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去斯可比之路(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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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表姐们来了,看过了舅舅,给外公扫过墓,调查了外婆的去向,就回上海去了。几天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时间的水面上好像打过一个水漂,荡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很快又平静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让阿冰想到,一切都会消失,一切事情的结局最后都是无影无踪。表姐说的那些事情现在听起来很遥远,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再过若干年,听起来也会像表姐现在说的事情一样感觉遥远了。爷爷已经消失了,爷爷在上海的家室和洋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对故乡充满一点好奇心的外孙女,赶在她们的舅舅消失之前来看望了一下他。阿冰现在能感觉到父亲作为一种存在已经处于消失的边缘。他非常害怕,母亲早已消失,如果父亲也消失了,他对家乡的概念就会有一个深刻的改变。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还会来温州,但不会有回家的感觉了。

    表姐一走,父亲振作起来的精神又垮了下去。他走路越来越困难,而且感到头越来越晕,非常难受。妹妹通过熟人找到了原来给父亲安放脑血管支架的那个医生,安排父亲住进了医院。从住进了医院的第二天开始,阿冰发现父亲的脸部的一侧出现歪曲,说话的口齿也不清了,开始出现脑中风征兆。几天之后,父亲接受了脑部血管造影术检查。这个检查术让病人很受折磨,要在大腿上切一个口子,把一根光纤通过大腿静脉一直到达脑部血管。同时会在身体内注射进很多会反射的药水。检查之后,病人大腿上的伤口要压上沙袋,二十四小时不能挪动。父亲七年前让同一个医生做过这个检查,之后在左右两侧脑血管里埋植了血管扩张支架。医生说这次的检查如果发现哪个部位血管有狭窄的现象,可以考虑再次放入支架,这样有可能缓解病情。

    但医生在脑血管造影成像报告出来之后,告诉阿冰,说病人的脑颅内的血管系统出现了许多局部小梗塞,有可能会引起大面积塌陷堵塞,其结果要么是死亡,要么是植物人,现在病情正朝这个方向发展,是不可逆转的。阿冰说那是不是还可以放入支架支撑住血管呢?医生说还得先观察一下,因为病人现在是大面积的血管梗塞,这些血管有上百条,纵横交错,已经无法下手在哪里放支架了。医生把父亲脑血管的三维成像片用投影仪放给他看,指出哪些部分是血管,哪些部分是神经,哪些是狭窄部分,哪些是血栓。阿冰无法理解这些图像,他只是觉得父亲的脑部结构里面有很多山崖沟壑,现在已经开始往下掉碎石和泥渣,在这些碎石泥渣落下之后,可能还有巨石坠落,那样的话父亲的思维世界就会全部塌陷了。

    父亲做过了造影检查,身上的药剂发生副作用,而且大腿上压着止血沙袋不能动,痛苦异常。父亲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处于一种根本的变化之中,情绪十分低落。住院之后,妹妹马上通过医院的保姆介绍中心请了一个叫阿莲的保姆来照顾父亲。这个叫阿莲的保姆大概有四十岁了,是浙江和江西交界处的衢州人,在这个医院据说已经干了五年多,会说一些本地话。阿冰兄妹把夜间的护理交给了保姆,白天则会轮流过来陪护父亲。在阿冰搀扶下,父亲开头几天还能起来,下地,拄着拐杖在走廊走几个来回,但到后来的几天他走几步就支撑不下去,要回到床上躺下来。阿冰觉得父亲虽然不能走路,但也不能老躺在床上,于是就让父亲坐上轮椅,自己推着他在走廊里走几个来回,算是父亲在散步。也有几次,阿冰推着父亲的轮椅到医院的花园里走几圈,只是花园人太多,路面又很颠簸,父亲并不喜欢去那里。有一个上午,天气特别好,阳光温暖又不刮风。阿冰就推着父亲的轮椅走出了医院,到不远处的海坦山上让父亲散散心。海坦山坐落在瓯江的边上,山不高,现在修了一个可以上山的电梯。阿冰推着父亲的轮椅坐电梯到了山顶,在一个开阔处停下来,让父亲晒晒太阳。从这个地方望去,瓯江缓缓流淌着,一直流到远处入海的地方。阿冰发现父亲的神情很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江,慢慢地,父亲的眼睛里蒙上了泪花。阿冰有点着慌,知道这地方招父亲伤感了。父亲心里在想着什么呢?也许他在想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温州这个城市了?也许是东流而去的瓯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在解放前就是沿着这条江坐船到上海当学徒的,他是坐什么船去的?一定是坐爷爷做事的船去的。但是那条船到底是爷爷自己的还是他只是在上面谋生?爷爷真的在解放后还开着船去上海看家眷吗?阿冰从父亲那凝望着瓯江远方的眼神里感觉到,父亲是知道一切的,爷爷那条魔幻船一定还在父亲的心里面。

    父亲做好脑血管造影术一周后,阿冰接到了市房管局办证中心的电话,说房产证已经办理完毕,可以发放了。要求所有当事人到房管局当面领取。阿冰解释说父亲住院,无法到他们那边去亲自领取,问他们是否可以由子女代领?那边回答说这个证书必须交到本人手里的,不可代领,但是他们刚刚开始了一项便民服务,可以派专人把证件送到当事人手里,全部是免费的。阿冰说那最好了。他们说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会送证件到医院里来,叫阿冰和其他当事人到时等候。第二天下午,阿冰和妹妹妹夫一起等在父亲的病房里。凑巧父亲的女友这天也来看望父亲。周女士现在不经常来,大概是每个礼拜来看父亲一次。三点钟的时候,阿冰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和小伙穿着房管局的制服走进了病房,同时有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也走了进来。电视台要给房管局的便民服务新风尚拍一个宣传片,说今晚就要播出。一个化妆人员迅速地给阿冰父亲的脸上刷了些粉,以免反光太大。一个记者拿着麦克风对摄像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房管局的人员将一本本红色的房产证书依次交给了当事人,然后由阿冰的父亲带头签字按手印。好些个护士和病人都来围观。围在外边的人看不清里面在干什么,还以为出了医闹事件。而这个时候,父亲的女友作为局外人在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房产证,还拿过去父亲的那一本翻了翻。阿冰觉得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冷笑。

    阿冰觉得房产证来得正是时候。公证处上次说过,只有领取到房产证之后,父亲这部分的房产才可以立遗嘱让子女继承,而且立遗嘱人必须有清晰的思维和语言能力。父亲目前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思维就会陷入一片混乱和黑暗,或者回到婴儿一样的低智力,所以要想立遗嘱的话必须抓紧时间。阿冰一直担心,虽然父亲和母亲在十年之前共同立有一份房产遗嘱,但因为没有经过公证,父亲如果后来有不同想法是可以推翻之前遗嘱的。阿冰不知道父亲在这么多年和周女士的相处中,会不会给她写了什么东西。如果父亲给她写了什么东西,那么父亲死后就可能会有一场官司了。阿冰感到这不只是财产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家庭荣誉的问题。要是父亲身后阿冰要和父亲女友为遗产打官司,那就太糟糕了,对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尤其是对舅舅一家无法交代。所以,阿冰觉得必须让父亲去一次公证处,把遗产公证做下来。

    当他和妹妹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妹妹觉得有点为难,说把一个住院的病人弄来做公证人家会不会说我们太过分了?阿冰说,为了以后不出麻烦,为了母亲,也为了父亲自己,我们必须这么做。阿妹最后同意了。做出决定之后,阿冰马上开始了行动。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公证处在一条老街的二楼,没有电梯。父亲坐轮椅怎么上得去?阿冰到实地察看了一次,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来几个人把父亲连着轮椅抬上去。做公证还需要两个证明人,妹妹说还是叫舅舅和他的儿子阿强来吧。上回舅舅来看望阿冰父亲和周女士相遇,阿冰一直担心舅舅已有所觉察,会责怪自己和妹妹瞒着他。那一天之后,舅舅没有再来看望阿冰父亲。虽然舅舅后来没有再问过这件事,但阿宾觉得舅舅心里一定明白的。不过,当阿冰打电话给舅舅说要请他和阿强做父亲遗嘱证明人的时候,舅舅很赞成,说这样最好。这些事情搞好之后,阿冰提前一天去了公证处,见了那个办理遗产公证的石科长,把材料交上。石科长让阿冰带着父亲明天下午两点过来。

    去公证处的这天,阿冰让妹妹跟护士长为父亲请了个假,说要回家为他洗澡,因为这里的卫生间保暖条件不好,怕冻到病人。护士长将信将疑同意了,但交代说病人晚上一定要回来。请好了假,阿冰和妹妹为父亲换上了衣服。因为公证处的人说过立遗嘱人要有清晰、完全的思维判断能力和意志,所以阿冰尽量要让父亲显得精神一些,给他刮了胡子,换上了新的夹克衫,深色的长裤,穿上皮鞋,头上带了一个棒球帽。护士长看到父亲离开时,狐疑地问了一句:回家洗澡何必搞得像去做客一样?这话让阿冰有点心惊肉跳,赶紧推着轮椅离开病区。下了电梯,妹夫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阿冰先让父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再把脚搬起来推进去,准确点说是把他塞进了车内,再扣上了安全带。阿冰和妹妹及保姆坐在后排,轮椅折叠起来放到了行李箱。车子赶紧开往公证处。到了那边之后,靠着马路把轮椅打开,把父亲扶下来坐到上面。这个时候,舅舅和阿强还没来。阿冰给阿强打电话,他说还在坦前那边,一会儿就到。看看约好的两点钟快要到了,阿冰好不心焦,因为昨天他预约的那个石科长态度不大好,怕迟到了会不接待。两点钟很快到了,舅舅阿强还没到。阿冰觉得不能等了,于是就推着轮椅进了公证处的门,到了那个长长的楼梯前。他决定马上抬着父亲的轮椅上楼。他们有四个人,他和妹妹、妹夫,还有保姆。阿冰本来觉得四个人抬父亲的轮椅应该没问题,然而当他们抬起父亲向上走时才觉得父亲的分量还是很重。此时舅舅到达了,阿强还在停车。舅舅帮了一把,一起把轮椅抬了上去。

    阿冰推着父亲的轮椅走进了那个办公室,看到经办的石科长正坐在桌前和一个站着的人说话。阿冰耐心在一边等着,等那个站着的人说好话离开了,姓石的科长转过头来不高兴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阿冰说我昨天来过的,说好今天两点来做遗嘱公证。这个科长脸上一沉,说约好是后天,不是今天。阿冰耐心说,昨天我在这里你明明说是今天的。那科长指着桌上的日历纪事说,上面不是写着十二月八号吗?今天才七号呢。阿冰觉得无法和他争执,只好赔着小心说这个立遗嘱人生病了,来一次不容易。他自己也是从美国大老远来的,还请他宽待一下,花点时间把遗嘱给办了。这遗嘱没有任何争议,办起来不会很麻烦。

    那个科长听他说是美国来的,火气稍微下去了一点,于是拿起了已经在他那边的材料看了一下。父亲到现在为止都很配合。但是看上去有点紧张,手不停地抖着。那个石科长眼睛瞪着他,好像他是个犯罪嫌疑犯一样。

    “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石科长发问。

    “姓杨,木易杨。杨明山。”父亲回答,还算清楚。阿冰很满意。

    “出生年月。”

    “1930年。”父亲停顿了一下,思索了几秒钟,总算想了起来,“11月19号。”

    “你现在的房产的地址在哪里?”

    “在温州大士门大厦1803室。”

    “有没有说错?再说一次。”石科长厉声追问。

    父亲显得有点紧张。但是还准确重复了一下:“温州大士门大厦1803室。”

    妹妹突然想起了房产证上的地址和实际上的地址有区别。于是她插嘴说,房产文件上的地址是1802室,实际的邮政地址是1803室,是管理部门弄乱了的。

    她遭到了石科长的呵斥:“家属不要提示,提示了没用。要他自己独立完成,否则遗嘱会无效的。”

    石科长接着向父亲发问:“你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事?”

    “今天是来办房产的手续。”父亲说。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正在集中全部的力量在回答石科长的问题。

    “什么?你来办房产手续?你不知道你是来做遗嘱公证的吗?”石科长简直是暴跳如雷了。父亲的汗水流下来,眼睛直直看着石科长,眼神充满了仇恨或者蔑视。

    阿冰忍不住插嘴说:“我父亲没说错,他认为立遗嘱就是为了房产的问题。还请你耐心点,别吓着他。他一紧张,更说不准了。”

    “不行不行,现在还只是预习,只是检查一下他的思维。正式的手续要进里面的电子工作室,那里会有聚光灯照着当事人,现场会自动录像录音。所有的问题都要一次性答清楚,这样才有法律效力。”

    妹妹看到了父亲的脸色很不好,觉得犹豫了。这个时候舅舅的儿子阿强停好了车走了进来。他是工作时间过来的,还穿着警服,他是特警队的支队长,警阶很高。他和石科长打了招呼之后,石科长的态度马上好了许多。他说那就继续下去吧,他尽量问得简单一些。他拿起一个遥控器一按,房间的一侧响起一阵轰鸣,右墙上一个门自动打开,出现了一个像是太空舱的小房间,这就是做遗嘱的电子工作室。阿冰把父亲的轮椅推了进来。石科长示意只能父亲一个人在里面,其他人到外面去观看。阿冰只得把父亲的轮椅留在室内,父亲无助地看着他。阿冰退出了工作室,那工作室的门自动关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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