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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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印国站在密密集集的人群后边,无法向前走。不久旁边有个人发现了他,便悄悄地闪开来,对着另一个人耳语。耳语在迅速传递。许多人都掉过头瞅着他。在台阶上分东西的六鸡伯发现刚才那种活跃的气氛消失了,便很吃惊地打量人群。他看到吴印国之后,脸上出现懊恼之色,把接下去要报的名字报得颠三倒四。待在院子里的人在领到份额之后都没精打采地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吴印国一个人,面对站在台阶上的六鸡伯。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烧酒没有了,雄黄没有了,红糖也没有了。当然,你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六鸡伯冲他嚷着。

    “是的,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吴印国说。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到底要什么呢?吴印国想。突然之间他对自己的目的怀疑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渡河呢?和村里的人一起渡过西雁河真的很要紧吗?

    六鸡伯和颜悦色,“嘿嘿”笑起来,眼珠子又深邃得像药丸子一样。他走下来,贴住吴印国耳朵说:“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想参加渡河是不是?你应该来渡河,你爸知道了会很高兴的。渡过河之后你就把牛皮卷起来,连同那娘们一起送回城去。我们西雁能做草纸纸蓬就够了,不要再做别的东西。那些外来的东西会把整个西雁都害死的。孩子,你爸吴双叔和我六鸡伯都老了,以后西雁就交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来吧,烧酒、雄黄、红糖我其实都给你留着了。还有这顶槭树花冠,是你爸亲手为你编的,快戴上吧。”

    吴印国像个稻草人一样呆呆站着,听凭六鸡伯将槭树花冠套在自己的脑壳上,槭树枝坚硬地硌着他前额,略微生疼,紧编在树枝间的野花发出沁人的香气。一朵野生白桅枝花垂落下来,像一只白色的小手,在他眼睛几厘米处甩来甩去。

    六鸡伯站在他对面,低声赞叹:“好极了,这样好极了。”

    吴印国像神魂附体一般戴着这顶花冠离开村委会。他走路的姿态变得十分僵硬。半路上,有几个孩子跟随着他,好奇地看着他头上美丽的花冠。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花冠摘下来,扣在一个孩子头上,那孩子快活得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口呼啸而去。吴印国目送着他们,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从现在开始,吴印国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他长时间面对着父亲的水瓮。水瓮里的水还是那样满盈盈,透着清凉的气息。三片树叶槲、槭、柏愈发绿得苍翠。他盯住瓮口发呆,呼出的气息在水面激起微澜。一次又一次,瓮里的水域变得极其宽阔,波涛汹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瓮里回响:下来吧,儿子。

    白雨萍伫立水流湍急的西雁河边,眼见花瓣落叶顺流而下,想起了时间的飞逝。在山里,她已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几十个白昼和黑夜。她的泪水洒落在西雁河,顺着水流奔波不息流向大海,一路诉说她的忧伤和寂寞。终于有一天,她的放浪不羁的女友们在贯穿城市的海港里读到了她的倾诉。她们想起了她,从叶文桂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们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上,寻找失意飘零的姐妹。

    一切和白雨萍初入西雁一样,她们先是在细叶枫林中驻足,然后在野舟自横的古渡口牵着竹索过了河。当时白雨萍正和吴印国一起在山涧中漂皮。她的肤色已被山间的日光和风染成棕黑,她的形象已掺进村妇的模样。再过一些日子,她可能就会戴上竹笠赤脚走路了。猛可里,她看见山涧之上的小路上走过来三个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她们描眉搽脂,云髻高挽,金银饰叮当作响。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山里的孩子,嘴里咂着她们分送的奶糖。白雨萍和她们尖叫着抱成一团,先是笑个不停,后来又哭个不休。

    白雨萍的朋友进入木屋,顿时蓬荜生辉。她们身上沾满旅途的尘土,吴印国忙挑了一担水进屋,让她们洗涤。她们关起门,脱去衣物,用瓜瓢舀来山泉之水洗濯满身汗污的身体。她们的肉体白皙、丰满,散发出浓烈的乳香。白雨萍将水淋在她们肩膀上,看着水波洒在如膏如玉的肉体上溅成一颗颗珍珠似的水滴。在城市之夜,这些美丽的躯体裹着薄若蝉翼的夜礼服,祼露出光洁的双肩,迎着夜总会的彩灯旋舞,耀动。而她自己的身体却在这山沟里枯萎、衰败。她们给白雨萍捎来好多东西,花哨的内衣,名牌化妆品(这些东西此时此地于她何用),还有有趣的消息。她们三人中间的一个最近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屠夫,一个被一老华侨相中,不久就要出国,还有一个依然是孤独开放的花,她们说白雨萍最浪漫,就像叶塞尼亚,在青山翠谷里做起了行云流水一样的仙女。

    她们说西雁的风景美丽得像做梦一样。这里的泉水能使她们忘掉一切烦恼,只是堆积在木屋内的皮革让她们臭得恶心。她们急于要到外边的风景中去,最想在西雁河里戏水游泳。白雨萍顿时就心神不宁,因为她也知道西雁人要在今天渡过西雁河。她知道今天西雁河上会聚集全村人物,或许吴印国的父亲吴双叔也会出现。一想到那场面她就心惊胆战。吴印国一直站在屋外,神情恍惚远望着西雁河。白雨萍走出屋把这事告诉他时,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她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但这会儿白雨萍的朋友已穿戴完毕,泳装外边套着T恤,兴高采烈嚷着跑出来。

    沿着山涧而下,听得大河渡口那边人声喧哗,锣鼓钹唢呐笙笛齐鸣,白雨萍的朋友闻声更加兴致勃勃。白雨萍知道已经无法阻止她们,但她想尽力避开人群。她带她们抄小路绕过渡口,来到大河上游处一个凸出于河床的沙洲。沙洲上开遍野水仙、菖蒲花,稍后处是墨绿色的滩林。水波轻轻拍打沙岸,阳光在河面上折成金色。这里与渡口相隔有一百余米。渡口那边人头攒动,鼓乐喧天。有一大群身上涂着金色雄黄的男人已涉入水中,举着一条条槭树枝向对岸游来。河岸上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快活的喝彩,可渡河者滑稽的狗爬式泳姿却逗得白雨萍的朋友大笑不已。

    白雨萍的朋友一边笑得浑身颤抖,一边脱去T恤,她们的新潮泳装只遮住身体的很小一部位。白得刺眼的肩膀、后背、大腿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她们跳进水中,但个个不敢向深水里游,只站在肚脐深的水里相互泼着水花,或手臂作游泳状,脚踩着水下的沙地行走,城里爱好游泳的女人大多也就是这种水平。白雨萍这时可无心取笑,只忐忑不安张望渡口,希望对面的人们不要往这边看,更希望如果吴双叔也在人群中的话,他的昏花老眼看不见这边的情景。渡口那边的鼓乐声喧哗声还在继续,但正在明显减弱,接着又突然静顿下来。一时间西雁河上静得出奇了,只有白雨萍的朋友还在碧波中“咯咯”笑个不停。白雨萍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看见渡口上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开始往靠近她们的对岸挪移。移动的速度在慢慢加快,变成争先恐后地奔跑,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最后齐压压停在沙洲对岸,鸦雀无声,瞠目结舌看着水中三个半祼的女人。白雨萍头皮发麻,看见本来充满狂欢气氛的渡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竹椅上一动不动坐着个戴草帽的老人。虽然隔着那么远距离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他凝然不动独坐河床的形象却使白雨萍感到一种无可撼动的威严和力量。她知道,这是吴双叔,吴印国之父。她的眼中渗出了泪滴,橙黄的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

    白雨萍的朋友由于引来了大群的观众而更加兴奋,表演欲大增,泡在水里不愿起来。白雨萍心里充满悲伤,极其不安地凝视远处独坐河床的吴双叔。她这时不是害怕灾难降临,只是为自己造成了他孤独地坐在水边的景象感到难过之极。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容,无法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但他的形象已进入她的心中,扩展到全身。她似乎听到从河床那边传来他苍老而低沉的问话: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败坏西雁河的渡河节?为什么要诱惑我的儿子?”

    白雨萍四肢冰凉,呼吸急促。西雁河的水,岸上的人和景物、天空、太阳都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像搅起一团黑色的罡风。她啜泣着:

    “老爹,我只不过是个命运不好的孩子,像一片树叶被风吹到这里。我不是存心要这样做的。我爱西雁,爱你的儿子,也深深爱你……”

    真的。她爱吴双叔。他是她梦中的神。她在灵魂深处爱他甚于爱他的儿子。在她祈求他宽恕的时刻眼前便浮现出记载他光荣过去的红山谷。她看见了他裹着金色的阳光健壮而温柔地奔跑在青青的山涧里。他身上有水波的图形、树叶的投影、长蛇的花纹。他的脚尖踏过布满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间的水仙花,溅起了银色水沫。他站在她跟前。他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玷污西雁河的水?”

    八

    吴印国在渡河节之后翻过大山离开了西雁,走向三百里外的城市。

    他走出城市的车站,毒日当空,干热的气浪卷起尘沙扑面而来。新修的马路宽广笔直。中间有红白相间的栏杆将快车道、自行车道隔离开来。远处有一辆洒水车飞驶而来。马路上过往的人头上戴着太阳帽、墨镜,个个像强盗一样行色匆匆。正午时的城市表面沉闷平静,无数声波像爆裂的气泡撞击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没,形成一个噪音沼泽。吴印国抹着汗,大步走着。突然有一声沉重而发闷的撞击声使他侧转头。他看到一个骑车带孩子的妇女被刚才那辆洒水车撞得抛了起来,那孩子正落在两轮之间。他看到汽车的发动机底部擦过了男孩的肩膀,带着孩子在滚动。车子已处于制动缓冲状态,孩子滚到了后轮,轮胎一侧压到孩子胸脯,才完全静止下来。这时吴印国看到孩子还活着,脸上还有异常活跃的哭喊表情。他揪心地站在那里,看着轮下的孩子,他无法听见那男孩的哭声,一切像是一声无声电影。他又看见在轮胎的外一侧,倒着那个头发蓬乱的母亲,一摊血正慢慢变得大起来。他的视线很快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有个留着小胡子的交通警察不慌不忙进入了现场。交通堵塞了,一辆辆汽车引擎嗒嗒声犹如脉搏,在马路上无规则跳动。太阳变得分外炎热,空气中充满血腥。刚才还很寂寥的马路顷刻站满了人,好像他们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吴印国忽然感到恐怖万分,生怕车轮下的孩子已经死掉了。他赶紧从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挤出来,慌慌张张向前走。

    他走到叶文桂家,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看到几十个赤膊的雇工,这里是一条没有机械设备的手工流水线,各种鞋料从这头流进,经过几十双手,那头出来就是一双双皮鞋。在房间靠墙的两侧,排列着供这些雇工栖身的三层格子铺。由于通风不良,房间里充斥着恶浊的汗臭味,其中包括吴印国自己身上的汗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他说:“喂,这儿人已经够了,不需要工人了。”那些埋头做鞋的雇工眼睛盯住这个抢饭碗的人。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身上沾满蚂蟥。

    后来他总算见到了叶文桂。叶文桂见他脸色发青,问他是不是中暑了?

    他说自己头疼欲裂,脑袋里好像有只蟋蟀在鸣叫,声音像水银灯一样亮。叶文桂说:“喝点外国的威士忌酒吧,蟋蟀就会死去的。”

    吴印国慢慢喝着酒,他害怕叶文桂会问起白雨萍的事,这样他会十分宭迫,奇怪的是叶文桂根本没提起白雨萍。

    “那笔牛皮加工费我已给你留着了。西雁真是个好地方,做出来的皮又香又软,光亮无比。拿去,这是八千元,你数一下。”

    “不用数了。”吴印国没碰那四捆钱,还尽量不使自己的眼睛往那边看。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拿起钱马上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数一数。

    “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花呢?”叶文桂问。

    “不知道。”他回答。

    “我来教你几种用钱的方法吧,第一种你到华侨大饭店开一间套房,在顶楼的酒吧进晚餐,叫一个陪酒女郎,喝上几杯外国酒,再点上几支歌。几千元很方便就能花掉,可你能换回一生从来没有过的花钱如水的美妙感觉,值得。再一种方法是把钱放在我这里生息,月利2分。一个月就是160元,等于一个高级干部的工资。从中你可以懂得,拥有了资本就可以不劳而获。最后一种方法你拿这笔钱去买一台削均机,再雇几个工人,在西雁办一个工场。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你的财富会滚雪球一样增长,你会成为西雁最重要的人,你会超过你的父亲。”

    “不!我不会超过我父亲,也不想这样。我还知道我父亲不会支持我,他对我很不满意。”

    “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我把做牛皮的事带进了西雁河。”吴印国说。

    “你们西雁不是本来就有做草纸纸蓬的产业吗?多一个做牛皮有什么不同?”

    “那不一样的。做草纸纸蓬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是共同所有,那一点收入是平均分配给大家,让村民不至于挨饿。即使这样,我知道西雁的人还是担惊受怕,生恐政府部门有一天会禁止他们做草纸纸蓬。而做牛皮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们那里的人真是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怕这些事情。”

    这天他们的讨论结果是吴印国被叶文桂鼓动了起来,决定用第一笔加工费去添置机器设备。叶文桂还帮他垫付部分资金,并答应派八个熟练的工人去他那里干活儿。两个月后,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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