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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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多久,那船就沉入了水中。那个排长是陕北人,不会水,始终还背着枪,马上沉入海底了。船上共有七八十号人都漂到了海上,在漆黑的海面上互相看不到人,大部分人很快沉了下去。那小机要员是个海边出身的孩子,会游水。他在船沉下去的一刹那间把自己的腰带扎紧,让自己趴在水上游动,不让自己沉下去。他就这么一直游呀游着,不知过了多久,看到海上出现了星星。他认得启明星的方向,知道向哪里游去会是陆地。在后来的两天多的时间里,他就这么游着游着,有时都睡着了,可还是没有沉下来。他感觉自己被一种浮力托着,好像那被海水泡得发胀成圆球似的棉衣里面充满了气。他在两天之后终于游到了岸边,被几个渔民救起。当他最后到达洞头岛时,那里已经捞起了七八十具尸体,还有的被冲入了大海,再也没有下落。

    李副营长讲完这个故事,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对于那个两天两夜在海上漂流的小机要员我们感同身受,因为我们自己现在每天也都是漂在无边的苦海里,而且比他还多了步枪手榴弹。那天我们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晚上熄灯号过后,我们还在黑暗里议论着小机要员的事。起先我们都对小机要员把公事包交给女打字员一事感兴趣,猜想那女打字员是怎么怀孕的?是谁搞大她的肚子?是不是机要员自己搞的?但这个事情李副营长讲故事的时候已说清楚,这个机要员以前根本不认识那女打字员。于是我们就讨论小机要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浮力,他身上的那神奇浮力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他有救生衣?可李副营长说过那时根本没有救生衣。于是我们想一定是海里的神仙觉得他是好人,暗中保护了他,也许干这事的就是孙悟空。要是我们在武装泅渡中也有一种力量托浮着我们该有多好,那我们就不用整天处于缺氧状态了。那一天夜里,我们中间好多人都做着很相似的梦,梦里被一种很轻捷的力量托浮着在海面上漂浮。还有一个家伙的梦有点怪,说他梦里有一条美人鱼在水底垫着他的身体,那美人鱼模样像那个女打字员。他醒来后赶紧去换短裤,因为做梦时遗精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们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原来李副营长说的那个故事里的小机要员就是他自己。这么一场海上的惊险让他当时出了名,一是为了他把生的机会让给那个女打字员的英雄行为,一是为了他出色的游泳本领在海上漂流多日而生还。这件事让他提了干部,后来在六四年的大比武中他大显身手,代表南京部队参加过全军武装泅渡比赛,受到过朱德等人的接见。知道了这个传奇,我们对李副营长顿生敬意。

    按照李副营长入伍的军龄,加上他参加过全军比武的经历,他现在至少应该是在副团级的职位上。我们听说他上不来的原因是他的文化不高,以前机要员就是要选没文化的,这样可以保证机密不会泄漏。另外还因为他性格太倔,老是和领导抬杠。据说有一次团党委已决定提他为守备营的营长,这期间团长等人和他一起到分区机关学习开会。周末一天没事大伙打牌,他和团长搭伙。在关键时刻,团长出错一张牌,把本来该赢的一局牌给输掉了。

    “你个傻屄,怎么打牌的?”李副营长涨红了脸大骂,为失掉的这局牌痛心不已,忘记了搭档是自己的上级。

    团长被他骂得没了反应,一个部下这样骂他,还是当着警卫员的面,让他憋得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半晌,他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操你奶奶!”

    “我操你姐姐!”李副营长立即回骂。这一骂,就把他升为营长的事情泡汤了。后来我们还知道,现在部队在搞干部年轻化,他这个年龄再不上到正营级,就得转业回老家了。

    过了些时候,我们把小机要员漂浮在海上的事给忘了。但队里有个叫许柳观的家伙一直还在琢磨这个事。他和我是一个连队的,在炊事班烧火。他是太湖边的渔民出身,水性很好。我觉得他还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他在军分区选拔赛的时候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利用我身后的水流惯性。而到了终点之前,突然发力超过我。我一直记恨着他,觉得他整天在搞鬼点子动坏脑筋。他确实会玩一些奇特的点子,比方说,他会往湿水的军帽里面吹气,湿过水的布料会变得不透气,整个军帽的里布会鼓胀起来,使得军帽变成一个一边绿一边白的布气球。我们抱着这个球状物,就可以浮在水面。有时候还用它来当水球打。

    许柳观就睡在我的旁边铺位。有一天夜里,当我一觉醒来,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亮光。我问他干吗把眼睛睁得卵蛋一样还不睡觉?他说自己在想事情。我说深更半夜你想什么鬼事情?他说还在想小机要员在海里没有下沉的事情。他觉得李副营长说的浮力是存在的,可能就是他的棉衣里面保存了气体,使得棉衣成了气球一样。他从那个被吹起来的湿水军帽里得到启发。因为身上的军衣也一样,湿水后就可以把气给包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许柳观整天鬼鬼祟祟在鼓捣着。那几天李副营长正好不在,他的老母亲去世,他回苏北老家去奔丧事。许柳观一边游,一边想往军衣领口里面吹气,可气都跑出来了。但是经过一两天的琢磨,这个家伙找到办法了。他在吹气的时候整个上身沉入水里,然后在水里拉过领口把肺里的气吹出来,这样气就跑到了被腰带扎住的军衣后背,而后背的军衣因为湿水了不透气所以气就被贮存在里面,鼓起来像个圆球一样。这样的结果使他的浮力大增,游起来省力多了。这个办法并不难,很快大家都学会了。我们在梦里面梦见过的神奇浮力现在真的出现了。

    五天之后,李副营长匆匆办了老母丧事,回到了集训队。他看到在水里训练的队伍每个人后背有一个圆鼓鼓的气包,惊讶地问是谁教他们的?大家都说是许柳观。许柳观则说是李副营长自己教他们的。他说的那个小机要员的衣服里面有气这事启发了他。

    我无法知道李副营长内心对这件事是怎么评价的,我也无法知道当年李副营长漂在海上时是不是就用许柳观的方法在军衣里面吹气的,他后来一直没说这个事。但是他对许柳观的吹气方法的态度让我们吃惊。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狠狠把大伙训了一顿。他说这种弄虚作假的方法根本不可以用,部队的训练就是要从难从严,我们就是要靠自己的硬功夫去参加比武。当时我们的集训队还有个领队,是军分区一个参谋。他对于许柳观的发明挺欣赏,曾向李副营长建议吹气的办法值得一试,武装泅渡毕竟是比赛,只要符合规则就行。按照目前的规则并没有禁止吹气这一条。但是李副营长坚决不答应。为了让我们死了这条心,他拿起剪刀在我们的训练服装的后背剪了个十字口子,这样就存不住气了。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办法。李副营长处理这件事的异常态度让我们难以理解,也许是这事触犯了他记忆里面某些最神圣的东西?

    不过我们当时并没想到这件事会影响我们最后的比赛成绩,更多的只是想让训练和比赛的过程轻松一点。说真的,那个时候我们的训练水平已经非常高,一千五百米的全副武装成绩只需一小时十分钟左右。我们在李副营长的开导下,明白了即使用吹气的办法,也不可能提高成绩了,因为背着个气袋会增加阻力,所以大家就不再去想吹气的事了。出发到杭州省军区比赛之前,我们的状态非常好。我们有了一套非常好的编队技术。为什么天上的大雁要排成行呢?因为领头的那只会受到气流的压力,跟在后边的会借领头雁开出的气流带前行。按这样的道理,我们分为两个梯队,六个实力比较好的会轮流在前面领头,各冲一百米后换领头人。李副营长见过大场面,他预言我们这样的训练水平肯定是没有对手的。出发之前,军分区司令亲自来见我们,给我们打气。他说我们是东海前线的部队,守着好几个海岛和漫长的海防线,游泳应该是我们部队的特长项目。司令员那天高兴,说他就只认得“第一名”这个词,第二名就意味着失败。得了第一他就给我们记集体一等功。我后来知道集体一等功是很高的功勋,这个立功集体里的人通常在入党提干等问题上得到很大优先。因此,那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一只脚已踏入党内了。

    这一年的七月份我们来到了杭州,住到了劳动路省军区招待所。省军区有两个招待所,一个在西湖边的叫华北招待所,只招待团级以上的干部,劳动路则是所有官兵都可以住。我们到达之后,其他部队的武装泅渡队伍也都先后到达了。在吃饭的大饭厅里我们都在观察着对手,他们也在观察着我们,不过,一支队伍的游泳水平凭他们吃饭的样子是看不出来的。

    比赛的地点是在杭州艮山门的城河里面(而不是我先前想象中的西湖里)。那天我们早早就到了比赛场地。在河的东岸上搭着一排长长的看台,上面坐着省军区和南京军区的首长。那时候很多长征干部还在职,老首长们个个戴着墨镜,十分威严地坐在看台上。部队又回到了大比武的年代,这一定让他们十分高兴。在一个不是很长的开幕式之后,武装泅渡比赛就开始了。

    由于武装泅渡1500米的比赛是个消耗体力极大的运动,像是马拉松似的,所以比赛就不搞预赛决赛,就一场决胜负。参加比赛的有十几个师级单位的队伍,一声发令枪响,所有的队伍就同时出发了。

    经过最初一阵你争我赶的混乱之后,我们的队伍很快成形了。12个队员一个紧接着一个,借助前方队员滑行出的水流引力,而不让别的队伍人员夹入其中。我们在前面领头的队员会全力冲击100米,然后让开来,退到队伍尾端,始终让第一个领头的人处于冲击状态。在游出400米左右,我们的优势开始出现,其他的队伍被我们远远抛在了后面。

    接下来的一段,按照事先安排的策略,是一段平稳的保持体力的赛程,因为经过最初的争抢,队员的体力消耗很大,现在得平均使用体能,为后面的一段冲刺准备能量。然而在600米左右,有一支队伍渐渐跟上了我们,这让我们感到了压力。于是领头的又开始全力冲击,想把追上来的队伍甩开来。武装泅渡最苦也就是这个时候,因为体内开始缺氧,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应该拼搏的时刻。我们奋力前进到了800米处,后面的那支队伍没有追上我们,但是紧紧跟随着我们,他们领头的人快接近我们殿后的队员。

    900米处,我开始了领头。说真的,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心肺和血液都缺氧,可能脑子也缺氧了,有点神志恍惚,意识里出现了大海,幻觉中那个小机要员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漂流着,他得不停地挣扎才不会沉入海底,那种坚持比死亡还要苦。我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只想着放弃、放弃,只要我一松手就可以从极度的缺氧中解脱出来。但我不能这样,只是咬紧牙齿向前,终于看到了1000米标志。我就腾开来,让后面的许柳观接替我领头。我退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跟在我们后面的那支队伍的领头者的脸。那个家伙的脸居然能对我微笑。然后我突然发现了:他的后背鼓出了一个圆鼓鼓的气包!不止他一个,他后面的整个队伍每个人的后背都鼓着气包,像一队浮在水面的乌龟。天哪!他们在使用着我们已经发现而没有使用的吹气技术!

    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他们慢慢地追上了我们。有好几百米的时间和我们是并驾齐驱的。我能看到他们是如何运用这个技术的,当有的人背上的气包渐渐瘪下去时,我看到那个小子就会像鸭子一样倒栽葱扎下水里,往衣领里吹气,等他付出头来,那后背的气包又鼓出来了。这一套方法和许柳观发明的完全一样,但是李副营长在没对它进行认真研究的情况下就彻底禁止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感到自己会输,因为有几百米的距离我们一直在和他们相持,有时超越他们,有时落后一点。我们有段时间甚至觉得会赢他们。真正让我们悲惨的是最后两百米。这个时候我们几乎已经和他们拼得筋疲力尽,而我们突然发现他们后背的气包不见了,他们是主动把气放掉了,开始了冲刺。由于他们在前面的一千多米借助气包省下很多体力,当他们一开始冲刺,我们根本无法和他们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队伍噌噌地上去,把我们甩在后面。而他们到达终点时,谁也看不见他们曾经背后充气的把戏。

    我们失败了。李副营长犯了一个错误。这事有点像中国人坚称自己是纸张火药指南针的发明人一样,其实没有中国人的发明,其他种族的人早晚也会发现这种普遍道理的事。李副营长以为这个往军衣里吹气的方法只是许柳观的发现,而忽略了同样的事情其他部队也会发现。但事情可能还不止这样,这个发现他也许在五十年代的那次海难中已经运用过,他只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谁能说得清一个人内心深处某些难以言状的事情呢?

    那一次回到了自己部队之后,一号首长非常生气。对于他来说,只有第一名才是赢了,第二名和最后一名没什么区别。于是武装泅渡游泳队一回到部队就彻底解散了。我们回到了连队,之前梦想过的集体一等功成了泡影,付出这么大的辛苦没给我们带来一点好处。我后来又吃了很多苦,不知挑了多少大粪,做了多少好事,才在退伍之前跌跌爬爬入了党。至于那个李副营长,从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奇怪的是,这么久的时间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他,如果没有今天在普陀山的餐厅偶然遇见他,我估计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会去想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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