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报纸上的报道详细了许多。丁加舜连续几天跟踪着事件的报道。这是发生在东约克区一座Town House(镇屋)里的惨剧。死者的父亲是个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母亲曾是个舞蹈教师,多年前得过精神病并住过多伦多精神病院。死者五岁的贝贝出生后智力发展迟钝,几个月之前被病童医院确诊为自闭症患者。出事当天早上,男主人要清洗花园里的一张椅子和一个被沾污的橡胶鸭子玩具。因为花园里没有水盆,他将楼上浴室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并加入大剂量的洗涤剂,把椅子和橡胶鸭子浸泡在浴缸里。中午之后,男主人出门去一个朋友家里探望病人,这段时间延续了近五个钟头,其间他和妻子的通话记录有十一次。就在他下午五点半钟回到家里时,看到家里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他的妻子独自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看电视。他问妻子女儿在哪里?回答说是在房间里睡觉。但是他没找到女儿,最后发现女儿伏身在浴缸里面。他马上施救,但是女儿已经死了。
这个案件充满疑点,警方开始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由于男主人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案件朝着是患过精神病的母亲淹死了患有自闭症的女儿的方向发展,警方拘留了女孩的母亲。
丁加舜也在侦查,他想查清这个患自闭症的女童怎么会画出他家花园的风景。唯一的可能是她在这个花园里住过。如果这样,那么那个开银色沃尔沃的男人就是她父亲,那个留下芭蕾舞鞋在水池边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大约一个礼拜后的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的口气非常的客气,称自己是多伦多警察局凶杀案件组的彼德探长,现在要到丁加舜的住家做一些调查,希望丁加舜能马上回家配合一下。丁加舜说自己正在上班,不能离开。彼德探长说已和他的老板说好了。丁加舜转头,果然看到老板在向他点头示意,表明彼德的话是真的。所以呢丁加舜马上驱车回家。他远远看到家门口有四辆警车,还有一辆重型的刑事取证车,看起来十分夸张。
探长彼德和丁加舜谈话,其他警员在花园里游泳池边做着测绘和拍照。彼德对丁加舜说这个案子和他是完全没关系的。他们来这里调查是因为死去的女童贝贝一家两年之前住在这个房子里。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时间就匆匆卖了房子搬走了。彼德探长和他的谈话不像是谈案件,而是像在谈一个互相熟悉的人的麻烦事情。他说了女童母亲的供述。她说两年前自己刚从精神病院出来,女儿也从国内带来了。可是她女儿与普通孩子不大一样,医生说她可能是患有自闭症。这个游泳池老是诱惑着她和女儿。她跳入了水中,女儿也模仿她跳下水。她好几次在水面上看着沉入水底的女儿影子,想看她变成一条鱼一样游开。她对这样的想法害怕极了,于是和丈夫争吵要离开这个带游泳池的房子。在房子还没有卖掉之前,她就急不可待地搬开了。可是她避开了游泳池,却在一个浴缸里出事了。是的,她已经承认是她淹死了女儿。那个下午,她的丈夫把浴缸放满了水,加了很多洗涤剂,就外出会朋友了。女儿看见了浴缸里都是水,水面上还游着橡胶鸭子,就往浴缸里爬。对于女儿来说,浴缸和游泳池是一样好玩的。她那个下午非常害怕,一次又一次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但是他一直没回来。后来她开始和女儿在浴缸玩水。这个时候浴缸突然放大了,变得像以前的游泳池那么大了。她让女儿在水底像鱼儿一样游,后来看到女儿不会动了,才把她抱出来想弄醒她,可是却怎么也弄不醒。于是她把女儿放回到浴缸里,自己跑到楼下的客厅看电视了。
彼德在结束谈话之前,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个带游泳池的花园还是很漂亮的。”
“是这样的。”丁加舜说。他心里还说一句:尤其是当池水边摆着几双芭蕾舞鞋的时候。
这件事大大影响了丁加舜的平静生活。从表面上看什么也没变,妻子和女儿对警察的来访和屋子的这段历史都不知情。他的幸福感没有了,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对妻子和女儿的歉意。他现在奇怪地感觉到原先的女屋主人无所不在,当他打开储物柜、下到地下室的洗衣房都发觉有她的气息。有一次他在浴室里洗澡时,一转头在蒸气弥漫的镜子中也似乎看到了她的影子。这些错觉像是电脑病毒一样摧残了他的记忆,现在当他回忆起女儿那次沉入水底里的情景,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自己清白无瑕,而是开始有犯罪感的刺痛。他的睡眠质量也变得不好了,老是会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在水底行动。他曾经梦见自己的银灰色沃尔沃车子沉入水底,窒息之中看到窗外的水里有张人脸在对着他看,还喷着水气泡。那张人脸应该是卖给他房子的男人的,可是令他恐怖万分的是那张脸居然就是他自己的。
某个深夜他被这些梦魇弄醒了。他突然感到屋后花园里似乎有些动静。他起身穿过了走廊,到楼梯口的窗户往花园里看,结果看到了在游泳池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在游泳。他当时浑身起鸡皮疙瘩,以为一定是那个芭蕾舞鞋的女主人。那个女人从池边的扶梯上爬上来,在银色的月光映照下显出她的容貌,原来是他的妻子。妻子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在沉睡,他一点也不知道她会在深夜里游泳的秘密。
怡保之夜
这事说起来已过去十来年了。这年圣诞节之前我来到了马来西亚怡保——霹雳州的首府。这是一个看起来有点陈旧颓败的城市,街路两边的建筑大部分是那种过去福建厦门常见的骑楼,都是些有年头的老屋了。怡保一百多年前因为开采锡矿而变得异常繁荣,有很多的华人飘洋过海到这里采矿,后来就落户生根在这里。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怡保在锡矿资源枯竭之后开始衰落。这世界上听过怡保这个城市名字的人并不多,然而,要是说起好莱坞的打女明星杨紫琼很多人就会眼睛发亮。杨紫琼就是土生的怡保人,听说出道前还在街上的食摊端过盘子的。
不过人们要是以为我是杨紫琼的粉丝而来到这里那就错了,我可是为了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才来这里的。瞧,我在怡保的时间里并不是在城市的宾馆酒店待着,而是一直在围绕着城市的山丘和丛林里钻来钻去,身上被蚊子咬的都是红疙瘩。我想不到怡保这个地方会那么热,树叶是那么大,整个山脉被浓密的热带植物紧紧包裹住。这里的地质结构是那种特殊的石灰岩地貌,样子很像广西桂林,连绵的群山里面有很多的溶洞,霹雳河的水源支流交叉遍布其中。由于这样的特殊地理条件,在1941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马来亚之后,怡保一带的丛林山地便成为了抗日游击队的营地和打击敌人的主要战场。
现在我已经说出我来怡保的目的了,不是单纯地来旅游,而是来查证日军占领怡保时期的本地抵抗运动历史。我不是一个专业研究历史的人,充其量是个业余的抗战历史爱好者,所以并没有一套系统的理论,一不小心就会跟着人家的历史观点走。自从我移居国外之后,接触到了一些国内看不到的史料。我开始关注境外的抗战历史,比如马来亚新加坡的抗日活动。
不久之后,我找到一段有关136部队的历史,那里面的传奇性可比眼下的任何一部电视连续剧精彩多了。这个136部队是抗战时期重庆政府和英国军队联手搞的。重庆政府挑选了一部分从马来亚新加坡逃离出来的年轻华侨,送他们到印度加尔各答接受英国军队的间谍训练。1943年的春天,他们分批乘坐荷兰海军的潜水艇穿过马六甲海峡,登陆到马来亚海岸的邦咯岛上,然后潜入了半岛陆地。他们带有大量军火装备和现金,获得了当地游击队的支持。他们在怡保以南的米罗山上建立了大本营,在红土坎和怡保一带的城镇以开设商店工厂做掩护建立了间谍网。但是日本人很快就破获了他们的网络,除了几个成员逃到了山里之外,山下的成员都被日本人捉去了关在监狱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找到的线索是马来亚抗日的主线,直到有一天在互联网上一个东南亚抗战历史论坛遇见了刘锡康。刘锡康是怡保的居民,他主持着一个怡保华人文化历史的网站。当我在他的网页上高谈阔论136部队在怡保一带的抵抗活动时,刘锡康对我的论调嗤之以鼻。他说136部队的活动基本是花拳绣腿,没有起过什么作用。真正在怡保的丛林里抗日的是那些本地的游击队,他们是在马来亚共产党领导之下的武装。他的这个观点让我吃惊,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接受的共产党是中国抗日战争主力军的教育。我在网络上和他讨论了一阵,他失去了耐心,说我最好应该到怡保来一下,这里可是保存了很多东西呢。
于是在这一天,我坐飞机到了吉隆坡,次日坐巴士前往怡保。想不到怡保这个地方华人会这么多,车上大部分都说国语的,连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度姑娘打手机电话时也是用中国话和人嘻嘻哈哈:“你这坏蛋,我到了以后打死你!”
刘锡康开车来接我。他这人六十来岁,一看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他穿着很宽松朴实,一身棉布旧衣服,光脚板下穿着的是拖鞋,开的车子也是一辆掉了颜色的标志车。他先带我去了他家,其实他的家庭背景是锡矿主,住房很大,里面住着他母亲和两个兄弟,院子里面停了好几辆名车。他自己的教育背景也很厉害,是在澳大利亚的大学读的硕士。我本来是想请他帮我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可是他说何不住到他的工作室里去呢?他的工作室就在怡保城外,有两个房间,他自己不住这里,是专门给外地来的客人住的。当然里面的设施很简单,如果我觉得不舒服再换到酒店也不晚。于是,我就住到了他的工作室。那是四层楼公寓上一个单元,很干净。这个建筑临街的地方有个“胡日皆商行”大招牌,因此我出门回来很好找到家。安顿下来之后,刘锡康即带我开始寻访抗日游击队的遗迹。他大概已经带过很多人来过,对每个看点都非常熟悉。他首先带我到了卡迪卡素医生的墓地,那是个教堂的墓园,墓盖上落满了枯叶。刘锡康告诉我卡迪卡素医生是个被人们称为“游击队之母”的英国人,一直为山上的游击队员秘密治病,后来给日本人害死了。我看到刘锡康弓着腰身,一片一片地捡着墓盖上的枯叶,看得出他对于这个医生的情感很深。尔后,他带我去了卡迪卡素医生当年的诊所,这个名字叫甲板的小镇离怡保十几公里,差不多已被居民遗弃,即将被四处丛生的热带灌木吞没。当年卡迪卡素医生就是在这里偷偷给游击队做手术取子弹的。然后,他带我去了一个叫华都牙也镇上的监狱,卡迪卡素医生当年就是被日本人关在这里,拷打成残废。当我想拍照时,刘锡康很紧张,说不要让人发现,因为这里到现在还是监狱,关着霹雳州的重罪犯人。我们整个下午在寻访着日据时期的遗迹,他不时会告诉我某座房子是日军拷问华人的地方,某座屋子是日军的指挥所,某个十字街头是日本人展示被砍的华人人头的地方,某个山丘是日军大屠杀华人的乱葬坑。一整个下午他带着我从城内转到丛林密布的山地,接触到的全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日军罪行。我感到了这个小城内外还弥漫着日本人占据时期的恐怖,好像日本人还依旧深藏在那一排排带骑楼的屋子里面。刘锡康告诉我那环绕着城市的群山当年就是游击队的活跃的地方,城北边那一道绵延不断的山脊就是中央山脉,一直通往泰国。传说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之后,有一支日本军队不愿投降,一直在大山里面坚持着,过着野人的生活。听了刘锡康说的这些话,我更加感觉到怡保城里还存在着一种很强烈的历史气场。
经过一个下午的转悠,我已是疲惫不堪,天气炎热,身上也早已被汗水湿透。刘锡康送我回到了住处,让我休息一阵,他自己还得去忙点事务,说好晚上来带我出去吃饭。我喝了点水,洗了个澡,打开了空调,沉沉地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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