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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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只白色的大手印。”

    她的眼睛顿时睁得出奇的大。

    “想一下,谁拍过你的肩?”

    “没有,真的没有。”她竭力分辩,似乎要哭出来。

    “那么,你站住别动。”我说,身上起了一种异常的冲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冲动里确含有想接触她身体的非分念头。柯依丽僵硬着身体,好像已预感到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在她后肩轻轻拍了一下,呛人的石灰弥漫开来,白手印却愈加明显。我拍了三下,在准备拍第四下时,我的手掌在空中停住了,因为我看见在三角墙腰部的黑玻璃窗洞内,隐藏着一对黑色钻石似的眼睛,正仔细观察我的举动。那不是一个老修女昏花暗淡的眼睛,而是男人,一个刚劲有力的男人鹰隼般的利眼。

    “你怎么啦?”柯依丽回过头,她顿时表现出来的惊惧可反映出我当时脸上的恐怖有多深。

    “没有……真的没有什么。”我竭力抑制住恐惧,为了不使柯依丽太受惊。

    “你一定看到了什么,是不是那个修女?”她靠向我,四处打量。这时那双恶毒的眼睛消失了。

    “那个修女倒是根本不存在。”我说,同时极力劝说她离开这里,回到挡车工队伍里去。我揽住她肩膀走出房间,让她把门锁了,提早下班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去进见厂长,向他建议应该让柯依丽离开三角房间,那里的阴森寂静气氛对她的健康很不利。不知是否出于某种顾虑,我隐去了黑窗后的眼睛这一事实。

    “你怎么会知道验布室里的气氛阴森寂静呢?”厂长说。

    我的脸涨得绯红,那种致命的自卑和羞惭使我无地自容。

    “作为保全工,你的岗位应该是织布车间,而不是阴森寂静的三角房间里。”

    我悻悻退去,回到了织布车间。这一个早晨,我还没见到过柯依丽,不知她在哪。现在我无论如何得去看她。我急步穿过圆形走廊。验布室的紫檀木小门的门锁已开了,证明柯依丽已经进去。我推开门,里面竟没开灯,黑糊糊的。但是我隐约看见,在柯依丽的坐椅上一动不动坐着个通身雪白的人。我按下灯开关,启动器又见鬼地出毛病了。因此在黑暗中,我与相距三公尺的白色人对峙了约半分钟,好像还看见了他在无声地微笑。这时启动器啪一声断开,目光灯亮了。原来在椅上的是个白色的布偶人。制作非常简单,用一块白布包上废棉纱做成一个无脸无颜的人头,安在用几匹白布做成的身段上……我的内衣已被冷汗湿透,感到头晕恶心。我呆若木鸡凝视布偶人,布偶人也以它那张没有表情的白无常脸凝视我。突然,我又发现在充当布偶人身体的那匹白布中露出一截光闪闪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是我每天使用的那把扳钳。……对于这件事,当时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恶作剧玩笑,直到后来读了弗雷泽那套研究宗教和巫术的著作《金枝》才大有所悟。实际上这天三角房间出现的布偶人,是一次精心布置的交感巫术手段,原始人曾用这些方法有效地迫害了敌人。

    即使在这种时刻,我最关注的还是柯依丽,她现在在哪?我离开验布室在走廊里打圈。我感到教堂比往日大了几十倍,异常空阔高渺。石壁画中的天使和魔鬼都飞出来了,在白色穹窿和巨大的梅花形圆柱间钻来钻去。混沌中,一个姑娘赤身裸体在草地上醒来,用雪白的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一只肥大的天鹅用颈项缠绕她的小腹……我走到废弃的英国大座钟旁,终于找到了柯依丽。她正掀开裴先生密室的紫红色丝绒幔子从里边走出来。她擦着我肩膀而过,没有说一句话。类同从密室里出来的其他女人,在神秘的庄严中释然而去。以后,她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高大的裴达峰先生站在密室前,像一位默默注视我,发出低声的命令:

    “过来吧,年轻人,你已经生病了。”

    我几乎已失去意志,像个植物人坐在他办公桌一侧。他柔软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脸腮、耳朵和脖颈,低声而十分亲昵地让我回答一些问题,并给我讲了一些十分好听的小故事。奇怪的是,裴先生当时说的话后来我竟一句也想不起来。我当时的感觉只是十分想睡。想睡极了,眼前的裴先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人影,但还是那样可亲可敬,像一位先知引导我渐入心平如镜的梦境……在一个寂静的古代废墟上,没有树,没有花,没有任何植物……砾石、沙粒、大理石雕像……直线条使空间显得刻板,使外表没有神秘感……我正在迷路,跟着一个穿灰大衣的人永远迷失方向……

    到了夏天,柯依丽的一万元陪嫁有了得主,未婚夫是个侨居意大利的青田人。她终于没离开三角房间,仍然迷人地清瘦,眼目带着黑晕,偶尔能见到她幽幽地走过圆形走廊。在她纤长的手指间,缀着一枚寒光四射的钻石戒指,好像悬在鱼钩上的一枚铅坠子。

    秋天来了,树叶变黄,充满飘落的危险。然后巨大的荣幸降临了。中秋到来之前,裴先生给了我一份请柬,上面烫印着枫叶,写着我的大名。乘小马车时,我意外看到柯依丽坐在我对面。由于车厢狭小,我得努力蜷缩着腿才能使自己的膝盖不会顶到她的膝盖。自从布偶人事件之后,我没再找过她,也没和她说过话,一切的欲望已全部胎死腹中。这天晚会的气氛一直快活不起来。本来人们指望爱唱歌的柯依丽会唱上几首,可她刚唱了一句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于是裴达峰先生宣布进入最后一道程序,上月光草坪跳舞。

    乍从灯光辉煌的房间走出来,花园显得分外奇怪,树木蓊郁,露珠与满天银光遥相辉映。几对先生太太在换衣间里换上过去年代的夜礼服,互相挽着,提着裙裾,迈着僵硬的步履,如同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走向月光草坪。留声机放在石桌上,裴先生转动摇把,一阵轻快的华尔兹如流水一样淌出来,夜色顿时显得神奇迷人了。我看见老绅士彬彬有礼地向贵妇人鞠躬,发出邀请(几小时前他们还在厂里干着加油工、炊事员的活儿),贵妇人伸出了还残留着豆油的手臂,让老绅士搂住腰肢,在月光草坪上踩着细碎的狐步,像那些交尾的蝴蝶一样旋转、旋转,整个花园都随之旋转起来。他们异常动人地跳着,跳得大汗淋漓,跳得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冲出沟沟,跳得胸衣零乱领结松脱,跳得嘴巴如沙滩上的鱼一张一合。他们跳得实在好极了!

    “这种舞真是优美。”柯依丽自言自语着。

    “是的,优美得令人心碎。”我同样自言自语着。

    “为什么你不会跳舞?”她说。

    “我会跳。我在学校里学会了跳那种锻炼神经的忠字舞。”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向我侧过头来。她已很久没这样看我了。

    “来吧,孩子,让我教会你跳舞。”雪松阴影下的裴先生远远从石桌那边走过来,挽起柯依丽的臂弯,同时向我深表歉意地微笑了一下。

    现在,所有的人都跳起舞来了,唯独我是舞会的观众。我看到:天空中的月亮仿佛是为他们专设的聚光灯,将水银一样的光辉倾洒在月光草坪,所有飘动的裙裾都被月光浸湿了。柯依丽在裴先生的操纵下,正兴致勃勃初试舞意。她天性聪慧,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她的舞姿一定会比那些老贵妇们更加高贵优雅。同时,她也将在舞步中衰老,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颈项上挂着珍珠项链,穿着缀有玫瑰花的胸衣和带鲸骨裙撑的钟形长裙,成为裴家花园舞会的热衷者。

    我有点透不过气来,仓皇后退,直退到后边的玫瑰园。我走进园中的小径,听到脚下那密密的、湿漉漉的草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黑暗中簇簇芳香的花朵包围着我,把月光草坪传来的声音都淹没了。我停住,仰望溶溶月光,一阵微风,身边的玫瑰花丛像小溪似地喃喃响起来。月光使淡色的花变白,使深色的更浓,像殷红的血一样。我向一朵光芒四射的玫瑰伸出手,但由于没有工具,手被扎破了,花也给弄坏了。

    慢慢地,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我想到:尽管这个世界到处都在互相残杀,到处呼啸着口号,但的确存在着一种动人的优美。就像身边的这座玫瑰园,无论在什么年代,在什么地方,总会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放射出亘古不变的美丽精神来。只是,我与它无缘。

    埃利斯蒂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逝。

    七六年底,我应征入伍。五年之后,当我带着一个在越南丛林里被子弹打穿的伤疤退伍回家时,教堂已经归还给了教会,昔日的工友已无影无踪。某天我来到教堂,这里正在做弥撒,有位牧师想往我头上洒几滴圣水,被我客气地拒绝了。我怅然若失作旧地重游,顺着石壁中的走廊前行。那熟悉的气流又冷飕飕地涌来了,像推着活塞一样推我向前。走廊尽头寂静无人,废弃的英国大座钟还在原地,指针仍是零点七分。裴达峰先生的密室也照样垂着紫红丝绒幔子,只是幔子上方多了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看来已重新成为忏悔室。我站在痛苦不堪的耶稣面前。那气流又飕飕涌来,吹得丝绒幔子飘来拂去。我掀开了幔子,看见密室空空荡荡,后边还有一道黄色绸幔。我掀开黄色绸幔,又见一道白色绸幔。我掀开白色绸幔,还有一道黑色绸幔。我将黑色绸幔猛地掀开,赫然看见一扇玻璃窗。有一个穿黑衣的修女正跪在窗内的三角形房间中央。我差一点要喊出柯依丽的名字!感谢上帝,不是她,是另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正跪在圣母像前虔诚地祷告。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在七五年初,有一个男人站在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制造了一起恶意的阴谋。我顿时大汗淋漓,比那时看见玻璃窗后的眼睛、看见布偶人还要恐惧十分。

    后来又过些时间,我坐着一辆出租车,沿着当年马车跑过的路线,上裴家花园寻访裴先生。但是我白费了二十元的车钱。在裴家花园的旧址上,已屹立起一排排几十层高的住宅公寓。地面上,街道交错,商店林立,还新建了街心公园和雕塑。你已经找不到裴家花园一块旧瓦,一棵小草,连花园的旧址在哪里都难以确定。又过了些年,我收到柯依丽从意大利寄来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家老地址,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里。信里当然没有夹寄意大利里拉,可也没有夹寄信纸,仅有一张照片。背景的大海大概就是地中海了,她坐在游艇上,手持钓竿,正拉起一条约十磅重的金枪鱼。她已不再清瘦,比基尼泳装后的乳房硕大饱满,其余的皮肤全裸露着,被地中海的阳光烤炙得黑里透红,闪着玫瑰色的光。

    爷爷有条魔幻船?

    一

    冬天到来之前,纽约的阿冰接到了父亲从国内打来的电话。阿冰通常会在十天左右打一个电话问候父亲,父亲只是有重要事情的时候才给他打电话,而且都是一句话,要阿冰打个电话回去。每回接到这样的电话,阿冰总会觉得紧张,怕父亲出什么事情。这回他马上打了电话回去。还好,没什么不好的事。父亲告诉他,现在住的新房要办理房产证手续了,手续会很麻烦,他得回国来一趟,具体的情况父亲要阿冰听妹妹讲一下。妹妹正好在边上,父亲把电话交给了她。妹妹说拆迁办最近通知要开始办理拆迁房的产权证。家里老房子拆迁的时候登记的是父亲和母亲的名字。现在因为母亲已经去世,母亲这部分的房产产生了继承的问题。这件事情阿冰得自己回来一趟,亲自到公证处办理遗产继承公证书,然后再去房管部门领取房产证。

    阿冰马上订了美联航纽约到上海的机票。一个礼拜之后,阿冰回到了温州。当他看到父亲的时候,吃惊地发现他衰老了许多。他脸部的肌肤显得有点僵硬,说话不如以前那么洪亮,走路的步子很小,已经离不开拐杖了。父亲从秋天开始一直说头晕,前些时间,阿冰每次和父亲通电话时听到他说自己头晕就有不祥的预感。父亲的心血管系统很是不好,六十岁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心肌梗死,做过支架手术。他的颈部动脉很早前就出现了狭窄堵塞的现象,一直会头晕,有几次在走楼梯时差点昏厥过去。七年前他在市第二医院做了颈部动脉造影,给两侧的颈动脉放了支架。之后的情况慢慢有所改善。但是每年秋天气候转冷之后,由于气温降低,他的颈动脉收缩,总会感到头昏,直到来年天气变暖才会好转。阿冰以为父亲这回也是这样,冬天到来前会出现头昏,所以关照父亲要保暖,最好开启热空调,或者加个电热器。父亲说他不觉得冷,开热空调不舒服,空气会很干燥。但阿冰还是怀疑父亲是舍不得花电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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