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女孩和三文鱼(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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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终于爬到了山背的顶部,一眼望去,山洼里的营房和稍远处的村庄就在眼底了。这是一个苏式的营房,房子都是单层的,间隔距离很大,看起来像是一些整齐的仓库。今天是星期六,这天在部队里称作是车炮场日,意思是要擦枪擦炮维护装备的日子。操场上有几门火炮架着那里,能看到一些人在通炮膛,而篮球场上也有些人在投篮球。打球的这些人肯定是老兵。老兵有时可以不干这些擦枪擦炮的事的,可新兵一定是要干的。而吸引着方凤泉注意力的还是连部房子上面的那个巨大的天线。这是新树立起的,大概是电视的天线吧,可怎么搞得比八十亩那边的海军雷达站的天线还要高大?小方远远看到天线下面站着很多人,还有个人系着保险索带往上面爬,他们大概还在加高天线吧?

    在下山之前,他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歇息着。而这个时候,他的好奇心起来了,他想看看那牛皮纸信封里的照片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如果现在不看,等下山到了营房,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他相信五班副徐果印是不会把照片给人看的。所以呢,他就把扎着绳子的袋口解开了,露出一角是一种坚硬的有着花纹的美术照相纸,衬着坚硬的带锯齿花边的道林纸板。但就在他即将把放大照片抽出来时,突然有一阵冷风刮过来。那些低矮的树和草丛间的野花都猛烈摇晃起来。方凤泉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信封里装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的遗照。不过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把照片抽了出来。这个时候有一道黄黄的阳光照射过来,那个放大彩色照片里的女子在阳光里微笑着。

    这个照片上的姑娘说不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经过照相师的放大和着色加油彩,她的特征都消失了。方凤泉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怎么死去了呢?对于他来说,这样一张图片就是一个虚构。图片上的人是否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上和他都没有联系。但是,对于五班副徐果印来说,可不是这样了。方凤泉知道的大概情况是这样的。这一个照片里的女子是苏北一个县里的一个小学教师,是五班副徐果印在县城里读高中时的同学。问题就出在这些年对大地震恐慌,虽然唐山地震已过去了两年,那个县里忽然谣传将会发生大地震,因此大部分居民都在江堤边上搭起了防震棚。这个姑娘也住在了江堤上。也许是在夜晚受到了流星雨的影响,或者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地球末日的忧伤,后来就染病死掉了。

    在山背上休息一阵后方凤泉下了山。围在连部房子边上的人果然是在加高电视的天线。要知道,本地区范围其实没有电视发射塔。要想看到电视,得从空中捕捉外省跑出来的信号。近来的接收效果很不好,所以连长又让搞电台的无线班把天线加高加大。现在的鱼骨天线看起来已经很宏伟了,而捕捉到的信号只是为了支持一部只有小人书那么大的9吋黑白电视机。方凤泉看到好几个人还在高空上,人都变小了。连长在下面手搭凉棚看着爬在天线上的人,不停地咋呼着。时而臭骂,时而大笑。

    连长看到了方凤泉,把那个稳压器提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笑了,说:

    “我的乖乖,这么沉,炮弹似的。”

    连部通讯员立刻接过稳压器,小心翼翼搬到了连部会议室里。

    五班副徐果印也出现了。他拿到了那个大信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东西?”六班副杨沛波问道。

    “是他未婚妻一张照片。放大的照片。”方凤泉说。

    “这骚货的照片,还放大了干什么?”杨沛波低声咕哝着,说完就走开了。

    方凤泉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杨沛波怎么会说死者是个骚货呢?他所看到的照片里的姑娘可是清纯得很呢!

    当天晚上天黑下来之后,连长兴致勃勃地让通讯员把电视机搬到户外去,要测试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和加高后的天线收视效果。连长这样做是有策略性的。前些日子连长把电视放在会议室里播放,营部指挥排目前没有电视机,他们的人想来看电视可是进不了会议室,气得回去后开动硅-2W电台进行干扰,结果看电视的人一晚上看到的全是屏幕上不规则的横条。为了获得准确测试效果,连长把电视搬到了室外,完全向营房的大众开放,以避免有人再次干扰。

    很快就有了证明,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使得电视的屏幕亮度稳定了。连长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结果,全连官兵掌声雷动。测试在继续。无线班长慢慢地转动着新加高的天线角度,连长亲自调节着电视的按钮,以试图和外星人取得联系的耐心加细心深情地望着夜空。突然下面有人大喊一声:有了!有了!无线班长和连长立刻停止了动作。在9吋的布满闪动沙粒的屏幕上,隐约浮现出一张无声的人脸,看起来就像是银河系之外某个星球上的生命一样神秘而遥远。天线在继续转动,不时有新的沙状画面出现,清晰度也慢慢变好了。事实证明,他们组装的复式鱼骨天线的接收能力十分强大,很多省的电视台信号都捕捉到了,其中最清楚的一次是看到了江西电视台标志,让连队里那几个江西婺源的兵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比对过几个电视台的收视效果之后,连长确定把天线角度定在福建电视台的方向。全连官兵又是一阵掌声雷动。

    这一年里有几部日本电影引入了国内。上个礼拜,连队里的人在接收效果十分糟糕的情况下看了《望乡》,尽管有一大半的时间听不到声音看不清画面,他们还是看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们听说这个《望乡》里是有裸体镜头的,可是在信号极其糟糕的情况下裸体或者穿衣服基本上都看不清楚。他们倒是看到了那个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记者在野地里蹲下小便的镜头。当时一排长情不自禁大叫:当心有蛇!全连官兵乐不可支大笑起来,因为谁不明白蛇是爱钻洞的?而这天晚上,他们等待的是一部更好看的电影《追捕》,就是后来在中国红了几十年的高仓健演的那个片子。

    《追捕》要到九点钟才放。前面放的节目都没有看头,是些新闻之类,还有杂交水稻科教片。后来有了一段像是故事片一样的片头,大家的兴趣略微抬了起来,却发现是一部针刺麻醉的科教纪录片,于是人群里骂声一片。可是不管放什么,只要是活动的画面,总是有人看的。画面上,一个妇女躺在手术台上,肚子打开来了,作大型肿瘤切除,里面的肠子在蠕动着,纱布在擦着血迹。方凤泉看到坐在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滑倒了下来,一看是五班副徐果印。他的眼白翻了过来,口吐白沫。大家赶紧把他扶起,发现他已不省人事。卫生员和大伙把他抬到宿舍的床上。大概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方凤泉告诉连长,他没有关系的,这种现象叫晕血症,看到了动手术流血就紧张得休克了。连长笑着说:“你这屌孩子在医院住久了,久病成医了。”

    五班副徐果印一直躺着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好像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怖中。

    大家都返回到会议室,这个时候好电影《追捕》开始了。这一个电影让营房里官兵激动了很久,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二

    榴炮营的营房在一个叫凤岙的山洼里面,三面环着青山,一面对着南方的水稻田。在水稻田的远处是一个笼盖着榕树的村庄,有一条碧绿的溪河从山谷里面流出来,从村庄里穿过。从营房的大门岗哨看出去,能看到村头小河上那座高拱的石桥,以及几个黑色的瓦背屋顶。这个营房里面驻扎着三个榴弹炮连和营部机关,一共有十八门122毫米榴弹炮,三十多台大小车辆。当初军分区建立营房的时候,在大院里种植了大量易于生长的细叶桉树。现在这些南方的树已经十分高大。中午时分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桉树散发着浓烈的桉叶油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

    现在驻扎在这里的部队是从苏北盐城地区调防过来的。原来的地方部队在当地驻扎十几年时间,与地方的派别关系很深,还介入了武斗。因此,老军分区被军委调到了苏北,而苏北的独立一师则对调到了这里。这支部队到达新驻地之后,被告知当地情况复杂,最好少和当地老百姓接触。连队规定战士不得进入村庄里面,不得与村里的老百姓来往。

    方凤泉这回从医院回到连队时,发现这个规定开始松动了。他见到村子里的个别人进入了营房。有个叫阿四的男孩,大概十五六岁,个头很矮,脸孔有点成熟了,唇边有了淡黑色的胡须。他能自如地在岗哨眼前进入营房,而且可以在各个连队里走动,和连长都可以攀谈。他看见军官会叫得很准确,不会弄错官职。看到士兵却无法记清,所以都是叫人家班长。阿四嘴甜,能讨好人,所以有时候可以到营部的小卖部买到一条飞马牌香烟或者一块肥皂。而阿四到营房里最主要的任务,可能就是刺探营房里放电影的消息。营房里很多人弄不明白放电影消息的准确来源,可是阿四却会比他们更早知道。然后阿四就会像一只发现巨大食物的蚂蚁,飞快回到了村庄,把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村庄就会像一个被总动员起来的蚁窝一样陷入巨大的激动和忙碌,而且这个消息会随着田野上的风吹向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庄。阿四必须让几十里外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步行赶到营房看电影,否则他的谍报工作算是失败或者不够成功的。

    与此同时,部队严禁士兵上街的规定也松懈下来了。士兵们隔几个礼拜能请假离开营房到附近的小镇去走走。距营房五六公里处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塘下,一个叫莘塍,都坐落在运河的边上。去莘塍沿着山边的公路一直走就可以了,去塘下则要穿过对面的村庄。因为要穿过村庄的缘故,去塘下的士兵明显要比去莘塍的多。因为在穿过村庄的时候,会见到村里的老百姓,而老百姓里面是包括着一些年轻而风骚的姑娘的。通常最好的路径是过了那座石桥下的榕树,再经过那座小学校的大门。其实这样的上街路径是绕了一段路的,可它依然是士兵公认的最佳路径,因为在学校的门口你有可能见到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她是在小学里当教师的。运气好的时候她会在操场上教学生做操,或者她在学校门口值日。但是这样的运气是很难碰上的,不过也不要灰心,还有其他的办法。很多士兵会选择去石桥下榕树边的裁缝家里去给军装轧个领子垫啦,补个衣洞啦,改一下裤腰头啦什么的。刚才说到的小学里那个漂亮的女教师就是女裁缝的女儿,好些来找女裁缝的兵真正目的是想来看她女儿的。女裁缝补一个洞收一毛钱,不算贵。而且这个女裁缝一点不老,白嫩皮肤,对人和气,还偶尔喜欢抽口烟。士兵见到她会给她敬烟。给大前门最好,牡丹烟是特例,飞马牌的她一般不会抽,放在一边。士兵们喜欢到这里来,就算没有见到她女儿也不会亏。

    如果你不去见女教师女裁缝也没什么。穿过村庄再往前走,就会进入到联合糖厂的厂区。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糖厂,供应了半个省份的白糖红糖。收获季节时,整车整船的糖蔗会堆成了山,而榨干了的甘蔗渣也会堆成山,整个厂区内外的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酸味。这里你也会见到很多穿着工作服的女工。不过因为这是个国营工厂,这里的女工会显示出一些优越感,反而不像那些农村的女孩可爱了。穿过了糖厂,出门便是运河边了。一座很高的石拱桥横跨过运河,对面就是热热闹闹的塘下镇了,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这运河边上有好多的路亭,坐在这里可以看见那些从瑞安到W州的客船,一节一节串成火车的模样。轮船的背上也坐满了人,有时还可以看见装在竹笼里声嘶力竭尖叫的猪。

    这个星期天,方凤泉向值班员请了假上街。他带了一条军装,去找桥头的裁缝给缝上白色的衬领。这事要在以前,他自己也可以做的。但现在他不敢用针,因为他的皮肤一破了就止不住出血,军医一再交代要他小心使用锐器。他出了营房,看了看后面是否有人在跟着他,然后就直接往村头的石桥边那棵榕树走去。他觉得愉快,稍稍还有点紧张。有一首歌在心里响着:

    小路的荆棘树挂破了裙角

    姑娘手舞足蹈往家跑

    她为什么扔掉了锄头这样跑

    姑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

    上了石桥掉下河里她也不害臊

    只顾一个劲往家跑

    她手里拿着呀前线寄来的信儿

    使劲地摇

    这歌是那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里的插曲。在118医院的时候,他听到医院的广播里每天会播这支歌。那几个火烧兵特别喜欢听这歌,他们总是把这电影名字说成是“一个护士的裤子”。方凤泉听说火烧兵在百分之九十皮肤重度烧伤住进118医院时,全身是像一只油炸过的虾一样变成硬壳,只有眼睛会转动。护士们就是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放这首歌,让他们的精神略微放松下来,减轻些痛苦的。

    方凤泉在裁缝家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看起来黑黑的,还有一种木柴烧焦的气味。这时有个新兵从里面出来,看到方凤泉有点紧张,赶紧走开了。方凤泉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不禁骂了一句:骚得不轻!他走进了屋里,看到女裁缝坐在窗下借着屋外的光在缝制一条衣服。她那么专心致志,眼睛盯着针脚。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方凤泉进来了,说:

    “你坐吧。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几针活儿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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