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1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由于李副营长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去,我无法知道那年和他分手后的他的情况。我只能按照现在的情况去猜想他所遇到的事情。他带队的武装泅渡队伍比武失败之后,他在部队的神话就结束了。之后的一年里部队开始大裁军,他的文化、年龄、性格都对他不利,估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转业回到苏北家乡的。我知道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苏北还是很落后穷困的,那里是革命老区,在军队里的老干部多得很,像李副营长这样的官职的人转业了,有的都得回生产队里。如果进一步推测,也许他的性格脾气和那里的人也不适应,一定是过得很艰难。大概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中国的人口开始了流动,当大量的民工都开始南下进城的时候,李副营长终于也守不住了,也回到了南方的东海边。我觉得他不会是为了挣钱,这人活得拧巴,他只是想回到记忆里熟悉的地方,像某一类的候鸟。但是他不可能回到原来部队所在的地方W州。他所熟悉的只是部队生活,所以他会在离原来的部队不是太远的普陀山的这家部队餐厅找到一个清理盘碗的杂活儿干起来。

    是的,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不会承认自己身份了。一个五十年代初入伍的老兵,一个七十年代的营职军官,一个曾经独自在海上漂流战胜死神的人,怎么愿意在一个曾经是他手下士兵的人面前显示自己是在干清理残羹剩菜的杂工呢?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在这里干活,一定知道这个餐厅所做的小螃蟹换大螃蟹的把戏。他一定是觉得这是件可耻的事,所以他否认了自己的身份。我相信,他不会是对我一个人否认他自己的过去,看他的样子十分地镇静,一定是经过很多次同样的境遇。因为在普陀山这么一个地方,他肯定会遇见不少故旧,他一概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了。

    我的饭吃好了。我有点后悔刚才贸然打扰了李副营长。我知道他的表面虽然这样平静,但是他心里的滋味一定会比我更难受。

    一小时后,我坐船离开了普陀山。

    然而看着在海上渐渐变小的普陀山,突然有一个念头袭上我心头:也许我真弄错了,他只是一个和我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的别人。

    西雁河

    一

    这是一个过去了很多年的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夜,浙南山区的西雁河边呈现着一种奇怪的繁荣状态。那小镇原来没有多少房子,几十米长的街上散落着一些石块垒成的屋子,还有一个供行人乘凉的路亭。而现在则布满了工业用的简易房子,还有一些点着灯光的商业铺面。街上有不少行人,也有几个卖炒米粉和糖炒栗子的摊位。街路边的空地和乱石灌木丛上到处铺着牛皮,有的是新铺出来晾晒的,有的却已经腐烂透顶了。虽然已是黑夜,不时还有载满货物的东风牌大卡车摇摇晃晃地从坑坑洼洼的街路上开过,溅起了扇状的泥水浆。

    这条小街的尽头有一个房子上挂着一个亮着灯光的牌子,如果行人眼力够好的话,隔着几十米就能看到上面写的是“西雁旅店”几个字。旅店的门已经关闭,似乎不准备再接待客人,事实上也不会再有人来,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客运班车过来了。

    这个时候,旅店内通道上面的白炽灯照出了两个斜斜的身影。被照出影子的两个人相距约一米,各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像两只守在洞穴口的秋虫,随时准备退回去。

    站在右侧的女人是客店主人白雨萍。她的头发已经松开,看样子是准备入睡时被对面这个男人叫出来。她的位置正处于长方形的门框中,身后室内的曝光灯白得耀眼,使她的轮廓产生强烈的反差效果。尤其是她披散的长发之间充满了银亮的光线,看起来相当触目惊心。

    “你说得对,我重访西雁河毫无意义。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这个叫叶文桂的男人说,声音又低又涩。

    白雨萍毫无表示。但实际上她的身体动了一下,发际间迷人的光线因之颤抖。

    “我想请你带我看一下吴印国被杀的那座屋子。这个念头已困了我几年,使我不得安宁。带我去吧。几天后我就要出国去,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是个十分谦卑、苦闷的请求,可是并没有在对方身上唤起什么反应。相反,她显得更加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好似脸上蒙上了层厚厚的面纱。而此时请求者显示了男人的耐心和固执。他始终保持一种姿态:头低垂,背微弓向前。这种失落者的姿态终于取得效果。他看到对方的身体慢慢活动了,向后收缩。在退回卧室的一瞬间,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几分钟后,她披上外衣,束上头发,走出了屋子。

    以上事情发生的时间已近午夜。这一男一女从水泥路上走出,抄河床上的小路走向山边。月亮正停留在西雁山豁口,照得远近银白如梦境。但是有一股恶臭的动物皮革腐烂气味像魔鬼一样伏在河床上,天空中还有一只猫头鹰张开翅膀无声盘旋。这种景象就像一个人的噩梦,而两个踩着咔嚓作响的鹅卵石歪歪斜斜前行的人,如同是噩梦的访问者。神思恍惚的白雨萍想:今夜,时间会再次流血吗?

    十年前的枪杀现场在高高的山崖上。现在,他们经过一段漆黑阴森的山路,看见一座圆形木屋在墨蓝的天幕上兀然映现出来。有一团银亮的云雾伴随着它,让它时隐时现,如神话中的建筑般神秘、虚幻。

    当他们走近了它,圆木小屋呈现出另一种状态——一半被月光照得耀白,另一半却暗得沉重,恰似画室里供人描摹的一段几何圆柱。在这周围,有一道茂密的树墙。这是当年西雁人为保护吴双叔的故居砍下树枝扎成的篱笆。十年之后篱笆居然成活了,密密蓬蓬紧紧缠在一起。在树墙里边,野草长得半人多高,毛茸茸似有灵气。他们举着手电筒站在树墙外,一朵野花在电光照射下闪出宝石一样绚丽的光彩。

    夜风飒飒,寒气逼人。河床上那只猫头鹰尾随而来,地面上掠过一幅大鸟的阴影。

    木屋的门扉在他们逼近时自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苔藓气味猛扑而来。他们的手电照见地面和墙上疯狂生长的密密麻麻的野蘑菇。仔细辨认,还能从蘑菇的伞冠之下看到卧床、桌椅和土灶上几件陶器。这间屋子叫人想起了山地守林人的住处。神奇的守林人,他是到密林里狩猎去了?他还会回来吗?

    “我在噩梦中看见过这间屋子。它是白色的,但我错了。”叶文桂的心里头里发出叹息,而他身边的女人则合着眼睛,在她的意识中有无数片鲜红鲜红的树叶雨点一样飘下来。

    “这是什么?”叶文桂发现了一样东西,低声惊呼。白雨萍顺他手中电筒所指,看到门边地上隐隐可见一圈白色图形。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喊起来。她知道这是当年县公安刑警队处理现场时在吴印国尸体位置上用白漆标下的位置图。

    她掩面而泣,她的话音进入叶文桂听觉,如电影话外音充满悲怆。“这就是吴印国!这就是你的战友!他在这里趴了十年。他等着我们。今夜我们三人又相聚在一起了。”

    就像一个人无法想象另一个人变成幽灵是什么模样,叶文桂也无法使自己相信活生生的吴印国怎么可能变成一圈白线。他死死盯住白线。白圈的内容在他迷乱的意识中渐渐丰满起来,复原成一具尸体。

    于是叶文桂看见吴印国趴在泥地上,在他头部下面有一摊血渗透开来。血越淌越急,越淌越红越亮,像熔岩一样泻出来。那血淌出了小屋门槛,燃着了门口的野草,顺着山坡倾泻到西雁河里,“滋滋嘶嘶”地烧灼着,升腾起一道强烈的火光和一股浓烈的臭气。

    二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西雁河和吴印国的故事,因无法看清那桩血案的真相而感到心力衰竭。我只是凭借一点心灵的微光,穿越岁月的尘沙和迷雾,看见某个初夏的午后,吴印国站在渡口水边,目光远远望着大河对面。这个西雁山的王子,容貌俊秀,脸色苍白。河水漫过他脚边,雾气拂过他身体。他的倒影在水中漂漂荡荡,几朵落花正浮在他前额,游鱼穿过他脸庞。他的嘴角叼着根当时十分名贵的“凤凰”香烟,烟雾从两个鼻腔往外喷。他在水边已站立了两天,内心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焦虑和不安。

    白雨萍在渡河过程中远远看见吴印国,觉得他很像一棵长在水边的树。白雨萍这年二十一岁,被叶文桂从W城市带到了西雁河。她不知道这碧玉色的、飘着蒙眬白雾的水是从哪里而来,水底下会不会隐藏着吃人的大鱼。她在渡船上,叶文桂站在船头自当艄公,扯动绳索横渡。四周景物流转,水气冷冷拂过她全身,眼见河水齐着船沿汹涌而过,白雨萍感到世界在白雾中隐没不见了。她急切眺望着前方,对即将踏上的对岸土地充满疑问和恐惧。她看见两片山峰像张开的蚌壳将一个山村包含其中,一个瘦长、穿绿军衣的青年站在渡口边。他似乎在等待,又像在沉思。隔着水雾和阳光,他的目光远远飘过来落在白雨萍身上。白雨萍止不住一阵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抚摸了一下。这一刹那她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在渡口上的三个人中间,将要到来的事已在劫难逃。

    当晚,在山间一座木板小屋内,两个男人成对角线坐在木桌两端,白雨萍在一边侍坐,处于光线暗淡的阴影里。她听到他们谈论当兵时的往事,有两件事她感到吃惊。第一件是从饭桌上那包凤凰香烟说起的。叶文桂说凤凰香烟在刚出现时附带了一个美丽神话:上海卷烟厂一个女工将自己的照片放在一盒烟里。谁要是抽到这包烟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当然包括身体)。吴印国从那时起一直抽这种烟。

    “你得到照片了吗?”叶文桂问。

    “还没有。”吴印国红着脸摇摇头。

    第二件事是他们说起有一回连队里集体看电影。故事片之前放了切除肿瘤的科教片。银幕上一个人的肚子被切开,血淋淋的肠子在蠕动,坐在叶文桂身边的吴印国突然仰倒,口吐白沫,眼珠往上翻。军医把他救醒后,说他患有恐血症。白雨萍听了这事特别不舒服,她想问吴印国什么是恐血症,但吴印国眼睛里隐藏的忧郁使她吃了一惊。这双眼睛深陷在苍白的脸庞上,即使在微笑时也透露出苦闷。白雨萍看着忧郁眼睛的主人用手指捋一下垂落到前额的头发,听他说起自己从部队退伍后心情一直很差。他说自己在部队时天天想念家乡,现在真的回来了却干什么都没劲。他说自己与父亲分开住了,用退伍费盖了这座木板房。白雨萍出神地听着他的话,受感动地看着他的脸,吴印国被她的目光弄得不自在,说菜不好,你就吃点新鲜的竹笋吧。叶文桂接上说,你们初次见面,干一杯吧。吴印国就端起盛满红酒的陶碗站起来。白雨萍也端起碗,两碗相碰时,她碗里的酒溅出来沾在他的手,他的脸红得像碗中的老酒一样。

    “这里的风景真是漂亮啊。在这里生活可是一种福气。”叶文桂说。

    “对你来说是风景,对我可不是。”吴印国说。

    “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呢,是种田吗?”叶文桂问道。

    “山里的地很少,只能种一点番薯,不够吃的。这里的人主要还是靠做草纸和纸蓬。”吴印国说。

    “什么叫草纸和纸蓬呢?”白雨萍没听说过这个词,问道。

    “就是解大便用的纸呗。”吴印国说,他的脸再次泛红。

    叶文桂是本地区人,对“草纸”和“纸蓬”这两个词相当熟悉。所谓纸蓬是一种粗粝而厚实的稻草浆纸,比较便宜,但是擦屁股时会觉得疼,也擦不干净。他小时候家境窘迫,用的都是被母亲裁成豆腐干大小的纸蓬。纸蓬还有一种用途是作为包装纸,过年时人们作为拜年伴手礼的红枣桂圆都是用纸蓬包扎的,这样厚的纸会把一点点东西包成一大包,看起来比较体面,所以本地人称拜年的礼物为纸蓬包。而草纸则比较细软一点,吸水性也比较好,叶文桂复员回来才放弃纸蓬用上草纸。他还知道妇女来月经时,会把黄草纸折成条状,固定在那种酱紫色的月经带上吸收污血。草纸和纸蓬还有另一种用途,那就是本地人会用一种冲模在上面打上带中心点的圆印,这样草纸和纸蓬就变成了“九十”。所谓“九十”是本地土话,意思就是烧给死去的人的纸钱。

    吴印国说草纸和纸蓬是用稻草浆加上一些竹子浆做成的,制作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山泉水来浸泡,还需要用由水车带动的水锥来捣制草浆竹浆。西雁山里有茂盛的水竹丛和清澈的溪流,适合做草纸和纸蓬,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作坊。但是解放后做草纸、纸蓬的事儿被禁止了,这里的人们自己擦屁股也只能用溪滩上的鹅卵石、树枝、茅草。二十多年前这里闹过一次大饥荒,死了好多人。后来西雁村重新开始做起了草纸和纸蓬。父亲用了他的影响力,让县里有关权力部门默许西雁河的草纸纸蓬产业存在,使得村里的人这么多年来能吃得饱肚子。

    “你们这里的人会到城里卖草纸纸蓬吗?”叶文桂说,他想起W城里总是有乡下来的人挑着草纸担子一路叫卖:纸蓬草纸要不要?

    “不,我们村里的人从来不去城里卖草纸。到城里卖草纸的是另外一个村里的人。他们不做草纸纸蓬,专门做买卖。”

    “你会做草纸纸蓬吗?”

    “不,不会,我发过誓,这一辈子不会去做这个给人擦屁股的行当。”吴印国说。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我们当过兵的人总要有点志气。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刚退伍时有些日子连抽烟的钱都没有,工资就34元5角,特别没劲。后来我开始干点别的事情,从广东倒了一批布料回来,就一手挣得的钱比三年的工资都要多。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要自己做事情,只要挣到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了。”

    “我和你不一样,你生在城市里,我的家乡是在山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