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心如我，买东西从来不留意上面的Deadline，而我精明的舍友每次购物则是不看到保质期绝对不买。
说起来，Deadline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是它让我们焦虑难耐痛苦不堪，却也是它让每一天的所作所为变得有点意义。
前几天是美国几间大学研究生申请的截止日期，我简直是夙兴夜寐，忙不迭把材料赶出来——其中一所学校，是在Deadline前九分钟完成的提交。我可以把那几天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极其匮乏的准备时间归咎于没有仔细看清申请要求，进而归结为没有找中介全程DIY的必然疏漏。其实外界条件不能影响这件事的本质，事实上周三晚上企业管理学课程的报告，我又是掐着时间把PPT和演讲稿做出来。内容顺序排在我后面的搭档已经无奈上台顶住，我这才赶到教室，硬生生把她赶下来。
对这个presentation，我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可是我睡觉看片打边炉，偏偏就是要磨到最后一刻才动手，掐时间掐到争分夺秒，刺激极了。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昨晚在尚友论坛也看到说，招生委员会很重视忠诚度，一般会对申请交得早的申请者比较有好感。
这个坏习惯大抵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养成。小时候考试就有提前交卷一说，可是我每次提前交卷都会心跳得飞快，好像是在冒一个很大的险。这种提心吊胆的提前离场，通常出来的成绩都是漂亮的。到了后来开始学高中数学和理科，我倒是常常提前交卷，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出去玩，这种时候出来的成绩也变得惨不忍睹了。
舍友前段时间考公务员，出来之后跟我说，上午的行测是要做得越快越好，越快就说明复习得越到位；但下午的申论，如果谁写到了最后一分钟还觉得有说不完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复习好了。
去年是我高中毕业之后过得最认真的一年，因为我相信了一个听来有些扯淡的世界末日，我总觉得到了12月21日会坐在房顶看大洪水，什么都会灰飞烟灭。所以我不复习托福，整天码字以自娱，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好像内心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连好基友打电话来问我寒假一起上课的事，我也回答说，都快要世界末日了，谁知道有没有寒假呢。
认真到天真的程度，遵从内心感受到不可理喻的程度，是一个近在咫尺的Deadline才能给我这样的勇气。
今天中午吃完饭回宿舍，见到那个在南区的申通快递大叔。大一的时候我买了件T恤，正好手机被偷了，大叔一个星期没联系到我，送快递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名片。四年过去，还是同一家快递，同一个大叔，但他满头的黑发全都白了。
我们在学校看到那些拖儿带女的中年人，总是心生庆幸之感。因为我们的未来在一个不可预知的远方，不像他们这样两鬓添霜还停留在我们十八岁的据点。其实这样的庆幸何尝不是自欺欺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在一个地方消磨掉自己的岁月，让鬓上青丝一点点变成白雪。我们的身旁一定也会走过像如今的我们一样的年轻人，嬉笑着，追赶着，走向深不见底的时空隧道里。
这段时间爸妈在卖旧房子，那是我初中三年高中两年的旧居，是我小时候爱玩爱闹不安分提要求说要睡上铺的家，那里的墙上贴满了我青春期的海报和大头贴，我房间顶上有我去世的二舅舅亲自为我挑选的蜗牛顶灯，墙上是自己糊上水泥加装的空调，右边的玻璃窗永远有好厚的尘，隔绝了外面春夏秋冬的喧嚣。
住在那间房里的日子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如意，我胆怯，自闭，不善言谈，性格孤僻，自私软弱，爱哭又逞强。我的老师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案来让我难堪，我的父母脾气暴躁吵急了总是拿我出气，外公和舅舅对我千依百顺好得不得了，可我老是对他们没好脸色，他们自己也喜欢大事小事都拿来吵闹。家里有老鼠爬来爬去，每晚吓得我尖叫，外公就跺着脚大步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宝宝不要怕，我帮你打老鼠！我却总是不耐烦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回房间看电视吧。
那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最紊乱的时期，性格和脾气有那么多的缺陷，不懂得领会，不懂得表达，不懂得爱，每天坐在小小的房间里看着玻璃窗外尘土飞扬，总是在想为什么这乏味的小城市生活好似漫长得没有尽头。但是如果突然让我住到另一个地方去，我又会哭闹不休充满恐惧。
每个人都是靠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一点一点塑造成最终的自己。
等到我坐在玻璃窗里面的Deadline到来，我收拾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新的据点，我既惶恐又庆幸，期待着新生活的同时，又以为自己可以抓住所有旧时光。就好像我幼稚的认真的2004年，每天数着快要离开青岛的日子，每天穿越香港东路走在雕塑园，用最虔诚的心情去呼吸咸腥的海风，我告诉自己很快就要与这一切告别，那时候摄影设备尚未普及，每个细节都必须用心去记住。
及至离开的那天，我还把自己最喜欢的盒子放在床头。我以为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留了下来，我肯定会有机会取回它。结果却是我不仅失去了那片海那个大房子，也失去了我从小最喜欢的丝巾和首饰。这一点失去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上学期还梦到自己找回那个盒子，笑逐颜开想把它打开，梦忽然就醒了，竟然还是很伤心。
TVB电视剧《心战》告诉我们要接受缺憾的存在，修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圆满。亚里士多德说真正的幸福是来自内心价值的满足。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哪一天接受自己的小小疤痕，接受我所失去的我爱的饰物和玩具，不再回避想起那些处理不当的时刻。
所以这就是，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赏味期限。
我以为我告别了最喜欢的地方，留下最爱的东西就可以冻结住时间。我以为只要留着残旧的老房子，每次回去就像是回到了那不知所措的五年。我以为总会有一些方式延长所谓的Deadline，让我们迈向下一站的同时，仍然保留回头的机会。
去年平安夜我宅在宿舍吃苹果，外面好冷好冷，我却兀自强辩，跟舍友说我们现在被转移到了一个平行时空，之前的二十年已经在几天前被玛雅预言的灾难所淹没。我们无知无觉，是因为我们和另一个自己分属于不同的存档。
没有人相信我，甚至没有人去理解我。因为我这神神叨叨的说法本来就是神经病，有很多东西根本只是谎言，相信谎言的人只不过是不想让生活这么枯燥无聊。如果我现在就相信我会找一份工作嫁一个男人生两个孩子一天天消磨生命过着与任何寻常人都没有区别的生活，那我就再也没有办法保持今时今日对生活的热情向往。
好比今年，一月上GRE，二月旅行回来，三月背完单词，四月做阅读，五六月做完TPO，七月等成绩和暑假聚会，八月重新制订托福复习计划，九月再考托福，十月写文书准备材料，十一月发出推荐信，十二月申请截止。每天都有每天的任务，今天不做完阅读分析明天就会来新的TPO，今天不看完机经明天就要考试，这个月不考出成绩下个月就要寄送，这周不写完材料下周就要截止。Deadline在前，逼上梁山，无从选择，反而让自己做的事变得有意义。
这时的Deadline毫无人情可讲，连宽限都没有，像是童年的首饰盒和少年的老房子，其实放下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诀别，但总有一些自欺欺人以为可以回头的幻想。此时一切都是写明了的规定，哪怕差几分钟也无从置喙，截止日就是截止日。
好比童年考场上信心满满的提前交卷，一面走出考场一面忐忑不安的心情，但结局总会是柳暗花明。所有的Deadline都是可怕可恶的，却无一不让每一个当下更有意义。这四年的大学时光有如清汤寡水，想来却是难能可贵的偷得浮生四年闲。从前每个学期回来都要抱怨环境差，大言炎炎地说：还好就快毕业了，等毕业之后我要如何如何。
其实不用我们匆匆忙忙地催促，Deadline肯定会如期到来。到时候要告别这间狭窄破旧充满缺点的宿舍，看到空调书柜墙上的贴纸，看到四年不知不觉留下来的痕迹，不洒脱的肯定又是我自己。
尼采说悲剧才是人生的真相，而艺术是一个谎言，为的是让我们忽视悲剧的真相，积极地面对生活。我们中国的先人一早就说过，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倘若我们能接受命定的轨迹，把时间安排妥当，有条不紊地走向下一站，心情一定会明朗许多。
只可惜我们只是凡人，我们愚蠢，短视，焦虑，天真，明知结局在即却仍然情不自禁地倾心相待，对每个Deadline都心神不宁，不磨蹭出几分信心来，绝不肯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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