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没有,拉克﨟?神父在那边。”一个老妇人对在身边摇摆着小纺锤的十岁小姑娘说。“他刚上了安东尼诺的渡船,要到喀普里岛去。天,这位可敬的先生好像还没睡醒哩!”说时挥手向一位身材瘦弱,颜色和蔼的神父打招呼。他刚刚在船上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撩起黑色法衣的末尾,披撂在木椅上。岸上的人都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目送神父启程,神父亲切地向左右颔首致意。
“祖母,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喀普里岛去呢?”小女孩问道,“那儿的人没有神父,一定要借我们的吗?”
“别傻了,”老妇人说,“他们有的是神父,还有许多美丽的教堂,甚至还有我们这里没有的隐士。不过那里有一个贵妇人,她从前在索伦多住过很久,病得好厉害,结果在大家认为她活不过那夜时,神父便带着圣饼到她那边。幸而得到圣母的保佑,她又恢复了健康和活力,每天还能洗海水浴。当她迁居到喀普里岛去时,捐献了一大笔钱给教会,又布施了穷人。据说,若非神父答应去看望她,接受她的告解,她是不愿离开这里的。因为她认为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神父,我们也真觉得能有他做我们的神父是件很幸运的事。他的才能不逊于枢机主教,大人先生都来向他求教。愿圣母保佑他!”说时她向着正要撑开的小船挥挥手。
“嗳,天气就会变好吧?”神父一边问,一边疑惑地望向那不勒斯。
“太阳还未出来,”那个年轻人答道,“太阳出来了,雾就会散。”
“那么走吧,趁天热前赶到那儿。”
安东尼诺正撑紧船舵准备出海时,突然又停止了,望着从索伦多到小码头那条下坡路的路头,出现了一个苗条少女的身影,大步地从石路上赶下来,一边还挥舞着布块,腋下挟一个小包,穿着非常寒酸,不过有一股高雅的气质,只是昂头的模样有点狂野,头发盘卷在额头上,仿佛顶着冠冕似的。
“我们等什么呢?”神父问。
“那边还有人要上船,大概也是要到喀普里岛去的。神父,只要你允许——不会有什么耽搁的,只是一个几乎还不满十八岁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候,少女沿着路从那蜿蜒曲折的石墙后走了出来。“劳蕾娜!”神父喊道,“她到喀普里岛做什么呢?”
安东尼诺耸耸肩。少女眼看着前方三脚两步地赶过来。
“嗨,骄傲的姑娘!”几个年轻船夫大声喊道。若非敬重神父在场,他们也许会喊的更多。少女对他们的招呼有着不屑理会的态度,似乎引起他们的不满。
“你好,劳蕾娜,”神父也打了一声招呼,“最近如何呢?你也要到喀普里岛去啊?”
“神父,可以吗?”
“你问安东尼诺,他是船主。人人是自己财产的主人,如同天主是我们的主人一样。”
“这里有半卡令,”劳蕾娜嘴里说着,却没有看着那年轻的船夫,“希望够得上渡船费。”
“这点钱对你比对我还有用。”年轻人咕哝着,一边把几筐橘子推靠一起,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这些橘子是他要运到喀普里去卖的,小岛多岩砾,自产的不够旅客的需要。
“我不愿白坐你的船。”少女乌黑的眉毛抖动了一下。
“来吧,孩子,来,”神父说,“他是个老实的年轻人,不会赚你这点钱就变富的。上来吧。”——他伸出手给她——“你就坐在我旁边。瞧,他还拿他的外套给你当垫子,让你坐得软些。他对我可没这么好,不过年轻人就是这样,照顾一个少女比照顾十个神父还周到。好了,好了,安东尼诺,你不必辩白。这是天主的安排,一样喜欢的东西就放在一起。”
这时,劳蕾娜登上了船,把夹克移到一边,一言不发地坐下来。青年船夫却是没有理睬,只是嘴里咕哝了几句。然后他用力向堤头一撑,小船如矢地射向狭湾。
“你的小包里是什么啊?”神父问,船正滑行在海上,第一道阳光刚刚洒下来。
“神父,里头是丝、毛线和面包。丝是要卖给岛上一个做缎带的女人,毛线是卖给另一个女人。”
“都是你自己纺的吗?”
“是的,神父。”
“我记得,你也学过做缎带。”
“是的,神父。不过母亲旧病复发,我不能离开家,我们又买不起织布机。”
“哦,哦,病况更重了?可是复活节我去过你们家,她还坐着呢。”
“春天对她总是最糟糕的季节。从那次大风暴和地震以来,她的背便一直发痛。”
“孩子,不要停止祈祷,祈祷圣母保佑,同时要勤勉听话,圣母才会听见你的祷告。”
停了一会,他又说:“当你下到岸边时,他们对你呼喊‘嗨,骄傲的姑娘!’他们为何这么叫你?对于一个应该慈善谦逊的天主教徒,这样的名字实在不雅。”
少女的脸红了起来,两眼闪烁。
“因为我不像别的姑娘一样的唱歌跳舞,话说得少,他们便讥笑我。他们不该干涉我,我于他们无害。”
“不过你可以友善待人。如果别人生活轻松,要唱歌跳舞,那是他们喜欢。但是大家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即使心里有忧愁的人也是应该的。”
她垂头低视,眉梢蹙得更紧,仿佛要把一双黑眼睛藏到眉头下。有一阵子,船上的人都默默无语。此刻,灿丽的阳光照射着山脊,维苏威山巅突起云层之上,山麓则仍然掩埋在云雾里。索伦多平原上的房屋在橘子园之间白闪闪的发亮。
“劳蕾娜,那个画家,那个想要娶你的那不勒斯人一直都不再有消息了吗?”神父问。
她摇摇头。
“那时他来是要为你画像,你为什么没答应呢?”
“他为什么单找上我呢?比我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再说,谁知道他来做什么用?我妈说,他也许要用来对我施妖术,伤害我的灵魂,甚至教我因此而死去。”
“不要相信这种罪恶的事,”神父认真地说,“主永远照顾着你,若非出于它的意旨,谁也碰不着你一根头发,不是吗?难道你以为,他手里拿了这样一幅画,便能比天主强吗?——何况,你看得出来他对你并无恶意。否则他为什么要娶你?”
她默默不语。
“你为什么拒绝他呢?我看他倒是个好人,相貌也堂堂,比起你现在靠这一点纺纱绞丝,他更能照料你们母女两人。”
“我们是穷人,”她激烈的说,“我妈又病了这么久,我们只会成为他的负担。何况我配不上他,如果他的朋友来看他,他一定会因我而觉得惭愧。”
“你在乱说!我只是告诉你他是位好人,而且他愿意搬到索伦多来住。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找到的,似乎是上天赐给你们的贵人。”
“我不要嫁人,永远不!”她说,语气充满抗议,似乎是在对着自己。
“你是发过誓言,还是打算进修道院呢?”
她摇摇头。
“人家责怪你的执拗,虽然名字用得不雅,倒是说对了。你应该想到这世界并非只有你一人,你的顽固只会使得你母亲的生活和疾病更加痛苦而已。你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拒绝别人的帮助呢?你说给我听,劳蕾娜!”
“我的确有理由。”她低声而踌躇地说,“不过我不能说。”
“不能说?连对我也不能说吗?我是你告解的神父,你平日不是打心底信任我吗?或者你并不相信我?”
她点点头。
“孩子,你放心。如果你是对的,我将是第一个承认,可是你年纪轻,阅历不深,如果你竟因为幼稚的古怪念头而丢弃了幸福,将来会后悔的。”
她向坐在船尾正用力摇船的青年,羞怯地瞥了一眼。他头上的呢绒帽拉得很低,两眼凝视船边的海浪,似乎沉陷于深思之中。神父跟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一边把耳朵更靠过去。
“你不了解我父亲。”她低声而语,露出悒郁的眼神。
“你的父亲?我想他过世时你恐怕十岁都还不到,愿他灵魂已升天堂,不过他与你的顽固有什么相干呢?”
“你不了解他,神父。你不知我母亲的病完全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怎么讲呢?”
“因为他虐待她,对她拳打脚踢。我永远忘不掉那些个他怒气冲冲回到家里的夜晚。她从来不说他一句话,什么事都顺着他。可是他却动不动就打她,我的心就像碎了一般。我常常拉起床单蒙住头,假装睡着了,然而我却哭了一整夜。待她躺在地上了,他又突然变了态度,伸手扶她起来,拼命地吻着她,直到她喊说不能呼吸了。母亲不许我说出一句话来,然而她所受的创伤实在太深了,父亲虽然已经死去多年,她的健康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如果她有天早死了——上天保佑她——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细瘦的神父不断地摇摇头,仿佛不知如何相信她的话才是。他终于说:“原谅他,一如你母亲一样的原谅他。别让那些悲惨的记忆一直留在心底,劳蕾娜。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会忘掉一切的。”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她说着,浑身打了一个颤,“神父,你该知道,这是我不愿嫁人的原因,这样我便不必依赖别人,免得先被人虐待而后又被爱抚。如果现在有人要打我或吻我,我知道如何自卫。但我母亲却不能照顾自己,她抵挡不了他的殴打,但也抵挡不了他的吻,因为她爱他。我可不愿爱一个人爱得因为他而生病而不幸。”
“啊,你终究还是个小孩,说的话一点也不懂得世事。你以为每个男人都像你那可怜的父亲一样,都拿自己的妻子当做出气简吗?你不看见左邻右舍的夫妻,都是恩爱而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我父亲如何对待我母亲是谁也不知道的,因为她宁死也不会向别人诉苦。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如果爱在你应该呼救时却使你紧闭双唇,或是使得你应当自卫时无法自卫,那我绝不愿把心许给一个男人。”
“我告诉你,你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要时候到了,你的心根本就不会去问你爱或不爱;你满脑袋的念头到时都无关重要了。”——停了一会,又说,“那个画家,你也确信他会待你凶狠吗?”
“我看见他的眼神,像我父亲求我母亲原谅,说好话想抱她时的一样。我认得那种眼神。那种眼神也会使得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殴打他的妻子。我看见这种眼神就害怕。”
说罢她便顽固地不肯再开口,神父也沉默不语。也许他心里还在演练一些动人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看见年轻渡船主人在她坦白完毕时,显得不安的样子,便没把嘴张开。
两小时的航行之后,船抵达了喀普里岛的小港口,安东尼诺抱起神父涉过浅滩,恭敬地送到岸上,但是劳蕾娜不等他回来,撩起裙子,右手拎着木屐,左手提着小包,连忙涉水上岸了。
“我今天可能在这儿停留很久,”神父说,“所以你不必等我。也许我明天才回去。还有,劳蕾娜,当你回家后代我问候你母亲。这个周末之前我会去看你们。天黑之前你会回去,是吧?”
“看情形。”少女说着整理她的裙子。
“你知道我也一定要回去。”安东尼诺以自以为非常冷淡的声音说,“我等你到晚祷时候,到时你来不来对我都是一样。”
“你一定要来,劳蕾娜,”神父打断他们的话,“你绝不能让你母亲自己一个人过夜。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我要到阿那卡普利的一座葡萄园。”
“我到喀普里。孩子,主保佑你,还有你。”
劳蕾娜吻了他的手,说了声再见,她这声再见的意思是神父与安东尼诺都有份的,但安东尼诺却没有想到。他脱帽向神父行礼,却没有看劳蕾娜一眼。
但是当他们两人转过身后,他只向吃力地走在碎石路上的神父看了一眼,便转过来盯着少女的背影。少女向右边的山坡上去,用手遮着强烈的阳光。就在路缩进墙垣间之前,她停了一会儿,似在喘气,然后回过头看望。码头正躺在她脚底下,四周环绕着高耸的峻岩,海水蓝得异常的壮丽——这景色实在值得停下来观赏。她的眼睛扫过安东尼诺的小船,有意无意的与安东尼诺正往她这儿看过来的目光相遇,两人一齐做出仿佛人们由于误会而互相道歉的姿态,然后少女嘴角露出顽固的神态,继续上路。
此刻是下午一时,安东尼诺在渔人酒店前的长凳上已经坐了两小时,他心里准是有事,每隔五分钟就跳起来走到太阳下,注意地眺望左右通往岛上两个小镇的那条道路。他刚才对酒店老板娘说过,天气似乎靠不住。时下虽然晴朗,但他悉知天与海的颜色。上次大风暴之前的天气看起来就像这样,那一回他几乎没法把一家英国人送上岸来。她一定还记得才是。
“记不得了。”女人说。
如果天黑前变天的话,她就会想起他说的话来。
“你们那边客人很多吗?”过了一会儿,老板娘说。
“刚开始好。过去这一季生意很差。今年洗海水浴的人尚迟迟不来。”
“今年的春天来得较迟。你们那里比我们喀普里岛赚得钱多吧?”
“如果我只靠渡船生活,恐怕一星期都吃不到两次通心面。所以有时候我就替人送信到那不勒斯,或是与那些想钓鱼的人划船出海——这就是我所有的收入。不过,你知道我舅父拥有许多大橘园,是个有钱人,他说:‘安东尼诺,只要我在世,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即使我死后也会照顾你。’我就这样得着天主的保佑度过了冬天。”
“你舅父有没有孩子?”
“没有,他没有结过婚。他在国外住了好长时间,赚了许多钱。目前他计划经营大型渔业,希望由我来负责,一切都交给我管理。”
“这下你可是个大人物了,安东尼诺。”
年轻船夫耸耸肩。“人人都有烦恼。”说着又跳起来,再次左右看看天气,虽然他知道天气只看一边就够了。
“我替你再拿瓶酒来,你舅父付得起的。”老板娘说。
“再一杯就好了,你这儿的酒可真强劲,我的头已经有点晕了。”
“不打紧的,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先生就来了,你可以跟他聊聊。”
真的来了,魁伟的酒店主人从山冈上向着酒店走下来,肩上挂着网,头发上戴着一顶红帽。他给镇上的贵妇送鱼回来,贵妇订购这些鱼是要招待从索伦多来的那个矮小神父。他看见年轻船夫,立即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坐在他旁边开始谈起天来。他妻子正拿着第二瓶绝不搀假,真正的喀普里酒走出来时,左侧的海滨路上传来一阵嘎扎的脚步声,劳蕾娜从阿那卡普利那个方向走过来。她草草地点头,而后停下来。有点局促不安的模样。
安东尼诺从座位上跳起来。“我要走了,”他说,“这位姑娘今早和神父一起从索伦多来,今晚就得回去照看她生病的母亲。”
“啊,不忙,天色还早哩!”渔夫说,“她还有时间喝一杯的,喂,太太,再拿个杯子来。”
“谢了,我不喝酒。”劳蕾娜说,依然离他们有几步。
“尽管斟,太太,斟吧!她是不好意思。”
“算了,”年轻人说。“她脾气犟,说不愿意就是天主也没办法。”说了就匆匆告辞,跑下船去,松了绳子,等待少女。她向店主人和他妻子再次挥一挥手,然后向船走去,脚步有点踌躇。她先向四周看看,好似期望有别的客人同行。然而小码头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渔夫们有的睡觉,有的出海捕鱼去了,几个妇女在门口或是睡觉或是纺纱,而早上渡过来的那些观光客要等天气凉些才回去。她没张望太久,安东尼诺猝不及防地便像抱小孩似的把她抱上船,跟着他也跳了进来,摇了几桨,船便出海了。
她坐在船首,半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现在她的样子比平常更严肃,头发垂落在额头上,纤巧的鼻子鼓着一份执拗,芳唇紧抿——船在海上默默航行了一阵子之后,她觉得太阳炙人,便从包巾里拿出面包,把包巾罩在头上,一边以面包当晚餐啃起来,她一整天都没进食。
安东尼诺看见这情形,立刻从早上装橘子的筐子摸出两个橘子说:“喏,劳蕾娜,这是给你解渴吃的,不要以为我是特别为你留下。它们是从筐子里掉出来的,当我把空筐子放回船上时发现了。”
“你吃吧,我有面包就很满足了。”
“你吃点解渴;你走太多的路了。”
“我在上面已喝过水,不渴。”
“随你便。”他说,随手把橘子丢回筐里。
又是一阵沉默。海面波平浪静,几乎听不见龙骨破水的声音。甚至栖居在岸上岩洞里的白海鸥,都寂静无声地觅食。
“你可以将这两个橘子带给你母亲。”安东尼诺再次开口道。
“我们家里还有,如果吃完了,我就去买。”
“你可以拿给你母亲,代我向她问候。”
“她又不认识你。”
“这个,你可以告诉她我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你。”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否认认识他。一年前,就在那位画家来到索伦多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安东尼诺和几个镇上的年轻人在大街附近的广场上玩滚球戏。画家就是在那儿初次邂逅劳蕾娜,当时劳蕾娜头上顶着水壶从他身边不经意地走过。那个那不勒斯人看见她,虽然只要再走两步就不会挡着人家的游戏,却愕在那儿瞧着她。他的脚踝被滚球击中,才想起这不是发呆的地方。他看看周围,仿佛等着人家来道歉。掷球的年轻船夫倔犟地站在伙伴中间,没有说话,于是那个观光客便识相地走开了。但是这件事被人传开了,尤其是当他公开向劳蕾娜求婚时,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当他问她是不是为了那个无礼的家伙而拒绝婚事时,她气愤地说,“我不认识他。”然而她也已听到人们的话,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安东尼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现在他们俩坐在船上,却像仇敌一般,心里都很气。安东尼诺平常温和的脸涨得通红;他用力击着水面,溅起了泡沫,偶尔双唇颤抖着,仿佛要骂人了。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副无知的神气,俯在船舷上,任海水从指间溜过。然后她取下包巾,掠一掠头发,好像船上只有她一人,只是眉毛仍在颤动,她徒然举起湿淋淋的手敷在烫热的脸颊上,想让它凉爽凉爽。
现在他们身在大海中央,远近一艘船也没有。小岛已落在遥遥的后头;热气中隐隐可见海岸线躺在那儿;船与岛之间是一片深深的孤独,海鸥不会飞过来的。安东尼诺环顾四周,心里似乎有了主意。他的脸色突然显得苍白,丢下了桨。劳蕾娜不由自主的转过头来看他,紧张但没有恐惧。
“这件事非得有个了结不可,”年轻人气汹汹说道。“我可忍得够多了,奇怪的是我竟没有因此而毁灭。你说你不认识我?难道你不见我像个疯子似的从你身边走过,满肚子的话要向你说?你却摆出一副凶巴巴的脸孔,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要说什么呢?”她简慢地回答。“我当然看见你想同我来往,但我不愿别人无中生有地说我闲话,因为我不想嫁人,不仅是你,任何人我都不嫁。”
“任何人都不嫁?这话你不会说一辈子的。是不是因为你拒绝了那个画家?哼!你那时还只是个小丫头。将来有一天你觉得孤寂了,恐怕第一个碰到谁就嫁给谁,你真是疯了。”
“谁知道将来的事。也许我会改变主意。这干你什么事?”
“干我何事?”他脱口怒言,从椅板子上跳起来,以致小船摇晃不止。“干我何事?你明明知道,还要问?但愿你善待别人,不会让他像我这般死得凄惨!”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你自己发狂,我有什么办法?你凭什么干涉我?”
“哦,”他大声说道,“当然,法律上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是出于正经之心,对你便有权利,就像我有权利可以升天堂一样。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和另一个男人一同进入教堂,让那些女孩子们对我耸肩吗?我要忍受那种侮辱吗?”
“随你便。你吓我不了的。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种话你不会说得久的,”他浑身发抖,“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不会让我的生命毁在一个像你这样顽固的人的手里。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我的手掌里,只有听话的份。”
她微微动身,盯着他。
“如果你敢,就杀死我。”她缓缓地说。
“要做就做到底。”他说,声音比较柔和些。“大海上有的是足以容纳我们两人的空间。我不能救你。”——他几乎同情地说,仿佛在梦里一般——“但我们俩必得都下去,现在就下去!”他大声喊叫,突然抓住她的双臂。但随即又抽回右手。她狠狠地咬了他,血流了出来。
“我不必听你的话!”她叫道,突地一扭身,推开了他。“你看我是不是在你手掌里?”说罢便从船上跳入海里,顷刻间便在水里不见了。
不久,她又浮了上来,裙子紧紧地裹住身体,头发都给浪打散,紧贴在脖子上。她奋力划动双臂,闷声不响地向着海岸游去。他愕然得发了好一会的呆。他站在船上,屈身向前,两眼盯视着她,好像眼前发生奇迹一般。然后他浑身摇动,抓起桨,使尽全身的气力追赶,这时候船底因为不断流出的血而染红了。
虽然她游得很快,但不一会儿他便追到了她的旁边。“老天!”他叫道,“上船来吧!我刚才发了疯;天晓得,我怎么失去了理性。好像是晴天霹雳,把我烧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劳蕾娜,我不求你宽恕我,只求你上船来,保你一条命。”
她置若罔闻,继续往前游。
“你游不到岸的,还有二公里远。替你母亲想一想,万一你发生意外,她会惊骇而死的。”
她算了一下海岸的距离,而后不声不响地游到船边,双手抓住船舷。他站起来拉她,船倾向一边,铺在椅子上的夹克便滑落水里。她敏捷地攀了上来,爬回原来的位置。他见她安全了,便又抓起桨。她自顾将身上的水扭干,当她低下头看着船底板时,才发觉血渍。她迅速地往他的手瞥了一眼,他仿佛没有受伤似的仍在摇桨。“哪!”她把包巾递给他。他摇摇头仍旧划着桨。她终于站起身向他走去,把包巾绑在深深的创口上。然后,不管他的抗拒,便从他手上夺过一把桨,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两眼专注于那染满鲜血的桨,奋力地划着。两个人都面色苍白,默默不语,当他们将近陆地时,遇见几个正在撒网准备夜里捕鱼的渔夫,他们高声对安东尼诺呼叫,还对劳蕾娜揶揄,他俩既不抬头也不回答。
当他们进入码头时,太阳仍然高高挂在普洛西达岛上。劳蕾娜抖抖那几乎干绉在一块儿的裙子,跳上岸。早上看见他们出海的那个纺纱的老妇人又站在屋顶上。“安东尼诺。你的手怎么啦?”她对着下面喊道。“老天爷,满船都是血。”
“没什么,老太太,”青年回答,“我被一根突出的钉子刮破肉,明天就会好的。我这该死的血,一碰就流,看起来很可怕的样子。”
“我就下来给你敷一点草药,孩子,你等一下。”
“不麻烦您了,老太太。已经包扎过,明天就会好的,什么事也不会有。我的皮肤健康,复原得快。”
“再见!”劳蕾娜说,转身就向坡上的小径走上去了。
“晚安。”青年在她后面喊道,但没有看她。然后他收拾船里的工具和篓筐,登上石阶回家去了。
两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来往地踱着。有着木窗板的小窗子是开着的,吹进来的风比平静的海面还要清凉,孤独中他感到一股慰藉。他在圣母的小神像前站立良久,虔诚地望着圣母头顶上用银纸贴成的光圈,然而他却想不出要说什么祈祷。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还祈祷什么呢?
白日好像停止了下来。他多么渴望黑夜的来临,他太疲倦了,血流得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感到手上一阵剧痛,便坐在凳子上,解开绷带,原已遏止的血又流了出来。伤口的四周肿得很厉害。他小心地加以洗濯,又在冷水中浸了好一会。当他再看伤口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劳蕾娜的齿痕。“她是对的,”他说。“我是畜牲,罪有应得。明天叫吉士皮把这条包巾送还给她。我再也不要看见她。”——于是他仔细地把包巾洗净,用另一只手和牙齿把伤口再度尽量包扎妥当,然后把包巾摊在太阳底下晒。之后,他便倒在床铺上,闭起眼睛。
明亮的月光和手上的疼痛,使他从半睡中醒了过来。他刚刚起身,正想把手浸入水里止痛时,门口响起了一阵声音。“谁啊!”他边喊边去开门。劳蕾娜站在他面前。
她没多说什么就走进屋内,解下头巾,把一只小篮子放在桌上。
“你来拿你的包巾?”他说,“其实你可省下这趟麻烦,因为明早我就会找吉士皮拿去给你。”
“我不是为包巾而来的。”她连忙回答。“我到山上去给你采了一些止血的草药。喏!”她揭开篮盖。
“太麻烦你了。”他说,声音里没有刺耳的意思。“太费心了,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好得多了。何况不好也是自作自受的。这时候你来做什么呢?万一给人瞧见了!你知道,他们将如何喋喋不休,虽然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我不怕谁说话,”她激动地说,“我要看你的伤口,替你敷上草药,这是你的左手做不来的。”
“我对你说,不必要的。”
“那么让我瞧瞧,我才相信。”
她不再多说,拉起他的手。他没有反抗,让她解开了绷带。她看见肿得厉害,害怕得尖声叫道:“天啊!”
“只是肿一点点,”他说。“一天一夜后就会消了。”
她摇摇头,“一个星期内你是无法出海的。”
“我想后天就可以了。再说,这有何关系?”
这时她端来一盆水,重新替他洗过伤口,他像个孩子似的任她摆布。然后,她把草药敷上,炙痛立刻缓和了,她又用带来的麻布条把他的手包好。
绑妥后,他说:“谢谢你。如果你还肯帮忙的话,那么听着,请原谅我今天发狂时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并请忘掉一切。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会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错也没有,绝对没有。以后我不会再说话冒犯你了——”
“是我应该向你道歉,”她打断他的话,“我应该好好的对你解释,不该因我的沉默而激怒了你,害你受了伤——”
“你是出于自卫,而我那时候正是应该恢复控制的时候。像我刚刚说的,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不要再说什么宽恕了。你帮助了我,我要感谢你。现在你回家休息吧——还有,那条包巾你可以顺便带走。”
他把它交给她,但她还是站在那儿,显然内心里正在挣扎。终于她说:“你的夹克也因为我而损失了,我知道你卖橘子的钱放在里面。我是在回家路上才想起这件事。我目前无法还你这笔钱,因为我们没有钱,就是有钱,那也是我母亲的。但这里有一条银十字架,是那个画家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留在桌子上的。我向来不去看它,也不愿它放在盒子里。如果你把它卖了——我母亲当时说,它还值几块钱——也许可以弥补,如果尚不够,我想晚上母亲入睡后我会纺纱赚来还你。”
“我不要。”他简单地说,并把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光亮的十字架推还给她。
“你一定要收下来,”她说,“谁知道你这只手何时才再能赚钱。拿去吧,我永远不再看见它。”
“那么丢到海里去吧。”
“这并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有权收下来,这是我欠你的。”
“权利?我无权拿你任何东西。如果以后遇到我,请你不要看我,不要使我想到你还记得我的不是。好了,我就说到这里为止,晚安。”
他把包巾放进篮子里,把十字架搁在旁边,然后盖上盖子。当他抬起头看她的脸时,吃了一惊。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正滚落她的双颊。她没有伸手揩拭。
“老天!”他叫道,“你不舒服吗?你全身都在发抖。”
“没什么,”她说。“我要回家了!”她摇摇摆摆地走向门口。她忍不住呜咽起来,把前额倚着门框,接着大声啜泣,浑身抽动。但没等他上前扶她回来,她蓦地转身,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我忍不住了,”她哭着,仿佛垂死的人攫住生命不放似的搂住他。“我不能听你对我说好话,教我心怀愧疚地离开。打我,践踏我,咒骂我吧!——或者,如果你真的是爱我,甚至我这般对待你之后还爱我,那么便接纳我,收留我,你要怎样就怎样。就是不要这样子赶我走!”——她喘了口气,又啜泣起来。
他把她搂在怀里,好久没有说话。“你爱我吗?”他终于喊道。“老天爷!你以为这一点伤便要教我心里的血都淌干?你有没有感觉到,它正在我的胸口捶击着,好像要进跳出来,向着你去?如果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试验我,或是可怜我,那么你去吧,我会忘掉这一切。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痛苦而认为你有愧于我。”
“不!”她坚决地说,抬起头,以濡满泪水的眼睛盯视着他的脸孔,“我爱你,我要向你坦白,只是我一向怕爱你而顽固地反对你。现在我变了,因为当你在街上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再也忍不住不看你。现在我也要吻你,”她说,“当你怀疑的时候,便可以对自己说:‘她吻了我,劳蕾娜只吻她要嫁给他的那个男人。”’
她吻了他三次,然后才放手,说:“晚安,亲爱的。去睡吧!好好照顾你的手,不用送我,因为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怕。”她说罢便溜出门,隐没在墙影里。但他站在窗边许久,眺望着大海,海上的星儿仿佛都在跳舞。
小神父从劳蕾娜跪了很久的忏悔室里走出来,微笑着。“谁会想到,”他自言自语说,“天主这么快就怜悯这颗奇怪的心?我还责备自己没有好好责备过这个顽固的小丫头。我们凡人的眼睛对于天路太近视了。啊,但愿天主保佑他们,也但愿我能活到劳蕾娜的长子代他父亲渡我过海的那一天。唉,唉,骄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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