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吴印国将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十几支烛光照得木板小屋像着火一样。烛光又点燃了他与白雨萍的情欲之火,他们赤身祼体,在火红的烛光中做爱。恐惧弥漫在四周,就像在一只即将沉没的轮船上,或者在一座底层已在焚烧的楼顶上,在你确认无法改变毁灭的命运的时候,便会想到最后行一件乐事,而很多人在能够找到性伙伴时一定会选择做爱。
吴印国沉浮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之中。当他深深进入白雨萍体内时,犹如滑过一条通往无忧世界的隧道。他轻而易举就找回失落已久的梦幻。他头戴槭树花冠,身上涂着雄黄,畅游在西雁河里,而西雁河水波在他身下有节奏地起伏着,多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快乐得浑身发抖,像一只白色的小鸟飞起来。他独自上升,嘴里衔一条松枝,钟声在天庭回响。在下面的大地上,西雁山脉如电光向远方闪烁,人们站在清澈的西雁河边,站在山顶的树林间向他挥手,向他喊话,声音在空中化为雾气。他喝醉了阳光,满脸霞光熠熠,心像水晶一样透亮。
然而当他从欢乐的坐骑上下鞍之后,立即又跌落到现状的尘埃中。他无法入睡,坐在床上,神经质地剥着手上脱层的皮。他的手被化合物蚀坏了,皮肤皲裂变质,像干咸鱼的鳞片。他扯去一片片死皮,扯得好几处渗出了鲜血,床上的皮屑已铺了一大片。他将死皮掸拢,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
尽管情欲在女人身上有较长的回声,但毕竟在有限的时间之后照样会消逝得无影无踪。白雨萍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时间在满屋红得令人心慌的烛光中缓缓流过。
她想着:明天就要来临,明天为什么要来临?明天会怎样?她知觉到事情正处于剧烈变化的时刻。她只是心惊胆战等待着变化的结局。她坐了起来,攀援在吴印国的肩上,与他共同经受长夜的折磨。
“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她自言自语念叨着。
“明天实际上已经来临,现在已是早晨一点。”
“你把他们打伤了,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以前村里打伤了人怎么处置呢?”
“以前村里从来没有打伤人的事。这里的人已失去打架的本领。”
“那一定是你父亲教化的缘故。”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常用藤条抽我,因为我没照他的话去做。”
“昨夜里有很多很多人打着火把往你父亲的屋子去。这件事最后看来还得你父亲来了结。”
“你以为父亲会保护我们吗?”
“难道他就不知道我怀的孩子是他后人吗?他为什么要掐断自己的血脉?吴印国,明天你还是去见见你父亲。你没理由再与他不和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父亲。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到父亲。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见他。我是去要求他宽恕吗?你说说,我现在真的已经失败了吗?”
“你赢不了他,他永远比你强。”
“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可现在我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吴印国发出一声叹息。这忽有一阵沉重无比的疲倦飘伏在他身上。他的头脑里充满了黑雾,昏然睡去了。
到他醒来时,发现屋子里红得可怕,太阳已高高升起,照进了窗棂。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白雨萍还睡着,像猫一样缩着身体。他轻轻替她盖好被单,起了身。
他是今天早晨村子里第一个出门的人。山谷里跳跃着金色耀眼的阳光。他迟迟艾艾向前走,阳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看见从太阳光里迸出五六个黑色斑点,箭一样向他射来,是一群乌鸦,哇哇叫着飞掠过头顶。“讨厌的鸟儿。”他自言自语。紧接着,他看见在不远处站着个村里的放牛娃。那放牛娃脸上有一种看见幽灵一样的惊慌失措表情,呆若木鸡地站在路边,让出道给吴印国过去。这件事使吴印国大为惊诧、沮丧。他伸手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表示一点亲热,那孩子却像空气一样从他手指间“流”走了。
这个早晨,一切的景物都显得如此陌生、虚假。有一阵子他看到山上的树木一片片枯黄下去,变成一段段没有点燃的木炭。天空中布满飞鸟的尸体,死鱼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河水又黏又稠像麦乳精一样。后来他总算看见父亲那间用粗大原木垒成的屋子,景色才回归到正常状态。
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到圆木屋子的距离,是他一生最后一段路程。这条小路长满狗尾巴草,开遍了洁白的野桅枝花。在草丛之间,有许多油葫芦、蚱蜢。这是他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前面就是他的家。现在,他就回到家了。他的父亲在等候他。
吴印国这时已大汗淋漓。他轻轻推门,门没上闩,“吱”一声就开了。他走进去,屋内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他眨巴着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就这时,有一道白热的、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头脑里爆炸开来,于是他的眼球就凸出于眼眶之外。这一下瞳孔可放大到了极点,他总算看见神情镇定而面目慈和的父亲,还有他手中那支他仅在小时候见过一次的冒着烟的德国造狗牌手枪。然后,吴印国就感到自己飘浮起来,随着枪口那一缕蓝烟,像小鸟一样摇摇曳曳升上了西雁河上的天空。
十二
当这一声脆亮的枪声震响于西雁山脉,发出连续不断的回声,日餐两顿的西雁人大部分还躺在床上迷糊着。对于枪声,西雁人有无比的敏感。年轻人虽没听过枪声,但也从父辈身上承继了遗传密码。因此在枪声响过之后,西雁人立即走出屋子,有条不紊向吴双叔的屋子集合而去。很快,他们就组成了几拨人马,守护在吴双叔的屋子四周,并在渡口等关键地点,设立了哨岗。
但消息不胫而走。镇派出所第二天来了两个民警。他们受到西雁人好酒好肉的款待,喝得有点醉意。他们本来是奉差使来拘捕案犯的,可最后连案犯的面都没见到就回去了。到第四天,县公安局刑警队来了一群警探,想径直进入圆木小屋。西雁人用胸膛组成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使他们不能逾越。后来又增派了一支武装警察,由一名公安副局长督阵指挥。经过法律宣讲、政策攻心,直到最后刺刀开路强行突破,才冲破重围处理了发案现场,将吴双叔拘捕而去。
据现场看到的人后来回忆:吴双叔被拘捕时是在担架上抬走的,他当时已虚弱得奄奄一息。自从他被拘捕之后,西雁的山民如五雷轰顶、丧魂落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泣不成声,站在苍山翠谷,向天空摇晃十指攥紧的拳头,像是狂风中光秃秃的树枝,诉说他们的不平和绝望。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太阳黑了,西雁河水倒流了。
那一声枪声刺破黎明,吴印国倒在血泊中,而在另一间木头屋子,还有一摊血越渗越大。白雨萍在闻讯吴印国死去之后就流产了。就这样,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吴家三代实际上已同归于尽。白雨萍曾被村民囚禁,每顿有人送来粗劣的饭菜,后来她被警方传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女警官十分和蔼地审问了她。这位女警官还安排白雨萍在停尸房见到了吴印国。她看见他双眉之间有小小黑洞,周围的皮肤有被烧焦的痕迹。他显得漂亮、安详,只是记忆已经冻结。
吴印国被掩埋在西雁山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没有墓碑。西雁人用铁锹拍了个圆土丘,就仓促离去。吴印国的父亲在被捕两个月后因衰老加风湿病并发症死于监狱。县公安局、民政局、组织部向上级做了汇报并查阅大量档案找到他几个老战友。有一位在北京任要职的老战友闻讯后驰电悼念并指示要善待他后人。这样一来,白雨萍居然被确定为他的后人,领取县民政局每月50元的优抚费。吴双叔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本来他的骨灰是应该进县革命公墓的,碍于他最后的过失,他的骨灰盒被悄悄送回西雁,葬在吴印国坟墓上方。政府出资为他立了一块小小墓碑。
失去吴双叔的结果便是西雁人变得十分懒惰和易于动怒。人们对一切村规村约都不屑一顾了,他们吃掉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然后四仰八叉倒在草坡上晒太阳。他们到处在寻找酒喝,酒变得十分珍贵。在吴双叔被拘捕后的第二个月初,便有几个痛苦到不能自禁的人挥动巨斧砍倒山上两棵樟树,滚到西雁河顺水而下,到几百里外的市集上卖了。这件事一发生,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西雁山男女老少发疯一样上了山,红着眼睛见树就砍。大人砍参天大树,小孩子砍胳膊粗的小树。于是西雁河上日见忙碌,放满了无数原木排。第一个冬汛发了大水,翻了好几个排,淹死了七八个人,尸体漂出几十里才被人捞起来。当西雁人伐木叮叮时,山那边的福建人也闻讯而来偷伐木头。结果在深山老林里两地人刀来斧去发生好几次械斗,死伤了数十人。还有一个早晨,西雁山上因失去林木而无处藏身的大群野生动物闯入西雁村。它们东奔西突,捕食鸡犬,叼走孩童,最后呼啸哀鸣远离而去,永远地消失了。过不了几年,西雁山的原始森林就荡然无存,西雁山像一个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娼妇,赤裸着身体躺在天空下。
西雁人伐木、贩木走出了西雁,他们借此而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他们现在已无林可伐,他们游荡在城市,看见了似曾相识的皮革。这时适逢W市皮革业全面振兴,成为闻名全国的皮革城。不少西雁人留在城里干起了皮革业雇工。他们向城里人讲述了吴家父子的故事,城里人大感兴趣,纷纷赶到西雁考察。这里的水资源和廉价劳动力使这些皮革巨头喜出望外。于是便有成船成船的皮运抵西雁。西雁人如梦初醒。原来曾被他们深恶痛绝的牛皮竟是他们时来运转的救星。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涌向西雁河边,争夺地盘。他们在一块空地两头放上两块石头,让孩子坐在石头上面,就争下了这块地。争夺最激烈的是地势平坦开阔的红山谷。人们歇斯底里地厮打。家里男丁多的、性情凶猛的村户占住了大片地盘,又讨价还价转让给无争斗力的村户,剥走他们的钱,当年他们占下的地盘,后来都成了一间间热火朝天的皮革厂。
然而西雁河上的皮革热潮只持续了十几年时间,就开始败落了。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由于W市的产业转换提升,由传统的小商品生产转换到了高科技的电子产业,那些对生态环境有影响的皮革工业便转移到了西北或内地一些比较落后的地方去了。西雁河边的所有制皮厂一一倒闭,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动物皮革还摊晒在河床上,慢慢地腐烂、变质,最后被微生物分解,一触即碎,变成了粉末回归泥土。而在这一过程中,西雁山上那些被砍伐过的山林又慢慢地长出了新生的林带,虽然不是古木参天,也可以说是郁郁葱葱,而各条溪流汇成的河水也回归到原来碧玉色的清澈,尽管在河床和河底下还残留着当年制皮留下的化学垃圾和污染。
2005年的春天,国内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的总裁和总设计师来到了西雁河,发现这个地方正是他们找了好几年的理想中的亚热带山区别墅营地。经过了艰难而复杂的活动,他们终于从政府手里拿到整个西雁河谷的开发权。从那之后的三年时间里,西雁河进入封闭性的建设工程。建设承包商是一家新加坡公司,他们拆除了河谷内所有的建筑,运用最先进的德国技术对河床河底的污染沉积进行了处理,让那些河滩上的石卵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水里的水草重新摇曳,各种鱼类也慢慢游了回来。而在山谷的几个关键风景部位,他们花重金从贵州广西山区买来了几百棵上百年树龄的名贵古树,连根带土用大型平板车运来移植,几个月之后就营造出自然界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的景观。后来他们知道了一件富有文化遗产意义的事,这西雁河的支流上原来有一座生产草纸和纸蓬的工场的,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始工艺。经过工程人员的访问调查,终于找到了几个在原来的草纸作坊干过活的本地人。在他们的指导下,承包商在原址上建起了水车捣锥工棚,建起了炮制稻草和竹浆的抄纸池。不久之后,一批和以前一样充满太阳香气的金黄色的草纸就生产出来了。这个建在水边的古老草纸作坊的水车轮成了西雁河别墅群的徽章,印刷在各种各样宣传资料上。
如今,西雁河边的那些量身定做限量版的别墅已成了顶级富豪的收藏珍品。你要是来到这里,就会感觉到仿佛是置身于瑞士阿尔卑斯山间的某个小镇。在这样一个弥漫着田园牧歌气氛的地方,已经再也没有吴印国和他父亲吴双叔留下的痕迹了。
布偶
如今我常常被一些陈旧的记忆吸引到我以前做过事的地方去,沉浸在一串串白日梦里。比方说,城西街区那一座青灰色的用花岗石砌成的哥特式教堂,文革中期,我曾在这里当过技工。那时节,基督耶稣被赶到大街上流浪去了,有七十多个身份特殊的无业者乘机占据了这座空穴,办起个小纺织厂。教堂中央排满了绿色织布机,轰轰隆隆,飞梭走线;高高的圣坛成了保全工的地盘,上面放着台虎钳,车床和一排工具箱。每回我一走进教堂车间,就会被这地狱里才有的震耳欲聋的织布声弄得像公牛一样兴奋起来。我挥着扳钳顺着女工屁股兜圈子,随便挑几颗螺丝紧一紧,然后就坐在一堆松软如梦的棉纱上,瞪眼看女工们在高得令人六神无主的白色穹窿下、在织布机排成的迷宫里蚂蚁般跑来奔去,并随时准备听候她们的召唤。这样的工作虽然很简陋,可毕竟使我第一回成为工人阶级。而且有那么多迷人的姑娘,还有手中那一把深受她们欢迎的扳钳。我感到,我想成为一个男人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
一九七九年,基督耶稣兴冲冲地拿着市委统战部落实政策归还教堂的红头文件卷土重来(那时我已应征入伍,否则将与他举行谈判),厂里七十多人被逼得凄凄怆怆、哭哭啼啼,最后还是各奔前程,作鸟兽散。事隔几十年了,我时常还会梦见自己徘徊在老厂门口,从两扇意大利式花格子铁栏门里看见青灰色的教堂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几只灰鸽掠过了高耸入云的十字架。我想念被耶稣赶跑的工友们。我知道自己是爱他们的,只是因为长期失散,他们的印象才渐渐淡漠。若不是上个月我在法国度假时奇迹般地看见了那位穿灰大衣的先生,我或许最终会将他们遗忘的。
那几天我正闲逛在巴黎的街头。某天黄昏,路灯稀稀落落星光却红得可怕。当时我行经过塞纳河附近某个街口,这位穿灰大衣的先生突然从对面迷蒙的夜色中呈现出来。他戴着一顶呢礼帽,大衣领内打着细花领带,前襟露着一截白手帕,双手插在衣袋里,像科幻片中的机器人一样目不斜视慢慢走来。忽然问我满脸通红、心跳不已。我认识这位先生,他跟我青少年期间最重要的经历有关。我不由自主转过身,盯住他背影慢慢移动脚步。我不知跟着他走了多长路段。渐渐地,马路由宽变狭,两侧房屋闪耀起红绿相同的霓虹灯。在一个拐弯处,他消失了,不知是隐入某个夜总会酒吧,还是被另外一些更如意味深长的去处吸进去了。这时,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他是我们老厂的厂医裴达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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