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冰晚上睡在和父亲卧室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心里有一种真正在家里的感觉。他总是会产生这会儿是睡在拆迁以前家里老房子的错觉。他们家的老房子是在离这里不很远的嘉会里巷的机关宿舍大院里面。那大院原来是布满树木的,住了上百户人家,都是机关干部家庭。他们家在一座两层的小楼里有三个小房间,灶房则是在楼下的过道里,是公家给加建的。阿冰很喜欢那老房子,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特别怀念原来那朝东房间窗外的柚子树,那上面经常栖息着各种各样的小鸟。到了秋天的时候,树上会挂满了两个拳头大的柚子。在他出国之后,母亲突然心血来潮,花钱请人在两层楼的房间之上加建了一层,搞出了一个违建的房间来。母亲是得知了这老屋早晚要拆建,想多搞点面积出来,拆迁时可以多得到一些面积。阿冰回国的时候在那个违建的楼上睡过几次,现在还能想起那房间里充满了母亲的气息。阿冰结婚的时候,父母把家里的房子都让出来给他当新房,他们自己住到了父亲在新单位刚分来的一个小屋里。那个小屋子在九山河边,没有厨房,所以他们每天要回到嘉会里巷的房子里来吃饭。而母亲那段时间经常胆囊毛病发作,躺在那个小屋子里回不了嘉会里巷来吃饭。母亲生病时躺在那个阴冷的屋子里的情景经常还会出现在阿冰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好胜的人,她最大的梦想是住到一套近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后来嘉会里巷老房子拆迁的时候,刚好九山河边那个小屋子也要拆建。母亲找了好多关系,才将两套房子的拆迁面积并到一起,争取到了这么大的一个房子。但是,房子还没有盖好,母亲就早早去世了。阿冰现在睡在这个屋子里,心里会为母亲而深深伤感。
回家后第一天夜里,阿冰早早睡着了。但是由于时差的关系,午夜一点钟就醒了过来。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父亲的房间里有走动的声音,还有拐杖碰击到地面的声音,看来是父亲起来小便了。父亲现在上洗手间也得用拐杖了,而且听声音他转身时是踩着碎步的,拐杖“的笃的笃”发着不规则的声音。阿冰想也许得过去看看父亲是否需要帮助,但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抽水马桶发出的响声。这之后隔壁没有声音了,想来父亲已经上完厕所,回到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冰就听到父亲的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拐杖的“的笃的笃”声音。阿冰知道父亲有早起的习惯,以前每天都到松台山上打太极拳。但是最近他的状况很不好,老头晕。而且今天的天气非常寒冷,他起这么早有点出乎他所料。阿冰于是也起了床,开门去看父亲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父亲头上戴着保暖的绒线帽,围着大围巾,身上穿着羽绒衣,巍巍颤颤拄着拐杖走出房间的过道,经过了阿冰的房间。阿冰上去说道:今天天气这么冷,你最好就不要出门了。但是他看到站在一边的妹妹对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再说。他就不说了。爸爸走出了房子,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下。电梯门开了,父亲走了进去。在电梯关上门开始下行之后,妹妹才告诉阿冰说,爸爸这会儿去的可不是附近的松台山,而是去中山公园。那个“老老娘儿”早上都在那里跳晨舞,爸爸所以到那边去会她。阿冰知道妹妹说的温州土话“老老娘儿”是说爸爸那个女友周女士,他见过她一次。阿冰说爸爸现在走路都走不稳了,怎么可以还跑那么远去会她?妹妹说也没办法,不让他去他会不高兴。阿冰听妹妹这么说,觉得心里还是不放心,于是就说自己早上也得出去锻炼锻炼,也去中山公园那边走走吧。
阿冰下了楼,走出了大门,巷子里看不到父亲的影子了。中山公园离这里有几公里远,得坐车过去。阿冰听父亲说过温州凭老人卡坐公交车不要钱,他经常会坐公交车出行。阿冰想父亲一定是去坐公交车了。果然,他一到大街上,远远看到父亲拄着拐杖还在慢慢地向公交车站头走去。公交车站头等车的人很多,父亲挤不过别人,等了好几班车才搭了上去。阿冰等父亲坐的那班车开了之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跟过去。
阿冰在父亲下了公交车后,远远尾随着他走进了中山公园里面。天气寒冷,公园里的所有树木都在落叶子,看起来十分萧瑟。在中山堂的前面空地上有不少人在跳健身舞,阿冰看到父亲就是朝这个地方走去,树叶飘落到他头上。父亲那个女友已经在那边,看到父亲来了,她过来和他站在那里说话。因为隔着很远距离,阿冰是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的,何况还有那么响亮的健身舞音乐在播放着。大概五分钟之后,父亲的女友加入了健身舞的人群中,而父亲自己并没有参加跳舞,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做这样的运动了。阿冰知道父亲从来就不会跳舞,也不会有兴趣。父亲在女友去跳舞之后,独自坐在冰冷的水泥长椅上,看着跳舞的人群。阿冰看到他好几次掏手帕擦鼻涕水。这个时候阿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健身舞刚刚开始流行,那时母亲才五十多岁。母亲的性格比较活跃,平时喜欢打麻将,也喜欢朋友多的地方。她看到自己好多朋友去跳健身舞,她也去跳了。但是后来母亲对阿冰说,她去跳舞的时候,父亲看起来不高兴,也跟在她后面,坐在一边看她跳舞。母亲觉得很无趣,就对阿冰说自己再也不去了。那以后,母亲就真的再也没有去跳舞了。阿冰想着:父亲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大早这么艰难地赶到这里,在寒风中看着女友和别人跳舞。这件事是和二十年前他跟随着母亲看她和别人跳舞是一样的吗?阿冰觉得母亲和父亲的这个女友是无法比较的。母亲是个相貌美丽、热爱生活、心灵纯洁的女人,只是母亲的命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直生病。母亲非常向往富足光鲜的生活,最想的是住到一处大房子里。在她所梦想的房子即将分到而且家里经济条件都开始大大好转的时候,她却生病去世了。而父亲这个女友的相貌有点尖嘴缩腮,俗气很重。阿冰除了那次饭局上和她见了一次,没有进一步的接触,所以对她的性格并不了解。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对父亲并不是很关心体贴。她只管自己在跳健身舞,让父亲独自坐在寒风中的水泥椅上。阿冰想,此时如果是母亲在跳舞,她绝不会让父亲独自坐在寒风中的。
二
爸爸的这位女友阿冰以前见过一次。
七年前,也就是母亲生病去世后的第三年,阿冰回国时就听妹妹说过,有好多人给爸爸介绍女友。当时妹妹和阿冰对这件事并不反感,因为爸爸的性格比较闷,没什么个人爱好,朋友也不多,如果有个女友精神上会好一些。阿冰不久后就听妹妹说,爸爸找到了一个,是一个国有企业里退休的工会干部。她的老公生病去世的,家里的子女也都事业有成,对爸爸也很不错。阿冰觉得这样也好,爸爸至少可以少些孤独了。过了些时日,他在美国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爸爸好几次对她讲他的女友周女士提出要妹妹和她的子女见见面。妹妹很不喜欢这件事,对爸爸说你们做朋友就是了,何必子女见面?但爸爸隔一段时间就又会向妹妹提这件事,让妹妹很烦恼,所以打电话问阿冰怎么办。阿冰起初觉得这没什么不可以的,也许爸爸和他女友是想子女们熟悉一下,以后遇上事情会方便一点。但是妹妹似乎很不情愿和他们见面,觉得这样父亲和她的关系会变得很正式。于是阿冰就建议妹妹找个托词,说这件事等哥哥回国时再说。于是子女见面的事就暂时拖了下去。
过了一些时候阿冰回国办事,爸爸通过妹妹和他说,他女友没有忘记这件事,说要子女们见一次面。阿冰知道这件事过不去,于是只好答应下来,他来做东,请爸爸的女友和子女一起吃饭,他和妹妹和妹夫一起和他们见见面。定下了日子之后,老爸就开始了兴奋地等待,像奥运倒计时一样等着那个时间的到来。阿冰期间要到广州出差,说好见面的当天早上他会回到温州,父亲为此老是不安,提醒他千万不要误了时间。父亲过于热衷这一次见面让阿冰产生了不快的感觉。阿冰那天准时回到了温州,当天晚上在出发之前,看到父亲精神特别好,一再提醒阿冰妹夫带上几瓶好酒。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半个小时,父亲接到了女友的电话,说自己的一家人已在路上,让父亲马上过去。父亲就像是接到命令一样,赶紧催促阿冰和妹妹妹夫出发。不久之后,阿冰就看到父亲女友周女士带着一群子女过来了。阿冰看到周女士年纪比父亲小不了几岁,下巴特别的尖,一点都不好看。在双方的人员到齐后,父亲站起身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致辞,阿冰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样好的演说口才和开心的样子。他看到了父亲和这位老太太是那么的亲昵,差不多是手挽着手。父亲不止一次地把菜拣到她的盘子里,而这些动作阿冰从来没见过他对自己母亲做过。那一天,他见到面的周女士子女们大部分都是经商的。她有一个女婿老是对阿冰说以后他们都是亲戚了。这个女婿还喝了很多酒,最后喝醉了。这样的场合都会喝醉酒,让阿冰对他们一批人都产生不好的印象。
大约是一年以前,阿冰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要和他说说父亲的事情。当时阿冰正和妻子在一起,他不想让妻子听到父亲这些事情,就敷衍了妹妹几句,把电话挂了。半个小时后他妻子离开了,他给妹妹打了电话回去,和妹妹详细商量。妹妹的情绪有点激动,说老爸最近经常一早出门到老老娘儿那里去,到晚上才回家。前几天,爸爸正式提出来,说有时候他就在那里过夜了,不回家来。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想和老老娘儿同居了。妹妹还说爸爸昨天提出周女士想偶尔住到他这里,妹妹觉得这事重大,所以打电话给阿冰。阿冰听了妹妹的这些话之后,马上想起了周女士上一回那样执着地要举行一次子女见面会的事情。他觉得老太太似乎是很有心计的,正在一步步地迈向她的目标。阿冰觉得周女士让父亲住到她那边不是目的,主要的还是想以后逐步住到父亲这一边。目前,父亲是和妹妹一家一起住的,她要是想住进来,等于是想把妹妹一家挤出去。这样看来,莫非她是对父亲的房子产生了欲望?阿冰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我觉得,爸爸要是自己要去她那边过夜,我们也不大好反对,最多只能从健康的角度来关照他一下。但是,爸爸提出的要让她有时也住在家里这一点不能同意。”阿冰说。
“我也是这样想。虽然爸爸说她每个礼拜只在这里住一天,但是如果可以住一天就可以住两天。她住在这里我怎么会觉得舒服?现在都是我服侍爸爸,她要是来住了,我还得去服侍她吗?”妹妹说。
“是啊,她要是住了进来,时间一长,她就要成为主人,你反而会变成了客人。这房子不只是爸爸的,也是妈妈留下的。想想妈妈那时多么想住到一个大的新房子,如果让她来占了这房子,那真的对不起妈妈。”
在这次的电话通话里,阿冰和妹妹讨论了爸爸接下来的可能性。阿冰说爸爸会不会有可能去和她正式领证结婚?如果这样的话,房产就有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阿冰说除了房产问题,他所想到的是如果爸爸和那老太太登记结婚,那么他和妹妹对他一定会很失望,而且妹妹也无法再去照顾他的生活了。这样的话,他的健康马上会出现问题,很可能就活不长久了。所以,他和妹妹取得统一意见,认为应该明确向父亲表示,让他打消和她去领证的想法。
妹妹代表阿冰把这样的意见正式告诉了爸爸。爸爸听到了很沮丧,但是他明确表示自己并没有想和她领证的想法。这件事以后,阿冰听妹妹说父亲有时会在老太太那边住,但每次回来身体总是会出些状况,有时会腹泻,有时咳嗽。最近一年来父亲基本没在女友那里过夜了,只是白天在那里待几个小时。阿冰后来觉得自己对爸爸有点过分,也许自己是过度紧张了,那老太太可能并没有对房产有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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