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冰回国之后的第三天,预约好的办理房地产遗产继承公证手续时间轮到了。母亲死前和父亲一起立过一份遗嘱,说死后房产由子女继承。但那个时候没有经过公证,所以还没有法律效力,还得经过公证处按照继承法析产,才可去房管局办理产权证书。为办这个手续,要出动一大群人。除了父亲要到场,阿冰和妹妹作为继承人都要带着配偶一起到场。阿冰的妻子因为要上班回不了国,事先还在中国大使馆里办了授权给阿冰的委托书。除此之外,办公证还需要两个证明人,妹妹叫了舅舅和他儿子阿强过来。公证的手续比较复杂,要出示许多原始的凭证、缴费记录、调拨单据等等。柜台前没有椅子,父亲一直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他今天显得有点神情紧张,甚至有点不快。公证员在看过了所有的文件之后,向众人陈述了母亲部分的房产继承分配。他说父亲决定放弃对母亲部分的房产的继承,所以母亲部分的房产由阿冰和妹妹继承。但是父亲听到这话时,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自己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房产权,你们都搞错了。阿冰和妹妹都很尴尬,对父亲解释这不是说他放弃自己拥有的部分,而是放弃他对母亲那一部分的继承权。他还是拥有百分之五十的房产。父亲听了解释,才安静了下来。这个公证员办好了手续,建议父亲最好也在公证处立个遗嘱,这样身后会给继承人减少麻烦。阿冰问现在是不是马上可以做这个遗嘱公证?公证员说那必须等到房管局发放的房产证书拿到后才可以办理。
第二天,同样一班人马带着遗产分配公证书到市府广场那边的房管局办事中心登记。办事人员在询问过每个相关人员走过该有的程序之后,开始让每个当事人在文件上签字和按手印。可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出现了状况,说自己头晕,站不住了。阿冰赶紧扶住了他,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很沉重,像是一堆没有骨头的肉,很难扶住他。大概过了一分多钟,父亲才缓过气来。他还是坚持自己在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最后,父亲拄着拐杖又走了近一百米的路,到了停车的地方,坐上了妹妹丈夫开的汽车。
没想到,父亲从这天开始,头昏的症状加重了。后来阿冰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父亲今年秋天以来一直头晕,实际上已经在发病,而在房管局签字的时候脑部血管出现了一次梗塞,所以会暂时失去知觉。这一次的梗塞后果很不好,父亲的脑部血管结构逐步出现状况。从这天开始,父亲无法独自出门,他整天眉头紧锁,心情烦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妹妹和阿冰带着父亲去看了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有的医生说他是帕金森症,也有的说是血管狭窄还得继续做造影放置脑血管支架,也有的建议用中医针灸治疗。父亲在吃了几天的帕金森药物米多巴之后,反应很大,肢体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像是鬼魂附体一样让人害怕,让阿冰想起前些日子洛杉矶失踪女孩蓝可儿在电梯里的怪异动作。父亲的情绪低落是最大的问题,一直在唉声叹气。医生说这是脑萎缩引起的忧郁症,给他开了新的药物。但阿冰知道抗忧郁症的药几乎都有副作用,所以尽量不给他吃。父亲因为烦躁几乎不接电话了,但是他会一直等待他的女友的电话。他接到了她的电话时,整个人都变得正常了,声音也洪亮了起来。大概是阿冰回国十天之后,他看到了周女士来看望爸爸。阿冰发现她的身体非常健康,体态还十分灵活。她的衣着很时髦,但看得出是廉价的。她衣服布料好像都闪着光的,还挂着不少首饰,脚上穿的是一双高筒皮靴子。阿冰给她开了门,客气地给她引路。她走到了爸爸房间里。阿冰看到父亲脸上那种快乐的笑容,就像是一个不喜欢上幼儿园的孩子终于在放学后看到家长来接时的那种欢欣的样子。阿冰虽然心里不喜欢她,但是看到父亲这么开心,他的心里也对她产生了感激之情。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受父亲忧郁情绪感染的坏心情暂时消散了。他想趁着父亲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抽空看一下电脑,回几封邮件。但是这难得的清净很快被打破,在爸爸女友到来五分钟之后,她的手机响了。她开始用很大的声音和手机那边的人说话,说话的内容是关于今天晚上的一个饭局。在接下来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用相当大的声音和电话那边的人讨论请什么人,定些什么海鲜,非常细节地讨论着,不时会抬高声音,给对方以指示性的意见。阿冰在听她说了五分钟之后就听不下去了。他离开了房间,因为和父亲的房间很近,她的声音实在太响让他无法忍受。他跑到了厨房,妹妹正在烧饭。
他对着妹妹做了一个要昏倒的夸张脸色。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的?素质也实在是太差了。怎么可以在别人家里这样大声喧哗呢?说是来看望爸爸,可这个样子在一个行走困难受病痛折磨的病人面前大谈和人家吃饭的事,不等于是折磨一个病人吗?这样的女人还不如菜市场里卖菜的无知的女人。”
“她是很恶心,骨子里其实穷酸,表面上才会这样装着自己很阔气,有饭局可以吃。她前些天还在电话里教训我,说我给爸爸的饮食营养不够。她说自己每天中午要吃一根辽参,晚上要吃虫草,鬼才相信。爸爸高胆固醇,怎么可以吃这些高蛋白的补品?去年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的时候,她正在这里。我看中午饭时间到了,就留她吃饭。那天有个汤,她用调羹喝了汤之后,会把整个调羹放在嘴里面吮好几下,又放回到汤里,好不恶心。”
“我奇怪的是,爸爸怎么会喜欢这样恶俗的女人?我看到爸爸是真的倾心于她。我那次在和她的子女见面饭桌上看到爸爸对她那么亲昵,都吃了一惊。她尖下巴难看的样子先不说,身上那种俗气爸爸怎么会受得了?爸爸以前的同事都是机关里的干部,好几个都当过县委书记的,随便什么人都是和她完全不同。爸爸为了这个人,在严寒的早晨拄着拐杖跑去看她和别人跳舞。我知道爸爸现在的情绪这么沮丧的原因了。他一定是因为生病而不能和她自由在一起,所以会这样情绪低落。”阿冰说。
“妈妈去世后的第三年,爸爸开始和她来往,说起来都有六七年时间了。爸爸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有时搞得像年轻人一样。爸爸还学会了说谎,为了到她那边去。说自己到单位里有活动。有几次其实已经决定要到那边过夜,可出去时也不说,到晚上才打个电话回来。去年爸爸说想要让她住到这里来,我坚决反对。爸爸居然说妈妈生前告诉过他,说可以让他的女友每周到这里住一天。他连这样孩子气的谎话也说得出来。这一次爸爸为了说谎提到了妈妈,可今年连妈妈的忌日都忘记了。”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阿冰起初以为是送快递的人,但是他打开门看到原来是舅舅来看望父亲。阿冰心里一惊,因为周女士正在父亲的房间里,而父亲和周女士的事情舅舅到目前是不知道的。母亲只有舅舅一个亲弟弟,她妈妈生下舅舅没几年就去世了,后来的日子,阿冰母亲对舅舅来说既是姐姐又是母亲,一直关照着他。舅舅年轻时就下放到边远的文成县当炊事员,到退休后才回到温州。为了让舅舅的儿子阿强有个前途,母亲让阿强小学时到温州读书,住在自己家里。舅舅对母亲感情很深,他给自己买的公墓就挨着母亲的墓,死后他要和姐姐葬在一起。但是,阿冰听妹妹说舅舅心里对父亲有意见,说父亲没有治好母亲的病,所以他平时也不怎么来看父亲。前些日子妹妹还在说,千万不能让舅舅知道父亲有女友的事,这事情他一定接受不了。可今天舅舅来看望父亲,和父亲女友撞个正着。
阿冰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舅舅见到周女士,只好带着舅舅走进父亲房间。周女士这时刚结束了手机通话,站在父亲的床边。舅舅一走进来,阿冰觉得父亲的表情有点尴尬,但舅舅好像没什么感觉,上来询问他的病情,问是否有好转。父亲应付了几句,就显出了很疲倦的样子。于是阿冰对舅舅说,父亲昨晚睡不好,让他休息吧。说着把舅舅带到了客厅里。阿冰和妹妹忙着找话题和舅舅说话,不想让舅舅对父亲屋子里有个老太婆一事产生疑问。但阿冰听到周女士又在和人通电话了,又在说一个饭局的事。这些话舅舅都能听得到。舅舅向阿冰问了个问题:
“你爸爸房间里这个人是保姆吗?”
“不是保姆,是爸爸单位的同事。”阿冰回答。他不能骗舅舅说周女士是保姆,但也不好照实说她是父亲女友。不过他知道舅舅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了。舅舅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平静一些。阿冰兄妹和舅舅又说了一阵子话,舅舅的心情好像越来越不好了。他坐了十几分钟,就起身告辞了。
舅舅走后,周女士也要走了。她在爸爸房间待了大概四十分钟,有二十多分钟都在大声讲手机,讲饭局的事情。她走的时候阿冰为她开门。她还在对阿冰说华侨饭店菜烧得好有档次,东海渔村酒店徒有虚名,新开张的南塘得尔乐酒店的环境比较好,吃好了饭可以逛逛公园。
四
阿冰本来以为这次就是回来办一下房产手续,没想到父亲的病情日益严重,语言开始有障碍,思维也会出现错觉,而且走路已经很不稳定,一不小心会摔倒在地。因此,阿冰就把机票的时间往后改,在温州又陪护了父亲一段时间。
每天晚上,阿冰会和妹妹一起帮父亲洗澡,清洁牙齿,把假牙放在水杯里。这些事情基本都是妹妹在做,阿冰只是在边上表示一下而已。因为妹妹长期照顾父亲,对这些事很熟练,阿冰基本插不上手。妹妹让父亲躺下后,盖好了被子,让他入睡。父亲由于有前列腺的毛病,夜里要起来小便好几次。最近因为父亲行走已经很不稳定,所以妹妹买了一个门铃,把按铃器放在父亲的床头,让他起夜时按一下铃,阿冰或者妹妹妹夫就会过来帮助。这个门铃后来响过几次,都是在父亲刚睡下时。他说自己睡不着,要妹妹给他吃点安眠药。到了夜里之后,他都没有按过铃。阿冰那段时间时差已经调整过来,睡得比较深,没有听到父亲房间里的声音。但是第二天早上就会发现父亲夜里辛苦挣扎着自己起来上厕所的痕迹,他会看到抽水马桶前撒了不少棕黄色尿液,会看到父亲裤子上湿了一片,有一次还看到父亲的尿液都撒在了床前。阿冰想起父亲夜里独自一人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的情景,一件正常人易如反掌的小事在父亲这里已经成了一件得拼出所有力气去做的困难事情。父亲对妹妹说,他在夜里会感到很苦很苦。可是父亲始终没有按电铃,他说是夜里想不起来按铃。但阿冰其实知道父亲还是想要让儿女好好睡觉,不忍心打铃叫醒他们。妹妹和阿冰都提出来,夜里派个人睡到父亲的房间里,可是父亲就是不同意。阿冰也提出过叫个保姆的事,父亲以前是坚决不同意的,但是现在有点软化,但是说再等等吧,他相信自己还会好起来的。
后来的几个夜里,阿冰尽量不让自己睡死,警觉地聆听着父亲在隔壁的声音,随时准备过去帮助。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宿命的悲哀,因为他已经知道心血管不好是家族的遗传毛病。父亲从六十岁开始一直受心血管毛病之累,祖父则在七十多岁的时候,中风半边瘫痪了,而阿冰自己在四十五岁那年的体检验血,第一次发现胆固醇偏高,而胆固醇高是引起心血管毛病的元凶。从那时开始,阿冰明白了家族有心血管遗传毛病,他也逃脱不了的,所以就开始吃控制胆固醇的药物,并坚持每天体育锻炼,他把体育锻炼当成了是和遗传缺陷作战的行动。现在,遗传的缺陷已经击倒了父亲,而当父亲倒下之后,他就要直接面对遗传宿命这个巨大的黑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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