伦多的冬天时间很长,游泳池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夏天可以使用,维护保养的成本又很高。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游泳池边的杉木平台上有好几双芭蕾舞鞋散落在那里,明显是些穿过的旧鞋,有一双粉红色的,一双水蓝色,还有几双是白色的。丁加舜有点昏昏欲睡的脑筋活络起来:看来这个屋子的主人品味不低,跳芭蕾舞的女性他可从来没接触过。就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游泳池边的花园风景在丁加舜的眼里变得生动了起来:一棵连体的白桦树,一排扶桑花,一株长藤蔓的香木槿,再延伸过去是路那边的教堂的尖塔顶。而这些风景都倒映入了清澈的游泳池水波里。

    这个时候,一辆银灰色沃尔沃房车开来了,停在了车道里。那车子车体看起来特别长,是一种限量版的设计。从车上走下来屋子的主人,他是个中年的男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衫。他的脸相丁加舜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只记得是苍白的、缺少表情的,是一张梦境中常会见到的那种人脸,谁能记得住梦中人的模样呢?

    男主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带着丁加舜和经纪人进入了屋子内部。屋内有很多个房间,基本上都已搬空了,只留下少量物品还没清除。丁加舜看到了主人卧室的床还在,有一条女式的红色风衣挂在衣架上;还有一间小屋里堆着好些玩具,地板上有儿童用的蜡笔,看来这是儿童房了。参观之后,主人问丁加舜对屋子的印象如何?丁加舜回答说其他还好,就是这个游泳池让他有点犹豫。他问房子的男主人:

    “你觉得花园里有个游泳池有用吗?”

    “你觉得它有用的时候它就会有用。就算你不游泳,放上水也就成了风景。”他说。这句话后来经常会浮现在丁加舜的脑际。

    “为什么这里有很多的舞鞋呢?”他问。

    “是我太太的,她曾经是个舞蹈演员。”那人回答。

    丁加舜结果买了这个房子,这个时候是他移民到加拿大的第五年。他已经站住了脚,有能力在这里生活了。在买好房子之后,他把妻子和女儿从国内接到了多伦多团聚。

    经过这么多年的飘泊,他终于又开始了家庭生活。这些年他和妻子聚少离多,妻子一直在国内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工作。妻子是记者,到了多伦多之后,妻子很快在一家报纸找到了夜间编辑职务,晚上时间都外出工作了。相对妻子的忙碌,丁加舜反而显得比较空闲。他把很多时间放在种植花园的花草和料理游泳池上面。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在这个游泳池里游泳,妻子呢对于游泳更是没有兴趣,完全是旱鸭子,结婚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游泳过,就连几个月前去古巴度假也不愿试一试蓝宝石一样的加勒比海水。因此大部分的时间里,丁加舜是坐在杉木平台上看着花园和游泳池的水波出神,那上面时常会飘进一些从枫树上落下的叶子。时间就在水光和花影中慢慢流过,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他想起了那个男主人说的话:“你觉得游泳池有用的时候,它就会有用。”他觉得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他的督促下,他七岁的女儿有时会穿上泳装下到池里游上几个来回。女儿对游泳以及其他体育活动都不大感兴趣,她现在的游泳技术和几年前他在国内教她的时候水平差不多。但是那个时候女儿对于游泳是非常喜欢的,整个夏天都跟着他上游泳池。哪一天要是不带她去,她就会哭闹个不停。他不会忘记更早的时候第一次带女儿去游泳的事。那天游泳池里人不多,他带着还不到一岁的的女儿到了池边。他让女儿坐在池沿不要动,他跳下水之后再抱她下水。也许是为了让女儿高兴吧,他退开好几米,加上一段小助跑,腾空跃起像燕子一样扎入了水中。当他浮出水面想看见女儿的笑脸时,却发现女儿不见了。他赶紧爬上了游泳池平台,以为女儿独自跑开了。可在他的视线之内,却没有女儿的影子。突然,他看见池边上有两个小男孩在对他笑,并指着水底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魂飞魄散,赶紧跳入池中潜入水底,却见女儿正自如地仰卧在水底。他抱住她托出水面,只见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原来就在他一跃跳入水里时,女儿也模仿着他跳入水中了。不过她出生不久,在母体羊水中的记忆还在,会自动屏住气息。当然,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两个男孩在笑,而是上岸到其他地方去找女儿的话,那么她早就没命了,因为她屏气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件事虽然有惊无险,但是妻子知道后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愤怒,和他大吵了一架,指责他对于女儿的生命视若儿戏。就是从那之后,他们关系就冷淡疏远了,直到现在到了国外,还是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丁加舜看见已经长大的女儿,就会想起这件事。尽管女儿现在的游泳技术还很差劲,不过他倒是不用担心这池里的水会对女儿生命构成危险了。

    天气稍微转冷,女儿就再也不下水游泳了。他在下班后或者周末的时间里,常常还会坐在杉木平台上,有时喝一瓶啤酒,有时喝一杯茶。他的目光常常会落到平台的那个角落,当时那个地方放置着几双穿过的芭蕾舞鞋,现在他在那个位置上摆了一盆猩红色的玫瑰花。奇怪的是,每当他在杉木平台上喝着饮料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总是会把那盆玫瑰花看成是芭蕾舞鞋。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个芭蕾舞鞋的主人还会回到这个平台上来。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和游泳池有关的生活,喜欢上这座房子的气息和品味。甚至他在换新车的时候,不自觉地去了沃尔沃车的专卖店里,买了一辆和先前屋子男主人一样的银灰色沃尔沃加长房车。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和这座房子融为一体了。

    生活越来越好了。秋天里的一个早上,他决定带女儿到Dansview大峡谷去远足。他近来发现自己的肚子有点发福,家庭医生建议他得多做户外活动,于是他选择了参加HIKE(长途步行)运动。在平常的时间里,他每天早上会沿着住家周围的林荫小路走上半个小时,周末则选择去较远的地方。他近来开车经过401公路时,看到飞架的大桥之下向北而去是一片极为浓郁的红枫叶树林,从地图上看这个峡谷是一直可以通到市区中心的。周六早上,妻子夜班回来还在睡觉,他和女儿穿起了户外的运动服,带上了照相机和食物饮水,步行出发去Hike了。他们先搭了一程公交车,在Butheauste桥边下车,然后沿着峡谷底下的小径向南边走。风景很好,峡谷里面有巨大的古树、交错的溪流。但是在穿过一个小桥之后,前面出现了一道齐腰高的围栏,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拦住了去路。一个开着电瓶车的清洁工经过时,丁加舜问他能否从这里穿越过去?那人有点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开车过去了。于是丁加舜带着女儿越过围栏,决定穿过高尔夫球场一直往前,按既定的线路向市区方向前进。

    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小径前行。可是没走多远,路就没有了,只有绿茵茵的草地。他和女儿再往前走,突然见前方站了一群拿球杆的人,其中一个戴着白色遮阳帽的女人正大力抡动球杆将一个球打向空中,对着丁加舜的方向高速飞来。丁加舜连忙闪避,心里生气,正想开口责怪对方,却见那个击球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在斥责他们:

    “Are you crazy?How can you walk in golf stroke field?”(你疯了,怎么可以进入高尔夫球场的击球区?)

    说话的是个华人模样的女人,说的却是英语。旁边站着一些白人倒没说话,流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轻蔑样子。丁加舜要是回骂一句,那些人一定不会保持沉默了。

    他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路上都是高尔夫的开球点,走两步就有一个球向他们高速飞来,伴随着击球者的惊呼和责难。他得不停地躲避,时而躲到树后,时而跳下水沟,狼狈不堪。更要命的是女儿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情绪差到了极点。这一次的经历让丁加舜明白别以为自己已混出个人样了,其实自己还像个乡下人,误闯入别人的游戏之地丢人现眼。要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还有好多路要走呢!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开始去学打高尔夫球。多伦多有许许多多个高尔夫球场,打一个上午的球只花二十几个美金,谁都能打得起。某一天下午,在他打完一局九洞制训练课之后,洗过了蒸汽澡,离开了俱乐部到停车场开车。他一眼就能看到停车场上自己那辆别致的银灰色沃尔沃加长房车。他奇怪地发现今天自己的车没有锁上。但这里很安全,没什么关系的。他开门进去了,坐到位置上,发现位置好像被调正过了。他调了位置,然后插上钥匙启动,可是钥匙却怎么也转不动。他拔出钥匙重新做了一次动作,还是转不动。而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有点异常,仪表板上怎么有这些头皮屑一样的灰尘?副驾驶座上怎么会有一双白色手套?那肯定不是他的手套。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上错车了,这不是他的车。几乎是同时,他看到有张人脸附在车窗边,并猛敲玻璃。他赶紧走出了车表示歉意,说明自己是上错了车。他的车是一样颜色型号的,也在停车场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对着周围使劲按遥控器,终于他的车子的喇叭响了,那个人也看到了。就在这时,丁加舜看到,这个人就是卖给他屋子的那个男人,他开的车还是原来那辆车。但是对方明显没有认出他来,踩着油门很快离去了。

    这件事让丁加舜不安了好几天。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莫非有什么力量正在逐步把他变成那个开银色沃尔沃车卖给他房子的人?事实上他自己也的确是一个开银色沃尔沃房车的人,有一天他们会像两条蛇一样无法辨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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