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七月九日,由日本佐世保开来的“海黔”号客货轮抵达基隆港时,刘戈青在鱼贯而下的旅客中发现了疑似许玉叶夫妇的人走下舷梯。刘戈青即命令基隆港务警察所给以扣押。在港警侦讯时,这对夫妇绝口否认,坚称不是许玉叶和巫廷谦。刘戈青于是亲自出马,命令手下将两人解至港口警务处他的办公室。刘戈青当天穿着少校警官的制服,气势非凡,他劈头就问:“你们认识我吗?”
许玉叶抬头一看,完全吓懵了,脱口而出:“你是怡保槟榔律同壹隔壁的百货公司老板刘宝兴。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玉叶你为何要蒙面带着日本人去指认华人正义青年,供日军集体屠杀?”刘戈青问道。
“绝无此事,我乃被迫在日本宪兵队当过短期翻译而已。”许玉叶这个时候反应过来,这个当年的刘老板可不是来和她叙旧,而是来和你算账的。
“休得狡辩。你蒙面认人的当天,我也列队站在路上。当你将面具服装除下时,你左边站着台籍翻译杨阿木和郭中兴,右边有日本宪兵队东川队长等人。你除下面具服装后,坐着日本人小汽车由吉宁道公小庙转入何敦锦园,难道你忘了吗?杨阿木郭中兴和东川队长等人已经接受审判被处绞刑,现在我等的就是你的归案了。”
许玉叶乃不可置信地看着刘戈青,喃喃自语:“你那天真的都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呢?要是我看到了你,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许玉叶乃俯首认罪。
“战后你躲到了哪里呢?我们找得你好苦。”刘戈青审问。
她招认系由四方楼暗牌警长张志云带他们住到槟榔岛躲避,以后化名顶替一对死去的日本夫妇混在日本人集中营被遣送到日本。本来以为是逃脱天谴了,可做梦也想不到会自投罗网。
许玉叶夫妇被抓获之后,很快被移送到马来亚怡保军事法庭接受战犯审讯。刘戈青的叙述到这里就结束了。卷宗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剪报,上面是用红色大号字登了审判的结果。军事法庭宣布判处许玉叶绞刑,判处巫廷谦无期徒刑。那张报纸上有许玉叶夫妇接受审判的法庭照片,还有在法庭外边黑压压的愤怒人群照片。这些人都是那个恐怖的夜晚被蒙面人指认出来被日军屠杀了的华人的亲属。他们在外边举着死去的亲人照片和遗物,情绪激动守在法庭的门外,那样子恨不得将许玉叶撕成碎片。
我一页一页看完了档案,了解到了这一个恐怖的历史案件。许玉叶这个人间的恶魔终于得到了惩罚。可是,这个审判却推翻了我前面已经推断出来的那个怡保牛肉汤的老年妇人就是许玉叶的结论。如果在一九四七年的时候许玉叶就被绞死了,那么这个夜里我所想象的故事就不成立了,而且谢老师安排的饭局也失去了我所想像的那种隐秘的意义。许玉叶真的在一九四七年被送上绞刑架了吗?我在这个档案上已经找不到答案了。我放下了卷宗,打开窗门。怡保的夜色中透着浓烈的山林气息,那中央山脉在月色之下蜿蜒地掩映在云层之中。现在都深夜两点了,我得等到明天,去问谢老师,才能找到这个答案。
然而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打开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里有一条刚发来的短信。是谢老师发来的。就一行字:陈兄,档案看好了吗?
我一看时间,是刚刚发来不久,想来他还是没有睡觉吧。于是我回了条短信。
“那个牛肉汤店里的老妇人是不是许玉叶?”
“正是她,那个老得走不动路的男人是巫廷谦。”他回了短信。
“许玉叶不是被判处绞刑了吗?她应该在五十多年前就被处死了。”我说。
“是啊。可是她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太有本事了。她在被引渡到了怡保之后,知道自己有几百条人命血案,肯定会被判死刑的,所以她被递解到霹雳州华都牙也监狱之后,勾引了监狱内的一个审问官。最初是用无辜的眼神,后来用了一些身体语言,最后是用脚,隔着审问的桌子来接触审问官的身体。据说审问官在第三次单独审问时就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当时她是死囚犯,是上了手铐脚镣的。书记官无法在正面分开她的腿,是从后面部分搞进去的。”
“后来这个审问官放她跑了吗?”
“不是。审问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从审判官那里得到的好处是被他搞得怀了孕。在被判处死刑上绞架之前,她告诉法官自己怀孕了。法官送她到医院检查,结果证明真的是怀孕了。根据英国的法律,她被免除了死刑,改判无期徒刑。而那个审讯官员则无地自容畏罪自杀了。”
“她真的怀孕了吗?”
“是真的。她后来在监狱医院里生下了孩子,是个先天的驼背智障者。”
“就是店里那个扫地擦桌子的罗锅吗?”我说。
“是的,就是他。这个小罗锅救了许玉叶一命。”
“许玉叶真的厉害,在这个时候还能死里逃生。”
“许玉叶和巫廷谦在监狱里服刑时间很短。一九五〇年,美国和英国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了对日本的和解政策,在旧金山签订对日和约。马来亚当局在一九五一年八月份开始将所有日本战犯遣返回日本横滨的鸭山监狱,由他们自行处置,结果那些战犯很快都被释放。马来亚国内的战争罪犯也都从轻发落,提早释放了。”
就这样,许玉叶巫廷谦以及在监狱里生下的驼背儿子在被释放之后,就留在怡保不走了。最初的时候,他们白天不露面,只有在天黑之后才出来做点小生意。先是在闹市区卖点汽水和水果,后来还卖香烟、槟榔之类。大概是在四十年之前,他们一家买下了现在这间店铺,开始了做牛肉汤的餐饮生意。他们的习惯是天黑之后才开始做生意,一直做到深夜。他们没有雇一个人,只有他们自己两个人加上智障的罗锅儿子。谢老师说:起初怡保人都不去这个店里吃东西,有传说她会在牛肉汤里下慢性的毒药,还有一些对她仇恨的人企图纵火烧了她的店。但是她和巫廷谦、罗锅就这么忍受着。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们就一声不响望着怡保的夜色,冥想着。他们从来不和顾客搭话聊天,生意几乎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他们的生意一直都没好过,大概只能勉强可以维持生活而已,这样冷淡的生意倒是让他们有机会慢慢地一成不变做下去,而不招人注意。就这样慢慢吞吞地,“蒙面人”差不多已过完了一生。
南方兵营
一
榴弹炮营一连连长突生奇想,决定给连队买一台电视机。
这个时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电视的讯号在边远的地方也有可能接收到了。军分区后勤部给鹤顶山的高炮营配了一台9吋的黑白电视机,因为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电影队上来一次不容易。一连长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心痒难熬,肚子里想也给连队弄台电视机。可他们驻在平原地带,等后勤部给配备电视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连长和指导员一合计,决定从伙食费里抠出点钱来,先买台电视机看看再说。电视机很快买到了,摆到了连队的会议室。在最初的几天,集中到会议室的全连官兵看到的只是一片哗啦啦作响的雪花,而且这雪花还是忽明忽暗。后来他们逐步架起了鱼骨天线,渐渐收到模模糊糊的图像信号,可是忽明忽暗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榴炮营营房里用的电是农村的小水电电网,电压时高时低,因此电视屏幕的亮度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闪烁不定。连长向分区后勤部请求支援一台电源稳压器,后勤部答应了,让连队派人来拿。这个时候通讯员告诉连长,连队的病号方凤泉明天要从118野战医院出院归队,可以让他到后勤部顺便把稳压器带回来。连长说这个办法好,让通讯员马上通知方凤泉。
这个时候方凤泉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我真的可以出院了?”方凤泉问。
“我想是的。从最近的化验结果看,你的白细胞已经降到接近正常水平,血色素也已经稳定,体重也有所增加。你可以回连队了,不过只能在连队里休息,不能参加训练,千万不要磕磕碰碰搞破皮肤,也得小心不要感冒。过三个月你再来这里检查一次。”主任军医说。
方凤泉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回他在医院住了整整八个月,做了化疗,吃了那么多的药,有几次在虚脱的梦境中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病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发病已有两年。他当兵时体格还是好好的,可第二年就开始发病了。这几年,他在连队没几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部队医院度过的。现在他能出院回连队去休养,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他愉快地去小卖部买了点好烟好糖准备带回连队分给大伙,还去跟几个要好的病员和医生护士打了招呼。他还特地去了五号病楼去和那三个火烧兵告别。火烧兵老王、老张、老刘的脸都烧掉了,现在脸上皮肤是从屁股或者大腿处移植的,紧绷绷像是橡胶做的,五官只留下个洞口。他们要是走在马路上不戴口罩,小孩子看见了会吓得大哭大叫的。火烧兵很开朗,拍着小方的肩说:“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还是不希望再次在医院见到你了。”小方在临走之前,接到连队通讯员电话让他到后勤部拿电源稳压器。另外,五班副徐果印有张照片在解放照相馆里放大,也请他帮忙带回来。
第二天上午,一辆双节加长黄河牌客车咆哮着开出了城南车站大门,没多久就出了城关,淹没在沙土公路的滚滚尘雾中。
车上挤满了人。除了靠窗的几个座位之外,大部分人都是站立着的。这趟车是到瑞安县城的区间班车,沿途要停好几十个站,车上紧挤在一起的主要是一些看起来很土气的农村里的人。当然也有一些打扮比较光鲜的城里人,他们竭力想和那些汗流浃背的乡下人隔开一点距离。可是车子一晃动,他们的距离就消失了,互相紧挤在了一起。方凤泉这会儿站在车中央的绞盘连接位置,一只手抓着一根立柱,一只手夹着一个特别大的牛皮纸信封,而在他的两腿之间,则夹护着一个小纸箱,里面是一个有点沉重的电源稳压器。他的一身军装穿得很整齐,人的模样也很秀气。脸色白晰消瘦,皮肤几乎透明的,显现着一些蓝色的血管。他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
车子离开车站不久,起先拥挤不堪的局面有所好转,经过一阵摇晃,虽然车上的人身体还是压在一起,但在无序中出现了平衡,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的支撑点。方凤泉的支撑点是车厢中的那根立柱,他得紧紧抓住它才不会仰倒。他旁边有一个头发黄黄看起来很老土的农村女孩把他的手臂作为了自己的支撑点。那女孩的手也抓着立柱,只是距离较远吃不上劲,所以把上身靠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个时候是夏天,那女孩只穿着件衬衣,方凤泉的军装也是薄薄的一层,所以她胸脯的丰满和温暖感觉清晰地传达到了他的手臂上。但是小方的身体还是冷冷的,没有一点反应。那些强大的药物在杀死他血液中病毒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他的雄性睾丸素,让他对于异性的刺激失去感觉了。这是一个让他难堪的时刻。他本来想把那只惹麻烦的手臂抽回来,换一个站立位置。可是他要是一放手,马上会失去平衡,而且还会连带着让那土里呱唧的女孩也站不住脚。他观察到,除了他这一边,女孩的其他方向都是些看起来很粗大的农民。大概这女孩觉得解放军比较可靠,所以就大胆往他身上靠。
一个小时之后,方凤泉到了要下车的站头。他轻轻地把手臂抽回来,腾出空间让那土渣女孩挪到他原先站的位置。他发觉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怨恨他没有让她靠到底。方凤泉下了车,看着那个车子渐渐开远。这个站头叫下山根,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位于山坳里的营房。
方凤泉一手提着变压器,一手夹着大牛皮纸信封,开始走上了山路。要是不带什么东西,这条山路并不难走。可这忽是带着二十来斤重的稳压器,他走了几步就觉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通讯员告诉过他,这个稳压器要紧得很,大伙都在等着看电视节目呢!而那个牛皮纸大信封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里面装的就是五班副徐果印托他带回来的放大照片。连队的通讯员在电话里透了点话给他,说这张放大照片里的人不是五班副他自己,而是他已经死去的未婚妻。这么一来,方凤泉觉得这个牛皮纸袋里的照片比稳压器这个铁疙瘩还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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