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从四层楼上下来,坐上了刘锡康的车子,往大街上开去。我腹中饥肠咕噜,胃口大开,对接下来要吃的东西十分期待。刚才听得他们说的是什么“蒙面人”这样的店号,心想大概会是去一家很新潮的饭店了。然而车子开了一阵,转入一条更小的马路,在一个骑楼的角楼头停下来。他们带我走进了街角的这家小饭店。我注意到了这间简陋的饭店招牌上并没有写“蒙面人”的名称,倒是写着“怡保家乡牛肉汤”几个字。我走进了店铺,这里只有一面墙,三面是拉起的铁卷门,一阵阵牛肉的香气直入肺腑。我和他们坐了下来,等了一阵子,才见一个已经老得走不动路的老太太慢慢走过来。刘锡康和谢老师对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当地的马来语。那老太太一点表情也没有就慢慢转头走开。
然后我们就坐在那里,喝着茶,等着上菜。说真的,要是在中国大陆,这样的地方请人吃饭实在是过于简陋,桌椅都是简单的原木的,餐具只是几个瓦罐。而令我觉得十分奇怪的是店里经营生意的人,除了刚才来点菜的那个老太太,前面厨房里是一个更加老的老头,慢慢腾腾在锅台上摸索着。还有个伙计年纪略小些,是个很厉害的驼背,脸上有不祥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伤心咖啡馆之歌》里的那个罗锅。
不久后饭菜上来了,每人一小罐牛肉汤,一碗米饭,还有两个公菜是芽菜鸡,木瓜蒸扁豆。吃了饭之后,刘锡康要了啤酒。我们边喝着啤酒边聊天。谢老师喝了点酒之后话头多了些。我听出他有点怀才不遇。他想编一本马来亚游击队抵抗运动历史的书籍,而且已经花费了很多年的心思收集了大量资料,却没有书局愿意出版,主要问题是游击队的红色背景在马来西亚政治上还是个禁忌。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妇,是刘锡康侄子辈的朋友,他们是在中国广西藤县做石灰和石料的生意,于是我们的话题又多了些。这个时候下起了雨,我们坐在店里喝着啤酒聊天,等着雨停了才好回去。我发现那个年纪大得走不动路的老太太坐在里面一张桌子前看着我们,那个比她还要老的男人也这样看着我们。还有那个罗锅,一脸邪气地在擦着桌子。
雨停了,这顿晚上的饭终于吃好了。离开了这个老年人打理的饭馆,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吃饭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总有点紧张感。我有点为刘锡康和谢老师没有带我去“蒙面人”饭店而去了这个迟暮老者的牛肉汤店隐隐不满,因此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了谢老师:“我听到你们之前说的是要去‘蒙面人’那里吃饭的,为什么又变成了这里呢?”
“这里就是蒙面人饭馆。”谢老师说。
“怎么会?我看到的招牌明明是怡保家乡牛肉汤嘛。”
“哦,是这样的,这背后有一个故事。我就是想要让你知道这个故事,才带你到这里来。”谢老师说。
“是吗?什么样的故事呢?你能说来听听吗?”我说。
“还是让你看一份资料吧。明天我把我保存的一件档案拿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蒙面人’的故事了。”
“为什么要明天?今天晚上不行吗?”我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
谢老师沉思片刻,说:“也许你是对的,这个故事还是在夜里的时候来看更加印象深刻。好吧,我们现在就去一下我的学校办公室,我去把那件档案拿来给你。”
于是我们在雨夜里又在怡保城里转了一个弯,到达了育才中学的门口。这个学校的门口我看起来有点熟悉,因为在刘锡康的网站上的历史资料图片上看见过。谢老师让车停在门口,独自跑进了校门。我能看到他穿过了操场,消失在夜色里。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回到了车子里。
他们送我回到住处后,又抽了一阵烟,喝了几杯茶,才告辞回去。
因此几乎是在午夜的时分,我才开始有机会把那个牛皮纸袋打开来,抽出里面的卷宗,看看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东西。那上面的编号是D-JJ-689H号。上面用小楷工整抄写着摘要:怡保大肃清时期。我想这一定是谢老师准备编著的书籍的部分资料。
打开卷宗,是好多张粘贴在纸页上的老照片。有一张是日本人凝神运气准备砍一个中国人的头颅,有一张是怡保车站前的日军游行,还有几张是日军大屠杀的场面。近来这一类照片看得很多,让我十分受折磨,所以我略过了照片,翻到了文字部分。
我看到的第一段文字是一封用毛笔写的信,看得出是一个长辈写给谢老师本人的。
志明贤侄大鉴:先后来函敬悉,承查询日军占领星马时,在怡保引导日军屠杀无辜青年之蒙面人一案,因历时二十多载,案卷早已归档,且老夫早已退休多年,无权再查阅公务卷宗。所幸找到一份当时简略记载,系事后报纸上的刊登消息剪报,兹特随函附上请查收。原稿上贴有四帧照片,因历时过久模糊不清,亦重新印洗附上。现在趁我的记忆还没有混乱,特把蒙面人案件的前后经过叙述如下,以警示后人不得如此作恶多端。
从这封信来看,这是一个叫刘戈青的老人写的有关怡保“蒙面人”案件的回忆资料。刘戈青的身份是台湾警备司令部一名退职官员。附件部分包括一张报纸剪报、几幅照片和一封字体非常工整的长信。这封信就是他上面提到的对“蒙面人”案件的追忆。我开始读这封长信。信里面夹着一些文言文句子,我还是用自己的语言来复述一下这封让我印象深刻的信件,相信读者也会认为这封信的内容很有点意思。
刘戈青在信件的开头部分先是描绘了日军占领了怡保之后的大肃清运动。日本人没有遇到当时的殖民者英国军队很大的抵抗就横扫了马来亚半岛。但是他们知道在这个地方让他们不得安宁还是当地占到三分之一人口比例的华人,日本人在中国内地的战场上已经和中国人打了四年的仗,双方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日本人占领马来亚之后,当地大量中国人早就组成了游击队,隐藏在山地和丛林里面,伺机和占领者作战。日本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对于马来亚的华人连续进行了一连串的掠杀。但是日本人无法在这里进行种族大屠杀,像欧洲的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那样。因为日本人侵占马来亚半岛主要是为了取得战争的资源,包括橡胶、锡矿、粮食、铁矿等等,而这些资源大部分都掌握在华人的手里。没有华人的合作,这些资源就无法生产。因此,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半岛之后,进行了一场极其残酷的大肃清举证运动。他们让华人离开住家,住到马路上,逐个审讯,搞清身份。如果发现有一点点抗日倾向或者有可能成为抗日分子的就马上把他们挑选出来。一部分马上带去集体屠杀,还有一部分则被送到丛林里去为日本人修路,大部分两个月之内就会被折磨致死。
刘戈青的信件详细描述了怡保城在那可怖的大肃清之中,一周之内有上千个人失踪,被日本人挑选出来人间蒸发了。好不容易过了这么一个关,怡保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家,以为接下去总会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了。可是没有过两天,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五日十二点钟深夜里,全城突然警报长鸣实行戒严,在黑暗和极端恐怖的气氛下,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全城不分男女老少全部赶到户外列队站立。这个夜里怡保城里的市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怪物”,那是一个穿着特制白色蒙面服装,由头部套至足底之长袍,面部只露出两只眼洞的“蒙面人”。这个“蒙面人”带领着怡保日本驻军宪兵队士兵,步行从甘光鬲汝巫金MK大街出发,向市区行进。一路上,该神秘的“蒙面人”带着日军宪兵在街上的市民队列前经过,用手里一根五节电池的手电筒强光逐个照着每个人的脸。当“蒙面人”的手电筒强光束在某个人脸上停留两秒钟,日本宪兵就立即上去将这个人拖上了卡车。这些被拖出来的人一部分是地下抵抗运动重要人员,也有一大批华裔青年人,前些日子参加过地下集会,准备到山里去参加游击队的。被指认出的人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被日本人拉到郊外处决了。“蒙面人”从深夜开始一直带着日本宪兵在人群中指认着杀戮的对象,到天亮时,已有三百多人被指认出来屠杀掉,其中育才中学就有十来个学生在里面。“蒙面人”因全身从头到脚严严实实遮掩着,无人能识其真正面目。
那个夜里“蒙面人”从午夜开始一直忙到天亮,但是怡保城里的华人还是比较多,到天亮了还没能走遍所有街区指认出所有的人。“蒙面人”好似黑夜里的妖魔,在太阳出来之后行动明显迟缓了。大概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蒙面人”和日本宪兵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甘光鬲汝巫金MK大街附近。当时刘戈青正被日本人赶在路上等候着指认,恐怖万分看见“蒙面人”到达了这里。这个时候太阳已很高,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蒙面人”蒙在一件不通风的长袍里,一定是热昏了头。“蒙面人”像失去法力的巫师,不知道还有人等着指认,以为任务已结束,竟然把蒙面的服装脱了下来。刘戈青当时正站在“蒙面人”正对面,当“蒙面人”除下服装,一看这人竟然是个女人,是市立霹雳州医院医生巫廷谦之妻许玉叶!刘戈青当时的身份是宝兴百货商店的老板,许玉叶是认得他的。就在刘戈青以为这下蒙面人许玉叶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时候,他发现了许玉叶在脱下厚厚的蒙面衣服之后眼睛被强光刺激得张不开,而且人已极度疲乏,双手掩着脸就钻进一辆日军的汽车离开了。刘戈青松了一口气。要是许玉叶知道她脱衣服的时候被华人看见过,那么这些人一个个会被处死的。
这是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事实。他认识许玉叶。一个端庄而文静的女人,经常会带着人们做善事。她去孤儿院里给孤儿捐过物,还帮助无家可归的老人,刘戈青后来一直潜伏在怡保,一直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为止。他是在日军入侵之前由重庆方面派到马来亚做地下工作的,当时有两百多个人,到日军投降时只剩下八九个人,其中在“蒙面人”带着宪兵指认的恐怖之夜中就有十几个人被杀害了。刘戈青后来一直在暗中注意着许玉叶和她老公巫廷谦的动向,不久之后,他看到了巫廷谦被升职为霹雳州立医院院长一职,这才明白她是因为帮助日军屠杀有功而得到的奖赏。
日本人投降之后,刘戈青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许玉叶和巫廷谦捉拿归案。他已恢复了身份,任英军方面审判战犯顾问。但是许玉叶、巫廷谦却已乘乱逃逸,人间蒸发了。刘戈青找遍整个星马地区的日伪名单,不见其名字。最后查找了日本军队眷属集中营的大量照片,才发现了许玉叶和巫廷谦化名混在日本人中间,被遣返到日本去了。
当我看到了这里,突然明白了过来,今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怡保家乡牛肉汤店里的那两个老人一定和“蒙面人”案件有联系。莫非那个来点菜的老得走不动的老太太就是蒙面人许玉叶?那个在灶台上的老人是她的老公巫廷谦?我在卷宗里翻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两张标准的照片。一张是许玉叶的,照片的时间还是一九四三年,应该是在蒙面事件发生之后,照片上她大概三十来岁,齐耳的短发,尖领的格子衬衣从西装里翻出来,除了两眼梢往下垂的样子不大好之外,基本上还是个不错的职业女子形象。而她的老公则气度不凡,额门开阔,脸膛浑圆,穿着一件讲究的西装,颈项上还有一条挺粗的金项链。我努力盯着照片细看,想找出这个女子和牛肉汤店里那一个老妇人的相似之处,可是实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我很快看到了另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憔悴而愁苦的女人站在房间中间,一个头发梳得发亮的男人侧面背影在写着笔记。照片边有说明:台湾警务处处长刘戈青审问怡保蒙面人许玉叶之影。这张照片让我心里一亮,一是因为我知道了刘戈青最后还是抓到了蒙面人许玉叶,还有一点就是,我已经从这张许玉叶受到打击时的苦脸照片上看到了怡保家乡牛肉汤那个老太太的影子了。是的,卖牛肉汤的老太太就是许玉叶,那个在厨房摸索的老人就是巫廷谦。
下面的一段是刘戈青怎么抓到许玉叶夫妇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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