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过几天牛皮就运到了?”吴印国一听,显得十分紧张,似乎事情的进展超过他的预料。
黄昏时,白雨萍靠在木屋里间敞开的木窗边,有一大片山峦展示在她眼前。距窗口约五十步的溪涧里,山泉缓缓淌下,碰到溪中十来个石町步,激起一串白色的水浪花。山色已暗淡,对面墨绿的山坡上,她只能认得出一大片绿中带翠的是竹林,其余在她感觉里只是一片概念化的树木。有一些黑黑的鸟影在树丛中,看起来像焚烧过的纸灰。现在她的目光又落到越来越暗的山溪中,因为这时有一个人正站在水里。这一定是个本地的山民,光着上身,穿着条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肥短裤,弓身把水泼到身上。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这样出神。”叶文桂坐在一张竹椅上,燃着香烟。
“没什么,我看见窗外有一片风景。”
“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地方了?”
“不。我只是感到有点新奇。”
“好了,离开窗口吧,那里蚊子很多。”
山溪中,那个洗澡的村里人已没入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像水牛似的。白雨萍转过身,发现屋子里已点上一根蜡烛,叶文桂穿着白色背心坐着。与溪中那个人影比起来,他单薄得像个纸人。
他说:“路上已累了两天,你早点进蚊帐睡去。这里的蚊子叮了人皮肤要溃烂的。”
木床上悬着一顶白色棉纱军用蚊帐,上面还印着军队的番号。
“你那个战友睡哪儿呢?”
“他睡外间,已搭了张竹床。”
“他还有蚊帐吗?”
“山里人不怕咬。再说,他还会燃艾蒿驱蚊子的。”
竹席冰凉冰凉的,军用蚊帐散发出很神秘的棉质气味。山间气候凉快多了。屋外,山风吹得林木簌簌作响。这一切都使得白雨萍异常新奇、兴奋。叶文桂开始抚摸她,吸吮她的乳头,然后压在她身上进入她身体。这个过程持续时间不很久,而且带着一种沮丧的安静,然后他睡去,没有一点鼾声,只是左脚间歇性地痉动。
她躺在黑暗中,大睁着眼,脑子里越来越新鲜。她闻到空气中有一种辛辣的烟味。她想这一定是从外间透进的艾烟味。艾蒿的气味诱发她想起刚才看到的溪中洗澡的本地人,但这个形象已与燃艾蒿的人混淆在一起。忽然,她听到外间的竹床吱吱作响。这使她明白了他一定还醒着。当一个人失眠时,知道有另一个人同样失眠了,那是一种很好的心理安慰。白雨萍侧着身子,盯住暗影憧憧的木板壁,仔细捕捉竹床发出的每一声响。非常奇怪,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木壁看到屋外竹床上辗转反侧的人。接着,她听见竹床强烈地响了一下,有了脚步声。她的心猛烈揪紧,听到了“吱溜”一下开门声。但不是她睡的屋门被开启了,一定是外屋朝山峦的那扇门。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凉飕飕的山风正吹在开门人暖烘烘的身体上,他想干什么?白雨萍坐了起来,扯动被单捂住身体。她没有听到关门声,有一阵快速而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景象:一个树一样的人徐徐投入了黑夜的密林中。
吴印国快步如飞,跨过溪流,像一支黑箭射进了莽莽丛林,刚才他下床开门的最初动机是要排出淤积的尿液。然而当他面对群山,只听到山林以一阵神秘低沉的吼声在呼唤他,让他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想回归其中的欲望。黑夜藤蔓缠绕的林莽中,遍布着一条条秘密小径——山豹奔突的路、野猪出没的路、黄鹿觅食的路——吴印国的秘密小径贯穿在其间。他以一种简捷明快的直线方式劈开山林,直达悬崖之巅。他的身体内有一个声音“突突”响着,好似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想撒泡尿的欲望已荡然无存,似乎这些液体已成为供应发动机的汽油。他快速前进,一边猛吸着凤凰牌香烟。带着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烟烟雾使他肺叶刺痛,使他伤感。树林里布满枯枝败叶,偶尔有星光透过树冠射进来,照亮一棵棵巨木黑乎乎的躯干。可即使没有任何光线,吴印国也能像深海中的鱼不会迷失方位。这条秘密小径纯属于他个人。从童年到少年时他一直在探寻、开辟它。童年时的吴印国像一条变形虫,赤身裸体在阳光中蹦跶跳跃,见风就长。母亲生下他就死去了,父亲养育他的方式是像个斯巴达人将他投掷在山野上,让他贴着大地成长。他四处寻觅食物,寻找温暖。他身上长出筋肉,他的眼睛乌黑牙齿雪白。他走过西雁,林中的树木,坡上的野花,水中的游鱼跳跃着向他致敬。村里的长辈向他投以赞许的微笑,姑娘们红着脸庞梦想着与他亲近。而他不停地奔跑,以一种直线的方式,切过山脉,直达悬崖之巅。
现在,凭着感觉他知道自己就站在悬崖的边缘。如果再向前迈出一步,他就会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荡,直跌向永远不可返回的死亡黑暗。天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透着铅灰色的微光。西雁山就卧在他脚下浓重黑暗中的某一个区域,昏昏沉沉酣睡着。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还固执地亮着。吴印国心惊胆战认出那是他父亲屋里的灯。父亲的灯彻夜点燃着,这不是个好兆头。它像一只失眠充血的独眼,暗红色的光波足以刺穿他的灵魂,让他浑身战栗。
再过几天,第一批牛皮就运抵西雁。当一张张血腥的牛皮铺满了西雁河岸,究竟会给西雁带来什么?在天空之下,悬崖之上,吴印国的恐慌和困惑像一只猫头鹰从心里飞出来,在西雁山上盘旋。
三
天大亮时,白雨萍在熟睡中被一片喧闹惊醒。隔着窗扉她看见那条通向大河的溪涧上泊着一只装满牛皮的舴艋船。吴印国和船上的船工抬着一大捆生牛皮从小路上“呼哧呼哧”走上来,有一条毛茸茸的牛尾巴在他身边荡来荡去。叶文桂手里燃着烟,很精神地在一边指指划划。这一船牛皮他们整整抬了一上午。牛皮堆满屋子,挨着屋梁。这时在小屋四周坡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先是一些凸着肚子的小孩,后来在孩子后边又出现一个个大人。这是白雨萍第一次面对西雁人的群体,已是很热的季节,还有不少人戴着毡帽或头上缠着白布。他们的皮肤、表情、衣着与西雁山的泥土、石头一脉相承。他们站在山坡上,立即就与环境整合成一片。此时,他们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这么多牛皮哪来的?这么多的牛肉哪去了?全世界的牛都杀光了吗?也有一些人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好像对事情的结局早有所料。
西雁山的硝制皮革事业从此开始,一张张生牛皮被浸泡在红矾钠药池中,让脂肪融解、蛋白质凝固、牛毛脱落。三天三夜,牛皮从药池中拎出,泡在清冷的泉水中。牛皮又滑又腻,手一抓“哧溜”一下滑出来。吴印国站在水中,将牛皮抡起来往石滩上摔,手揉脚踩。白雨萍一整天都坐在门口,看着吴印国在水中治皮如同与一条鳄鱼搏斗。他有时擒住了“鳄鱼”,有时则被“鳄鱼”拖得踉踉跄跄栽倒在水中。终于,一张张牛皮被他治服,扔进了染料缸,最后被钉在木板上晾晒。
越来越多的西雁人聚集在水边,有些人着魔一般终日不肯离去,以至于经常有女人来喊她们的男人回家吃饭。与此同时,一群群绿头苍蝇云雾一般盘旋而来。“嗡嗡嘤嘤”的飞舞声震得人脑子发昏。后来天开始下雨。雨下了三天三夜,驱散了人群和蝇群。那些钉在木板上的牛皮,开始出现了绛红色和绿黄色的腐烂斑点。
对于这些盛开在牛皮上的色彩鲜艳的腐烂之花,叶文桂以后想起来都会感到触目惊心。因为在当时,他就觉得这些霉斑是不祥之兆。今夜他独自栖身在白雨萍开的简易旅店客房里,饱吸空气中浓重的皮革腐败臭味,恶心之极,又呕吐不出来。他合上眼,思绪混杂无法入睡,恍恍惚惚又看见战友吴印国。吴印国木然站在一片黑幕前,脸上有一块腐烂的斑点。那斑点迅速扩大,渐渐侵蚀了他半个脸。接着,叶文桂在意识中看到了自己。他以同样的姿态出现在黑幕前,脸上也有一块霉斑。叶文桂神经质地坐起来,驱散了脑子里可怕的形象,周身大汗淋漓。
“吴印国死去十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叶文桂想起来吴印国被枪杀的前些天,曾来到城里找他商讨工场业务的事情。他说自己现在压力很大,觉得整个西雁村都在和他作对,好像是要出事情的样子。每次吴印国来到城市都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好像有一只蟋蟀在脑袋里唱歌。他总是让吴印国喝一点威士忌洋酒,因为这能治头疼。吴印国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脸烧得通红,神情不宁,好像要说点什么事,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大概半个月后,叶文桂在当地报纸一个角落里看到西雁河有一个叫吴印国的青年被枪杀的那桩血案。叶文桂在震惊之余,立即想到吴印国的恐血症,想起那银幕上出现的那组血淋淋的腹腔手术镜头和吴印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情景。叶文桂一直觉得吴印国身上缠着一道血光,现在这血光终于进裂,吞没了他。
事隔十年,当叶文桂故地重游徒步走进了西雁,看到了道路两侧铺满一张张又腥又臭的牛皮、马皮,看到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飞舞其间,觉得西雁山像是一具放置在手术台的病体。那山上的绿色植被被伐个精光,裸露着红色的表土。臭气腾腾棕黑色的西雁河水及河岸上腐臭的生皮叫他想起被切开的腹腔和肠子。这些年,西雁河作为一个皮革加工基地已有名气,有数百个作坊聚集在水边硝制皮革,遍及西雁河及每条支流小溪。这里的皮革业产值已高达数千万元,新疆、内蒙、河西走廊的生皮源源不断运抵此地变成皮革、皮箱、皮带,又源源不断运往四方。叶文桂知道这是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生财过程。但这一过程所派生出的死亡意味则是他重入西雁河后一个触目惊心的新发现。
某一天,叶文桂在W市的街道上看见了东张西望的吴印国。他们自退伍后就失去联系。叶文桂请他到馆子吃了顿饭,又带他去看了自己的皮革加工场。当时他正因城市环保部门禁止在市内河道漂洗皮革而犯愁。吴印国说家乡有一条清澈宽广的河,使他动了心。另外一点,他与白雨萍的关系已被老婆发觉。老婆像只母犬一样四处嗅着他们幽会的地点,并扬言她父亲要抽回工厂的资金。这样叶文桂就动了带白雨萍到西雁河摊牌分手的心思。如果那次在茫茫人海中他没有遇见吴印国;如果那时环保部门还允许在城市河道硝皮;如果他与白雨萍的好事未被老婆识破,他绝对不可能渡过西雁河的。果真如此,西雁河或许还保持着那种原始、美丽的景色。吴印国则成为一个头上缠着白布、儿女一大帮、面目慈祥的山乡父亲了。
四
在西雁,每天清晨醒来,白雨萍的感觉鲜亮清新透了。她跑下溪涧,掬一把清凉的泉水洗脸,然后就沿溪涧朝山谷处走去。这个初夏的早晨,河床笼罩在浓郁的雾气中,看不见远处的景物。白雨萍沿着水流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突然看见从雾气中有一个巨大的水车轮子在转动。当她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了水车带动捣锥的声音,而这个时候她能看到已经不是一个水车轮,而是有好几个。她看到了在这段水流湍急的河床上有好几座木棚子,连接着用水力带动的木制机械。人的说话声和机械声混杂着漂浮在空气中。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看到了木棚内外有好多人在劳动的剪影,这些劳动的人们看起来非常健壮和愉快。“他们在做什么呢?莫非这里就是吴印国说的生产草纸和纸蓬的作坊吗?”白雨萍寻思着。
白雨萍没有搞错。她所见到的正是西雁村民赖以为生的草纸纸蓬作坊。这种工艺古老的作坊在历史上曾布满了整个山间水系,但在解放后的严厉制度下都被禁绝拆毁了。西雁村的草纸作坊能留存下来完全是由于吴双叔的存在。西雁人知道他们的恩惠来之不易,他们用一种十分低调的方式把作坊建在峡谷深处,而且始终保持着最小的规模,其产生的利益只以维持村里人能吃上粮食为限。
白雨萍继续往前,想进入这些木棚组合里面看个究竟。在快接近它们的时候她看到一座小木桥通往那些巨大的水车轮。而在小木桥的边上有个小吊脚楼,吊脚楼是一座磨坊,里边有位林中老妖似的老妪正在将地瓜丝磨成粉。当她钻进磨坊,好奇地打量屋内陈设时,那老妪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姐。”一九八一年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你“小姐”可真叫人吃惊透了,何况这话又出自一个山间老妪口中。这老妪虽然牙齿已经“脱逃”,却喜欢不停地唠叨。在后来和她的短暂交谈中,白雨萍知道了她四十多年前就已经很熟练使用“小姐”这个词儿了。老妪说看见白雨萍就想起当年在大屋里当丫环时服侍的大屋主人的一群女儿。她说大屋就是地主人家,大屋主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个个俊秀。后来红十三军队伍开过来,与大屋主人的民团打了七天七夜,杀得血流成河。是吴双叔带着人马攻进大屋,把这一家人全杀了。
“这吴双叔是谁呀?”白雨萍问。
“怎么,你连吴双叔也不知道?”老妪慌慌张张放下箩筐,神秘兮兮拉着她的手走到窗边。她用手一指,说,“瞧,吴双叔就在那儿!”
白雨萍的眼前出现一堵山崖,赫然可见山崖顶有座用粗大原木垒成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烟囱,甚至看不见有门。这屋子叫人想起了鹰巢。
“吴双叔就在里边,他已经老了,不出门了。你很难看到他。他可是个大人物啊。村里孩子要是半夜啼哭,大人只要说一声‘吴双叔来了’,孩子就不敢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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