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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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裴达峰先生坐在那条环绕教堂的圆形走廊尽头开诊。走廊两面是高高的石壁,一面石壁开着一排尖顶的高窗,窗叶嵌着七彩玻璃;一面石壁绘满圣经故事画,长翅膀的天使在横冲直撞。裴达峰先生端坐在这里,腰板挺得笔直,头颈伸得长长的,眼睛闪着亮光。在他的对角线上,有一架停走的英国大座钟。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坐办公室,非要孤零零坐在这阴冷的走廊尽头?他说这十八世纪的石头走廊里时常会涌来一股神秘的气流,提醒他某些东西正在逝去,某些东西正在到来。说着,他指了指走廊:瞧,气流又来了,冷飕飕的。这时,我身上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除了气流,对角线上那架英国大座钟也是他珍爱之物。经常,他要花很多时间将它的雕花木壳擦拭得晶晶发亮。这座钟的表盘指针永远是零点七分。有一回一个工人将指针拨到下班的钟点——五点半。次日一早裴先生立即将它拨同原处。当我看到他擦拭座钟那副古怪而高雅的神态时,总感到他好像是这架座钟的精灵。只要他钻进雕花术壳内部,表盘上的指针一定会咔嚓咔嚓走动起来。

    有很多人找裴先生看病,大部分是女人,通常是单独一个女人。她们来看病时,神情举止好像是赴一次重要约会。她们把工作衣脱下,梳洗打扮一番,换上好看的衣服,然后才会幽幽地出现在圆形走廊。这时,从尖顶高窗投射进的七彩光线,涂在她们脸上、身上,又在石板地上画出她们的影子。这使我常把她们想成是石壁上圣经故事画中的人物。她们坐在裴先生办公桌一端,顺从地听任他把脉,让他把听诊器伸进暖烘烘的怀里,低声而紧张地回答他的询问。有时,她们要跟他走进办公室后边那间垂着紫红丝绒幔子的密室。这密室原先是神父听忏悔对的隐身之所,现在放了一张单人床,供裴先生检查病人身体。每逢我在密室之外听到里边的宽衣解带声,就有一股强烈的热浪从腰肢间往上涌。这不仅仅是青春期的骚动,还有一种因经济地位引起的深刻自卑和嫉妒。

    那时我知道我所效力的教堂工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它是由一群归国华侨、工商界人士及他们的子弟凑钱办起来的,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公社。我常常从他们之间的交谈中得知某某人在国外有几万存款,某某人有多少资产冻结在国家银行,而最叫我吃惊的是,听说裴达峰先生拥有一座古典式的花园。每天一上班,工厂的铁门就紧紧关闭起来了。这铁门是用5毫米的钢板做的,有两丈多高,顶上排着尖叉子。某日,传达室人员忘了给大门落锁,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光可鉴人的厂长声色俱厉训斥了他一顿。不过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大部分时间带装甲的铁门关得密不透风,连门外震天响的批林批孔口号也传不进来。于是,在这封闭的世界里,我经常听刘一些刺耳的声音:小姐、太太、早安、Good bye、Thank you。一位解放前在上海开纱厂的先生,每天一上班就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位新加坡归来的太太,有一回居然教小女工们怎样描眉涂红……但是当下班铃声打响,铁门敞开时,那个开过纱厂的先生就飞快地扒下西装,套上一条退色的旧军衣,急急匆匆混在一群同样神色紧张的工友中间向大门外的世界走去。我之所以能敏感地观察到这些是因为我没有西装、没有领带、没有高贵的血统,我只有一个当时任侨办主任的爸爸。爸爸把我安排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很不放心,但他别无选择,否则我将坐食他的薪水。

    女工从密室里出来,便在庄严中释然离去,好似刚在神庙中祭献过一样。而裴达峰先生又继续端坐在这里,承受走廊中气流的侵蚀。他的脸被气流的刻刀刻出一条条生硬的沟纹,他有时很像一座雕像。裴先生还是个严格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从未透露过病人的秘密。同样,他也严格保守了自己的秘密。人们只知道他现在独身,但不知他是否结过婚,是离婚还是丧妻。他的年龄、经历、家族、个人爱好情况人们也一概不知。而最具神秘色彩的是他的住处——裴家花园。对未去过的人来说,这座花园好像是在月亮上,至少也在巴比伦。没有人会贸然上裴家花园做不速之客,通常是受到裴先生正式邀请之后才能前去拜访。而这种邀请一年间只有中秋节才发出一次,人数限予十几个人。能否在中秋节受到邀请是全厂人极为关心的事,很多人在农历八月十六就开始对下年的中秋怀有希望。他们在长长的一年中力图表现出高贵的品质,以招引裴先生的注意。之所以如此,我想全在于这种聚会的神秘感,被邀请者似乎恪守着同一誓言,决不在任何人面前对他们的聚会做丝毫描述,这自然倍增了聚会的诱惑力。事实上,回想起我自己身历其境的那一晚,就好像是在一间电影布景棚里度过的,似真似假,似有似无。恐怕所有被邀请者都和我一样,即使用几十年时间也无法弄明白在裴家花园那一晚真正发生了什么。

    那时厂里有个小姑娘名叫柯依丽,是挡车工,个子蛮高,很清瘦,皙白的皮肤后隐现出蓝色的血管。一九七四年她满十七岁,她的父母在银行另开一户头,存进一万元人民币作为她将来的陪嫁。这使得许多先生太太们常暗地里嘀嘀咕咕商量与她家联姻的事,也使我在为她紧螺丝时,紧张得脊梁直冒汗。她看上去很不快活,整天只守在她看管的四台织布机夹缝中,沉默寡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圈出现黑晕。令我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去找裴达峰先生看病,连那条走廊都不愿接近。另外,我还好几次看见她站在机器中,眼睑低垂,嘴巴不住地一张一合。我大为惊骇,以为她颜面神经出了毛病。直到有一天突然停了电,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借助轰隆机声作掩护大声唱歌。那天她大概唱得走了神,机器的噪音全没了,还在放声大唱:小杜鹃叫咕咕,少年把新娘挑;看你鼻子朝天,永远也挑不着,咕咕,阿卡……后来,她向厂长抱怨机器的噪音毁了她的健康,使她彻夜失眠。于是她被调到验布室当检验工。

    验布室的位置在教堂最深处。逆着去裴先生医务室方向沿圆形走廊走到尽头,有一个三角形小房间,据说以前是个老修女住的。现在柯依丽就独自一人在这里,拿着放大镜挑布匹上的毛疵。由于她的离去,我的扳钳失去了往日的激情,终日挖空心思想见到她。在每个上下班时刻,我守候在走廊中,看她像影子一样走过来。三角房间里的中世纪寂静并没给她带来健康,相反,我总觉得她的血液已出了毛病。

    用不了多久,我的血液也要出毛病了。但终于有了一次机会,使我能进三角房间看她。

    我一走进去,门就自动关上了。现在我看到的这个房间的形状实际上是个等边三角形锥体,由三面三角石灰墙拼接而成,没有天花板。在三角墙的腰部开着一些小玻璃窗,没有阳光透进来,窗外可能是另一个封闭的房间或者是储藏室或者是地窖。

    “有何贵干?老师傅。”柯依丽问我,脸上带着嘲讽。

    “有人说这里的日光灯出毛病了。厂长让我来修一下。”

    “喔,你就为这而来。是的,按下开关后,三分钟还是一片黑暗。后来啪一声亮起来,吓我一大跳。”

    “可能是启动器坏了。”

    我脱下鞋子,站到她工作台上,检查悬在空中的日光灯。这时我很为自己的袜子气味感到羞愧。我修好灯下来了,她还是静静看着日光灯。尽管我十分愿意变成一只日光灯管挂在她眼前,我还是得套上了解放鞋,收拾起工具,若无其事站起来说:“走了。”

    “坐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巧克力豆,给了我两颗,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哎,你有没有听说,这个房间从前住过一个老修女。”

    “大家都这么说,听说还是个西班牙人,会吸血的。”

    “你相不相信,她可能还藏在这里。”柯依丽神经兮兮凑近我,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真的,我经常听到房间里有一些奇怪的声响。有时,我还感觉到那修女盯着我后背看,猛一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我的目光搜索着堆满布匹的三角形锥体,觉得那些黑洞洞的玻璃窗后确实是隐藏什么怪异东西的好地方。我安慰她:

    “你想的太多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不是爱唱歌吗?害怕时,就放声唱一段。实在不行,你就说日光灯坏了。”

    两天后,有人通知我,验布室的日光灯又坏了,让我去修一下。

    这一回,日光灯倒完好无损,出毛病的是柯依丽本人。她的精神看起来很不好,十分需要有个人陪着她,听她不着边际地叙述诸多怪诞的念头。她问我能不能搞到一张上山下乡的表格,让她到广阔的农村天地接受再教育;又问我(a-b)²是不是等于a²-2ab+b²。还问我会不会钓鱼,能不能带她去,钓到水蛇怎么办?渐渐地我发觉,我对面的这个姑娘尽管脾气有点捉摸不定,但的确有一颗纤尘不染的优美灵魂。假如她没有一万元的陪嫁,没有高贵的血统,该有多好呢?

    从那以后,我时常出入于验布室。我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已有许多愤怒、妒忌、轻蔑的目光在跟踪和拦阻我进入三角房间。只因身上中了丘比特那支盲目的箭,我在痛苦的忧郁中会像受伤的野兽,甘冒众人枪林弹雨般的责难挣扎走向这个诱人的三角地带。直至有一天,我的所有勇气和梦想被一种神秘的邪恶彻底杀死。

    随着暑热消退,天气转凉,月亮日趋饱满。裴家花园的晚会悄悄来临了。黄昏时分,一辆带篷的马车—而不是汽车—嘀嗒嘀嗒驶近了九山河畔,将指定在第一棵老榆树下等候的晚会参加者带走。马车沿着九山公路飞驶向前,渐渐进入城外的郊区。前方的路越来越陌生。不知跑了多久,马车骤然拐进一条暗影幢幢的林荫小道,两侧的冬青高大得吓人。后来,在前方的夜色中出现了一盏微暗的灯。随着马车前进,人们看到灯下站着裴达峰先生,他身后是一堵青苔遍布高大结实的院墙。现在,人们看清楚这座传说中的花园实际上是一座古典式中国别墅,清澹的月光正笼罩着它。照例,宾客们先要在园中参观一番。他们站在园中那一大片呈圆形的月光草坪上,看到草坪放射状接出许多条鹅卵石小径,径边植满了郁金香、香石竹、紫罗兰。从这里,人们望见衬在天空中的花园主体建筑—飞檐重叠的香楠木八角雕楼的黑黝黝轮廓,不禁在心底赞不绝口。在后花园,一团团浓得令人窒息的香气在暗夜中盘旋,过了好久,人们才在夜色中辨认出这里种植着的是约一亩地的玫瑰花。它们的根子直接扎在土壤中,枝条攀在栅架上,一条湿漉漉的小径通向玫瑰园深处。

    然后猝然来到灯光亮得耀眼的屋内。穿过两面光可鉴人的漆壁,有一道宽大的、油光闪亮的橡木搂梯直往上奔。在前引路的裴先生的脚跟磕在梯级上,发出一种木琴似的悦耳声音。当人们一起往上走,便弹出一段瀑布似的和弦。接下去的参观节奏越来越快,叫人目不暇接。在姿态僵死的先人肖像和门槛,影壁,栋柱中间,走廊连着走廊,没有尽头,寂静无声,背景昏暗阴森。人们急步穿过一个清朝风格的卧室,漆黑的榻床上垂着黄罗幔,四周摆满嵌大理石的琴凳、榻榻米、大座。然后又进入一个西式客厅,这里铺满了华贵的丝绸、色彩缤纷的鲜花。窗门微启,夜风轻轻拂动天鹅绒窗帘。在整个参观过程中,裴达峰先生不动声色,不加介绍,始终坚定不移地将客人引入建筑物的最深层面。现在人们又骤然进入一个雪白的医学实验室,空旷的房间中突出一架白瓷解剖台,一具剥去皮肤的尸体模型躺在上面。实验室中有无数个玻璃瓶,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人体各种器官和一个刚变出人形的胎儿。我后来回忆起这一幕,常表现出一种想呕吐的症状。

    最后,人们被引进餐室。这里没有座椅,醒目地突出一张铺着绣花台布的长方形大餐桌。桌上摆满了冷菜、点心、水果。有好几种酒:白兰地、葡萄酒、汾酒,还有桔子汁。裴先生将各种酒倒入一只大玻璃缸里调和后再斟入每个人杯子,味道又怪又好喝。饭后,人们聚集在裴先生宽大古雅的书房兼客厅里,喝茶、喝又苦又焦的咖啡,抽高档的牡丹牌香烟。裴先生打开留声机,开始放音乐。一段是《烛影摇红》,一段是《病中吟》。慢慢地,晚餐喝下的酒起作用了,人们从呆若木鸡的拘谨中苏醒。有人起来把门窗关严,垂下厚厚的窗帘。某太太唱了一段《黛玉焚稿》,某先生哼了一曲《空城计》,接着有人唱起《夜上海》……就这么一遍一遍唱着,时而有人微笑,时而有人用手帕揩眼泪。当有人不聪明地放开嗓子,马上有人在嘴前竖起食指,嘘……晚会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每年一度,裴家花园都要进行这一套既定的程序。还有最后的一道程序是:上月光草坪跳舞。

    七五年,我已命中注定要在这年中秋上裴家花园做客。但在夏天的时候,我并没预感到这即将到来的巨大荣幸。那时我只关注三角房间中的柯依丽,忘掉了整个世界的存在。我坐在她工作台边,听她讲述六岁时骑上一头猪最后被掀翻在水洼里的故事。这头猪对她童年时代有重要影响,每个清晨和黄昏,她都看见它悠然自得在深巷里徜徉而过,这使她想起深夜中听到的打更梆声……我被她脑子里的离奇意象迷住了,恳求她再讲下去。她站起来,将一匹检验过的白布搬开。在她转过身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她的后肩有一只雪白的手印,是一只大手沾了石灰后按上去的。我吃惊地问:

    “是谁用肮脏的手拍了你肩膀?”

    “我的肩怎么了?”她显得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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