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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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的时候,已经稍晚,只见许多桌子上杯盘狼藉,几个收盘子的人正在忙碌着。我有点奇怪,在这么一个佛国圣地到处念经诵佛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军队的餐厅在这里服务呢?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普陀山曾经是东海前线,归属于舟嵊要塞区部队管辖,所以部队在岛上会有一些房产设施,开发个餐厅也算部队便利老百姓嘛,这样想想我也就想通了。我慢慢喝着啤酒吃着冷盘,等着那只大螃蟹上桌来。

    这个部队餐厅还是有点和普通餐厅不一样,他们的服务人员全是男的,穿着绿色的军服,当然是没有领章帽徽的,是那种淘汰掉的老式服装。我看到有一个头发斑白剃着平头的五十七八岁的人,个子中等,瘦削,身板硬朗,穿着一件旧军装,围着白围裙,专门收拾桌上吃过的盘子。看他的动作模样,我觉得他是个行伍出身的老军人。一个穿旧军服的年近六十的男人在这里干这些杂活总让我不大舒服。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是在追随着他。

    起先,他一直在离我比较远的地方干活。后来,我不远处有一桌客人离席了,这年长的人过来收拾盘碗。突然之间,我发现了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这样熟悉。他的枣核状的脸部、板刷式的头发、眯缝的小眼睛,都让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这个人,可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端着托盘把一个蒸好的螃蟹端上了我的桌子。我一眼看去这个螃蟹就不是我点的大螃蟹,因为那个有一斤八两,这个看上去八两都不到。我马上告诉这个年轻人搞错了,这个螃蟹不是我的。年轻人端着盘子走回厨房,马上又出来了,说里面的人说这个螃蟹就是我点的。我当时非常气愤,在普陀山这样一个佛国圣地怎么也会出现这样欺诈顾客的事情呢?何况还是一个军队的餐厅。但是我马上控制了自己的火气。没什么,我今天是来给观音烧香的,没有必要为这些小事恼火。或许这正是观音菩萨设局考验我的心智呢!于是我就不再说了,开始吃起这个小螃蟹。这个小螃蟹还不大新鲜,而且很瘦。看得出这个餐厅知道做的是过路客人生意,狠宰一次就走人了。普通人也不大敢和军队的餐厅闹事,万一人家拿出枪炮来怎么办呢?其实这世界上欺骗人的事情到处都有,半年前有一次我在地中海边的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开的餐馆里点了一条两公斤的鱼,最后端上来时也缩水成半公斤了。观音菩萨已救了你一命,现在让你吃一个小一号的螃蟹你还有什么意见呢?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收拾盘子穿军衣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他身上浓重的汗味直入我的鼻子。气味是最能提醒人们记忆的,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二十年前带我们搞武装泅渡训练的李副营长!我马上记起了他踹我一脚的事。那是刚开始选拔武装泅渡队员的时候,天气还是四月,我们都穿着军大衣,在一条机帆船上冻得瑟瑟发抖。到了飞云江中,我们这些参加选拔的士兵穿着军装,背着步枪,腰里还有四个手榴弹,“扑通”一下就跳入了湍急的江水里面,我当时就喝了几口黄黄的江水。好不容易让身体浮了起来,但是江水在推着我,旁边有漩涡。我害怕至极,正好有一条小艇经过旁边,那是指挥员的艇。我赶紧把住了船舷,抬头见一张枣核脸上一对眯缝的眼睛在盯着我。当我想爬上小艇的时候,他抬起一脚把我踹回到江水里面。记得当时我心里所想的是明年的今天一定是我的周年祭日。如果不是,等我上岸了,我就取下背上的步枪上起刺刀,非把船上这个把我踹到水里的老家伙刺个透心凉不可。

    而现在,这个把我一脚踹到江里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令人奇怪的是虽然过了二十一年,这个李副营长的模样几乎一点没变,看起来还是那样的精瘦结实,可能他那个时候老得快,后来就老得慢了。从我所了解的部队建制来说,我原来的部队属浙江省军区,和舟嵊要塞区是两个不同的军级单位,像李副营长这样的小军官是不可能调到那里的。看他目前在这里的处境,就是一个清理卫生的杂工。我很难想象这件事的真实性,一个一九七七年当副营长的军队干部怎么会成饭店的小工呢?莫非是我看错人了?毕竟这事已过去了二十一年了,记忆可能会发生错乱了。于是我决定做一个事情,正好有个男性服务员经过,我便叫住他,问那边的那个老师傅姓什么?他回答说他姓李。于是我就觉得这人肯定是李副营长了。我让这个年轻人过去告诉李副营长,请他过来一下,有个老熟人要和他说话。

    当这个年轻人走去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着。这一时刻让我回望二十一年的事情,有点天涯遇故人的味道。我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有点迟疑地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看他走近。他看着我,我能感到他明显已不认识我了。

    他开口说话:“你找我什么事?”

    我一听他的苏北口音就知道他百分之百就是李副营长,所以我就说;“你是李副营长吧?”

    他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回答说:“我不是。”

    我想也许我把他的原来的职务搞错了,也许是李副教导员,或者是李副队长。所以我又问了一句:“你原来不是在W州军分区29团的吗?”

    “不是,我没有在那里待过。”他依然没有表情地说。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痛苦,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过去呢?

    “你带领我们训练武装泅渡,参加省军区大比武。”我说着,把具体的事情都说了。

    “没有的事,你搞错了。”他矢口否认,脸上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他打量着我,慢慢反问了我一句话:“你在W州军分区待过吗?”

    “没有!我也没有待过!”我说。我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我也把自己的过去否认了。

    “那好吧。我走了,你慢慢吃吧。”他转过身,又回到了原来那张桌子清理起杂乱的桌面。

    此时我的心情变得很沮丧。比起李副营长否认了过去,小螃蟹换大螃蟹的事简直不值一提了。我一口喝完了啤酒,又要了一瓶。我想着不管你李副营长愿不愿意回望,过去的那些事情是不会湮灭的。

    一九七七年初我应征入伍,在南方一个炮兵营里当新兵。新兵连一结束,新鲜感就没有了。那一年“四人帮”刚倒台,罗瑞卿重新掌管军队的训练,又开始了六四年搞过的军事大比武运动。那个时候什么都可以比,汽车走钢丝、不用瞄准镜打迫击炮、蒙着眼睛操纵坦克等等,至于普通的打靶拼刺刀则不用说了。我下连队不久,就遇上军分区要挑选武装泅渡比武集训队。我听老兵说,参加比武是个进步的捷径,如果你获得了一个比武名次,那么以后提干入党就方便了许多。我对提干没兴趣,但入党还是我的目标,因为过几年退伍回家,是党员的话工作分配会好得多。连队的生活和训练都很艰苦枯燥,伙食也很差,还经常要挑大粪上山种菜,到外边参加比赛总会有意思得多,所以我就报名去参加武装泅渡选拔了。我轻松地过了本营的预选,然后去参加军分区在飞云江上的着装负重选拔。我从小就在江河里游泳,长距离游泳是没问题的,但穿着军装背着步枪手榴弹在江流中游泳从来没有试过。那天我们这些参加选拔的人坐着小嘎斯军车来到了瑞安的飞云江边,天气非常糟,刮着大风,江上的黄水翻着波浪。我们在大风中穿着大衣缩成一团,被机帆船载到江中央,命令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背着步枪手榴弹“扑通”一下就跳入了江中。我一跳下水马上沉了下来,那枪和手榴弹直把我往下拽,我喝了好几口咸涩的江水才浮了起来。四月份的江水还刺骨的冷,我觉得呼吸十分困难。突然,有一个漩涡的水流要把我卷走,死亡的恐慌使得我拼命抓住一只指挥员坐的小船船舷,接着就发生了被船上的李副营长一脚踹下去的事情。

    经过好几场的选拔赛,最后我还是被选中了,和其他十几个游泳好手组成了武装泅渡集训队。我离开连队,来到位于景山脚下的军分区教导队集训,准备参加两个月之后举行的省军区武装泅渡大比武。而武装泅渡队的教练就是这个李副营长。据说他是武装泅渡专家,来自洞头29团的南麂岛守备营。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训练是魔鬼式的。每天早上起床号一响,我们就要打个滚起来长跑。跑了几公里之后,就跳入一条叫将军河的河里面。这条河又窄又浅,两边是种着西红柿黄瓜的菜地。早晨农民从城里运出的大粪船也从这里密集经过。我们要在这水里游上几个来回,有粪船经过时,那些因船摆动而溢出来的粪团就擦着我们的脸而过。

    这只不过是早晨的小运动量活动。早饭过后,我们坐着军用卡车到一个叫九山湖的地方训练。游泳的距离是三千米,要穿戴军装军帽,背一支五六式步枪、四个手榴弹,腰里别上一双解放鞋,水壶里要装满水。李副营长在橡皮艇上督促,谁游得慢了他用竹竿抽打。有的时候,李副营长还要给我们加沙袋。在三千米的负重之后,会有五百米不负重的放松,那种轻快劲儿真的像鸟儿一样会飞起来。那时我们的军装已是涤纶(的确良)布料,水一浸会发硬,在我们的双臂以下的两胸侧,会和发硬的衣料摩擦,每次上岸之后,经常是鲜血淋漓,而且那种特别的疼痛让人极为难受。

    不下水训练的时候,我们要在岸上练习基本动作,练拉橡皮筋,还有杠铃什么的肌肉训练。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我们每个人都患上头痛症,夜里睡不好觉,老是做噩梦。李副营长于是放了我们一天假,说这是因为大运动量水上运动造成身体缺氧了。他带我们去西山一个老百姓的澡堂去泡热水澡。果然在出了一场大汗之后,大家头疼好了些,不过几天之后又缺氧了。某个星期天李副营长从司务长那里取出了伙食费,自己加点钱,带我们到城里的馆子里吃了一顿丰盛的饭。他喝了一点小酒,给我们说起了练好游泳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他说了一件悲惨的海上沉船事件。

    五十年代中期,我们军分区所管辖的洞头岛是重要的海防前线,许世友司令几次来视察过,那岛上的女民兵的故事后来还被写成了电影《海霞》。那个时候交通条件很不好,来往洞头岛的只是一条木帆船。因为海上还有国民党零星残余部队活动,这条木帆船上有一个排的解放军随船武装保卫。坐船的地点是在东门株柏的军分区船队码头。每个星期只有一班船。在11月的一天,木帆船载着百来号人出发了。大家挤在舱内,船在风浪里前行。

    半天之后,木帆船经过霓屿岛附近。这一带水域比较浅,有许多国民党留下的钢铁沉船。船在风浪里颠簸,船上一些从北方来探亲的妇女和孩子开始呕吐。那些解放军已习惯了海上的风浪,凑在一起打扑克牌,打得兴高采烈大叫大喊。可能是天气恶劣的关系,那个船老大看不到可以定位置的太阳,略微偏离了航道,结果木帆船的底部被一艘沉船的铁桅杆划开一道口子,立刻有水柱冲进了底舱。船老大见势不妙,赶紧向船上的最高指挥员排长报告。可那个排长打扑克正在兴头上,头都不回说怕什么?你们把口子堵上不就没事了?那个船老大是个成分不好的受管制分子,不敢多说,只得回头叫几个船工堵口子,但根本无济于事。到了那个排长感觉到船在倾斜的时候,底舱已经全部进水了,堵口子已为时已晚。这个排长让船上的人对天开枪,传达信号,希望附近的船只或者岸上的人来救援。然而在那个风浪很大的天气里枪声根本传不了多远。那个时候船上是没有无线电台的。

    天开始黑了下去,船已一半沉入海里,获得援救的希望已经破灭。这个打扑克延误了补救时机的排长如梦初醒,知道要出大事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是显出了军人的本色。船上只有一条舢板,可以坐十个人逃生。他说小孩子和来探亲的女同志可以上小舢板,还有一个送达重要信件的小机要员也要上去,其他人只能留在船上了。这船上其实还有好多个在岛上工作的女同志,这位排长也很想让所有的女同志逃生,可是女同志如果都上去,舢板根本坐不下来,所以他只能让女家属逃生。这个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开始了哭泣,因为她是县委的打字员,所以不能上小舢板。那个排长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已经怀孕了,为了肚子的孩子而哭。此时舢板上的人已经坐满了,即将离开渐渐下沉的大船。正在这个时候,只见那个机要通讯员从舢板上爬回大船,摘下一直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牛皮机要文件公事包套在女打字员的头上,让她坐到舢板上,去替他完成送达机要文件的任务。那个排长看着他的行为,没有阻拦他。于是舢板就离开了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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