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全村人坐立不安了。他们做的草纸纸蓬颜色不像过去那样的是纯净的金黄色,而是变成了焦黄色;也不像原来那样透着稻草、竹子和阳光的香气,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难受的气味。他们惊呆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明白了这是在上游的吴印国的工场里排出的脏水造成的结果。于是,西雁村像是炸了营似的,人心惶惶。
九
西雁山的夜降临了,白雨萍靠在敞开的木窗前,纹丝不动。这一个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强大的气流在冥冥之中涌动。
但是在半天空的位置,还亮着一颗暗红色的星。它的高度和亮度有点蹊跷,不像一颗真的星辰,那是吴双叔的灯光,彻底不熄,浮悬在西雁山上。
最近的日子,白雨萍一直处于丧魂落魄状态。她的精神在西雁河边被独坐河床的老人形象击溃了。此后几天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吴印国扩大了工场,经常要到城市里去。现在,只有她独身一人守着这所空房,面对半空中那盏暗红色的灯光。
这些天,白雨萍感觉到西雁山已产生一种神秘的漩涡,正要把她卷吸进去,她好几次想要离开这里回到城市,把自己摆脱出来,然而她却无力行动,只入迷地注视着漩涡的中心,甘愿冒被卷进去的危险。她望着半空中吴双叔的灯光,其情形恰似处于漩涡边缘的水手仰望悬崖之上的灯塔。
夜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在后来似睡非睡的梦境中,她梦见自己仰躺在手术台上,头顶上有一束耀目的放射性灯光正穿刺她的身体。但她腹中有一团熊熊烧灼的火球支持着她。她惊喜地想到,这是她刚怀上的生命,像神话里的哪吒一样生气勃勃,抗衡头顶上那盏令她痛苦的灯。
所以在第二天清晨,她显得疲惫憔悴。她走出室外,周身打着哆嗦。太阳显得黑了,树木窃窃私语,西雁山一下子苍老下来,她站在晨风中,神情惘然。她好几次神经质地猛转过身,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她。
后来她就沿溪涧向红山谷方向走起来,她所走的路线说明她还被那个梦幻笼罩着。她走得专心致志,忽视了坐落在溪流边的草纸工场和小桥边的磨坊,但磨坊却拦住了她。里边的老妪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叫着:“小姐,小姐,你的脸色苍白,你要去什么地方?”
白雨萍上次见到过老妪,所以略有亲近感,于是攀上了磨坊。
“小姐,你的脸色这样白,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真的没什么,老婆婆。”
“不,你像是大祸临头了。”老妪一声怪叫,连她自己也被这声音惊得缩成一团。“让我看看你。喔,原来你是怀上孩子了。”
白雨萍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或许怀上孩子能驱除不祥之兆。这时她从磨坊的窗口又看见了山崖上的小屋。因阳光照射,木屋呈现出金碧辉煌的形态,看起来更像舞台上硬纸板做的布景。
“小姐,你生下孩子让我养吧,我养过很多孩子。”
“阿婆,你瞎说什么,我并没有怀上孩子。”白雨萍说,顿起了一点戒心。
“我来养吧,我会替他祛除灾祸的。”老妪嗫嚅着。
这些谵语式的话说得白雨萍心中阵阵发毛,就这时她听到屋内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她惊恐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小姐,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你。”老妪脸露喜色。“来吧,我就把它拿出来。”老妪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瓦缸,从里面抓出一条黑乎乎的物事:头大,尾尖,有四只脚。这东西在她手中扭来扭去,哇哇地呜咽,声音极像婴儿啼哭。
“这是西雁河的娃娃鱼,我老得抓不到鱼了,但我还能抓住它。来,我们吃了它怎么样?”
老妪将娃娃鱼猛摔在地上,这东西蹦了几下,全身抽搐,口吐血沫。老妪就这样蹲下来,摁住娃娃鱼,拿刀在缸口蹭了几下,割开了它的肚子。五脏六腑翻了出来,热烘烘冒着腥气。鲜血沾满老妪鸡爪似的手。
老妪回转头,兴奋地看着白雨萍:“怎么样,我们吃了它。你害怕了?”
白雨萍两眼发直瞪着地上被开膛割肚的娃娃鱼,差点要呕吐出来。她慌慌张张离开磨坊,往原路跑回去。她再也没勇气往红山谷走了。
十
现在,吴印国的工场越来越红火了,整天机器声隆隆,臭气冲天。工场里鞣制出来的皮张都摊晒在河滩上,使得整个河道似乎都成了他的地盘。
相比之下,六鸡伯等人却整天愁眉苦脸了。草纸的颜色越来越黑,气味也越来越浓。最近做出来的草纸走得慢了,以前草纸一做出来,批发草纸的人马上会来运走,而现在他们的木棚里堆满了成品却没人要。
六鸡伯找吴印国论过理,指出他的工场把西雁河水搞脏了,使得草纸纸蓬都卖不出来。但是吴印国却说草纸纸蓬卖不出来不是他的原因。现在城里人开始使用了一种卷成筒的雪花牌卫生纸,那种纸擦起屁眼来舒服得像棉花一样,而妇女来月经时也不用月经带加黄草纸了,而是用一种贴在内裤衩上的卫生巾。吴印国并不是睁眼说瞎话,他的确是拿出一筒雪花牌白卫生纸和女人用的护舒宝卫生巾作证明,这些都是白雨萍从城里带来的个人用品。
六鸡伯碰了一鼻子灰,却没有说服吴印国。他曾和村里几个人商量带领全村的人去捣毁吴印国的工场。可是人家都知道他的工场里有好几个江西来的工人,听说江西人打架特别厉害,所以村里人都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吴印国是吴双叔的儿子,管教吴印国不是村里人的事,只有吴双叔出面才对。但是吴双叔最近以来却很奇怪地一直留在木屋里,对于西雁河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态没有一点反应。六鸡伯他们只有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能感觉到吴双叔不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他越是没有动静,就越会让人感到一件大事要发生了。
出事的前一天吴印国刚刚从城里回到村里,当晚吴印国知道白雨萍已经怀孕,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中午过后,有七八个人突然出现在屋门口,其中还有两个粗壮的女人。白雨萍不知道他们是谁。在西雁三四个月了。她没认识几个西雁人,在她眼里西雁人都是一个模样的。他们走进门,东张西望,富有好奇心,然后就满满坐了一屋子。这是白雨萍在西雁第一次接待本村客人,特别紧张。她想起泡茶,却发现热水瓶里没有开水。她赶紧在灶里生火烧水。
来者中有两人已有一把年纪,他们似乎有意识显示长辈的身份,以弥补他们与吴印国之间的血统差异。他们不停地说话,他们使用了最古老最纯正的本地土语,使得白雨萍无法听懂。但她发现客人的眼光不断朝她身上飘来。她早已领教过被集体目光咀嚼的滋味,而今天在他们的目光里她还感觉到另一种奇怪的东西。他们不是在看你的脸,是在刺探你身上某个部位。
不久,他们河流一样滔滔不绝的话语变得干枯,艰涩,中间不断掺入干咳、清嗓子,吴印国也从七歪八倒的坐姿里挺直了身体,像正被什么事激醒。
从变得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她听懂了几个单词。他们提到了医生、医院、打胎。白雨萍纳闷儿这些人为什么到这里谈这件事。她紧张地坐在灶前,像个规矩的乡下女人往灶里添柴火,看着木柴在火中冒出白色泡沫和金色的树脂。她有点恶心,胃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捏来捏去,并从子宫处涌起一阵战栗。她又发觉他们眼睛飘过来了,紧紧盯住她的腹部。猛然间,一个极可怕的领悟如闪电一样出现:“他们在讨论我腹中的孩子,他们要我去打胎!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已怀孕?是磨坊那个老妪告的密?”
现在事情已显而易见。白雨萍知道西雁的报复开始了,无论对男人或对女人,这种形式的报复都是太致命了。
“六鸡伯,我看你们还是别在这里磨牙了。本来我倒想请你们吃一顿饭,可现在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吴印国不耐烦地嚷着。他好像没把他们当回事,甚至还不大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他心里还在一遍又一遍激动地回味着白雨萍怀孕的事。
“吴印国,咱们西雁一向乡风淳朴,端端正正,从来没有过伤风败俗的事。你可是做了大错事,竟然胡乱搞出个孩子来。”六鸡伯痛心疾首地唠叨着。
“是谁叫你们来的?是我爸?”吴印国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注意力终于集中起来。
“嘿嘿嘿。”村长六鸡伯干巴巴地笑着,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你知道就好,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可是有政策的,现在要搞计划生育,你已经触了计划生育律条。”
“我触了什么律条?”
“什么律条?”六鸡伯翻了一阵白眼,想不出刚才还默记于心的那几个字。旁边另一个老者显然智商要高一些,连忙接上去说:“你这叫非法同居,未结婚先生育。”
“好吧好吧,我不坏你们的规矩,明天我就去登记结婚,这下你们可以走了吧。”
“明天归明天,眼下你分明是非法同居,未生育先结婚,不对,未结婚先生育。你得马上让她跟我们去镇医院,拖拉机已在山那边等着了。”
“让你的老婆女儿坐拖拉机去吧,我看你不是脑子里灌了大粪就是发疯了。”
“好小子,你竟然敢骂我。你不认我这个长辈,我也就不认你了。实话告诉你,你这浪荡子早在西雁臭透了。你别想再仗你爸的名,你爸早就不认你这孽子了。咱今天是来了人的。她要是不跟我们走,就抬着走。”
作为事件的中心,白雨萍一直怀着剧烈的恐惧观望着事件的进程。她失望地看到吴印国没有制服对方的力量,他的“王子”地位已被废除。接下去争吵演化成扭打。是吴印国先动手的,一拳头打在对方的头上,对方“哇”一声哭起来。白雨萍当时惊慌得想夺路逃走,那两个一直未吱声的女人一个箭步擒住了她。她们实在是孔武有力,如拖小鸟一样将她往外拖。白雨萍绝望地想起了小镇上那间庙宇改成的医院,想起一个满脸胡茬一口大黄牙的男医生正对她举起铁钳。她挣扎着转过头,看见吴印国正被三四个人抱住。她大喊:“吴印国,快救救我!”随即她被拖到了屋外阳光强烈的山路上,她看到一辆拖拉机正“突突”响着停在小路边。
顷刻间她听到屋内响起比她叫声更响的惨叫。随后有好几个人头破血流鼠窜出来,哭喊不迭逃跑了。吴印国尾随而出,手上、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他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铲,直取挟持着白雨萍的那两个女人。在吴印国的铁铲落到她们头上之前,她们怪叫一声,放下白雨萍一溜烟就逃走了。
此时,夕阳血红地落进了豁口,斜照着泥雕木塑般站立的吴印国。他的身上蒙上了血污,他的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冰冷,他的眼睛直往上翻,只看到眼白不见眼珠。他正经受着恐血症的痛苦,他马上要昏迷摔倒,但他坚持着站住了。这一刻的形象极深地镌刻在白雨萍里的记忆里,以致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她精神里树起一座纪念碑似的雕像。
那一夜,一向宁静安详的西雁山像一只被捅翻的蜂巢,远近有一阵愤怒的嗡嗡声回荡在山谷。白雨萍贴着窗口,看见山野里闪耀着许多许多火把,其中有一些火把如流星一样来回穿梭。这些火把在渐渐移动。汇成一条火的河流,浩浩荡荡向闪耀在半空的那颗暗红色星座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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