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又一个黎明,她沿着溪涧走出更远更远,把草纸作坊和山崖上的屋子远远抛在后面,她已走到不见人迹的地方。溪中的水波欢快地跳动,一只黑山雀无声地滑行而来,停在岩石上,而河床上的石头越来越滑了。她开始在离水边稍远处的矮树丛之间向前,树上停着许多蝴蝶,在她接近之前就张开色彩斑斓的翅膀飞起来。她的眼睛被这些美丽蝴蝶吸引着,以致没有看见就在几米之外的一条横空而过的藤蔓上有一条胳膊粗的大蛇正缓缓爬游而过。白雨萍小时候在云南乡下经常看见蛇,对蛇并不害怕。后来,她看着这条蛇懒洋洋地爬到了岩壁上的草丛里,很快就消失了。
她不知走了多久,山谷变得开阔起来,溪床平平展展铺开,两侧有很多座石峰,顶部像蘑菇,上面还飞绕着云雾和苍鹰。这地方该是仙女洗浴的地方吧?溪床上裸露着洁白的卵石,山谷间长满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和水仙花。白雨萍如痴如醉站立在寂静的山谷中,与风景融成一体。除了风景予她的激动,还有一种她无法判明的兴奋之情。那是由一种欲望引起的。她盼望此时在山谷间突然出现一个健壮的男人,好让她靠在他胸脯上。在许多思绪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让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蚌壳状开放的山谷、乳白色的水沫、动物茸毛一样的树木,还有那条柔滑湿润的长蛇,都由于她内心的激荡获得了新的意义。它们像一股强劲、神秘莫测的风,鼓满了她女人的风帆,要把她吹送进自然风景中那个想象不到的深处。但她盼望出现的男人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男性,他应该是整座西雁山的体现。她想象他裸露的身上有树木的投影、水波的图形、长蛇的花纹,他将带她更深入地领略山谷回肠荡气的魅力。她睁大眼睛,四处环顾,盯住寂寞的山谷不放,想用眼睛从前方挤出一个神一般的男人。谁能相信,她居然如愿以偿。在她刚才走进的山谷口,隐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形。不过他的风采却令人失望。头发黏黏答答垂在额头,神色慌张,身上穿条绿色的旧军衣。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吴印国抓住袖口抬起手臂用衣袖擦脸上的汗。这动作太不像白雨萍思念中的神奇男人了。
“你是来找我的。”她看着他。毕竟她内心的激情还有余波,通过眼睛倾泻到他身上。
“是叶文桂叫我来的。你真胆大,跑到这地方。”
“这山谷有名字吗?我要记住它。”
“它叫红山谷。”
由于意外地获得保护人,白雨萍在红山谷就无顾忌了,她提着裙摆,在溪涧边跳来跳去,采撷一朵朵雪白的野水仙花。然后又跑进柔软之至的龙须草地,一屁股坐下来,用草茎和水仙花编一个花环。吴印国很宁静守在溪边,有点怕羞似看着她的举动。他脸上纯朴的微笑在山谷冷冷的风中徐徐展开,非常动人。
就这么坐在草地上,草叶下面的泥土潮气渐渐湿透了薄薄的织物,浸润白雨萍发热的下体,极为清凉。白雨萍沉浸在这种特殊感受中,觉得自己成了一枝野百合花,两腿之间的阴毛似乎变成细细的根须连接着泥土,正输送着养分让她徐徐开放。而在此时她又感到大腿根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用手一掏,从草丛底下掏出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她冲吴印国喊起来。
“喂,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过来,举着铁器对着空中的亮光看了又看。他说:“这大概是一枝红缨枪的矛头。你别在草丛里掏了,再掏说不定会掏出骷髅。”
“你骗人!”她一下跳起来,“这是真的?”
“红山谷曾是个战场。四十多年前,红十三军的三五支队在这里跟国民党军队激战过七天七夜,死了几百人。听说到深夜,这里还能听到当年的人马杀来杀去的声音。”
“对了,我听说过一个叫吴双叔的人。”
“那是我阿爸。当年他在这里战斗过。”
“你是吴双叔的儿子?”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
“你阿爸就住在山崖上那座圆木屋里?你为什么不与他一起住?我能去见见他吗?”
“他不喜欢我住在他身边,也不喜欢别人去看望他。他老了,患了很重的风湿病,走路不方便了。你很难见到他。”
“他是不是很凶?你怕他吗?”
“他不凶。他是个好人。西雁山的人都爱戴他。”吴印国又微笑起来,但显得很忧郁。
有关吴双叔,白雨萍在当时就知道这些。但这已经给了她足够强烈的印象。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常常独自一人跑到红山谷,站在川流不息的山涧边,默念深思。在太阳辉辉耀耀照进山谷时,她常会看到一个健壮无比的男人身裹金色阳光奔动在山谷。这个幻象使她着迷,使她浸沉在对红山谷传说的追忆中。许多年后,她在电视里看了美国西部片《太阳浴血记》,她深深震惊于片里那组主观镜头:一个白人酋长在山谷间奔向一个印第安女人(那是一组裸体镜头,用阳光水雾作了虚化)。她觉得这组镜头仿佛是从她脑子里取出来似的感受真切。她常常想到,西雁山的树木这样翠绿、水那样清纯、野花那样美丽,全是因为山谷里裹在阳光中的男人。她不知道这形象是不是跟吴双叔有联系。吴双叔深居在山崖上的木屋内,神秘而遥远,她一直未能亲近。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自从吴双叔离开了西雁,这里的风景就死去了。白雨萍深为怅然,她有很多年看不见幻象中裹着阳光的男人。只是在一些残缺的梦境中,梦见他在风中缓缓飘浮在西雁山的气流里。而且他已是面目全非,好像眼下电视动画里的变形金刚。
五
在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圈地运动中,资本家对农民说:我只要你们一块羊皮大的地方。农民信以为真,在契约上盖了手印。结果资本家将羊皮剪成一条细得像丝一样的皮线,一下子就圈走了几百公顷的土地,使得农民流离失所,成为廉价的工业劳动力。这个故事是中学时历史老师以鲜明的阶级分析观点教育我们的。离开中学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可这回,我因写到牛皮的事而突然想那张四五百年前的英国羊皮。我想到:最初由叶文桂运入西雁河的牛皮,不也是像那张著名的老羊皮一样圈走了整个西雁山区,使它成为全国闻名的皮革加工区吗?
就像那些未开化的英国农民,西雁人对待最初那几张牛皮态度十分暧昧。在牛皮引起的强烈好奇心慢慢消退之后,他们心里只留下一丝隐隐的不快。只有一个人,已经用心灵和智慧参透了西雁山区将面临的劫难。
父亲圆木小屋的油灯彻底不熄地亮起来了。当吴印国半夜猝然从梦中醒来,从窗口看见半空中那一点类似星辰的红光,下半夜他就心烦意乱什么梦也做不成了。
还在他的童年,有一回看见溪流中漂过一张树叶,一只瓢虫乘坐在上面。他想到山上砍倒一棵大树,做一只独木舟,顺流而下,漂到不可知的远方。
后来他果真成行,穿上军装,到很远的大城市当了几年大兵。就像一只苍蝇,他在外面飞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飞的地方。
他抽着从部队带回的、有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烟,终日坐在河边沉思默想。尽管西雁仍像一千年前一样树木青葱,溪流汹涌,他却从中感觉到一种死亡的冷寂。溪河上又漂过一张树叶,一只瓢虫坐在上面。他一巴掌把它打翻了。
我猜想:吴印国在当时的情形,有点像那个被捕鸟人放在树脂涂抹的草筐里从底比斯漂流出来,若干年后又回到忒拜城的俄狄浦斯。
这一天清晨,吴印国推开门扉,发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在距门口不远的小路边,搁着一只土红色的水瓮。这个陶器样子十分粗陋古朴。把它摆进博物馆,人们会以为是河姆渡文物(或许真是河姆渡人做的)。吴印国认得这是父亲的水具。陶瓮里装了半瓮水,水面漂着三张不同的树叶。
吴印国小心翼翼蹲在旁边,像研究一颗地雷一样仔细看着陶瓮。他认出了漂在水面的三张树叶分别是槭树、槲树、柏树。这三种树都生长在远山的密林里,这说明父亲还能走很远很高的路,风湿病还没有毁了他的腿。吴印国忽然一阵心酸,差点落下眼泪,他能想象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在山林中攀援的情形。可父亲为什么会把陶瓮遗失在小路上?为什么选择黑夜里行动?为什么将三片树叶放在水瓮里?他是下山取水吗?但圆木小屋里并不缺水源,有两节毛竹排将屋后山崖一脉细泉直接引入了水缸。
因此在这天上午,吴印国显得心神不宁。他深知父亲在失去一样东西后会焦躁不安。他急切地想把陶瓮送还给父亲。但眼下这时候,他还不想回到圆木小屋。于是,在太阳升到一丈多高时,他捧着沉甸甸的水瓮,去见村长“六鸡伯”。
村长家住在一座吊脚楼,楼底下是一个鸡圈。还在很早很早的年月,吴双叔规定西雁每户人家最多只能养七只鸡。村长为了表示自己觉悟过人一直只养六只鸡。所以获得了一个光彩响亮的称号“六鸡伯”。这会儿,六鸡伯的吊脚楼上的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吴印国敲敲门,屋内乒乒乓乓响了一阵慌乱之声。他再敲了一次,才听到六鸡伯含含糊糊应道:谁呀?
这一家人都还盘脚坐在一张巨大的床上,紧挤在一起,像一窝动物。他们神色慌张,喉头还在努力咽着什么。屋内热气腾腾,汗味、尿味、臊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其中有一种肉食的香味使吴印国明白了这家人几分钟前在干什么。在部队时有一回安徽籍的排长说:他们村里的人吃好的食物时会非常保密,比性交还隐蔽。大伙笑得人仰马翻。吴印国却笑不起来。因为排长讲得太真实了,他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印国,大清早你捧着个罐子转悠个啥呀?”六鸡伯已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肚,说话麻利了。
“你这几天有没见到我爸?”
“我没见到他。”村长深不可测地看着吴印国,慢悠悠点了一筒水烟,“你想见见阿爸?可他好像不想见你。你捧着他的水瓮转悠个啥呀?”
“我想托你把水瓮还给他,他不能没有水瓮。”吴印国想把水瓮放下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六鸡伯的儿女们头颈伸得长长的,争着看水瓮里是不是装着什么好吃的,还带着点敬畏用手指触摸着它。
“你就为这事找我?”六鸡伯来了精神,把脚盘成花。“你就不能自己送回去?怕你爸吃了你?”
六鸡伯“嘿嘿”笑起来,脸皱成一团。那眼睛却深邃得像两颗药丸子紧紧盯着吴印国。六鸡伯的家人也跟着“嘿嘿”笑起来。笑声最尖利的是他大女儿。吴印国上回见到她时,她还穿着开裆裤子。
“吴印国,你这是倒腾什么呢?打从你退伍回来,整天丢了魂似的。你让全村人心里都不踏实,吃饭睡觉都没味道了,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过些日子就到渡河节了,你还是快点把那些臭牛皮收拾起来,让那几个城里人赶快走。我这是为你好。不听我的话你会闯祸的。”
这个上午吴印国一事无成。他捧着父亲的水具往回走,只觉得水瓮沉得铁砣一样。他从瓮中的水里看到自己被三片树叶切割成碎块的残缺的脸,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那一只眼睛,湿润乌黑,像一个有独立生命的物事躲在水的深处,冷冷窥视着他。有一瞬间,这水瓮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吸引吴印国飘飘摇摇坠入其中。吴印国惊恐地停止了脚步,差一点失手将陶瓮打碎。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像雨点一样滑下来。
六
那天吴印国在渡口水边远远看见白雨萍在一片水雾中徐徐呈现时,觉得她就是从凤凰香烟幻觉中走出的姑娘。然而她并没带来爱情和希望。夜里,听着里间的木板床发出有节奏的摇晃震动时,吴印国觉得自己一次次要昏死过去。后来,这种折磨变了个形式。他在深夜里听到他们低声而激烈地吵架。他们连续吵了好几天。清晨白雨萍从屋里出来时,吴印国发现她的脸色灰青眼睛红肿。他第一次在渡口上见到她时那动人的美丽已消失殆尽。这一天,他正在切削皮角,突然产生一个欲望:想用锋利的割刀割断站在旁边的叶文桂的喉咙。
这一个疯狂的念头使吴印国大吃一惊,以致他心虚地掉头看了看叶文桂。叶文桂站在一棵榆树下,身上斑斑驳驳洒着从树叶间透进的阳光。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咖啡色长裤,头发和皮革一样乌黑发亮。“你怎么了?”悠闲的叶文桂显然受到打扰,有点吃惊地问。
“没什么。”吴印国低下头,狠狠在牛皮上割了一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叶文桂竟是如此仇恨。
“吴印国,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明天我得去找一条舴艋船,把做好的皮运回去。”
“你们就要走?能不能再待几天?”
“不,我们已待了十来天了。说真的,待在这地方可真不习惯。也真难为你了,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以后还得待下去。”
吴印国慢慢转过身,拿着锋利割刀的手软绵绵垂下来,身上的力气和仇恨一下子都流走了。他感到孤独无比。往后,他将独自一人对付腥臭僵硬的牛皮,对付西雁山沉重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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