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不久就开到了家。阿冰带着上海来的亲戚走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了十八楼。妹妹已在屋里迎接。付氏二姐妹走进了阿冰父亲的房间,“舅舅舅舅”叫个不停,很是亲热。阿冰父亲显然也很高兴,露出笑容。阿冰看到父亲和付丽春是熟悉的,看来他们以前多次见过面。付丽春说来温州看望舅舅是她们两姐妹多年的心愿,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段时间妹妹付丽秋正在照看小孙子,本来准备等明年孙子上幼儿园再到温州来。可这回听说舅舅身体不好,就做了些安排,趁着周末的时间赶来看望舅舅。两个表姐对于舅舅家里这一套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印象深刻,说这样的房子在上海市区是很少见的,除非在比较远的地方。
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便坐下来吃饭。父亲显得精神兴奋,说了不少话,但说的话让人不知所云。他老是在说江南造船厂有一个工程师,名字说不出来,是离婚过的。两个表姐都表示不明白。阿冰知道父亲说的可能是指付丽春的丈夫,因为父亲昨天就说过她离婚的事。但是付丽春似乎不想提这事,阿冰就觉得父亲不应该再说这事,于是把父亲的话题岔开了。阿冰问表姐们在温州的几天安排,需要什么帮助只管说来。表姐们说,这回主要是来看望舅舅,另外,还想去给外公和外婆扫一下墓。阿冰说,祖父的墓在乡下,扫墓没问题。但是祖父的墓是和阿冰的祖母合葬在一起的,而表姐外婆的墓在哪里他可不知道。阿冰问父亲知道不知道?父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冷淡,说不知道情况。
阿冰很奇怪表姐的外婆也埋在温州。他以前一直以为祖父那个上海的前妻是上海人,祖父是在上海离婚之后或者上海的妻子死亡之后他才到温州重新娶妻生子的。但现在他听到的情况却是完全不一样,祖父在上海的那个妻子也是温州人。
上海的表姐说,外公到六十年代初在上海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在大连路有一座洋房。表姐说外公以前真的有很多钱,她记得外公睡的房间是用解放前的金圆券糊墙壁的。听到表姐说了这句话,阿冰的心里猛然一惊,因为他内心那幅祖父戴着水獭皮帽坐在墙上糊金圆券房间的幻象在表姐的话里得到了印证。原来他潜意识深处那个怪诞的房间真的是在上海大连路存在过。表姐说外公那时定期来看望她们。外婆后来生了重病,外公才决定将她带回到老家温州去养病。表姐说听她母亲说,外婆在温州还有个兄弟,外公在温州给她买了房子。后来外婆死了,外公有时还会给她们写信。表姐说她们的母亲是一九九八年死的。母亲在死前还关照过她们,让她们到温州去找一下外婆的房子。但她们对温州太不了解,而且有点怕这个地方,最后都一直没有来。
表姐说的故事简直是一个让人很伤感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颠覆了阿冰对于祖父的印象。他相信表姐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因为她们说的细节非常准确。阿冰心里喜欢爷爷,觉得爷爷是个比父亲有趣很多的人,但他所知道的爷爷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小老头,会喝酒抽烟斗,会给他一点小零钱。他无法相信爷爷是个富有的人,更难以想象爷爷会驾着自己的大轮船到上海去探望自己的另一群家眷。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每个月得给爷爷十元人民币的生活费。还记得有一次爷爷生气地在背后骂阿冰的父亲,因为父亲劝他不要再喝酒。爷爷住在一座旧房子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睡在一张小木床上,最后死在这木床上。这张木床还是父亲公家单位的,上面印着“地区公署所有”的白漆。爷爷死后这床又搬回家里,让阿冰一直睡到了长大去当兵。
表姐说,到了六十年代初,她们的好日子到了头。外婆生病回到了温州,外公再也没有来上海看过她们。而大连路的那座洋房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有了。表姐说的事情就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城堡突然消失了,公主变成了平民女孩。她们都一直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在温州的外公是她们那时希望和精神寄托。她们相信在遥远的温州外公会想念她们关心她们,总有一天他会驾着自己的海轮来给她们送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她们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梦中想见到圣诞老人一样想念着外公。直到她们自己也变老了,才踏上来寻找外公外婆的路。
阿冰对于爷爷解放之后还能在上海和温州维持双重身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他的金钱来源在哪里?他真的有一条可以开着到上海的轮船吗?而这些事情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呢?阿冰觉得父亲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只是不愿意对子女讲这些事,把秘密隐藏起来了。阿冰对爷爷故事的兴趣在加剧,他想得慢慢找机会把父亲记忆里的这些事情发掘出来。
六
第二天,阿冰一早起来,准备陪上海来的表姐去给爷爷扫墓。
阿冰的妹夫这天休息,所以可以开车来送他们到乡下的坟山去。他们先到小南门的一个冥器店里买了纸钱香烛和祭品,然后就开车向城的西边去。阿冰只知道那个坟山的地名叫朱浦,但不认得路,倒是妹夫还知道那个地方。阿冰想起上一次他来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时间,已经有十几年了。那次是他即将从罗马尼亚移民到美国去的前夕,他和父亲母亲一起过来给爷爷奶奶扫墓。那段时期母亲的身体显得很不错,似乎已经告别了多病的年代。他想起了母亲当时问过他一个不大好回答的问题,问他在罗马尼亚挣到了多少钱?他当时手里有四十万美金,但只是说有三十万,少说了十万。但是在1998年这个数字已经让母亲异常欣慰开心。她说有这么多啊?你以后只要守住这个数字就好啦。母亲的期望不很高,她对于财富有一种纯真的喜欢。
车子很快就到了朱浦。阿冰童年到青年时期几乎每年清明会到这里踏青扫墓,那时候这里是个小山村。但现在他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到处是水泥砖头的建筑,成了个热闹的小镇。不过走到山边之后,上山的路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山上还是种着不少杨梅树,只是山坡上多出一处不小的寺庙。到了这里,阿冰大致能认得出去爷爷奶奶坟地的路了。表姐中的一个有气喘病,所以他们慢慢地往上走。
现在他们到达了爷爷奶奶的坟墓了。四周都是杨梅树,这让阿冰又联想起表姐说的爷爷带着整篓杨梅到上海的事情。坟墓非常简易,通常温州的坟为椅子坟,上面有一个椅圈和椅背。但是这个坟的背部就是土了,只有正面有一个拱形的坟框和墓碑,上面写着爷爷奶奶的名字。表姐看到刻着她们外公名字的墓碑,马上都跪下来,眼泪刷刷淌出,哭诉着:“外公,我们来看你来了!你的女儿我们的母亲已经去世来不了了,只能我们来看看你。”她们的哭声让阿冰心里也酸酸的。
阿冰一到这里看到爷爷奶奶的坟墓,整个思绪马上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桂井巷的氛围里面。从名字上看桂井巷里应该有个边上长着桂花树的水井,可阿冰记忆里并没有桂花树,也不知哪个井是桂井。桂井巷里有半条巷子是粗石砌成的墙基,地面也是粗石铺成的。阿冰想起巷子里常有一个手上有刺青的高个子老男人缓缓走过;有一个做竹篾的老头腰弓得像虾,嘴不停蠕动像兔子,大家背后叫他兔儿老,据说他晚上都睡在自己的棺材里的;还有一个半雌半雄的人,他是秃头的;还有个叫搬运阿婆,样子看起来很凶,家里养着好几只没有耳朵的猫,因为猫偷吃东西时她就剪掉它们的耳朵。爷爷在这条巷子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么一件事。那时他寄住在姑妈家里(姑妈和父亲同母异父)。他很调皮,在一个上学的早晨不知对堂姐姐做了件什么事,结果被姑夫看见。姑夫平时对他还是不错,没有另眼相看的。但是那次不知为何非常生气,从小巷这头一直追了好几十米,抓住了阿冰,扇了他一个耳光。阿冰在上课的时候,看到了爷爷出现在教室窗外。到下课时,爷爷过来看他的脸,脸上的耳光指印还在。爷爷是听巷子里的人说阿冰被扇了耳光才赶到了学校。爷爷心疼地摸着阿冰的脸。阿冰还清楚记得爷爷低声骂了一句:这狗生的!那声音是那么痛心愤怒,可又是那么无奈。
“外公过去住的屋子是在桂井巷18号吧?我们还保留着他写给我们的信呢。”表姐拜过了祖父,开始烧纸钱。付丽春问阿冰。
“是啊,是桂井巷,门牌号我记不得了。”阿冰说。
“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外公住的房子一定是座大房子吧?”
“不,恰恰相反,那是一座很小的房子。祖父那时只住了其中的四分之一不到。”阿冰说。
“怎么会呢?外公那么有钱,怎么住这么小的房子?”付丽春说。阿冰突然感觉到,表姐的话里有点对他不信任的意味。表姐好像对他老说她们的外公那么穷酸感到反感。他感到有点不适,所以他决定不再多说爷爷暮年困顿的事情。他向表姐们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爷爷住的房子。
“那是一座没有天井的房子,有两层楼。右边的一半住着一个青田人华侨婆。祖父和我祖母住在左边的楼上,楼下住的是我的大伯父一家。这位伯父和我父亲同母异父,是我祖母和前夫生的。”
“是这样的啊?那现在这个房子还在吗?谁住在那里?”
“我很久没有去过那一带,如果没有被政府拆迁,房子应该还在吧。祖父死了后,我祖母住在那里。祖母死了后,房子就由我大伯父一家住了。”阿冰说。他把房子的归属问题只说了一半。事实上祖父死了之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产,还给父亲和大伯之间留下了一个麻烦。
阿冰一家在祖父生前的时候和大伯家的关系是很好的。大伯父是个做皮鞋的工人,瘸了一只脚,有六个子女,家境很不好。祖父死了不久,阿冰就听说父亲和大伯为祖父的房子有了矛盾。本来说好祖父祖母死后楼上的房子是给阿冰父亲的,但祖父一死大伯提出来说房子应该全部给他,理由是这个房子本来就是他的生父的,阿冰的祖父是后来住进来的。阿冰爸爸并不否认这房子是阿冰祖母前夫留下,但是指出阿冰祖父原来有一座房子,因为大伯年轻时要开做皮鞋的工坊,阿冰祖父把自己那座房子卖掉,把那钱给大伯做资本,但最后大伯生意失败把所有钱亏了进去。所以那个时候大伯和阿冰祖父说好,楼上的那层房子就给阿冰祖父了,阿冰祖父死后就给阿冰父亲。但阿冰祖父死后,大伯翻脸不认账,结果爸爸和大伯闹得很不愉快,最后两家都不来往,而那房子也全让大伯一家住了。阿冰想到祖父为大伯父卖掉房子的事情时心里突然一惊,他直觉上感到祖父卖掉的房子似乎会和表姐外婆房子有点关系。当然,阿冰不会再在表姐们面前讲这些损害祖父形象的事情。
下午,吃过饭之后。表姐提出不好意思再麻烦阿冰了,说下午要自由活动。她们想去找找外婆的线索,她们有一个电话号码,能找到一个她们外婆的亲戚。阿冰本来还想送她们去找那个亲戚,但是她们好像不想让他参与这件事,所以阿冰知趣地不再坚持了。他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表姐消失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回来了。她们没有说很多她们察访的情况,但是说了一件事,说她们外婆死了之后,外婆住的那座房子是让外公给卖掉了。这件事和阿冰所想到祖父卖掉房子筹钱让大伯父做生意的事对得起头的,这让阿冰心里无端产生了对表姐的负疚感。表姐也说去过桂井巷,那一带的房子都拆掉了,她们看到的只是一座座巨大的商品楼。表姐们在离开温州之前明显带着挫折感,因为她们想象中的外公是个拥有过一条大轮船和挑花局的富人,她们想来寻找外公的荣光,但是找到的真相却是外公在温州是个潦倒的小老头。阿冰在她们离开温州回上海之前带她们到海产干货市场去买些土产回去。表姐们认得很多温州海货土产,说外公以前经常带这些东西到上海家里来。阿冰把表姐熟悉的海货每样都买了一大包,其中有虾干、鳗鱼鲞、墨鱼干、酱油肉、紫菜。他想着当年爷爷就是带着这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坐船到上海的,他还想着爷爷在十六铺码头上受到家眷迎接的场面。他非常想给表姐再买几篓杨梅带回去,可惜冬天里是根本没有杨梅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