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倔犟的姑娘-葡萄园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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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年——就这乡村的历史而言,那年代已由人的记忆中消逝了——九月间,正是闷热的正午时分,在梅仑城附近,那个占据库其尔山南面山坡的葡萄园里,坐着一个小伙子。在那比人还高的藤阴走道上,重重地挂满了那年天赐的丰硕产物,因此,一片绿色的曙光笼罩着那些寂然无声的长街。那里也充满了一股沉闷的热气,没有一点风会扬起一丝波纹。在两个葡萄园之间,灰石级陡峻而上,我们惟有走到这里,才约略地感到已由藤阴走出,来到可见天日的境界。原来,在这里,在这宽阔山谷的热锅里沸腾着的海水冒出热气,以加倍的威力,袭击着我们没戴帽子的脑袋。这里难得看见有人走过。只有无数的蜥蜴,反正不怕火,忽上忽下地爬过石级,冲过缠绕在园子基墙的坚韧葡萄藤。在拱形格子架上的深蓝的葡萄藤上,密密麻麻垂下串串的厚皮葡萄。在这无限寂静的正午时分,不时可以听见一阵奇怪的沸腾声,仿佛葡萄汁在藤蔓中循环的声音可以听见,在那灼热的阳光下,滚滚而流。

    但是,那小伙子,他独坐在半山腰的葡萄藤下,对这些不可思议的大自然声响,充耳不闻,闷闷地陷入深思。他穿着古式的、奇怪的葡萄园守卫人(wine guard又称saltner)服装:无袖的皮夹克,上面的宽肩章用小带子,或是银链子系住。肩章将皮夹克袖口牢牢地托在衬衫的长袖上。短裤和背带也是皮制的,腰间系一条宽皮带,像拇指般粗,上面绣着园主人白色的姓名,白色的短统袜,上面有透孔的花纹。他的脖子上戴着野猪牙和土拨鼠牙编的链子,作为各色各样的装饰品。但是,他的制服当中主要的东西却丢在他身旁的草地上:三角形的高帽子,帽沿上缀满了公鸡毛和孔雀毛,狐尾和松鼠尾。在葡萄收成的季节,这东西可不是轻的负担;还有沉重的戟。要是有无权闯入辖区的人不缴出保证金时,守卫人可以用来加强他们的吓阻声势。

    这些“活稻草人”,每人不分昼夜,没换班,没星期假日的休息,或做礼拜的时间,为了微薄的工资,都在指定的地区走来走去,从七月中旬葡萄开始变甜时起,直到最后的葡萄送到压榨厂为止。在酷热、潮湿的天气里,除了用玉米秸搭成的小棚子聊避风雨外,毫无其他的东西遮蔽。虽然如此,这种辛苦的职务却也是光荣的职务,惟有最靠得住的青年才叫他们选中。不但如此,在空山的高处,星光皎洁的夜色也自有吸引人处。并且,在下面的房子里,闷热的空气几乎一点儿不能发散。因此,葡萄园主人特别重视守卫人的饮食。他们每天供应丰富的食物和葡萄酒,务使他们身体健壮,精力充沛。

    虽然如此,这样丰盛的饮食对我们所说的那个闷闷的青年毫不发生作用。那罐红葡萄酒、面包和几大片熏肉——这都是一个小男孩拖上山来给他当午餐的——仍然放在他身边那个权充桌子的石板上,一动未动。他那个带银链子的小烟斗,里面的烟早已熄灭。他闷闷不乐地噙着,牙齿深深陷入软软的烟斗嘴。他大约二十三岁。他的胡子,在下巴和面颊上微微地卷起。他脸上的轮廓分明,显示出早熟的样子,这是他那个地区的风尚。他的前额让头发遮住,他的头发很早就剪得快到眉际,现在已经使它长成一个个的发鬈,垂在太阳穴和颈间。他的青春气色大有让眼睛底下的黑影夺走之虞,这种发型就使他的头部恢复了所有的青春生气。

    下面小路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声音使他突然抬头,戴上帽子,连忙抓起戟来。现在可以看得出,他的身高似乎比这乡下男子常有的身高要矮一些,但是,仍然很魁伟,并且他那有曲线的胸部和坚实的大腿配合得非常调和,乍看起来,非常惹眼。惟有他的头似乎太小,而他的手脚简直就是女人的手脚。那身材柔软的人在那拱形的方格子藤架下面不声不响悄悄走过。他甚至碰都不碰葡萄,由最近的石岬往路的那边窥视。

    一个瘦长的人,身穿黑外套,头戴一顶极破旧的高帽子,正在葡萄园与草地之间的柳阴下漫步。交叉着的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心满意足的,两眼盯着美丽的葡萄,却毫无摘而食之的欲望。他的长外套几乎拖到黑长袜的脚后跟。即使没有那件长外套,任何人都可以在那深思的漫步者身上看出他是个教士,尤其是从他身上某些和蔼可亲的特征上可以看出,因为这些特征,在某些国度里,就代表了这种多彩多姿的教派。有些人曾经提倡统一教义,希望达到提洛尔的极乐境界(the promisedland Tyrol),因为在那里,诚信之乳与迷信之蜜,纯净地交流着。可是,在当时这猛烈的教派之争还闻所未闻,甚至于在这个古老的首都梅仑城,虽然以前有一种新的精神也曾多次猛烈地骚扰当地的安宁,可是当时,这古城仍然陷入满足于现状的状态中。因此传教士不必将他们的权杖像武器一样挥动着;他们能够沉着地尊奉他们那个情况的质朴美德。在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谦和的教士面孔并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不过,在他们的脸上,我们不难发现窘迫的神气,这是他们自己的威严所造成的。这是一种不断的担忧,担忧他们对于主的伟大毫无贡献。可是,他们是披着主的衣裳呀。并且,担忧他们不得不一脸严肃地面对着他们那些尚未成为圣徒的同胞,但是又要露出不会不可亲近的神气。

    那个戴破帽子的小绅士其实并不是你所常见的教会中的大人物,只不过是梅仑教堂里的助理教士。他的任务是每天十点钟在弥撒时读经文,报酬是每日一盾,分配给他一间小屋住,也有一些别的津贴。居民因为他态度谦和,而且地位仅次于圣芳济会的修道士,大家都很信任他,而且一定要称他为“十点钟弥撒教士”,因此,便用许多种方式向他表示敬意。无论远近,只要他一出现,没有一家不在餐桌上摆一罐葡萄酒和一些吃的东西。所以,经过一段时期之后,这位先生虽未改善他天生的细长身材,至少,他那微胖的肚皮也增加了他外表上的威严,他这个肚皮和他的身材不相称。在世俗的人看来,那样子非常滑稽。他坐下的时候,衣钮扣得紧紧的,那肚皮鼓鼓的,令人担心,会随时绷破他那件薄薄的外衣。但是,这个令人难为情的负担同他脸上的谦恭神气很调和,同时,那些受过洗,有资格接受圣餐的教徒,没一个人会取笑他这迟来的自然产物。原来,他一驾到,人人都急忙以他园中最好的葡萄酒来款待他。这件事一部分也是由于他所享的盛誉。那就是:远近许多英里之内,没有一个教士或是世俗人的舌头能比他更能品评那种酒的品质如何,可以贮藏多久,以及如果可能改良的话,要用什么配方;还有,谁也不能比他更有资格提出一个配方。过了一个时期,对一个葡萄酒品评者最好的赞美就是说他“有点像十点钟弥撒教士那样尖的品酒舌”。

    但是,我们这位老兄的许多天赋与美德之中,勇敢这种特质并不是最强的。他虽出身于巴塞尔(Passeier)的农家,而且那地方出了不少勇敢的神枪手,参与了昂缀亚·侯佛(Andreas Hofer)的战役。可是,每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考验,他的勇气便逃之夭夭,把他那很容易崩溃的心灵弃之不顾。这是说,除非在他必须拯救一个陌生人的灵魂时,或是他的良心交代的某种伟大任务遭遇危险时。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也宁愿以增强体力的方式来帮助精神的力量。因此他一定要注意,使家中地窖里中型酒桶里的德兰纳白葡萄酒永远不干,因为他认为那种酒有激发勇气的效果。但是今天,他刚刚到阿尔干德村去探望病人,不曾吃什么东西,所以,他遇到什么厉害的考验时,就招架不住了。一个黑影子突然从葡萄园高墙上跳下来,落在他身旁,并且抓住他的手。这时候,他就吓得魂不附体。

    “赞美耶稣基督!”他一边大声说,一边抖个不停。

    “永久,永久!”那孩子说。

    “是你吗,安得烈,我的孩子?我真以为是魔鬼跳到我身上,因为他总是在主的葡萄园里溜来溜去,看看可以把谁吞下肚去。啊,啊,你要是陷入深思冥想之中,你很可能以为一顶帽子就是魔鬼本人。原来是你在这里呀,安得烈?你所守卫的是你自己的土地,我是说,你母亲的吗?”

    那孩子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两颊也充血了。“才不呢,”他说,“我才不会再踏上我母亲的田园呢。她曾经打了我一个耳光,因为我烧了仓库。从此以后,她的儿子不管是白天或是夜里,再也不会迈过她的门槛。”

    只有现在,教士才记得他已经碰到了伤疤。他诚恳而同情地摇摇头说:“啊,安得烈。你讲的都是善良的基督不应该讲的话。主在十字架上不是宽恕了他那残忍的敌人吗?母亲即使是惩罚得不公平,难道做儿子的就应该怀恨在心吗?我知道,这对你也许是很难受的事,你的母亲忘其所以地这样对待你,也许并不是第一次。但是,安得烈,圣经告诉我们要宽恕人许许多多次。你离开主之后,把这道理已经忘了吗?”

    “没有,神父。”那孩子坚定地说。“我发过誓,再也不想那天的事。只要我离开家,我就能信守这个誓言。但是,我如果回去,我母亲就会提醒我这件事,因为她恨我,一直都计划着如何折磨我,刺伤我,她会在遗嘱上写明不给我遗产。这一点,我确实知道,所以不太在乎。即使得不到遗产,我也死不了,而且不会不舍得让我的妹妹得到。我已经在格拉其和斯特若谈好,受雇为工头。今年,他派我担任葡萄园的守卫。我现在没有家里一文接济,也可以生活。但是母亲可能派七个差人,用四匹马将我拉回去。但是,我是不去的。迟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那小教士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望望他。他觉得,与其再以教士立场规劝他几句,倒不如让事情自然发展的好。他以熟练的眼光望望墙上的葡萄藤说:

    “斯特若种哈特灵哲品种的葡萄,而不种以往种的那种布拉特藤品种是对的。这些葡萄还小,但是明年会有加倍的收成。”

    “这些葡萄在这里只种在边上,”那孩子说。“在那边,种的大部分是法纳其品种,其中也有些羊眼品种。他在下面提洛尔村种的是福赛琳品种,但是,他准备今年把那品种去掉,改种插枝,因为原来种的那个品种已经产了太多,快要枯竭了。”

    “你们预料会产多少葡萄酒?”

    “至少一百四十个单位到一百七十个单位。”

    “安得烈,守卫葡萄园的工作投合你的心意吗?早晚你会觉得这工作可能很吃力呢。”

    “啊,现在还过得去,神父。我的胳膊腿儿还不觉得酸呢。”

    “你在夜晚也要时时警觉吗?”

    “是的。但是,我只有两只眼。我得有十几只眼睛同时将每个地方都照顾到,那些士兵又开始在夜里偷偷侵入葡萄园了。葡萄的汁子很多,足够他们蘸部队里的面包了。他们总是同时来了许多人。但是,都采取单独行动。你要是抓住一个,同时,另外的人就在另一个没人防守地区下手。所以,一点用都没有,我们在他们的连长那里也得不到一点公道。”

    “市政府应该向法院控诉。”

    “是的,市政府!那样,我们就得有证人和证据。要是到早上,我们发现长长的一大片一大片藤子,上面最好的葡萄都叫他们偷走了。前后左右的葡萄藤,都叫他们用军刀像野草似的砍断了。这是出于怨恨,或是故意破坏。到了那个时候,又有谁会发誓作证,都是那些丘八干的?你要是抓住一个人的衣领质问他,他就会说他像一个尚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孩一样,对葡萄一窍不通。因此,我们就只好用私刑来自己惩罚他,这样,下次他就得三思而后行了。但是,我可以发誓,下一个如果叫我捉到,我们一定把他倒吊起来。他可以在空中练练腿劲儿,直到天明。”

    “他们都是些可怜的魔鬼,安得烈。他们受到的诱惑很大,你们应该对待他们仁慈些。”

    “难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像野兽吗?神父,你听我说。”于是他指着一个葡萄藤给他看。那个葡萄藤已经在半腰上砍断,叶子软软地垂下来,并且已由卷须部分开始变黄了。“这长得很壮的、安静的植物,它在世上生存的目的就是使它主人的酒桶永远满满的。看到这葡萄藤让那些无赖破坏成这样子,会使你心痛!他们纯粹是用心卑鄙,只是想让我们活活气死。如果我能抓到他们再来偷,啊,愿主宽恕他!”

    他一脸威胁的态度对着城的方向挥着他的戟,然后,把它挥在沙地上。

    那教士微微发抖,但是,并未忘记自己的尊严。他说:“我要跟连长谈谈,就在今天,要他对部下约束得更严些。熄灯号吹过之后,谁也不许离开兵营。安得烈,愿主保护你。我今天大概要到高荫去看希慈。你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给佛兰兹或露馨的?譬如说,问候话?”

    “没有,神父。我同那个农人的关系仍然一样。他不承认我的存在,所以,我也不想问候他。他家里其他的人都很好,我不想因为问候他们而损害了他们同他们父亲的关系。但是,你也许会碰到我的妹妹——啊,不,也不要对她讲些什么,我只是偶尔想起而已。”

    他很快地弯下身,恭恭敬敬地吻吻教士的手,似乎是要隐藏他内心的慌乱。然后,他就借着那把戟的支持,一跳跳上了墙,马上就在后面的枝叶中消失了。

    那位“十点钟弥撒教土”一面摇头,一面继续往前走。他同那青年的谈话在他仁慈的心里,经过一段时候,仍然不曾消逝。但是,长久以来,他每日执掌教会方面广泛的职务,并且为自己,也为别人尽息事宁人的教士责任。所以,这同情心无比强烈的刺激已经缓和了,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晓得那青年的心情究竟如何。原来那青年现在正躺在他的稻草棚旁边,他的脸紧贴着石板地上,仿佛要摆脱极大的痛苦,将自己活活地埋在大地之母的子宫中,寻求庇护。

    他在那里躺了足足一小时,终于在可怜的半睡眠状态中解除了绝望的痛苦。然后,由下面大路上传来的一阵欢快的笑声把他由梦中唤醒。他在那里躺了片刻,不知道方才是否做了一个梦。但是,有什么人的声音,和刚才一样天真的,颤动的,唧唧咕咕的笑声,远远听来,几乎像鸟的叫声,忽然传入他的耳鼓。刹那间,那青年立刻爬起,赶快就着墙上一个小孔,清清楚地的看到下面的情形。在教士方才走过的那条路的柳阴下,由城里的那个方向,一个女孩渐渐走近,她看起来不过17岁,金发,个子不高,穿一件暗色的邋邋遢遢的本地妇女常穿的衣裳。她虽然逍遥自在地,慢慢荡着,但是,她那动人的身材,一举一动,轻快而优美,所以,谁看见都得多看一眼。她的两手松松地交叉着,这是这里的女孩子手里没提什么东西时惯有的姿态。但是,她细脖子上的圆脑袋片刻也不安静,像小鸟似的,不停地向各方转动着。但是,多半转向她的同伴。她同伴的玩笑话惹得她不断哈哈大笑,他是个活泼而伶俐的小伙子。他穿一件麻布制的军用夹克,紧身的蓝裤子,把一顶没沿的便帽歪戴在头上,看起来并非不漂亮。他那褐色的面庞,黑眼睛泄露出他的南方血统,他的生硬的德语很难让那女孩子听懂。但是,只是听到他那支离破碎,外国音很重的话,她也觉得非常有趣。有好几次,他以探索的眼光四下里张望。这时有个农人赶着一头小牛到旁边的村子里;他还带了一只狗来帮他赶牛。他便故意逗留一下,让那农人走在他前面。现在,那农人已在路的转弯处消失了,他显然是准备着更靠近那女孩,以便一亲芳泽。后来,他那东张西望的眼睛突然发现守卫人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如今那守卫人已经打藤蔓中间一条小径的通道里走出来,举起戟来,一语不发地向他示意,叫他停下来。

    那外国兵停了下来,这时候一片寂静,局势尚不确定。那女孩本来步态均匀地走着,现在停下脚步,抬头一望,说:“早安,安得烈。”她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叫他。“这是我的哥哥,”然后,她对那军人补了一句:“你最好是走开。他可不是好惹的。”

    那军人似乎充分了解这用意良好的忠言,但是,仍觉得似乎要等敌人离开,才会安全。“不要怕,小姐,”他说。“我给他一毛钱,a comprar tobacco(买烟抽)。那么,不要动吧,好朋友。”

    他将手伸进衣袋,想掏出他仅有的一点点零钱。然后,他听到上面那青年如雷贯耳的声音。“后退,阿兵哥,否则这个戟就要直取你的脑袋。以后不管昼夜,你再也不会想到要来了。”

    那意大利人站在那里,似乎生了根。他那愤怒的眼睛正打量着守卫人。

    “德国狗熊!”他咬着牙说。“该死的!”——不过,他仍不敢决定是否转过身来,当着他那美丽的女友,在这不利的情势中,暴露自己的弱点。她在他身旁静静地站着。显然是看到他那激烈而任性的表情感到高兴,所以毫无约束地哈哈大笑。但是,在上面的那个青年,看这情景并不可乐。他迅速的跳了几跳,然后跑下斜坡。他在葡萄藤的枝叶中扭转身躯,从窄狭的空隙里钻了出来。那意大利人还来不及镇定下来,守卫人迎风飘动的帽沿下那两只炯炯的眼睛正凝视着他的苍白面孔。

    “你有耳朵吗,弟兄?”他的脸气得通红,对他大叫。“你难道不晓得,像你们这种人,这条路是不准通行的?要不要我把你的夹克剥下来证明证明?你这意大利狐狸?你大概昨天夜里忘记摘葡萄了。现在要摘一些当晚餐,对不对?现在马上给我滚,要不然——”

    “不要碰我!”那意大利人觉得自己已让人抓住使劲地摇晃着,便怒喝一声。“我要是带着(sadgena)呀——”

    “卑鄙的东西!”那青年守卫叫道。“下次把你的刀带来,把你的枪也带来;那种保证才合算。但是,现在,我可以指着十字架发誓,快滚!否则,我便把你像个青蛙似的刺死,然后把你扔回营房。你再也活不到念完祷告词的时候。”

    说罢,他把那高个子的大兵一推,使他倒退几步,跌倒在一块石头上。他马上爬起来,一边挥动双拳,向他的敌人示威,一边像个女人似的,用意大利话破口大骂,可是仍然在自愧不如的强敌面前投降了。他一拐一拐的,借着竹林掩护,频频回头张望,朝附近的城门方向匆匆走去。

    “安得烈,你可把他搞惨了。”那金发女孩冷酷地望着那败阵的风流汉说。“他说的话非常好笑,所以我一路笑个不停。你干吗那么粗野呀?”

    她的哥哥没回答;他的怒意仍未消除。“我们俩的事还没完呢!”他喃喃自语地说。“他还会让我碰到的;或许,我会干掉他。——啊,丫头,”他突然转向那女孩,接着说,“还有你——你还在唱那个老调子‘我要跟任何提琴手的曲子跳’吗?听那个不怀好意的魔鬼讲话,同他并肩而行,你难道不害羞吗?假若任何一个能逗你笑的男子,你都满意,那么,你就离我远远的。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我难得会笑,就好像潘特柯斯特(Pentecost)火山岛上难得有雪一样。”

    那女孩默默不语,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她的头发本来是往后梳得光光的,在后颈上用个大圆梳子夹着。现在她用手掌轻轻地抹着。她那颜色柔和的脸,由于难为情,变红了。“安得烈,”她终于说了,但并未望着他。“你要我现在就走吗?”

    “不,留在这儿。”他回答。“你是来看我的吗?”

    “当然了。”她热诚地说,现在才初次正面望着他。“我有一礼拜都不得脱身。你一直没露面。母亲睡着了,厨房里又那么热,所以,我便想溜出来看看你究竟怎么样了。我这里给你带来半个有葡萄干的甜面包。这是佛兰兹·希慈昨天做完礼拜时给我买的。我不喜欢吃,因为太甜了。”

    “佛兰兹·希慈?他为什么给你礼物?他的父亲要是知道了,就要闹翻天了。他也会逗你笑吗?”

    “那家伙吗?他的笑声都在他的衣袋里——那是他的金币在里面叮当作响的时候。而且,母亲当时也在那里,这你是知道的。她要是望着谁,谁就觉得不想开玩笑。就好像老鼠发觉有猫的时候一样。我却仍然欢欢乐乐的。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我要是不笑,早就闷死了。和她单独在那个小房子里,有时候,我觉得非常难受。”

    他们静默片刻。“你要这甜面包吗?”那女孩说。“那么,就放在凳子上,不会不见的。这里还有几个无花果。这是我们家树上长的,都是最熟的。是我亲手为你摘的。喏,在这样热的地方,味道会变得很好的。”

    “谢谢你,丫头。”他回答,“来,我们一块儿吃。到上面有树阴的地方。”

    那青年领头爬上葡萄园的台阶。她跟在后面,谈到各种事情,可是他一句也不回答。来到藤架旁边那个老地方,他便一屁股坐下,她坐在他旁边那块大石头上,并且劝他吃无花果。因为,没有新发生的事扰乱他,他似乎渐渐地觉得轻松了。现在起了一阵轻风,把阿吉河上的风车声,以及帕赛尔河的波涛汹涌吸到他们的耳鼓。同时,也不时地传来射击场上练习打靶的人打靶待发出的“砰!砰!”的枪声。他们这样一来,就觉得时间过得快。他还劝她喝了点他的葡萄酒,就使她恢复了原来的欢乐心情。这阴凉的隐避处,与世隔绝的气氛,使她更加兴致勃勃。他一直望着她,让她讲下去。他的反应只是一个单音字,可是不再生气了。最后,她戴上他那顶沉重的守卫帽子,从他手中拿过戟来,迈开大步,在藤阴小道上走来走去,用左手将那条狐尾按在她的下巴,因此,就把她的脸完全嵌在中间。“安得烈,”她说,“我想他们真会怕我。要不是怕母亲不许,我就每夜都来帮你守卫,好让你匀出几小时的时间睡一下。我会让那些无赖——那些丘八——尊敬我,你说对不对?”

    那青年这才初次哈哈大笑。她一看自己已经打破了他的郁闷,就赶紧脱下帽子,放下戟,靠近他,蹲在草地上。她说:“你看,安得烈,你偶尔会像别的男孩一样笑一笑,而不老是闷闷不乐的,脑门子上露出一条条的皱纹,就像十字架上的主耶稣。这时候,你的样子就好看多了。你不是个生气勃勃的青年,决不屈居人后吗?至于你和母亲的那件事——不错,那是一件伤心事。但是那并不是你的锆。大家也都明白。同时,你也不必为我的事烦恼。我会尽量常来看你。我可不让母亲在我面前说一句关于你的坏话。除非她要赶我出去。这一点她很清楚。你老是垂头丧气,对我怒目而视,仿佛我不是你亲爱的妹妹,而是仇人。你究竟是怎么了?要是另一个男孩子对我说一句无害的话,你立刻就发火,好像屋顶着火似的。你说,你想叫我当修女吗,或是希望我这一辈子都替母亲喂鸡,变成一个老处女?”

    她在对他讲话时,她已经向他这边走过来,紧贴着他的身子,将一只胳膊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但是,他忽然跳了起来,仿佛鬼抓住他似的。他摆脱了她的爱抚,胸部喘动着。“放开我,”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什么。走得离我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他跳了起来,仿佛是要逃命,但是,他又不能移动一步。他不得不望望她的样子。她跪在草地上,发呆。她的两手交叉,放在大腿前面。他望着她脸上的样子,心如刀割。她的眼睛似乎变得大了些。她的半开的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她那娇小的鼻孔颤动着。那女孩面部这种表情并非第一次引起他的恐怖。有时,她正在哈哈大笑时——无论如何,她的笑声听起来非常孩子气——她会突然受不住一阵恐惧的打击,片刻问失去知觉,仿佛是一阵要命的抽筋,然后,又多少有点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到现在为止,他不能责备自己造成这个局面。他反而常常要驱除魔鬼。这件事,他做起来是不费力的。但是,当他看见她,由于他的过失,一阵昏厥的发作,跪在那里的样子,他自己的心也暂时感到麻木不仁了。

    他用手掌打着她的前额,深深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弯下身子,抓住她冰冷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是我呀,玛丽亚,”他反复的说。“是安得烈呀。望着我,听我说,原谅我。我疯了,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不要再这样了,原谅我吧。你不知道我的感觉如何,否则,你会同情我的。”

    他用他灼热的手紧贴着她的手。他跪在她面前,非常焦急地等待着,希望她的脸上重新闪动着生命的光。但是她仍然僵硬不动,睫毛一点也不动。他几乎觉不到她的嘴在发出一丝气息。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像穿过空气一样。后来,教堂的晚祷钟声开始响了。那深沉的钟声打破了这一阵沉闷;虽然很慢,却产生了仁慈的效果。她的胸部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起先,她的眼皮闭起来,然后,等到再张开的时候,她那渐渐觉醒的心灵已注意到这个世界,和她自己。大颗的眼泪突然涌出。她伏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流着泪。她已经由惊杲的状态中醒过来了。

    他默默地抱着她将她紧贴住自己跳动的心房,一面倾听着颤动的钟声,一面喃喃地念出紊乱的祷告词。钟声停止时,他拿起罐子,递给她。但是,她像一个病人,不敢端起罐子,只将嘴唇就着罐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她连眼泪也不曾揩干,便在他身旁睡着——仍然跪着,两手一动也不动地交叉着。

    他听到她静静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便把她抱起来,然后把她舒舒服服的放在倾斜的地上。他把他的夹克放在她的头下面,而没有惊醒她。他迅速到他守卫的地区打了个转之后,回来躺在她一旁。他用手垫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睡熟中的脸。在那上面,现在有一个平静的微笑,仿佛在做一个愉快的梦。每逢树叶一动,阳光很快由她额上掠过,她便发出一声轻叹。虽然,她仿佛得很平静,可是他却感到一种可怕的痛苦和难以决断的困扰,心情非常激动。他每一望到她那平静的面容,便又感到更深的苦楚。

    究竟这一对兄妹遭遇到什么神秘的命运?要说明这一点,我们必须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候,那个以如此奇怪的敌意介在他们之间的母亲,并不比现在睡在葡萄藤下的金发女孩大多少。但是,在其他各方面,她们是完全对立的。这金发女孩的祖父母在库其尔(Kuchel)山上拥有个质朴的农舍。由那里往下面的山谷望去,无论那个方向,景色都是绝美的。由左方,可以望到帕西叶河,由右方可以看到文其高河。往前方望,越过梅仑城,可以看到阿迪吉宽阔的平原,然后一直看到伯然山脉。老应格列穆由他的祖先继承产业,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地点,认为是一个额外的收获。但是最主要的,他还是重视住宅四周广大的葡萄园。这园子在扶养许多子女方面是很大的帮助。玛丽亚是其中最小的,按照本地土话,都叫她丫头。她实在是令他担心。可是,关于其他的孩子,不管是好或是坏,他都没什么特别的话谈。虽然如此,这个最小的孩子,不仅是最丑,样子更像曼陀罗(1),而不像梅仑这地方的孩子——因为这地方的孩子大多手足匀称,眉目清秀——常常不乖,因此,她母亲不晓得打了她多少次,而且对她几乎没有一句好话说。她的父亲是个性情温和,墨守传统礼俗的人。他也愈来愈觉得这小女儿丢他的脸。她挨的打与日俱增,很显然的,打骂本来是想矫正劣行的,现在只是火上加油而已。不但如此,这是很明显的,即使在一个农人的眼里,这孩子可怜的脑筋所想的,并不样样都是对的。实在的,教士曾经深入地测验过,发现到她的倔犟个性是起因于虚荣心和意志薄弱的疯狂本能。而且确实的,你如果没仔细观察过,你就不能发现她的智力有什么毛病。因为,每当受人盘问,她都能够很伶俐地镇定下来,甚至于她的最明显的愚行,她都可以使它显得对她相当有利。其中最糟的就是喜欢打扮这种完全无用而且可怜的癖好。无论在那里,或到那里,她都故意引入注意到她的丑陋。其实,不这样,她的丑陋已经很显著了。她赢得许多恶毒的绰号。那些最喜欢她的人叫她“黑孔雀”或“丑丫头”,而她的哥哥都只叫她“黑丫头”,因为她的脸不但黑——眉毛又粗又浓——而且,由于造化奇怪的意外成就,她的头发像个黑人似的蜷曲,无论用梳子或丝带,都不可能使它变直。她母亲曾经在一个伯然的教堂看到一幅对初生的基督礼拜的三贤人图。这生物学上很麻烦的畸形是否应由那画上的摩尔王负责,这问题还是留待公开讨论好。但是,这“丑丫头”非但不以笑脸来承受她的命运,却求助最可笑的手段来补救,使她的样子更动人,更像样,这却是事实。她使用各色各样的华丽服饰和俗艳的装饰品。她穿戴这些东西来对抗本地的习俗。她所有能够凑起来的钱——不都是以正当手段得来的——她很快就把它变成鲜艳的缎带或是人造花。这些她都插在她毛茸茸的鬈发上。每到礼拜天,她便以这种装备打扮起来,在教堂出现。老年人见了都非常生气,年轻人见了都争相嘲笑。她母亲每逢看见她这样打扮,就愤怒地扯掉这些装饰品,罚她饿肚子,并且责打她。但是,这一切她都不在乎。

    她到达一个更成熟的阶段时,这样可悲的冲动多少有些改善,对那些年轻人的嘲笑,也较为敏感。但是很不幸,随着这最初的幼稚愚蠢的行为而来的,是另一种更有害的傻事。这使她更加不能控制自己,不过,给她更大的借口,同她的哥哥来往的有许多青年,她却看中了其中最英俊的一个,也就是一开始就以最厌恶的态度对待她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在身体方面和精神方面都具有老梅仑城优良特征的青年。他的体格健壮,性情有点懒散。他是个热诚的教友,栽培葡萄的能手,沉默寡言的青年,而且脑筋里所想的都是家庭需要的事。他不愿将金钱或光阴浪费在无用的恋爱上。因为在这些罗曼蒂克的区域,青年人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远比一个观光客所想象的更实事求是。当时,那黑丫头老是缠着他的时候,他的父亲还在世。老阿罗伊斯·希慈曾经由一个负债累累的继承人手中买下一个古堡。那古堡位于伊芬格河下游那个城市上面的高山上。在这里,在那些封建时代的废墟上,他设立一个规模宏大的酿酒厂。除了他的儿子约瑟夫以外,他还有一个女儿。她正在殷斯布鲁克她的教父那里受高深的教育,希望培养她成为教师。父亲突然去世时,她的弟弟接她回家,替他管理产业。她是个温柔的、面孔苍白的女孩子,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她弟弟的朋友之中,毫无疑问的,有些青年贪图他们的产业,自然怀着希望想娶她。但是,他们不敢接近安娜。因为她太温柔,太文雅,他们不敢妄想。所以,不久,无论从那一方面说,她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每一个教堂里,每一个有病人或穷人的人家,都可以找到她。每遇到一个小孩,她都把他抱在怀中,送他一张圣画,或是教他念祷告词。她的弟弟对她非常满意,因为她总是不声不响地替他管家,这是说管理那大宅子中仍然适于居住的部分。他和她相处始终非常融洽,因为,他是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从来不让感情的风暴震撼他。所以,他的姐姐要是终生不嫁,他觉得这似乎是很实际的。依附在古堡灰墙上的阳台,好像一个燕巢,由此可以俯瞰外面宽阔的田地。他经常穿着农人的衣裳:一件深橄榄色的厚夹克,上面装饰着红色的贴边,戴一顶宽阔的黑帽子,有一根红绳子系在头上。有时他站在这阳台上,他那晒得红红的手抓住皮吊带。在这个时候,他就心满意足地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小回廊上的钟楼上。处处都可望见那些钟楼上的十字高耸在云雾之上。这时候,他常常喜欢想到往昔这古堡的高贵爵爷把未婚的子女安置在堡里的情形。假若他的姐姐也退隐在这个宜于深思默祷的地方,远离人世的险恶和诱惑,这样也不会使他感到不便。既然她并未表示要接触人世上的险恶与诱惑,他目前对于她脑后光环照射出来的光,已感到满足,而且那光辉也投射在他的身上一些光彩。有时候,教会里面的显要为了他妹妹的缘故,来到高荫,他们一面饮着红酒,一面静听教士发表教诲讲词,这时候,他露出的得意之色也实在不少。

    他只是偶尔会想到自己未来的婚事。因为有一次,有人谈到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即使那个时候,他的心中也未产生热烈的、或是可憎的贪婪之念,却是怀着一种沉着的责任感。他觉得若是有一个数目庞大可观的嫁妆添到他祖传的产业上,这也是适当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他是那地区最端正、最漂亮的青年,他有沉着的自信心,认为自己不会缺乏任何一件极需要的东西。那黑丫头对他毫不掩饰的表示钟情,起初,他只是带着尊严的傲慢态度接受。但是,到最后,闲言闲语变得愈来愈多,愈来愈明显,他只要一在市集、教堂,或任何别的公开场所出现,就有人谈到他在爱情方面的胜利,而使他不胜烦恼。这时候,他的心中燃起一阵怒火,他觉得这种最可鄙、最滑稽,而且纠缠不清的追求,应该摆脱了。因为,这种求爱的表示,只有在那女孩的眼睛可怜而又顽强地盯着他时,才显露出来。那青年一遇到她,她的眼睛便以强迫人注意的方式盯着他那端正的,白里透红的面庞,并且,他走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不理会他阴沉的脸上丝毫未表示愿意接受她的爱。甚至在教堂里,他要是站在她背后,她就能设法可以半转身来对着他。到这样的时候,她似乎完全陷入热恋,因此,她就忘记了一切别的事物。当地的人有一个淳朴而冷淡的习俗:一家人和另一家人在教堂里相遇的时候,彼此都不理会别人的事。这是很可称赞的习惯。任何一个反映出这种习俗的人,都会了解她这种行为所引起的不愉快。不但如此,大多数的人都完全相信邪丫头半疯,必须不去理会她,因为,毕竟不可能不让她进教堂而又不会给魔鬼更大的力量来支配她。但是,那些年轻小伙子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却比较缺乏基督教的精神。他们干脆说她是个想汉狂。并且,因为女孩子们也都躲她远远的,所以大家甚至于更注意她,因为她有天生的特征。她独自一人到库其尔山做弥撒时,她那尖锐的眼睛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在教堂广场上聚集的男人当中,寻找她挑中的人。于是,这种事便可能发生,尤其是晚祷之后,当大家喝过酒以后,那些心肠最硬的男人之中便有人开始唱出美丽老处女的哀歌:

    像奴家这样的可怜人,

    如何在有生之年捕捉檀郎?

    所有的男人对我都不再尊重,

    有的远走高飞,有的躲躲藏藏;

    命运对我太残忍,

    再无人与我同床共枕!

    我试过种种手法,

    祈祷次数超过我的年龄,

    祷告主赐给我,

    一个如意郎君!

    忏悔节已过,我已无望,

    休想有个欢喜鸳鸯床!

    约瑟夫虽然认为要同他们一起唱,有失尊严,但是他倾听这支歌,面露满意之色。他希望这音乐的严厉惩罚会把那可怜的疯女脑中的色情怪想驱走。但是,她一看到他便似乎变得完全聋了。所以,她既未听到那辱骂的小调,也丝毫不受影响。对于哥哥愤怒的谴责也同样无动于衷。

    他一句话也不答,丝毫不改正她的行为,甚至教士的严厉告诫——因为他对这种情况,也略有所闻——对她也毫无效果,正如一个铁人走得离磁石太近时,你怎样警告他都没用。

    最后,一个女孩同情她,决定要改正她。有一天,她对她报告一件事——究竟是真的,或是她故意捏造的,我们不得而知——她说,约瑟夫·希慈说过:假若他有兴趣让他的摇篮里躺着黑色的鬈毛狗,他就会娶黑丫头。这短短的、文字简洁的布道词似乎非常有效。因为自那天以后,黑丫头仿佛变了,什么地方都不露面,每天天不亮就偷偷地去做早弥撒,跪在教堂最远的角落里。每逢在山上碰到一个男孩,人家对她说话,她都沉默不答。她再也不需要打扮了。她喜欢最坏、最粗糙的衣裳。她那蜷曲的头发在太阳穴上狂乱地飘动着,连续几个礼拜都不让梳子碰一碰。因此,她几乎变得像鬼的样子,谁也不和她打交道。

    在其他方面呢?她不辞劳苦地做家务事,并且毫无怨言。所以,她的父母对她非常满意,而且对她的事,完全不过问。于是,冬天过去了。春天,本地变成碧绿的了。一天,她到她父亲面前,恳求准许她迁到阿尔卑斯山上去住,那是帕赛尔流域最高,也最人迹稀少的地方。她的父亲对她的不愉快的心理状况比任何别的人了解得更深,所以,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此,经过整整一个夏季,那个黑丫头完全消失了。

    到秋天,牧人由山上回家,带来谣传,说老应格列穆的女儿带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干干净净,皮肤雪白,面孔像玫瑰一样红。他的头发乌黑,绝对不是摩尔人的头发,长得真是体面极了。虽然是个没父亲的孩子,这样漂亮,也可以凑合了。大家听了,更加吃惊。牧人还说,尽管这是丢脸的事,可是黑丫头很满意,毫无怨言地挨她母亲打。但是,等到她父亲严加盘问时,她不肯说那个罪过的男人是谁。她母亲将她赶出家门,让她到那个小草棚里住,免得在她眼前丢人现眼。做女儿的便替她的孩子布置了一个暖和的隐蔽角落,不管是白天或是夜晚,她都不肯和孩子分开。

    大家觉得这一切都难以置信,尤其是那孩子传说中的美貌。不过到了下礼拜天,任何一个不相信的人都有机会使自己相信那传说是真的。原来,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备受辱骂的女子由库其尔山上下来,怀抱着孩子,仿佛是凯旋而归。孩子是用最好的麻布包着。她面露不顾一切的母性尊严,带着婴儿到教堂受洗。要是有人好奇地窥探那小小的世界奇迹,她便停下来,揭开那蒙着沉睡面孔的旧面纱,带着几乎是讥讽的口吻说:“你想看看我的黑鬈毛狗,是不是?喏,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为什么会特别呀?”然后,等那人对那孩子的美貌不胜惊讶,可是无话可说时,她就很满意,并且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然后,她又说:“他不过是只小黑狗,应该扔到河里的。那样做顶好。”于是,她又笑了,仿佛做母亲的福气并未增进她可怜的智能。

    在梅仑城,举行施洗仪式时难得有这么多人赶来看。但是,等教士需要教父教母出席时,才发现到黑丫头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教士问聚集在教堂的人谁愿为这婴儿行这种爱的仪式时,没有一个人有反应,因为没有一个人想同婴儿的母亲建立更亲密的关系。同时,婴儿的外祖父母已经到拉纳那个离此有几小时路程的教堂,去躲避这丢脸的仪式。最后,跪在前排的希慈的女儿,站了起来,走到施洗盆前面,把婴儿从黑丫头的手中抱过来。她这个人只要是在敦睦邻里方面有任何需要,总是愿意牺牲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个解开暧昧之镣的行为是最自然的,因为希慈的女儿安娜,她的虔诚生活所表现的充溢的慈悲心,对那可怜的罪人有极大的帮助。教堂的司事安得烈也愿意帮忙。并且答应可以用他的名字。于是,这婴儿便以安得烈的名字受洗。他那喜气洋洋的母亲便抱着他穿过城市,回到那个可怜的小棚里,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在那里,他将要初次看到这个世界,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些家犬。

    不久,就没人再提起这些奇怪的事了,尤其是黑丫头什么地方也不露面,她如今只是为了孩子活着,似乎把以前所有的傻念头都集中在这个最娇嫩的,最惹人怜爱的孩子身上。因为,她觉得怎样打扮小安得烈合适,就怎样打扮他,就好像从前她打扮自己一样。大家常常看到她在有荫的岩石上面坐着,为孩子编花冠,并且用一些有色的旧绸料替他缝制奇怪的小衣服。这样一坐就是几小时。她用这些衣着来打扮他,像打扮玩偶一样。每个过路人经过,她都炫耀一番。因为她做这种事虽然很令人惊奇,可是完全无害,所以没人干涉。惟有约瑟夫—希慈对她的反应是不胜惊恐。他以最严厉的态度禁止安娜同她的教子有任何关系。

    丫头似乎并不要求有这样的关系。一年以后,她一度苦恋过的人娶一个阿尔干德富农之女时,她很冷静,没露出一点伤心欲绝的迹象。全部的往事,到孩子出世为止,仿佛都在她的记忆中抹去了,她再也不曾谈到那神秘的无名的父亲,而且似乎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和孩子的情形通知他。

    后来,一件偶然的事发生了。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先是她的父母,然后是她的几个哥哥都染上当地一种流行病,一个接一个地与世长辞。现在,黑丫头的命运一下子为之改观。原来,虽然她的几个哥哥在世之时,她是不愁吃喝的,现在,她已成为这个宅第和大葡萄园的惟一主人,所以已经是一个富有的匹配。但是,更令人遗憾的是:她那将要陪嫁的黑皮肤,和那段更不光彩的,最初的桃色事件,一定会吓跑许多挑剔的求婚者。

    可是,这里的人,实事求是的本能很强,这一点对她大有帮助。事实上,对那个来求婚的人,她也不必如此宽容。这个人是提洛尔村一个短小精悍的农人之子。提洛尔离库其尔山尽头那个同名的堡垒不远。那里莫斯正兹的峭壁耸入云霄。他的父亲说服他去求婚。虽然那做儿子的不是个很决断的人,可是,这件大事就不费口舌地完成了。

    在丫头方面,也是一样。虽然过去发生过许多惨痛的事,现在她觉得轮到她高高居上,是很自然的事。在他求婚的时候,她正和小安得烈闹着玩。如今,他已四岁,常常用怕羞的,不友善的神气望着那陌生的年轻人。但是有一天,他遵照母亲的劝告,从衣袋里取出一大袋糖果递给孩子。丫头最后的疑虑完全消除。的确,要是和希慈比,佛兰兹‘伍发特屈居第二。他那扁平的,圆圆的,轻松自在的面孔,嵌在浅金色的头发之中,很奇怪的,令人想到圣母画像。这样的画像,我们往往在一些人家里、门口,尤其是教堂里,看到很多,仿佛都是用蜡纸印出来的。但是丫头的皮肤有足够的黑色,可以在他那过白的皮肤上投射黑影。她似乎对这细皮白肉的年轻人的求婚,一点也不觉得光荣。邻近一带的居民都采取实事求是的方式求婚。经过一段迅速的求婚过程以后,他们结婚了。四个礼拜以后,佛兰兹便迁入新娘的库其尔山住宅。因此,那重新兴起的,有关黑丫头命运的流言,再度被遏止了。

    但是,为时不久,一年多一点以后,她生了一个女孩。这孩子在邻居之中引起的流言,像以前安得烈出生时一样,她长得活像她父亲,皮肤白里透红,头发光滑,呈金黄色。除了这个,她的面貌没一处像她母亲。从很小的时候起,她的性情就开始显示出怪异倾向:她有一种飘摇不定的想象力和女性特有的虚荣心,不过不像她母亲那样厉害,并且由于这孩子的相貌很有吸引力,所以这极端的个性就变得缓和些。但是,仍然很危险,因为这孩子缺少一个人以坚定的手腕,约束她的任性性格,并且非常小心地由她幼小的心灵中,除去野性的花朵。

    小玛丽亚几乎不能让她那难以满足的初期的幼稚的习性自由发展。她已经把她母亲的心完全夺了过来,甚至把她母亲在责任方面应该给哥哥的同情,也一并掠夺过来。他原本是他母亲的偶像,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毫无防卫的遇害者,非但由于母亲的漠不关心,也是由于绝对的厌恶。这种心理,过了几年之后就变成公开的憎恨。那位好脾气的养父同这个儿子站在一边,但是也没有多大的帮助。事实上,等这个小妹妹长大时,她同哥哥在一起所表现的态度热情而且温柔。她本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却不能软化她母亲的敌意。相反的,她的介入似乎使那种不自然的憎恨火上加油。现在她的憎恨又加上嫉妒。这是因为这小女孩和那突然遭受遗弃的男孩接近,两人相处愉快而亲密。这种嫉妒是一种激烈的、恶意的反感。

    小玛丽亚为了那可怜的男孩而干涉。她的干涉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他受到了保护,不致遭受肉体上的虐待了。有一次,这位变心的母亲初次动手打那个她一度宠爱的儿子。这是初次,也是末次。那就是因为那个小女孩的抽筋毛病初次发作。这个,我们已经在本文的开头提出一个例证。因为母亲打哥哥,她突然晕倒在哥哥身上。当母亲用愚蠢的方法来医治她的时候,幸而父亲在家,才及时加以阻止。她的哥哥用抖动的手轻轻摩擦着她僵硬的身体,终于使它渐渐疏散,不致再变僵硬。最后,这女孩抱住他的脖子,进卧室时,她已在他怀中酣睡了。

    后来,由于其他的突如其来的原因,又接着发生了一些类似的情形。幸而,自从那件事以后,老丫头再也不打她的儿子。但是,她对他的厌恶变得更厉害,因为她不敢激烈地当众发作,泄发她的厌恶。她似乎想完全否定那男孩子的存在,目的是一心一意地照顾那女孩。为了女儿,她不厌其烦地去请教医生,和用草药治病的女郎中到圣地去朝拜,请教士诵弥撒经文,并且,由于她纵容她的方式无以复加,只要可能,她一定把她遇到的障碍除去。那软弱而心软的父亲让她照她的意思做。他在家中并不感到快乐。由于城市近在咫尺,因此,他可以看得见酒店门前的篱笆树在向他招手。本地的农民假日不可胜数,几乎把本地的日历都变成红色了。他便光明正大地到那里去庆祝节日。在那里,谁要愿意听,他就对谁说:最近五十年来,他的家里有三个人都死于震颤性酒疯。他说这并不是最坏的死法。

    在她太太的眼里,他早已成为一件漠不关心的东西。她除了它的金发女儿以外,谁也不爱。她愈来愈不和亲友交往了,因为她那不自然的任性脾气使人害怕。她的房子位于那个赤裸裸的山岩上一个孤寂的地点,离大路很远。那条大路顺着库其尔山蜿蜒而上,通到提洛尔村。路过的人没一个人上门;她也不到任何人家里去。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教堂。在教堂里,她身旁的长凳仍是空空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难怪约瑟夫·希慈一年比一年更加坚决的避免接近丫头和她的家。并且,他毫不宽容地阻止他姐姐这样做。因为她有时候受了良心的驱使,对她的教子非常关心。他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会碰到安得烈和那个金发丫头的,但是,他非常严格地禁止他们在家里谈到他们。他自己无论在哪方面都非常突出,当地的人公认他是最有能力的管理人,最有野心的酿酒人,也是最受尊敬的公民。他的姐姐也同样得到更多主的宠爱和一些人的好感。尤其是因为她在她的遗嘱里写明:将她的全部财产遗赠给教会和修道院。教土方面的报答是:他们可以保证她一去世就一定会上天堂。他的弟弟不能干涉。他的儿子,和那三个好女儿,由于父母双方都有庞大的产业,即使没有姑母的遗产,他们也受到足够的照顾。他们的母亲——阿尔干德的继承人——正当盛年就去世了。这时候安娜姑母便代替她照顾孩子。她一定要让她弟弟的孩子即使没有得到她的遗产,也会对她留下更好的记忆。

    但是,孩子们虽然怕父亲,却不能盲目地遵从他的意思:即使在学校也要避开安得烈和他的妹妹。丫头生性明朗,活泼,非常喜欢欢笑,她毫无拘束地同他们来往,就好像对每一个对她和善的人一样。安得烈至少可以容忍他们,因为他知道他的安娜姑姑——他的教母——非常虔诚,只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她的弟弟才不许她关心他。除此之外,他是个喜欢沉思默想、沉默寡言的孩子,很容易发火,喜欢孤独,自小就显露对他很嫉妒。他最快乐的时候是假日,这时候他就可以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没别的孩子和他作伴,享受快乐的孤独滋味。那女孩子常常打扮,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他。他们在一个突出的岩石下面布置了一个隐蔽处,在那个大岩石上长满了许许多多的野莓,岩壁上爬满了稠密的藤蔓。这里有许多只有蜥蜴才晓得的隐藏处。他们就在这里玩孩子们玩的游戏。到了盛夏,葡萄藤的叶子密密地垂落到他们隐蔽之所的脚下。他们常常在这里坐上半天功夫。那小女孩常常不厌其烦地用一根针将一粒粒明亮的黄色甜麦仁串在一根根的长线上,做成项链。这些链子做成后,她的哥哥便跪在地面前,将这些漂亮的装饰品很巧妙地一圈圈环绕在她的额上、颈上和胳膊上。连同产生的是各种各样混淆与宗教有关的想法。戴这些装饰品的人知道自己是别人观察与羡慕的对象。的确,她那愚蠢的小脑袋周围有一个像圣像上的光环一样的光,于是,她就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快乐。那男孩甚至于更严肃。在这个时刻,假若有人敢来扰乱他这个致敬的举动,谁就倒楣。他的妹妹有时候由于任性及厌烦,会突然哈哈大笑,把那些黄色的链子扯断,把甜麦仁撒到山坡上,然后建议玩一些新的玩意。这时候,他会更生他妹妹的气。

    在最初的几年间,他们的母亲不去管他们,任他们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玩他们的秘密游戏。等到安得烈长得大一些,他们的母亲就表示憎恶他们的行为。于是,他那敏锐的眼睛里露出的惊讶与谴责神气,愈来愈厉害,并且有怀疑的表示。他这样表示来对抗母亲的憎恶。她用各种难听的字眼和卑鄙的怀疑言辞来激怒她,让她恨他,并且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分开他们。她甚至对丈夫说,这男孩子不肯做事,毫无用处,劝他把他送到十点钟弥撒教士那里去训练训练,将来好当教士。因为这孩子在校中显露出才思敏捷,热心向学的倾向,所以,这个计划很能投合这两位先生的心意。因此,安得烈便搬到城里,去和那位教士同住。他同小女孩分手时,默默不语,非常难过,但是,她却大笑,对他们俩为何会分开,一点也不了解。

    那位助理教士,住在梅仑城的藤荫巷。那地方有两排石拱顶,阳光一点都透不过来。那巷子便因此得名。那些窄狭的房屋有整齐的长方形庭院和幽暗的门厅,大多非常古老,而且不整洁。这地方有相当的深度。房子那一边,广大的葡萄园向北伸展,直到库其尔山,向南通到城墙。这里光线较多。一个人可以由窗口眺望码头,以及河那边的阿迪吉广阔的山谷。那牧师的朴素住宅也有这种远景可以眺望。但是,那孩子习惯于高山上的畅快的空气,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囚犯。其实,如果叫他拿那个向阳的阁楼卧室换一个暗暗的朝北窗户,他也非常乐意,因为在这样一个窗口,他可以眺望到高山,和葡萄藤尽头以外的那个小的岩石山岬。那就是他儿时常做游戏的地方。尽管那位和善的教士不断鼓励他,他却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突然问,他失去了读书的乐趣;他不大吃东西,睡得也不好,所以,过了四个礼拜,他变得面孔苍白,两眼深陷。一天,他来到老师面前对他说,要是再把他留在城里久一些,他就要死了。他并未提到他妹妹的名字,但是富于同情心的教士很明白他因思念那个小女孩,才变得一天比一天憔悴。失望之余,他便劝孩子的母亲,使她明白,现在必须要把他接回去住了。她大发脾气,不住责骂,而且不肯接他回去。但是,就在那同一天的晚上,那孩子来打门。经过一场大吵大闹,结果,小玛丽亚再度旧病复发。他的母亲明知不可避免,只好让步,她的条件是这个以前的学生,如今必须以雇工的身份,为他父亲工作,只可以住在屋后那个小棚的一隅。

    那小女孩看到他回来非常高兴。而他似乎觉得为了这次重逢,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再大的苦楚和挫折,都甘愿承受。他愿意做他的继父指定的任何工作;他在葡萄园里工作,也情愿老远的跑到村那边去送信。他和母亲只在吃饭时候见面,而且彼此不讲一句话。因为他得不到金钱的报酬,只是得到一些起码的衣着。他同其他同年龄的青年仍然毫不相识,也从来不到酒店或保龄球场,但是,他并不想这些。因为,他经常像以前一样,同他的妹妹一同度假。虽然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他已长成为一个壮健的青年,她成为村里青年追求的对象:无论胆小如鼠的或是胆大妄为的,都在追求她。他们兄妹相处仍是两个孩子的关系,他们所讲的话仍然是些喋喋不休的傻话。她尽力设法舒解他的艰苦生活。她把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好吃东西都拿来同他分享,并且,因为她喜欢吃甜食,她常常把她在城里买来的甜食分给他吃。他虽然轻视前者,但是对于后者,他接受时也显然非常高兴。往往在一日辛苦工作之后,尤其是在收割的时候,当礼拜目的阳光不能唤醒在无窗小屋中沉睡的青年时,她便悄悄走过来,在处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的稻草床边坐下来。我们称它为床,只是因为他盖的质料低劣的被单和马背上用的毛毯而已。她的手不住地玩弄他的头发,结果弄得乱乱的。他在暗中看不见她在身边,只是睡眼朦咙地移开她的手,仿佛是挡拒一只田鼠。这样,她觉得很有趣。等他真的醒来,他往往再多躺一会儿,静听身旁她的快活笑声。他是假装睡着,为的是要哄她再让她玩一会儿。她一定要他陪着上教堂。在那里,小伙子们都来接近她,以示爱慕之意,她并不表示拒绝。于是,他便嫉妒得心如刀割。他在这里也会碰到他的教母安娜姑姑,安娜总是静静的,以友善的态度望着他,他觉得很愿意和她交往。但是,约瑟夫·希慈在这种场合都在严密地监视着。他总是目不转晴地望着他们,让他们明白:他决不容忍那无父的青年亲近她。因此,孩子们也只是偶尔打打招呼而已。不过,丫头常常笑着对她哥哥说:露馨——希慈最小的女儿——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老大半天了。她自从两个姐姐嫁人以后,家里只剩她一个了——丫头说,她准是爱上他了。

    每当他们谈到这档子事,或是讨论一个婚礼的情形,那青年就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不往下谈。在他看来,所有的女孩子似乎都会使他局促不安,所有关于爱情的玩笑话他都厌恶。谁也猜不到他是否也会想到成家立业。但是,每当她偶尔想到将来的时候,便对他表示她可能会和他分开,而且这是一件可以忍受的事,他便会非常担忧地,带着奇怪的神气望着她。这时候,他往往说:“你还是个孩子,谁会娶你呀。男人都是坏的,家庭生活终久会导致争吵。你得同我住在一起。我会为你工作,让你过好日子的。你为什么总是喋喋不休地谈到别的男人?帕西叶的河流都流入伊芬格河的时候,我也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给你。”

    听到这番话,她往往哈哈大笑,并且很喜欢,因为,她感到他在奉承她。她那喜欢开玩笑的脑筋里也不会有认真的爱情生根。她的母亲也尽了她的责任,把外面来的求婚者都吓跑了。因此,这奇怪的小家庭住在库其尔山顶,过了许多年,丝毫没有变化。

    后来,有一天,那个做丈夫的终于向那颗照亮他祖先到坟墓之路的星星投降了。他是由于饮酒过多,不醒人事,终于不治。自从那天以后,那个寡妇竭力把她的儿子逐出家门。至于经过多么激烈的吵闹,她才达到目标,我们还是不必细述吧。兄妹二人分开了:那金发丫头缺乏勇气鼓励她哥哥再受虐待。“走吧!”她说,“这样比较好些。我不会抛弃你的。你知道在她面前,我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假若她把我关起来,我会跳窗户出来找你的。”

    她言而有信。除了礼拜天见面以外,她没有超过一个礼拜不去找他。但是这又有什么用?过去,他每天、每小时都有她在身边,已经习以为常了。经过炎热的一天工作之后,他往往坐在一株栗子树阴下。这时候,以前使他离开那位教士的孩子思家之情,往往又变得非常强烈。所以他常常横冲直撞地跑下陡峭的高山,到靠近格拉其村的地方去,只是想在睡觉之前看看那所小房子,如果看到一个人像那小女孩似的就更好了。还有一种情况,发生也不只一次了,尤其是在假日,当她没有在他们事前约好的地方见面时,他就会在通往她家的大路边守望,看是否有人和她同来。在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就是在埋伏着。要是有人走到山里来,他就假装睡着,目的是暗中观察他的面容。他这样做,并不安心。他渐渐感到轻微的怀疑;他觉得这样做不对,也不好。他为什么不让妹妹有所有少女都有意愿与爱好的自由?他非常不安地排除了这些念头,但是后来,又变得变本加厉。不错,他和她不同父,但是,难道因为这个,他们就更不像兄妹吗?

    他往往想到必须到别处去,这样,他心里所感觉到的压迫才会在那里消失。但是,有什么障碍?什么力量在拦阻他?他在这里必须为了生存而奋斗,和在外面广大的世界一样。并且,谁敢说,他到那里不会遇到他的父亲?无论如何,换换空气总是好的。要是他能鼓起力量采取第一个步骤多好!

    今天,他在藤阴下坐在那沉睡的少女身旁,看到阳光在她的额上闪动着。这时候,他的心里又反复地考虑着这些念头。她现在正由方才那个打击渐渐复元,很爽快,并且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那个打击仍然会使他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看到她那副天真而宁静的样子,他的心更加紊乱。他想鼓起勇气,现在就认真地发誓,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在这里,那种最自然的关系已变得纠缠不清,有大祸临头的危险。在她身边,他心里非常明白:非逃走不可。但是,等到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可能逃走了。

    他碰都不碰那个沉睡的少女。从小时候起,他从来不敢吻她那鲜红的、爱笑的嘴。他端详她的时候,内心的羞涩混合着一种隐隐的,情欲的折磨。她的细微的呼吸,轻轻掠过他的面孔,使他的血液跳动到他的心脏。

    暮色已慢慢低垂了,因为西方的马灵山把阳光遮得很早。那沉睡的人现在已醒过来,她挺直地坐在草地上,眼睛张得大大的,四处打量。她看到她哥哥在身边,便友善地对他笑。“我睡了多久?”她惊奇地问。“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方才很热。”他说。“现在回家吧,丫头。我得到那边看看是不是平静无事。”

    她站起来,伸手让他拉着。“晚安,安得烈。”她匆忙的说。现在她慢慢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后天是礼拜日。你要到教堂去,是不是?”

    “不,丫头。你知道,只要我是守卫人,就必须在这里守卫。”

    “不错。”她思索着说。“可是我会再来看你的。再见。”

    他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不知道是否应该叫她不要再来。但是,他还来不及决定,她就走了。他站在那藤阴路的出口处,望着她迈着轻捷的步子,爬上陡峭的台阶。她那有百来个褶子的长裙,在脚踝上优美地飘动着:她每上一阶,’裙褶便一开一合的,像扇子似的。到了山顶,她向他挥手,他并没有挥手回答她的招呼。他所倚的栏杆颤动着,于是他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叹息,但是,这叹息并没有舒解他那受到压抑的心。

    就在这个当口,他听到快捷的脚步声由下面传过来,然后便认出是一个同事。他是一个健壮的青年,留着大胡子,也戴一顶军帽,但是他那粗糙的手里握着的并不是戟,而是一根大松木棍。他挥动着那木棍较粗的一头,愉快地向他打招呼。“安得烈,”他走得够近时,这样说。“今晚的情形如何?要不要我陪你守卫。我注意到你同那个意大利人有麻烦。你知道他是不会忘记的,一定会邀更多的帮手再来。你看,我这里有个东西,可以让那些狗扫兴。”然后,他从皮夹克的胸袋里掏出一只手枪,然后扳起枪来。“不啦,谢谢你,高必烈。”安得烈说。“那意大利人非常懦弱,他一定不敢单独来。要是有一群人来,我们俩对抗他们就力量薄弱了。等他们来我会给你一个信号,叫别的同事一块来。那玩意儿,”他指指那把手枪:“不要用它。在黑暗的地方,那东西没什么用,只会打中葡萄藤。但是,我们要是捉住一个,他身上所挨的许多拳头,比皮肉上的一个洞要好多了。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提出作证,对我们是不利的。”

    “那就随你吧。”那青年回答。“我是说必要时可以用用。但是,但愿他们会再来。我要找他们算账。汉斯也急于要教训教训这些流氓。我们要痛痛快快的揍他们一顿!”

    安得烈默默不语。那有胡子的守卫人简短向他打个招呼,又走下去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不去干扰这沉默寡言的人,绝不勉强他。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但是,还要再过几小时,黑夜才能接管。原来,在右方,由温池高山发射到下面伊芬格河边上的日光仍然占优势。因此,河面上形成一层蓝兮兮的云雾。太阳的光线由云雾的几个地方穿过,悄悄地照到峭壁后面的山谷。牧羊人在下面牧场上赶着羊群,所有通往村子的路都聚集着在下面吃了一天草的美丽的黄牛。但是在南方,垂安廷山和美丽的孟德尔峰,雄伟的俯瞰着谷里的景物,却让非洲热风吹到谷里的潮湿雾气笼罩着。

    只有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一条窄窄的银色月光出现,摇摇不定地照着这静静的深谷,不久,便在缓慢地飘到山里的云雾中消失了。在城里,大家很早就停工了。所以,城里最后的繁嚣声,和远近谷处最后的声响都停止了。惟有山中的溪水,迅速呼啸而过。由远处而来的南风嗡嗡吹过,把路上的灰尘卷起一阵阵漩涡,并且吹得秋天的落叶沙沙作响。到了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声音也停了。现在,一动不动的黑夜笼罩大地,给人以潮湿而温暖的感觉。没有星星,没有一丝风,把催眠的露水倾注到千千万万人的眼睛上。

    葡萄园的守卫人都没有睡。他们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些蛮横的贼趁着无月之夜闯入葡萄园,造成严重的损害。这并不是第一次。在山上,他坐在那玉蜀黍秆子搭的小屋旁边吸烟斗,偶尔将主人送来的那罐酒倒出来喝喝。大雨点由叶子构成的屋顶穿过,滴在他的浓发上,可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他注意地听城里那方向的动静。等到钟敲过十一下时,他慢慢站起来,悄悄越过街道,来到藤荫的一个地方。那里筑了一个嘹望台,是用南瓜叶搭成的,还有一面突出的小墙。他在这里躲在岩石后面,把戟放在身旁便于抓到的地方,然后,燃起烟斗。他身上的血液不像白天那样沸腾了。现在有点事做,对他是很有益的。因为,这样他才可以借着一件危险的事发泄他的不安情绪。因为,他确信那个意大利人不会让这一夜白白度过而不采取报复行为的。

    但是敌人不慌不忙;他似乎希望使海浪平息,让人有一个错误的安全感。他可以听到钟楼上敲出的午夜钟声,可是仍然没有动静。隔壁葡萄园的守卫人在巡查途中经过安得烈身旁,他说:“他们今晚不会来了。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只消吹口哨好了。”安得烈低声说:“再见!”他的同僚想去睡,他很高兴。因为,他更喜欢独自对付那意大利人:一个对又过了半小时。什么声音?那孤独的守卫人突然竖起耳朵听。离他不远的地方,在两个葡萄园之间,有个倚山而建的农舍。那里传出一阵很大的吼叫声。紧接着这个声音,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不像是人形,在一阵剧烈的围栏破裂声中,横冲直撞地奔出。听到这些声响的人连忙跳起来,他的心怦怦跳,不自觉地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同前面的藤荫路之间,有个阶梯和墙隔着。转眼间他便站在墙边,身子倚着他的戟,向贴邻的领域窥视,因为那些声音是由此传来的。那吼声愈来愈近,像是沙漠中让猎入射中的动物,愤怒的悄悄走近猎人。现在前面的墙间传出隐隐的沙沙声,石头崩碎,哗啦啦滚下台阶。那神秘的怪物由缺口跌落到楼台下面的台阶,力量极大,以至于安得烈倚靠的那面墙像是有地震似的,不住抖动。

    霎时间,完全静下来了。只有一阵微弱的呻吟声由下面那个重东西崩溃的地方传到守卫人的耳鼓。那青年再也不疑惑了!那是邻园的一只牛,因为他们的马底就在附近。他忽然心生猜疑,不觉勃然大怒。他用手指放在口中,吹出两声尖锐的口哨,然后跳下来,越过墙壁,来到大路上。

    那个击倒的动物躺在路边,半个身子栽入那些石块当中,两只角陷入地下,四只脚乱踢。虽然如此,现在没有方才由藤荫路上跌落时那样痛苦了,只不时的发出隐隐的叫声,仿佛是在求救。安得烈走过来的时候,那个动物躺在那里,乖乖的,忍着痛楚。

    四百个其他的青年守卫现在也从各方面走过来,彼此低声地交换几句激动的话,然后,去扶那个动物起来。安得烈正在静静地检查它周围的地上,突然,他用戟的铁头由地上挑起一个发光的东西。“对了!”他说,“我走下来的时候闻到这东西的气味,那时就这样想:这是他们的诡计。你们看!”

    他拿过来一块火种。那火种虽然受了潮,仍在燃烧。“无耻的禽兽!”他怒声地说。“他们把这东西放到这无害的动物耳朵里,想要激怒它。它要是没有跌倒,这火种可能燃烧到它的脑袋,现在也许准备屠宰了。它把这火种摇掉了,可以说是幸运极了。我要是在这里遇到那家伙,啊,圣十字架——”

    高必烈扳上手枪的扳机说:“你一块来,好不好,安得烈?”

    “不,不要用那东西。”安得烈坚强地说。“把牛扶起来,带它回去。我要独自去。”

    他且跳且跑的,迈开大步,不声不响的穿过另一边的柳林,越过牧野和沼泽。他心中有一阵猛烈的争斗欲望燃烧着,使他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现在雨正在无声无响地不住落下,风的呼啸声也比以前大些。虽然如此,他走近城门时,听到下面柳林中远远传来脚步声。现在,他可以辨认出前面远远的有两个人正在逃走。忽然他高兴得几乎忍耐不住。原来,他认出了他所憎恨的敌人的白夹克。再走不到一百米,他们就会到达城门了。但是,他们走得很慢。他现在已经走得近些,可以看得清楚了。其中一人仗着他的同伴扶持,一拐一拐,很吃力地走着。那头牛也许用它锋利的角自卫。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谈他们那个恶作剧的行动。那走路一拐一拐的家伙哈哈大笑。那腔调,这个复仇者记得清楚,就是早上那个人的声音。但是,那笑声突然变成一声恐怖的叫喊。原来,那可怜虫受到戟的猛烈一击,已经跪在地上,哭着求饶了。于是又一击,就将其击倒在地,再也发不出声了。他的同伴,正要跑过来救他,现在让两只铁拳抓住。于是,在黑暗之中,开始了一场猛烈的争斗,谁也不出一声。激怒的敌手咬牙切齿,彼此报以白眼。后来,那丘八看出自己的优势,把敌人推到山沟边缘,使他的脚在潮湿的地上一滑,跌了个倒栽葱。他还来不及爬起时,那丘八便跑了。安得烈一个人站在那意大利人旁边,任他怎样叫,怎样摇他,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没有丝毫活着的迹象。

    “他死了!”那没生命的躯体由他手中再滑落地上时,那青年大声地自言自语。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霍然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他这凄惨的一生又历历如在目前。

    他的良心很痛苦地受到压力,但并不是那杀人的行为。他们在深夜里闯入葡萄园,简直像残忍的强盗一样。他们所遭受的,不过是对他们恶毒行为的报复。在他面前躺着的,那个脑壳破裂,面孔浴在自己一滩鲜血中的人,如果是另外一个逃走的,素不相识的人,这件事便不会使他很难过。可是,偏偏是这一个人。这个他所恨的人。他恨他,因为丫头同他交朋友——他的妹妹呀!他现在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被天罚的命运。这是多残酷的事!这时候,他的血似乎已经凝结成冰块了。整整一天,还有经过半个夜晚,他都在路旁藏着,想报复,想杀人。偷葡萄,害死那个无害的动物,这些罪行与他有何相干?他这样报复是犯了一个大不相同的罪。因为这个蛮横的家伙同他的妹妹调情,因为她听到他的笑话哈哈大笑,因为她见她哥哥生气,曾经卫护他。这就是他应该抵偿的罪。这就是他如今静躺在自己鲜血中的原因。那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卫护法律的人,而是凶手,被自己良心判罪的人。

    高必烈现在走过来了。他的脚步声惊醒了那正在沉思的青年。他对另外那个人的问话没有回答。他只默默地对他做手势,意思是:他们应该把死者抬到托钵僧的修道院。那修道院可以在梅仑城门看到,在城墙的那一边。在修道院门口,他们把死者放在门里面。这时候,安得烈呆呆地说:“高必烈,按门铃。等他们开门。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我干的。愿主保佑你。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说完,他猛然转过身来,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

    他不急于实行他的计划,但是,他只能慢慢地拖着步子。往前走,因为他心事重重,使他变麻木了。他到达长藤亭巷黑暗的拱门,才有遮雨的地方。这时候,他坐在石凳上,将沉重的头靠在柱子上。在白天,那老妇人在她的炭炉上烤栗子。现在地上仍摊满了栗子壳。安得烈的钉靴子踩在上面劈啪作响。他记得,他由于自尊心很强,不肯向他母亲要东西吃的时候,他有多少次都是来到这里设法充饥!那一边,再走过几幢房屋,就是那个糖果店。丫头曾经将她节省下来的零钱带到那里。他如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心形的蛋糕,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己花钱买的甜点心。她要他同她分而食之。当他拒绝的时候,她把那蛋糕扔到帕西叶河里。不过她是非常想吃的,因为她扔的时候哭了。即使现在,他回想到那幼稚的眼泪时,他会感到一种胜利的快乐,因为他有力量驾驭那个轻率的,生性倔犟的小女孩。同时,他由于这种快乐而感到害怕。于是,他又激动地跳起来,在那荒凉的拱门路上往前摸索而行,一直来到“十点钟弥撒教士”住的地方。前门没上锁。那个有古老的、有棱角楼梯的门廊非常暗,因此,一个不熟悉的闯入者有跌断头颈的危险。安得烈蹑手蹑脚走上楼。他每个台阶都很熟悉。他走到顶楼的时候,蝙蝠惊得飞出来。牧师就住在这里。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倾听室内是否有呼吸声。然后,他决定走进去。

    但是屋内空无一人。在他小时候住的那个隔壁的小屋,他也找不到那位教士。现在,他仿佛更加感觉到自己已让主和世人遗忘了。他在那无人打扰的床上坐下来,重新想到那些以往的岁月,又默想他所面临的,必须坚强地痛下决心的局面。

    那只猫,就是“十点钟弥撒教士”的女管家,轻轻地爬过来,因为它已经认出他来,在他身边喵喵的叫着,向他讨好。然后,它跳到他的膝上,靠着他的胸,磨擦它那柔软的背。如今,他不觉热泪盈眶,把面孔埋藏在这亲爱的老友光滑的背上。他以这种方式得到宽慰以后,便轻轻地将猫由膝上抱起来,站起身来,摸索着走下那个摇摇晃晃的楼梯。因为外面的钟已敲打一下,他要是想成功地施行他的计划,他就不敢耽搁。

    他沿着他那教会朋友早上要走的路径,一直往上,到希慈住的城堡。那里,“十点钟弥撒教士”特别受欢迎。他也许同安娜姑姑谈论一些教会的事情而不得分身,或者是因为品评葡萄酒而耽搁,准备在那里住一夜。至少,他们会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因此,这个亡命徒便走过藤亭巷和帕西叶门。现在,他走得比较自在些。这里有一条石子路横越波涛汹涌的帕西叶河。他由这条石子路走过。如今雨已经小一些,云也变得比较轻盈些。由东北方吹来的风很强,把空中的云吹开一条缝,因此,微弱的太阳光线便临到峡谷里冒出泡沫的波浪上。上山往西走,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他要是注意看,就可以看到那个窗户。在那窗户后面,就睡着他的妹妹。在这里,他如果做最后的祷告,迅速跳过那个石头胸壁,他就可以摆脱一切尘世间的痛苦。但是,面临着这两个诱惑,他仿佛感觉到同样的恐怖。他现在匆匆走过桥上发出回响的石板,到达奥伯麦斯山另一边的斜坡。这时候,他揩揩额上的汗。

    他爬过街道和小路时,守卫问他口令。他同他们交换了暗号,但是对他们进一步的问话,没有答复。他愈来愈没耐性地不住往高山顶上望。那古堡就在上面向他召唤。那是一座黑色的,一堆不匀称的石块筑成的古堡,附近栗子树顶发出呼啸的声音,周围的河水流过葡萄园,又流到下面的山谷。安得烈自从七岁以后就没走过这条路。有一次,他到山上去看希慈的孩子们,暗暗希望见到他那性情温柔,面孔苍白,眼睛美丽的教母——他的安娜姑姑。那时候,希慈用苛刻的话将他逐出农场,并且禁止他以后再在那里露面。他咬牙切齿地走了,发誓:世上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他再迈过那个门槛。但是,他现在的痛苦使他忘掉了旧怨。

    他很吃力地前进,在岩石路上迷了路之后,他到达了山顶。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想到,他不认得这迷宫似的城堡中的途径。他无奈地在通往下面庭院的拱形入口站了片刻。他看到城垛旁依垛而建的木楼梯,上面没有遮拦,可以望见天空。你必须爬上那楼梯才能到达那些尚可住人的房间。他要是惊醒那些敌视他的人,而又找不到教士,人家对他又有何看法?他要如何解释才能叫人谅解他这次夜访?他感到自己的头脑空洞得很,很难将混乱的局面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后来,他已经差不多要转回身来回去了,忽然听到楼梯顶上墙洞中的守夜狗大叫,这才解除了他的困难。

    那只老狗多年来已经变得太懒,不肯离开那个墙洞,可是它睡得很警觉,庭院中只要有陌生人的脚步声,它都听得见。它独自暴躁地叫了几分钟以后,它睡的地方附近那扇小门开了,上面楼梯台上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安得烈听到她向狗说话。她骂它不好好睡觉,声音会惊醒梦中的安娜姑姑。他叫她:“露馨!”那女孩吃了一惊,退回门廊,她倾听片刻,那狗也不叫了。她听到有人再叫她的名字时,她向前走了几步,凭栏窥视一下。“下面是谁?”她声音发抖地说。“是你吗?安得烈?”

    “是我。”那青年回答。“十点钟弥撒教士在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问的话。一转眼,她又消失在屋子里,害得他在下面急躁地等着。“露馨!”他叫的声音很大,所以,那破旧的拱门发出回声。后来,她出来了,披了一个披肩,快步经过那只狗,走下楼梯。“安得烈,这可能吗?”她匆匆低声说,快步走过来。“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丫头出了什么事了吗?要不然——”

    “我在找十点钟弥撒教士。”他打断她的话说。“告诉我他是不是在楼上,要不然就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在楼上。”她匆忙地说。“来,我带你去找他。父亲现在睡得很酣,除了安娜姑姑,谁也不会晓得。”

    “就是她也不可以晓得我在这儿。”那青年以命令式的腔调说。“我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刚才真好,你在附近。我本来正要转回头了。”

    他们走上楼梯。那只狗鼻子里哼哼地发出不高兴的声音,但是,毫不阻拦地让他们过去。

    “你来之前,我梦见你了。”那女孩子在前厅近处的厨房里燃起一个小灯,一边对他说。“真可怕!你躺在防波堤上,他们把你从帕西叶河里拖出来,想救活你。我站在你旁边不住地说:‘算了吧,这是没用的。’我说完之后便觉得全身变得冰冷,想到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而感到非常恐怖,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没用的,他已经死了。’——后来,那只狗叫了,现在你正站在我面前,仍然活着,啊,感谢主!”

    “梦是会实现的,”他喃喃地由牙缝中进出这句话。但是,他不想使她再担心,所以,他大声地补充一句:“露馨,我仍活着。但是我必须离开这地方。不久你就可以知道原因了。我今晚同教士说过话就得走。”

    那女孩的油灯由手中滑落,把油洒得流在火炉边上。她那细自的面孔变成深红色,她那美丽的褐色眼睛抬起来,痛苦地望着他,仿佛见到鬼似的。“你要走?”她说。“这是可能的吗,安得烈?你要离开丫头和我们大家。那么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呀?你的母亲又——”

    “不要提到我的母亲!”他打断她的话。“不要多问,总会真相大白的。现在告诉我牧师睡觉的地方。我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她恭顺地,默默地将油灯由炉边拿起来,带着路穿过整洁的门厅。厅里的墙壁都经过粉刷,不过粉刷工人却将几个古老的棕色圣徒像留了下来。那些人像悲伤的杏仁眼俯视着他们。一个窄小的石楼梯通到上面的卧室。在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大盘苹果。美丽的熟苹果香味弥漫全厅。一个古老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发出沉重的声音。一些小老鼠,被渐渐走近的脚步吓坏了,仓皇失措地逃回洞中。

    “这里!”那女孩指着一扇旧式的大门说。她将灯递到那青年的手中,留在厅里,一直到他走进房间。只有片刻功夫,她感到一种诱惑,想把耳朵附在锁孔上听听。然后,她悲伤地摇摇头,爬下楼梯,回到那凄凉的厨房,去等候他回来。

    但是,他在楼上大客厅里站了许久。这里的墙壁嵌着黑木嵌板,壁笼里铺了一张床给教士睡。他鼓不起勇气去唤醒正在静卧中的教士。现在,他第一次有个模糊不清的感觉,以为他这位敬爱的老师和精神导师没有力量平静他内心猛烈的激荡。他是受了模糊的忧虑所驱使,才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使他良心上的压力得到慰藉。但是,教士面上呈现的安详样子,微红的面颊,安静的呼吸,不是他所要找的。既然谁也不能帮助他,用言辞表露他内心的痛苦,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缩回脚步,决定像来时一样轻轻离开大厅,这时候,那静卧的人受到那盏小灯的光线所扰,转动一下,眼睛仍然闭着,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葡萄会很好的,但是去年的更好。仔细看看,安得烈,那红色的法纳其品种——”

    “神父,”那孩子提高声音说,“我在这儿。我请你原谅我扰醒你的清梦。但是,我不向你告别,就不能走。”

    那梦中人大吃一惊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他的深夜访客。“主的慈悲!”他叫道。“有什么事?安得烈,真的是你吗?深更半夜,来到高荫堡干吗?看你的脸色哪像活人,简直像个死人一样。”

    “神父,我也是这样感觉。”那青年回答。“我得走,我像该隐(cain)一样杀了人。再也不能在世上找到安宁。”

    “安得烈,”吓坏了的教士叫道,“你——”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床上,两只手机械地抓住那方格子的围巾。那青年简单明确地将发生的事告诉他。他对他的妹妹却只字不提。

    末了他说他决定暂时到一个修道院去避避,请教士写封介绍信,免得等他敲门时拿不出证件而遭人驱逐。然后,他不再讲下去,只是耐心等待着,看他的精神导师怎么说。

    但是,教士却目不转睛地望着空空的前方,陷入深思。“孩子,那是不行的。”最后,他这样说,面露担忧之色。“法院会要求引渡你。因为你还不是牧师,你就会让他们带回来。但是,他们实在又能对你怎么样?你并不是侵犯者。你是在黑暗之中打他的。那可耻的强盗的灵魂也不能在主的宝座之前控告你。所以,我想你顶好静静地走到警察局去供出实情,等候法庭判决。想想看,你如果成为亡命徒,你妹妹怎么办?一旦你母亲百年之后,除了你,谁来保护她?”

    那青年的脸变成深红色,将目光转开。“简直是别无他法了。”他呆呆地说。“只有留下,起诉时提出答辩,受罚,让人可怜?我宁愿立刻下地狱——愿主宽恕我的罪过!牧师,你要是不帮助我,我也要对你说声‘愿主与你同在’,然后走我的路。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更犹豫地接着说。“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有某种原因驱使我离开这里。我要是想再在这山窝里呼吸的话,就觉得非斗争不可。即使是一切都顺利,我仍然不能留下来。无论如何还是要到一个修道院。因为主禁止我们自杀,其实,这是我最可能做的。但是,我必须到一个地方去,让大家感觉到我已经死了,埋葬了。在那里我会忘掉世上还有人存在。到那时候,我也许能忍受下去,可是别无他法、这就像我站在你面前一样实在。”

    教士翘起稀薄的眉毛,露出一脸意味深长,非常警觉的样子,同时摇摇头。“这是什么秘密?”他不赞成地说。“你甚至于不愿对你的忏悔教士说吗?”

    “就这样吧,我的孩子。”那个小教士同情地说。“你在宗教教义研究方面开始时成绩不错。我相信你还记得不少拉丁文。我可以介绍你去见般纳迪塔斯神父——”然后他告诉他一个托钵僧修道院的名字。那修道院位于温池高山的顶上,因为气候恶劣,难得有人上去。“替我问候他,对他说我明天给他写信说明你的处境。那么,我暂时把你托付给主耶稣和圣母保护。同时,安得烈,等你由衷地感觉到要倾诉秘密的苦痛时,你知道可以写信给我,你一定会受到我的关怀和同情的。孩子,愿主与你同在。”

    可以看得出他很感动。他伸出手来给那孩子。那孩子静静地掠过来贴在他的唇上。然后,他怀着轻快的心情走了,轻轻的带上那扇沉重的门。

    他轻轻走下拱顶的厅堂,因为他虽然现在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觉害怕了,他仍然怕见到那个老农庄主人。但是,他的脚步不论多么轻,楼下有两个人正在心急如焚地倾听他的脚步声。一只纤细的白手打开厨房附近的卧房门,然后一张温柔的,早衰的面孔出现了。这时候上面的光线射到窄狭的石楼梯下面。那人就向这里窥视着。原来,安娜姑姑听到那女孩在炉边走动的声音,醒了过来,然后将她唤到她的卧房里。“他除了教士谁也不愿见。”露馨对她说。“他一定得见见我。”这是安娜温和而又坚定的回答。然后,安娜姑妈由侄女帮助匆匆穿好衣服,没说一句话,坐在床旁一张扶手椅上等候;她要等那深夜访客下楼。在这小屋里,弯弯的月亮从窗玻璃上透进些许微光,她们没有点灯。床上面的十字架,室隅的跪垫,靠墙摆着的整洁家具——这一切都有一种忧郁的神秘气氛。这气氛是一个放弃尘世上一切希望的老处女,借着她的本质和行动散发出来的。她在这小屋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低声地念出多少热情的祷告。现在,露馨看见姑妈的嘴唇微微地动着,不敢惊扰她的虔思。

    那女人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时,便停止祷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门口,“安得烈,”她温柔地向厅里叫。

    那青年在楼梯上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他有一个冲动,想毫不耽搁地开始他的夜行。可是他又不能匆匆打个招呼就走。尤其是他这一生再也不希望看到那双沉重而慈爱的眼睛。

    “你醒了,教母?”他终于这样说。“我请求露馨——”

    “我是自己醒来的。”她说。“不过进来吧,安得烈。”然后她把他拉进卧室。“现在告诉我你在干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才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你不是下面库其尔山上的守卫吗?你怎么会擅离职守?”

    她拉起他的手,匆匆地说出这些话,仿佛想要安定她内心的忧虑。他郁郁地低头望着地上,暗自思忖着:要把自己的秘密向她吐露到什么程度。虽然他常常思念她,并且非常渴望有一天他能带着深切的感情对她说:他觉得与她多么接近,因为不得不和她避不见面,他感到多么怨恨。现在他感觉到:如果要向一个人吐露他心中隐秘的苦恼,除了她,便不会有另一个人。但是,露馨正在窗口站着,而且时间很急迫,除此之外——说了又有何益?即使这个圣女也不可能使他恢复内心的平静。

    “教母,神父明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他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地区。我自一出生就是个可怜虫,没有父母,没有财产,也没有吉星高照。趁我尚未变成坏人时,最好让我死去,不要再见世上任何人。这就是我要进修道院的原因。我很高兴在未去之前和你见面。我始终非常敬爱你。上天知道!假若他们许可让我多和你见见面谈谈话,就更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以你慈祥的风度给我心里的平静。我要感谢你,教母,感谢你在我还是一个无知的婴儿时,把我在洗礼中抱起来。我恳求你将来为我祷告。请主对我大发慈悲,因为我实在很需要他。”

    说完了,他紧紧地握握她的手,想要说一声“愿主保佑你”便可以离开那屋子。但是那老妇人拦阻他说:“到修道院去吗?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吗?安得烈?露馨,你先出去,给他带一杯葡萄酒来。他的脸又冷又苍白,像死人似的。圣母啊,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要叫露馨去,教母。”他担心地说,因为他觉得,假若只剩下他单独和那老妇人在一起,她就会诱使他把内心的隐秘都透露出来。她的温柔声调,她的充满痛苦的大眼睛,对他的支配力太大了。“不要生我的气,”他继续说。“但是,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假若我想到我把我的烦恼告诉你会使你也伤心的话,我会感到更难过。但是,你要表示你对我的爱,那就把你的手放在我头上,为我祝福,因为这是永诀。”

    他跪在她的面前,于是,她就照他的话做。然后,她把他拉起来。她眼中含着泪凝视他的面孔时,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把他紧紧抱入怀中,热情地吻他的唇和眼睛,结果他也像小孩似的哭泣起来。他们这样站在那里,经过好大一会功夫,彼此陷入强烈的痛苦,同时又在拥抱与互相拥有的感觉中得到宽慰。因此,那老妇人忘掉一切行将发生的事,那青年也忘掉了他过去的一切。

    “教母,”他最后说,“我永远忘不了你对我多么好。你也不要忘记我。这样,就够了。不久鸡就叫了,我不能再耽搁了。”

    “安得烈,我可怜的孩子。”他迈出门槛时,那老妇人叹口气,颓然坐到椅子上。突然间,她站起来。她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她叫他的名字,仿佛有些别的东西,要他带到路上。于是,她的眼光投射在上面的十字架上,便停下来,仿佛面临即将来临的危险,突然悬崖勒马。她悲伤地摇摇头,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窗口,看看她是否能辨认出他在黑夜中走过的背影。“到修道院!”她自言自语地说。“仁慈的主!这样你就完了。”

    外面,在前门下面,露馨在黑暗中站着。原来她已经由她的房间偷偷走出来。“安得烈,”那青年向她这方面走过来的时候,她说:“你看,你没有戴帽子,而且你还穿着守卫人的制服。我替你找到我哥哥的一件衣服和他的一顶旧帽子。他现在在殷斯布鲁克,用不到的。”

    那青年将那件厚的防水布外衣匆匆接过来,把那件皮夹克换下来交给她。“谢谢你,露馨,”他说。“你也很好,像你姑妈一样。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常常想到我。不久我会把这些东西寄过来的。”

    那女孩默默不语,直到她控制住夺眶而出的泪珠。“丫头知道这件事吗?”她终于这样说。

    “不,你可以告诉她,露馨。替我最后一次向她道别,那么——永别了,露馨。”

    他轻轻握住她发抖的手,便由墙边那个无棚的楼梯走下来,急忙走过黑暗的庭院,在寂然无声的夜色中消失了。现在正是夜凉如水,山与山峡上的天空南里无云,看来明天早上是晴天了。

    翌晨绝早,大家可以看见“十点钟弥撒教士”匆匆由高荫堡走下山来,旁边是露馨。她是准备打听昨夜那个可怕事件进一步的详情,然后报告给安娜姑妈,同时,她还要把那亡命徒最后的告别话传给丫头。在下面的梅仑城里他们发现一个不算小的激动场面:乡下人三三两两站在那里,互相交换着一些对那些丘八充满敌意的话,而且安得烈的名字挂在每个人的唇上。每逢有穿军装的人出现,大家的声音就放低些,但是他们的样子只得更愤怒,一个个握紧拳头示威。

    那个小和事佬继续前进,愈来愈担心,但是,等到他在托钵僧修道院听说那意大利军人没死的消息时,他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原来,那意大利人失去知觉,躺在那里好几小时以后,又张开眼睛和嘴巴。医师说他很有希望不久就可以站起来,可以回家了。神父在警察总局得到的消息也使他很安心。假若那亡命徒暂时在修道院待一阵子,或真的宣誓接受圣职的话,他们就觉得可以把那事情压下来。更严格的训练可以防止这类恶劣的争吵事件再发生。那意大利军人的伙伴已经关在监狱。那个葡萄园遭受破坏的农庄主人可从得到补偿,大有希望使大家得到安慰,双方可以和解。那受了干扰的人道主义者可以把好消息带给安娜姑妈,并且写两封漂亮的信到温池高山上:一封给他的朋友修道院副院长,另一封信给他的教友。他诚恳地要求他运用自己的道德心下个决定:假若他觉得犯了严重的罪而不安,那么,就赶快回信,向他幼时的精神导师忏悔。但是,这样一封信在最近的将来,或者是以后那些日子里,都没有来,真是冷酷无情!当然啦,他不久就接到副院长一封很友善的回信,信上说安得烈·应格列穆到了,并且立刻准许他以凡俗人的身份从事见习,因为他一再地,非常迫切地表明他坚决要求住在修道院,一直到死。接着,在圣诞节时,又有一封信,只简短地提到那见习的安得烈的行为大家都很满意。他每日静静地,谦恭地参加修道院的各种仪式,闲暇时候阅读修道院的书籍,但是,还是不能说服他给家人写信。信上也没提到忏悔的事。

    那助理教士看到信上的消息心事重重的摇摇头。安娜姑妈整日闭门不出,不受干扰,整日祷告,希望她的教子得救,能登天堂。露馨在家里各处走动时,眼睛红红的,心不在焉。甚至于他的母亲黑丫头,也透露出一些人性,私下里责备自己,不该对那可怜的亡命徒那么厉害,那么狠毒。惟有他的妹妹,他离开以后,她的受的伤害最大,但是她对他的命运似乎最不开心。她说,一想到安得烈披上带头巾的僧衣,脑袋剃得半秃,她就会笑得要死。她实在不相信他现在住在山上的修道院里。他只是设计制这一切来蒙混警察。他现在大概在温池高山上打猎,或坐在那里喝酒。将来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没留托钵僧的长胡子,像他离开时一样,仍然是个凡夫俗子。

    那修道院副院长的圣诞节来信起初使她非常困惑。整整三天,她各处走动着,一次也没笑过。最后,她坐下来给她哥哥写信,信上说的满篇都是无聊话,末了,很认真地要求他快些回来,因为“她迫切地需要他”。她把信拿给露馨看。如今她常常和露馨见面,因为安得烈既然到修道院去了,那高荫山上的农庄主人也不再反对他的子女和那寂寞的女孩来往,因为,他对她也不再有所顾虑了。露馨静静地看过信,然后放下来。以她的欣赏标准而言,这封信写得不大客气。“他接到信以后要是不回来,”丫头说,“那么,他在温池高山上,一定有一个女孩子陪他。”——“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另外那个女孩子说。“那个由阿尔干德来的信差说:他亲眼看到他披上带头巾的僧衣。”——丫头的脸变得苍白,“假若是真的,我就要难过死了。”她说“那么谁也不能怪,除了——”她本来是想说“母亲”的,但是,没说。因为,她听到那老妇人在隔壁房间咳嗽和呻吟的声音。她因为在滑溜的冰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现在正仰卧在那里。那是些倒楣的日子,每夜她都发烧,胡言乱语,说些很奇怪的话,幸而她的女儿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到春天,她的病情转坏时,“十点钟弥撒教士”常常来探望她。安娜姑妈也爬上库其尔山来探望她几次。那时候,她的侄子佛兰兹·希慈已经由殷斯布鲁克回来。她来的时候总是由他陪着,送她到门口。两位老妇人在里面谈话的时候,他便露出当地年轻的知名之士惯有的态度,和那美丽的丫头聊聊。她觉得他的话有许多好笑的地方,但是,他是希望她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一天,露馨对她说:“丫头,你真的已经和佛兰兹谈妥了吗?他是这样说的,我实在也希望是真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敢相信。”——“有何不可呀?”丫头把她耳后的头发顺一顺,很不在乎地说:“反正,我总得嫁一个男人。佛兰兹和其他的男人并没两样呀。但是,我们还没作最后的决定。并且,露馨,你知道,我不能离开母亲。而且,我实在也不忙着嫁人。但是,从安得烈走后,我觉得过得很无聊。佛兰兹常来看我,并且告诉我一些新鲜的事,有时,他只是坐在凳子上。深情地望着我;他的烟斗烧得红红的,差点儿烧着他的鼻子。这时候,我就笑了。”

    另外那个女孩只静静地倾听着。她不能了解一个人怎么会觉得爱是这样有趣的事。

    这个时候,春天来了。草地早又变成绿色,栗子树也长出新芽了。帕西叶河水在下面水坝之下澎湃地流过;溶化的雪水把河涨得满满的,如雷似的水声,在库其尔山上的那个小屋里都可以听见。黑丫头和她可怜的女儿夜夜都失眠。她没有写信告诉她哥哥母亲病重的情形。她知道这样也不能使他回来,而且,她母亲也没有表示在她临终之前想再见到他,不过,她在发高烧说梦话时提到过他的名字。于是,四月里,一个风雨之夜,她经过痛苦的挣扎之后死了,她的梦呓差不多可以说是由她口中说出的最后遗言。

    她的女儿一想到自己在这凄凉的小屋中和死人共处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将她母亲的眼睛合上,说几句拉丁祷告词和天使致意词,然后悄悄的,怀着惊跳的心,走到暴风雨的春夜中。她站在那里,望着下面阿迪吉河的宽阔山谷。在那里,渐变稀薄的夜云,在涨满的河面上飞快地飘过。于是,她感到非常痛苦,非常孤单,突然哭泣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安得烈的愤怒。他现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修道院里,远离他的妹妹,而他的妹妹在这世界上爱他之深,胜似任何人。可是,现在,年纪轻轻的她便处在如此恐怖和紧张的情况中,孑然一身。雨现在更大了;风冷冷地扫过空旷的山坡。那孤女浑身发抖摸索前进,终于来到安得烈小时住过的那个小棚。她在黑暗之中,在他以前睡的地方躺下,哭得更厉害。她在那干草铺的床上,一边哭,一边感到饥肠辘辘,同时还感到一种迷信的恐怖,以为她死去的母亲就躺在旁边。最后,她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但是,这十八岁的孩子对事向来不很认真,她睡了一觉,一切都忘了。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来。这时候,她得想一会才想起来她的母亲真的死了。同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勉强使自己有一点真正悲伤的表示,只有一种可怕的心理,使她踌躇不前。这样过了很久,她才打开门,再走进自己的家。她发现十点钟弥撒教士和露馨在里面,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烦了,便感到安心。葬礼以后的那一天,她又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晒太阳,看到小狗在地上耍弄玉米皮,又高兴地哈哈大笑。两星期之后,她在一辆轻的马车里坐在露馨身旁。佛兰兹坐在车夫座位上赶车。他们正在温池高街上。谁从旁边走过,都会停下来,看看车里坐着的这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她虽穿着丧服,却用世上最快乐的眼光审视着路旁的春景。

    她看到那古老的修道院,建在一个光秃秃的锥形黑花岗岩上的高山上面。周围没有几株树,后面的山峡,即使是在午后也显得黑暗可怕,像地狱门似的。这时候,她才变得沉默而且严肃,也不和露馨说话。露馨也同样沉默寡言,只是抬头望着那个钟楼。燕子正环绕着钟楼飞来飞去。在斜坡下面,有个荒凉的村落,这里没有雄伟的栗子树、葡萄园、或无花果树,那是梅仑附近乡下到处都欣欣向荣的。丫头也感到这个差别。她从来没离家一整天旅行在外。以前她想象中是走得愈远,世界就愈好看。他们在乡村旅店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她下了车,感到很软弱,也很累。她并不想走进去,却催着露馨陪她马上走上山路,以便在夜色降临之前可以同她哥哥讲话。佛兰兹留在后面照顾马匹。他一向总是避着不和安得烈碰面。

    于是,那两个女孩子便迈着均匀、自在、乡下女孩惯有的步态,单独出发。她们手拉着手,但是垂着头,一语不发。惟有等到她们来到离那灰色的老修道院很近的地方,她们才能看见屋顶上长的草。丫头突然中途停下来,像个受惊的孩子,望着光秃秃的墙,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说:“露馨,你会喜欢住在那里吗?”她的朋友只摇摇头。“我会伤心的。”丫头又接着说,“附近没有一块绿地,没有藤蔓,没有麦田。你会明白,他事实上并没在这里过冬。我们甚至于找不到他。在这广大的世界上,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对这个,露馨也没回答。她很清楚,她们会在这里找到他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害怕。她们在修道院门口按铃,请看门人找安得烈·应格列穆。那老人点点头,向这两个美丽女郎投来探询的眼光。丫头很快地的说:“请他出来。这里有从梅仑来的信差。不过不要对他说是谁。”

    她们在大门近处一个石凳上坐着等候。“你说对了,露馨,他是在这里。但是,他怎么会受得了?”他的妹妹说。她两手举起,摸摸前额,觉得发热。同时,又摸索着她的衣服,想要隐藏内心的不安。露馨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放在腿上。她的两眼闭得紧紧的,仿佛山峰上落日的余晖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大门铿锵一声又开了。丫头叫道:“安得烈,是我呀。”然后抱住他的脖子。但是,就在同一时刻,她恐惧地退回来。这是他,但已不再是同一个人;这一个冬天似乎使他老了10岁。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用深思而担忧的目光望着她,仿佛等待她颓然的倒在地上,或者是自己由梦中醒来。以前,她曾经想象到看见他穿着带披眉的僧衣时自己会取笑他。但是,她现在与其说是想笑,不如说是想哭。

    “安得烈,”她终于说,“你望着我的那副神气非常生气的样子。我自动到这里来错了吗?露馨也在这里。你甚至于不对她说声‘愿主与你同在’吗?佛兰兹赶车送我们过来的。我们明天还要回家。这里这么荒凉,这么凄惨,你怎么受得了?的确,你脸上的样子已经表现出来了,你变得又瘦又苍白,仿佛已经是入土的人。但是情形会再改善的。这里的风很烈。你现在必须与我们一同到梅仑去。十点钟弥撒教士会写信给副院长。今年还剩下许多日子没过完。你可以住在我们山上的小房子里,因为你还不知道,安得烈,母亲已经死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紧张的情绪已经放松,她的面容也再度变得愉快了,因此,很奇怪,她方才的话,就是报告她母亲去世的话,仿佛是唇边挂着笑容说出的。他也似乎镇定下来,用他原来的老腔调说:“谢谢你,丫头,谢谢你亲自来,也谢谢你,露馨。但是母亲去世的事,不管情况如何,对我仍然没什么区别。至于我再回去住在梅仑,这一点,想都不必想。正相反,我或许走得更远些,到意大利的修道院,或者甚至于到法国。因为你说得很对,这里的空气对我没有益处。”

    他低下头来,望着灰色的石板地,神情非常绝望,而且不自然。

    “安得烈,”她又说,“你如果不想让我难过,也非常生气的话,就不要说那样的话。整整一个冬天,没你在我身边,我很无聊,现在,我尽快抛开一切事情来看你,你又说要到远方去,仿佛你根本不关怀我。母亲发高烧的时候,不住地说你根本不是她的孩子。因为她是那么一个可怜的人,她才由另外一个女人手中将你抱过来,以自己有一个健壮孩子自豪。我听到你这样说话,就几乎相信她所说的话是对的。想想看,她讲这些话,一讲就是半个钟头。当我不得不承认你对我毫不关心时,我实在担心你根本不是我的哥哥,因为你对我竟然如此狠心。”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睁大眼睛望着她。“丫头!”他的舌头很不灵活,结结巴巴地说:“这是真的吗?你能发誓母亲真的说过这个话吗?”

    她想要抓他的手。可是,他连忙将手缩回去。这时候,她又变得难过起来。他不安地瞧瞧露馨。露馨一直站在那张小凳子前面,让他们俩谈谈私话。然后他又瞧瞧露馨,那副神气使她发抖。现在,他说:“露馨,我有话要给丫头说,我们一会就回来。”——说吧。他就给他妹妹做个手势要她一块去,然后就快步走到高高的修道院墙角,由另外一个门走进一个菜园。一个孤独的修士正在苹果树下面掘土播种。现在安得烈突然整个人都变了,似乎又年轻了十岁,走起路来像他在村中守卫葡萄园时一样的活泼。

    现在,他们在那小菜园里单独在一起,他才转身对着她。“丫头,”他说话时声音发抖,“现在你把关于母亲的话重说一遍,所有的话都重复一遍。你既然重视灵魂得救,那么就一字不加,一字不减,统统说一遍。这是生死攸关的。”

    他现在握住她的手,兴奋地握得紧紧的。“我不懂你那样奇怪的话,”她镇定地说。“她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又有什么关系?但是,你知道,她是怨恨你的。也许她这样说是想让你得不到她的遗产,因为她想让我得到全部。也许那只是闲话,因为,她一辈子虐待你,感到后悔。因为她没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她想让她自己相信你是别人的孩子。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回想一下”,”他催促她,“她有没有说过是谁把孩子交给她的?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吗?是不是总是在发高烧的时候才说,或是也在夜里说?是不是在她半夜醒来,以为你已睡着了,然后再说,就像父亲还在世时候那样?”

    “谁把你交给她的?她没说。她从不提起这个。”当她拼命回想一切情形时这样回答。“但是,等等。我刚刚想到,十点钟弥撒教士有一次在她那样疯疯癫癫地讲话时坐在她的床旁边。然后,她坐起来,要我把她的衣服拿来,她要下山去看教长,去法院,甚至于去见皇帝,使他们到处都公布出来你不是她的儿子。我由厨房跑进去,看见神父站在她旁边的样子!他很害怕,阻止她。他看见我进来,便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了些话,说了很久,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说过以后,她变得又镇定下来。这对你有什么差别?安得烈,管她是在发高烧时,或是只是凭想象说的?假如是真的,难道你会因此就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吗?就我们能回想到的情形来说,尽管如此,我们不一向都是像兄妹一样吗?难道到现在,突然之间,我们之间就一切都完了吗?即使皇帝亲自照母亲的意思那样宣布,你仍然是我的哥哥,而且那所小房子是你的,还有葡萄园和一切东西。而且,我不会住在那里的。因为,你必须知道,我已经答应佛兰兹·希慈的求婚,我们要在秋天结婚,到那时候,我会放弃高荫。我未曾请求你允许,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说过这些话,不敢望着他,但是,在这一刹那间,这似乎是个严重的罪过,因为她已经和佛兰兹订婚。要是必要的话,她倒乐意收回成命,因为她知道他同她哥哥不是好朋友。她站在那里直发抖,并且像个孩子似的恭顺,等待责骂。但是,他默默不语。这时候,她觉得更担心,心里更烦恼。她宁可受责骂,这样她就可以为自己辩护,使他消消气。但是,两人之间这死一样的沉默,她觉得非常可怕。最后,珠泪滚滚地流满了她那年轻的脸上。于是,他突然打破岑寂。

    “丫头,”他说,“你这样做是出于自愿呢,或是他们劝你嫁他劝得很久,最后你才答应的?”

    她抬头不安地望着他,仍然在哭。“啊,安得烈,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母亲去世时他们把我接到高荫山上去住,和露馨一块儿睡,像他们家的一个孩子似的。安娜姑妈也说佛兰兹是个好青年,我如果嫁给他,大家都好,尤其是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爱上我了。你当时不在,我不能求你答应我嫁给他。”

    “我要是说不,你会不会难过?”他很快地问。

    她抱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眼中充满了感人的,明朗的爱意。“当然,我爱他不像爱你这样深,”她说。“我宁可照你的话去做,而不照他的话去做。但是,现在事已至此。如果我现在来对你说‘我不要他’,那就会造成新的怨恨。再做一个乖孩子,自动回来吧。安娜姑妈托我向你致意,那是许多许多倍的爱。她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并且,我想,她虽然是个圣女,假若你把这可怕的僧衣脱掉,她会非常高兴的。你穿这样的衣服,就不像以前那个整洁的安得烈了。为了我,回去吧。一想到你在这里生活得这样苦,我就觉得很不愉快。假若你出了什么事,生一场病之类的,我不会在这里照顾你。答应我,安得烈。答应我你至少会回来参加婚礼,同时可以和安娜见面说完这些话。”她亲昵地摸摸他的脸。他的两眼紧闭,让她这样做。同时,他的嘴唇轻轻颤动着,泄露出他内心的痛苦挣扎。“现在,不要再说什么。”他终于大声说,呼吸沉重。“明儿早上,我会到旅店和你再见一面。到那时候我会告诉你将要怎么样。放下手,不要再摸我的脸。打起精神来,丫头。一切都会顺从主的意旨。好好睡一晚。”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很快走过菜园,朝修道院大楼走去,终于在门口消失,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但是,她在后面望着他,陷入深思。她心里反复思索着他对她说的寥寥数语,希望猜到他的话何所指,并且准备怎么样。她摇摇头,非常痛苦,终于离开菜园,再去找露馨。露馨一直都在担心,而且很担心地在外面等着。她看见丫头独自一人回来,而安得烈甚至于没想到向她说声晚安,她感到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对劲。”那金发女郎说。“当然,我知道他对要嫁佛兰兹这件事相当不满。但是,我怎么办呢?他明天早上来告诉我他的意见。他几乎望都不望我一眼,无论如何不肯回家。假若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个,我大可以不必理会他。我可以不必征求他同意,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是,回想起来,我一向这样做惯了。他始终对我都是很好的。唉,为什么一切会搞成这样?”

    她们一边谈着这些无用的话,一边走下山去。这一天其余的时间便在沮丧的气氛,以及单音字的交谈中度过。佛兰兹向来不爱多讲话,而且安得烈究竟怎么样,他才不管呢。等那两位小姐早入梦乡时,他还在酒吧间同少数的几个农人快快乐乐地饮酒,抽烟。

    但是,事实上,她们俩只有一个睡着了,那就是丫头。露馨整夜不曾闭上眼皮。

    离天亮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到院子里,是向她们卧室的矮窗口而来的。狗闻声狂吠,但立刻便止住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匆匆下床,心里烦躁不安。丫头还在安静地睡着。

    一点也不错,脚步声在窗前停了,一只手轻轻敲着窗玻璃。“丫头!’’那是一声熟悉的声音。

    “我已经醒了,安得烈。”那女孩低声说。“丫头还在睡。要不要我叫醒她?”

    “好吧,露馨。叫她穿好衣裳,并且要快点。在你们走之前,我还有很多话对她说。”

    过了十五分钟,小旅店的后门轻启,丫头走了出来。她转身面对着她的哥哥,睡眼惺忪,脸上混合着好奇和恐惧。“早安!”她说。“但是你很早。只要你带来好消息,就会把我唤醒。”

    “用外衣领子围起脖子。”他用这句话回答。“天很凉,你不习惯这里的风。我们一块儿走几步。”

    她甘心情愿地遵从他的意思,用她的大衣将自己围起来。他俩之间的沉默,那陌生的地方,山上的荒凉景象,以及眼前她哥哥穿着带披肩的僧衣模样——这一切她都觉得很奇怪,不觉引发她那爱笑的老毛病。她将外衣一角拉到头上。“现在我是你们托体派的修女了。”她恶作剧的对他点点头。他拉着她的手,默默穿过庭院。马里的马匹动了,鸡也拍起翅膀来,一只小公鸡过早地开始报晓。但是,在那些矮矮的小屋中的人除了一个可怜的年轻女孩之外,大家仍在沉睡。她透过暗暗的窗户,向庭院望望,然后深深叹口气再回到床上,忽而发烧,忽而发抖,等待着天亮。

    但是,时已日上三竿,他们兄妹仍未回来。佛兰兹·希慈在酒吧坐着,面前是一个洒瓶,额头紧皱。每隔一分钟他就跑出去,到街上坐坐,看看是否有他未婚妻的踪影。最后,他把套好的马解下来,咒骂着安得烈。露馨一句话没说。她觉得内心烦死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就她自己来说,一切欢乐和希望都成泡影了。

    最后,到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修道院一位修士带来一封安得烈头天晚上写给露馨的信。信上说他已经下誓言,要参加一个忏悔行列去朝拜一个圣像,为他的母亲祈祷。他想丫头会陪他同往的,所以,他们不必等她回来,可以回家了。到适当的时候,丫头会回到梅仑城的。

    佛兰兹看了那书信,他用拳头重击着桌子,使得杯子叮当作响。他刚一发作时,极欲出发寻找安得烈。但是因为信上没提到朝圣的教堂。除了副院长许可安得烈朝圣之外,那些修士毫不知情。于是,这青年的愤怒与怨恨只好留待日后再说。目前,他不得不准备回去了。

    一路上露馨坐在怒气不息的哥哥身旁,可真难为她了。他不住地怒骂那个恶毒的拐骗者,同时发誓一旦丫头成为他的妻子之后,他一定像他父亲多年来的样子,不准安得烈上门。一开始,他就反对那个无聊的旅行,不愿意去找那个毫无用处的弃儿。那弃儿甚至于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大舅子。但是,这都是妇女们出的主意,尤其是安娜姑妈。他结果让步了,真傻!但是,最重要的,这都是露馨的错误。早上,她不该让他和丫头离开的。接着又是一大套哥哥责骂妹妹的话。但是,那些话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一种更厉害的痛苦已经使她的心变硬了。

    夏天来了,库其尔山上的葡萄藤早巳过了花季;葡萄已长得饱满,也变红了。无花果第一次收成季也过去了,可是逃走的那个人毫无踪迹。因为没一个人确实知道究竟什么力量诱使安得烈离开人群,并且因为大多数的人对他的行动和去向不大感兴趣,所以,也不再有人谈论他们兄妹二人会遭遇什么命运。关于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并不是那伪装的朝圣。因为罗尔族是喜爱徒步从事这种漫游的。最奇怪的是走出修道院一小时之后,那两个青年男女就完全不见了。村里的看羊人曾经看见他们慢慢爬上斜坡上的马道,一心一意,热切地谈论着。他们是很惹人注目的一对:那面孔苍白的年轻见习修士,一脸严肃的神气,还有他身旁那个金发女郎,穿一件农妇穿的外套。几个礼拜之后,由于十点钟弥撒教士的催促,他们开始在附近山村中搜寻的时候,没有一个旅店主人或农人能记得有这样两个人敲过他的门。他们也找警察帮忙,也无多大效果。那两个人依然无踪无影,仿佛山已经裂开,把他们俩藏在秘室中,让世人永远看不到。

    那位助理教士将那奇怪的消息报告给高萨堡的时候,这消息引起很大的骚动,并且产生各种情绪不同的反应。老希慈静静饮完一杯酒说:他很高兴,因为在他有生之年,再也听不到应格列穆全族的消息了,或者可以说,他是希望如此。假若那个任性的孩子——丫头——敢再踏上他的门限,她真的要知道他的厉害,此外还得受诅咒,那种诅咒的话他不习惯当着十点钟弥撒教士说。他吩咐他的儿子去向邻近一个富有的寡妇求婚,因为那寡妇的田地位置对他们非常合适。佛兰兹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冷酷无情。丫头的确迷了他的心窍。一想到她,他那懒散的本性就会发出兴奋火花。所以,他暂时不理会他父亲的吩咐,并且以各种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发泄他的愤怒。因此,他家里的人对他非常头痛。安娜姑妈消失在她卧房里好几天。她戴上表示哀悼的服饰,因为她确信这两个人即使不是自杀,也是意外死亡。于是,她日夜地哭,除了神父和露馨,谁也不见。她同这个默默不语的受难者一块坐在火炉旁,度过失眠的长夜,苍白的手指挂着念珠,时光便在一半祈祷,一半谈话中度过。惟有那女孩确信那两个人仍活着,而且不断劝她姑妈相信她的话。但是,自从在温池高道别之后,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位小教士虽然和他的教友交情深厚,但是在那些人当中,最镇静的还是他。其实,他的学生这种自我放逐似乎使他心中放下了一个负担。他仍然经常到高荫山上,以慈爱的态度倾听他们各人以自己不同的性格说出的话,对每人都说些好听的话,并且能够很快将话题转移到新的葡萄收成,希望明年特别丰收。这是一个他可以用最深奥的科学知识加以推测的问题,也是比和安娜姑妈讨论的神学问题更重要的事。

    到了十一月份,库其尔山上那所空房子,在赤裸裸的葡萄园之间,显得很凄凉。下面梅仑城正是每年一度赶屠宰市和牛市的季节,熙熙攘攘的人潮汹涌地穿过那些窄狭的街道。这一天,周末的繁嚣声已经渐渐停止,十点钟弥撒教士晚上不打算出门,所以,他把他的旧提琴从墙上取下来,打算在女仆送上晚餐和灯以前,借暮色即兴拉出一两个曲子来。那只雄猫躺在有扶手的椅子上,很舒适地喵喵的叫着。壁炉里的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今夜天气会很凉。窗台上有几束天竺葵飘过阵阵清香,教士灵敏的鼻子闻到了非常满意。他在提琴上拉出愉快的林中鸟叫声,远超越了别人用六孔竖笛吹出的声调。这时候,他踏着整齐的步子,在他房间里踱着,耽迷在教士的满足感之中。要达到完全的快乐境界,他的确什么也不缺少了!尤其是因为下面圣范仑丁教堂的一位教士刚送来一些珍贵的红葡萄酒样品来。那是那些虔诚的弟兄在伊芬格山脚下向阳的山谷中酿造的,大可以使他的质朴的晚餐增色不少。

    忽有敲门声。他以为是女仆把圣范仑丁的客人带上来了,所以,并未停止拉琴,叫道:“进来。”但是,门开处,失踪的安得烈站在他面前,像从另一世界来的一个影子。

    “不要害怕,神父,是我。”那青年一直走过来,说。“你看这雄猫认得我。我要是鬼,它一定会拱起背来。我本该事先写封信来说要来看你的,但是我们来的那个地方没有邮差。”

    他弯下身来,摸摸那只猫,掩饰他的紧张情绪。他的态度显得有点文雅而温和,似乎完全改变了。

    教士在室中央停下来。他感觉混身一阵发烧,一阵发冷。在起初一阵惊讶中,他所能说的只是:“丫头呢?”

    “她也在这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因为除了你,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假若你不能用忠告来帮助我,那么,不管是在今生今世或是在来世,我都是一个可怜虫。”

    在这个当口,他们听到楼梯上女仆的脚步声。那老太太认出安得烈时所感到的惊吓,不亚于神父感到的,但是更高兴。她摆下晚餐,将蜡烛放下,同时用奇怪的感叹语抒发她的惊奇心理。这时候,那两个男人才有时间镇定下来,并且默默地准备紧接着就要来的谈话。那女仆犹豫地又走出去了。其实,她是希望,要是可能,她要得到许多疑问的解答。但是她看出主人的脸上露出不寻常的严肃神气,觉得害怕。教士现在已经在餐桌前坐定,用他那有颜色的手帕抹了好几次额角,静静倒第一杯范仑丁红酒,但是并没有以品酒家惯常的方式将杯子举到唇边。因为,他一想到在底下一小时中要有多少不愉快的话说,他的舌头就有苦的预感了。

    但是,安得烈打破了岑寂,说:“现在我要是坐下,希望您会原谅我。今天我们翻山越岭步行了十四小时,除此之外,还有为了那可怜的女孩,感到非常担心,而且痛苦。我现在又饿,又痛苦,两条腿已经支持不住。假若你知道我们受了多少苦,就不会这样严厉的转过脸去不望我了。因为,你一向都是慈悲为怀,从来不会不安慰,不鼓励,就把一个后悔的罪人打发走的。”

    那位小教士似乎受到这些恭顺的话感动了。他举起玻璃杯,对着烛光转动着,映出殷红的颜色。他慢慢饮一口,然后递给他的学生。学生现在敢正面望着教士。教士说:“喝一点,安得烈你需要喝杯酒。这是范仑丁红酒,是最佳地带出品的葡萄酿制,压榨后还不到四个礼拜。我今天才收到的。”

    安得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同时对教士深深一鞠躬,然后隔着桌子还给他说:“谢谢你。可是我想要请教你,并且你必须在主的面前答复我的是:我是玛丽亚·应格列穆的——愿她与主同在!——我是她的儿子吗?或者不是?”

    于是,他又站起身。他虽然很累了,可是他仍然不能停在原位不动。他把两个紧握的拳头按住面前的一个盘子,紧张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教士的脸。教士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那副不自然的样子不亚于他。

    “我的孩子,”然后,他说:“你要是答应不再多问,我就可以回答你这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只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丫头。现在你已经知道这个,就一切都不要管了。因为我的教会皈依誓言不许我再说什么,反正,对你也没什么用。”

    那年轻人面上的紧张突然放松了,只显露出悲伤无望的神气。“谢谢你,”他说。“但是,你的话对我也没多大帮助,因为你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我也不再多问了,因为,终究起来说,假若我的父母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去,我没有他们也可以过得去。我这样已经很久了。但是,神父,那可怜的女人日夜不安,因为,她以为她母亲所说的话统统都是假话,因为她母亲恨我恨得要命。她还以为我现在是撒谎,因为我太爱她了。——不,神父,惟一的补救办法就是一封火漆封好的信,以资证明。否则,恐怕她活不久了,因为,这件事影响她的头脑极深,真是可怜。而且,你也很清楚。她的头脑有的地方很脆弱,那是无法可想的。”

    他又坐下,面露非常倦惫之色。助理教士机械地边吃边喝。他这样的吃喝,与其说是有食欲,不如说是想要掩饰他内心的紊乱,因为,他根本是食不知味。“你先告诉我,”他说。“情形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然后,我们再研究如何改善情况。这几个月里,不可能找到你们的踪迹。你们究竟在哪里?”

    “没有穿僧衣,神父。”那青年说。一想到他们经历的那些危险经验和巧妙的应付办法,他的面部便微露笑容。“你知道,”他接着说。“丫头第一次告诉我,我是她的母亲从草地上或是由不晓得什么人手中抱来的弃儿。那时候我觉得突然释放了。我在以前脚下永远拖着一条亮亮的铁链,甚至于到修道院都摆脱不了。一听到她的话,我觉得脚链手铐突然摆脱了。在修道院里,甚至于在忏悔的时候,我也难以将我为了丫头所忍受的痛苦说出来。并且,要是另一个男人要娶她,我就再也不能活下去。而且我当然知道假若我真是她母亲的儿子,那么,这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是,我仍然摆脱不了它。我的爱胜过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理智,胜过我的宗教信仰,胜过了我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也胜过了我在教义书籍中看到的一切。但我终于明白地了解到这些年来我的苦恼都是无用的;我对那女孩子的爱胜过我自己的生命,并不是罪过。那时候,我突然变得非常高兴,并且立刻下了决心,一定要娶她,即使是皇帝亲自下诏要我们分开,我也要娶她。但是那天晚上,我没有露出有什么改变的迹象,只是,当我在小屋中坐下时,我高兴得几乎可以大唱大叫,声音高得连山下梅仑城里的人都可以听到。但是我有各种事情要料理,还要给露馨写封信,因此,便熬了一夜。后来,天还不怎么亮,我就下来,去找那可怜的孩子。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将有什么变化。起初,我的举动相当合乎理性,直到走了几小时的距离以外。我一直谈论朝圣的事,她也并不生气,因为她想到外面多看看这个世界的情形。但是,我们到达两山之间很高的地方时,她愈来愈好奇地不断问我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于是,我就叫她在青苔地上坐下来,便到一个岩石后面去,然后,我立刻又走出来,但是,已不再是一个托钵僧,而是穿着夹克和长裤,以及每一样那一夜由高荫逃出时所穿戴的东西,因为我还没有把佛兰兹的衣物还给他。起初,她纵声大笑,并且说她觉得我这样打扮比穿修道院的长僧衣好。于是,我们把我从修道院偷偷带出来的食物吃了。可是,后来她突然默默不语。她想必以为我的样子很奇怪,便一再严加盘问。我因为深觉欢乐,最后,突然告诉她我今后再也不穿僧衣了,并且也不去朝圣,而要拐她到一个边远的地方,娶她为妻。这时候,她非常惊吓,开始哭泣,非常可怜。可是,我很亲切地给她说明一切,始终保持镇定,务必使她的抽筋毛病不致复发。因此,她的眼泪渐渐减少时,我向她解释说:如果回到梅仑城去问总督他们是否允许我们结婚是不实际的。那样比不回去更会耸人听闻。我又说,将来假若我们想回到那个小房子里,以夫妻的身份出现,他们都得承认我们。我叫她想想,假若我突然回去见到希慈同佛兰兹,对他们说:‘丫头是我的,我决不放弃她。’他们会多么生气。还有,安娜姑妈,教长,以及全城的人,一向都认为我们是兄妹,现在会如何想法。再想想,会引起多么强烈的抗议。市政厅方面又要我们提出证件,别人也会以恶毒的手段对付我们。我只得拿出最后的一手。我说:当然啦,她要是更喜欢佛兰兹,现在转回头我们俩,永不再见面,也还不迟。

    “她再也忍耐不住,便抱住我的脖子,且哭且笑。她说,她惟有以我的意志为意志,并且帮助我滚动好几块大石头,将僧衣压在下面,让任何人都不会搜出一点痕迹。就在那一天,我们走了许多小时,满心欢喜,始终只有我们俩,偶尔回顾一下梅仑城那个地带。佛兰兹现在不得不没有未婚妻也要回去,忍受大家取笑。一想到这个事实,便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当然,神父,我也想到你,想到你会对我的行为感到不满。又想到我的教母和露馨。她们一向待我很好。但是,这样的心情并未持久。我望望身旁的丫头,心情又开朗了。现在我可以尽情地拥抱她,吻她,而她也很有耐心,让我这样做。啊,神父,一个人单独地同他的爱人在辽阔的山野里走着的时候有如何的感觉,你自然不会知道。但是,假若你感觉到像这样的快乐,尤其是经过一段长时期的困苦日子,你就不会认为我们俩犯了大罪,而乐于赐给我们久已不属于我们的一点乐趣。”

    他又沉默起来,悲伤地直望着前方。教士现在推开他的盘子,由心的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再把杯子斟满了洒,递给那个受过洗礼的教友。那青年喝了酒,也叹息一声,以镇定、单调的方式继续说下去。

    “头一天夜晚我们睡在一个牧场上;那个牛奶厂主人给我们东西吃,并没有问我们什么话,因为毫无疑问的,他很容易就可以猜出我们的关系。他答应我们第二天早上不告诉任何人曾经留我们在他的小屋住了一夜。因此,我们兴致勃勃地在高山上继续前进,并且感到比头一天还更快乐,彼此相爱得更深。那地区我是完全陌生的,但是,我知道我们如果继续往西走,最后会到达瑞士。因为,那里的人民可以享有自己决定生活方式的自由,并且没有警察,我想在那里暂且住下。我也不怕他们在边界问我们要护照,因为我们在高高的山脊下面,由一个牛奶厂走到另一个牛奶厂,那里地势太险峻,民兵不会到那里的。事实上,我们一路上也没有受人拦阻过一次。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第二天,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牧场中央就有一个陡峻的山脊,比灵慈皮兹山和伊芬格山都高得多。我劝丫头爬到山脊上,由那里俯视下面的世界。但是,这样做,我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因为我并不喜欢冰山和雪野。在山顶上竖立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个主耶稣的像挂着。那是一个粗糙的木刻像,也许是一个牛奶厂主人用小刀削的作品。但是,足够符合我的用途,我们到了山顶,丫头四下一望,态度安静而且满足。这时候我轻轻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跪在十字架前面。起先,我们一同祷告,然后,她要站起来。但是我说:‘继续跪着,丫头。还没有完。’后来我就用拉丁文背出婚礼的全部仪式。接着,我就把她手指上的银戒取下来,用我的戒指交换。然后,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头上,又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同时,我说出祝福词。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必须知道如何在紧急时候帮助自己。正如有私人的洗礼,也有私下举行的婚礼。神父,我这样说,毫无恶意。以后,我们还可以正正当当再举行一次。她想必也是我这样的想法,因为她让我照我的意思做,并且非常虔诚地跪在十字架前。我的拉丁祝词说完以后,就热情地吻她,并且说:‘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只有死才能分开我们。’她点点头,两眼闪耀着幸福的光芒。然后。我们在山顶多停留一会儿,我们一同俯视下面一百英里的田野、城市和河流,除了主以外,没人同我们在一起。我们刚刚在主的面前发誓,忠诚相待,至死不变。这时候,在沉默与神秘的气氛中,我们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神父,你是了解丫头的。你知道她宁可笑,也不哭。而且,以她这样的年龄,脑筋里幼稚的,胡闹的想法太多。但是,在我们结婚的一天之中,她一点儿也没笑过,我们也不多讲话,只是在美丽的阳光之下,一路走过去,态度严肃,仿佛整个的山区是一个大教堂,除了在她走路的时候,一面捡一些鲜花,她做了一个婚礼花束,系在我的夹克上,也为自己编了一个小花冠,挂在胳膊上。我们身上还有钱,所以到了下一个牛奶农场,我们就可以点一些农场主人必须供应我们的东西。所以,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婚礼。而且,我们都没想到以前的事,也没想到将来会怎么样。

    “我们的钱慢慢减少的时候,我们确曾想到这些事:也许已经过r一个礼拜了,可是瑞士还远着呢。因为我们并没照着任何路线走,而是想到哪里,便往哪里走。第一个晚上,我们已经囊中空空,想寻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们正要爬进一个稻草堆里去睡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大农场。于是,我就想:到那里去碰碰运气吧。一点也不错,我们找到一个可以住一晚的地方。但是,那一夜却变成半年。原来,那农场是一个寡妇的。那个寡妇住在那里雇了几个男工人和女仆。她刚要同她的工头结婚时,他忽然让一株倒下来的树压死。那女人像对她的前夫一样为他戴孝。我对她说,我因为打死一个意大利人,不得不逃出来。可是我的妹妹不许我单独一个人逃走,所以跟我一起出来——我将丫头冒充妹妹,是因为我以为那女人一定不肯收留一对夫妇。她听了之后便说我可以在她那里工作;我的妹妹也有工作。但是,丫头后来责备我不该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她。所以,我们便留下来。夏天过去了。我们过得很好,没一点好抱怨的。后来,我渐渐发现那农场女主人对我有意。她升我做工头,并且打算以后再提升我。这个职位,我可以暂时接受,但是到了适当的时刻,我仍然可以说‘不’。但是,丫头突然变得非常苦恼,我日夜都再也不得安宁。大约一礼拜以前,我正在最高的一个牧场上割草,突然看见我的妻子上来,一脸非常激动的样子。她来到顶上的时候,便倒在我面前,张开两臂恳求我大发慈悲,解除她的苦痛:她觉得良心不安,再也不能生活在罪恶中。她已怀有身孕。头一天夜里,她的母亲在她梦中出现,并且低声地对她说:‘安得烈实在是我的儿子。你同他生的孩子将永受诅咒。’

    “你可以想象得到,神父,我是如何的害怕。因为她始终执拗而且坚定,我终于也感到害怕和担忧。因为我没有真正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一切都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并且那个梦不过是一个幻想。我想:天上的主啊,如果这毕竟是真的,怎么办?于是,我的全身感到冰冷。我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绝望地扭动着双手,刹那之间,我实在曾经这样想:‘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两人到一个陡峭的巉岩上,闭上眼睛,直接跳入地狱。但是,后来,我镇定下来。我通盘考虑一下,最后仍然相信,不能这样。但是,这样还是不能安慰那可怜的女人,她不再恕死了,而想回到梅仑城。因为,由于她怀的孩子,如果死,就构成罪上加罪。如果到梅仑,就可以证实一切。至于我呢,这样做是很痛苦的;我知道回到家里来,这件事不可能平平静静地解决。但是,因为丫头的眼睛里愈来愈显出迷惘的样子,那农场女主人就怀疑必定有毛病,她劝我把妹妹送走,自己留下来继续帮她。于是,我只好收拾行李,步上艰苦的赎罪旅程。

    “我不打算讲我们在归途中心理状态如何痛苦,免得使你感到厌烦。尤其是我们来到六个月以前快快乐乐经过的地方,现在呢,那可怜的女人以为她听到每一阵风里都有谴责她的声音。我们未曾请求任何人的许可,也未请教会人士祝福,便以夫妻的名义出现。这虽然是我们犯了罪,但是在归途中,我们已经偿还了一百倍了,尤其是我,我已经也为她承受了心理的负担。只要想想看,我们又来到春天里结为夫妇的那个山峰时,那个十字架不见了。那也许是暴风吹掉的?但是,这件事使丫头的心如刀割。仿佛是魔鬼在捉弄我们,设下圈套,诱我们陷入罪过的婚姻关系中。她突然晕倒在我的怀中,后来费了一小时之久,才使她恢复知觉——”

    他沉默了。回想到所经历的一切困苦,一一如在目前,使他浑身感到发烧之后的寒冷。那教士早已站了起来,一边倾听他的自白,一边在房里踱来踱去,愈来愈频繁地由榉木皮的鼻烟壶中取出鼻烟来闻。他用拇指和食指摄着最后一撮鼻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沙漠中的马利亚”铜雕像前——那是他那四壁萧索的斗室中惟一的装饰品——许久许久。他不敢转过脸来看那年轻人,虽然他想由他这里得到忠告和帮助,他觉得这个情形很棘手,他不大能希望会使它有个愉快的结局。

    “她现在那里?”他终于低声问。

    “在库其尔山上我们的小屋里,”那青年回答。“我们是几小时前经由提洛尔村到达的。路上的人认出我们,都用手指着我们。我经过葡萄拱架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必然是以常识就可以判断的,他们都躲着我,仿佛我有病,或是瘟疲似的。但是那可怜的女人正在山上坐着,等我带你一起去。假若你不能安慰她,我就不敢保证会有什么后果。因为她的眼睛充满了失望的神气,她的可怜的头脑非常脆弱,正是干钧一发。如果再轻轻一拉,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这是一定的,神父,三星期的时间可以使一个可怜的女人有天大的改变。”

    他现在也站起来,仿佛希望以这个举动逼着教士有所决定。但是教士依然站在那个铜像前面,虽然暗暗的墙壁上一个线条也看不清。只有钟楼上敲出约八下钟声似乎在警告他前面有危险,他由墙边转过身来,对安得烈做一个手势,表示他马上回来,便把桌上惟一的一只蜡烛拿走,走下楼去,直到最后的一线亮光消失。

    但是,一段主祷文尚未念完之前,烛光又出现了。那可敬的教士因为用力的关系,气喘吁吁的。他的怀中抱着一个酒瓶,里面是一夸脱淡黄色的葡萄酒,好像抱着一个婴儿,后来跟着那个女仆,端来两个杯子。“你看,”他对安得烈说。安得烈这时候正心不在焉,而且不耐烦地凝视前方。“这是真正的精神安慰品和作战的好伙伴。我们在安慰别人之前,应该提高自己的兴致。喝呀,我可怜的孩子,毫无疑问的,你会认得它的。这酒在最近十年之中变得辛辣些,但是更成熟,更能镇定心神。看,已经不起泡了。”

    他面色沉着地把那杯纯金色的酒对着烛光举起来望望,然后再同他那满面忧容的学生碰杯同饮,“我希望结果会好。”他这样说,因为面前的美酒已经在他身上产生了鼓舞的效果。“这上面写着:Gaudete in Domho sempe(一心归主,欢乐永恒。)那么,喝吧,我的孩子。然后,我们再灌一瓶给那悔罪的女孩子,她会需要它的。”

    然后,他们没再说什么,但是,十点钟弥撒教士在室中不住地踱来踱去,像一位将军在他的帐中考虑作战计划,不时地饮一大口酒,每一次把杯子放回桌上时,用的力气都更大。那瓶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用一个势不可挡的姿势从墙上取下提琴,开始拉一个古老的意大利大合唱曲,一面仍然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他奏的曲子配着许多复杂的装饰音。这是他在重要的场合要拉的。这也是那只雄猫最爱听的曲子。它一跃跃到桌子上,高兴得喵喵叫,同时围着烛台打转,并且张着绿色的大眼睛望着安得烈,仿佛劝他也高兴点。但是,他由于不能忍耐,觉得脚下的地都在燃烧。惟有他对教士的敬重和自己的罪过感才阻止他打断教士的乐曲,并且提醒他丫头正在计算每一分钟的时间,等他给她带来安慰。

    不过,教士最后还是放下提琴,用便袍的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然后,很快把教±的黑制服穿上。女仆进来,把剩下的酒倒入一个小瓶里;安得烈不得不把酒瓶放到衣袋里。她把主人的帽子拿来,然后照着他们下楼。这时候,藤荫巷已经安静下来,只可听见酒店里传出的意意大利泥水匠和白天班工人的歌声和笑声。各处也可以听到争吵声和激烈的谈话声。守卫人坐在他们敞开的小屋里,准备守夜的工作,看样子今夜会很冷。他们来到教堂前的方场时,十点钟弥撒教士便停下脚步说:“孩子,现在你先走,我要找主教办点事。我办事时不能带你去。我在半小时后就来找你。同时告诉丫头,就说我说的,结果一切都会很好。”

    他把手伸给安得烈。安得烈接过来,很恭敬地吻吻。然后,他在教长宿舍下面多停一会,然后才鼓足勇气走上去。但是,葡萄酒的力量对他很有帮助。他到达教长宿舍时,只有轻微的心跳,那是由于爬上陡的石级所致。

    他那天晚上在那里说些什么,以及他得到什么答复,他不愿向任何入透露。但是,一刻钟以后,他再下来的时候,他整个的人都变了。那葡萄酒的力量已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沮丧。他爬上通库其尔山的崎岖道路时,不住地叹气。最后,他看到山顶上那所小房子,窗口透射出微弱的灯光。这时候,他叹气的声音甚至更沉重,并且很想回头走。不过,他虽然爱莫能助,但至少不能在那小两口遇难时把他们撇开不管。因此,他连门也不敲,便自己伸手打开,迈进那熟悉的门限。

    他在厨房里找到那小两口,那就是那母亲去世的地方。安得烈站在炉子前面吹火,煮玉米粥。丫头漠然地坐在靠墙的床上。她仍然穿着在朝圣的长途上所穿的外套,仿佛现在仍未回到家里,永远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一个家了。教士走到床前对她说晚安时,她吃了一惊,仿佛要起来似的移动一下,然后又颓然坐在床上,蜷伏着,两手紧贴在脸上,不出一声。

    “丫头,”牧师说,“你不是认出是我了吗?”

    她连忙点头,并未望着他。

    “你不正面看看我吗?你对我不信任吗?”

    她没回答,但是他看到她浑身发抖。他难过地摇摇头。“安得烈,”他说,“你到卧室一下,我要私下里同丫头说几句话。”

    那青年马上照办,但是,他并未走进卧室,反而走到外面。因为屋里很憋闷,透不过气来,他在这里面受够苦了。

    “现在,我的孩子,”十点钟弥撒教士开始说,“勇敢些,听听我要给你说的话。不错,你们俩确实犯了罪。假若你们吃了不少苦头,你们就得接受;那是主给你们的惩罚和赎罪的机会。但是你的罪并不是严重得不能补偿。使你最惊慌,良心的负担最重的忧虑,我能——感谢天主——我能为你除去。那就是,我可以告诉你并且作证:安得烈不是你母亲所生的儿子。教堂的仪式能够,并且会使你们结为基督教许可的正式夫妇。因此,你可以安心了。你可以抬起头来,不要让你的幻想使我和安得烈烦恼了。那幻想只会增加邪恶,并且是来自恶毒的敌人,因为他想毁灭灵魂。”

    他预料这些话会使她平静下来,最后她会说些什么了。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他所说的每句话都不是说给她听的。他更进一步走过来,轻轻地把她的手由脸上拉下来。她的手又冷又湿。然后他看到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之中,她那柔嫩的孩子气的容颜已经改观,使他痛苦不堪。她的两眼紧闭,双眉紧锁,仿佛经过强烈的感情挣扎,她的嘴唇半张,她的面颊上的轮廓,本来是比较细致分明的,如今,教士将她的手移开时便发现到,已经变成深红色了。他深深同情地端详着她。“丫头,说句话吧。”他用力地说。“我如果不知道你的困难何在,是不能帮助你的。假若我向你保证安得烈不是你的哥哥,这还不够吗?”

    她用力摇摇头,然后睁开眼。她眼中露出的呆板狂放的样子吓坏了他。“我很明白。”她无精打采地说。“母亲叫我不要上别人的当。她欺骗了每一个人,教会以及市政府方面的官员。但是谁也不能欺骗主。不是这样,又怎会有别的可能呢?他的母亲在哪里?她如今为什么不帮助他?在他受苦的时候,为何不帮助他?我很明白。谁也不能帮助我们。除了死神,谁也不能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现在你走吧,不要理我吧。你在这里干什么?但是,首先,我必须——啊,这孩子!——”

    她停下来,全身又颤动起来,眼睛又闭起来。突然间,她变得沉着些,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里含有恐惧的成分。“我真的可以同他进教堂,而你真的会为我们祝福吗?是的,要是能那样做,就很好了。但是,我很明白:你们都受骗了。你要是去为我们祝福,在举行婚礼仪式时,你说‘你们当中如果有人知道确实的理由并指出婚姻的障碍,认为这两个人不可结为夫妇’的时候,你会看到他的母亲突然站在圣坛那里哈哈大笑,因为她欺骗了你,你不能给我们祝福。那就是会发生的事,我知道的。”

    “丫头,”教士坚定地说,“你是一个无知的孩子。你喋喋不休所说的这些话,只是邪恶的敌人激发的幻想,目的是诱你走进陷阱,犯更大的罪。假若我告诉你,我知道安得烈的父母是谁,但是,我不能泄露这秘密,因为,我宣誓效忠的那些人不许我这样做。假若我告诉你这个,你觉得够不够满意?”

    她突然一语不发,拼命瞧着他。但是,她脸上露出非常急切,恳求的表情,使他的心深深地动摇起来,不得不转过脸去,定定神。然后,他听见她讽刺地笑了起来。“你看,”她说,“你现在也像你说我似的不敢正面望我了。这完全是骗人的,为的是要我再打起精神。想必是安得烈要求你对我说这些话的。他对我非常的关心。但是谁能帮助我们呢?假若你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你一定会去告诉他们;现在大家都在用手指着丫头和安得烈,因为他们说他们俩是兄妹,却要生一个孩子。但是,你不能召唤出他的父母。因为,他们在哪里?我和他的母亲很熟。她在梦中告诉我的。谁也不能迷惑我。我很明白!”

    听到这番话,他再也抵抗不住了。“听我说,”他走近床边说。“你这可怜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愿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实情。这是好像天上确有一位慈悲之神一样确实。我准备违背我的圣职和对敌会效忠的誓言,把这秘密告诉你。不过你得先指着你可怜的灵魂对我发誓:绝对不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安得烈。你肯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吗?”

    她用全神贯注的样子点了三下头,同时,脸上也露出一线希望的样子。“你知道,”他说,“安得烈不需要这个。”他没有疑惑,也没有良心的折磨。他会毫无顾虑地领你进教堂。我想他的母亲到时候一定会和别的人一块儿坐在那里,共同为你们祝福。但是,那不会是玛丽亚·应格列穆的亡魂——你可怜的母亲的亡魂,而是”——他将嘴唇贴近她的耳畔说:“而是露馨的姑母,安娜·希慈,也就是由洗礼盆中将他抱起来的人。她会一同祷告,不会提出异议的。”

    他是匆匆忙忙以耳语说出这些话的,并且,他连忙跳起来,看看是否有第三者听到。那年轻女人坐在那里,僵直地一动不动,仿佛透露秘密这回事在她紊乱的头脑中丝毫不曾产生任何印象。

    “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了,”那位小教士停顿片刻又开始说下去。“我也要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经过情形,否则,你会以为这也是幻想。但是,你很清楚,你母亲那时候是把安得烈由牧场上抱来的。安娜·希慈就是在那个牧场上生他的。事实上,在他出世一年以前,一位外国出身高贵的人由德国来到殷斯布鲁克。他是军官,曾参与对抗拿破仑之战。他的伤养好之后,医师送他到提洛尔,因为他住的地方对他的体质不相宜。那么,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安娜·希慈,于是,两人便渐渐培养了一种关系。因为,他是个性情果决,气宇不凡的人,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正如安得烈从小到大的脾气。但是,当时的情况有一个很严重的障碍,因为,那个军官——你在听,是不是,丫头?”

    她迅速地点点头,两手抬起,仿佛是恳求他不必为她那呆板的样子而感到吃惊,请他继续说下去。

    “嗯,我的孩子。那个人本来是个豪侠风度的人,也是个贵族,很富有,并且打算娶安娜为妻。但是,他是路得教徒,不肯同我们的圣教发生任何关系。安娜因此日夜啼哭,因为她知道他是会下地狱的,不过,她不能帮助他。她发现到她的祷告和恳求在他身上毫不产生效果时,她便到忏悔神父那里去求援。神父劝她为主牺牲她的感情,逃避她的诱惑者。因为她有一颗虔诚而圣洁的心,便真的离开殷斯布鲁克,她的行动非常秘密,因此,等到她回到高荫她弟弟家的时候,她的未婚夫才晓得这回事。约瑟夫盛赞她宁可逃避,而不愿犯一个大罪;因为,你是知道的,希慈一家人一向都对我们天主教的信仰表现出极大热诚的,而且,约瑟夫曾经说过:他宁愿断了右臂,也不愿看到家里有人变为异教徒,或是反基督的人。但是,安娜把自己的坚忍能力估计过高,因为,只过了几天以后,她就判若两人,终日走来走去,像个影子似的,几乎不吃一口东西,因此,我想,她要是走出门去,就好像一盏没有灌满油的灯。她对那外国人一往情深。只有天主知道,我会不惜任何代价,只要能看到那两个可怜的人结为夫妇。那时候,我煞费苦心同教长谈判,但是,到末了,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因为,我们都不希望孩子们也下地狱,安娜怎么样也不希望有这种结果。这样过了六七天以后,有一天约瑟夫怒气冲冲地到我这里说她的未婚夫,就是那个异教徒,跟着她到这里来,现住绰特曼道夫堡,因为他认识那里的伯爵。现在怎么办呢?我又去找教长商量,得到了同样的答复。然后,我又去找安娜,接着又去找那外国人,我有生之年,永远记得那一段时候,他们真害得我流了不少的汗和心血。我们都在担忧、谈判和商议中忙个不停。后来,我几乎觉得我们可以感化那外国人,把他变成一个忏悔的罪人,皈依我们的教会,因为,他对我一举一动都是很恭敬的。正在这个时候,那个任性的,不顾一切的人却能够在夜里偷偷来到高荫堡,不顾约瑟夫的严密警备,仍能与他的爱人幽会。这些幽会延续了大约四个礼拜。但是,一天早晨,第一次的弥撒祷告词尚未念完前,在灰蒙蒙的破晓时刻,他正准备由通常走的那条路离开她。她的窗外有一株松树。长得离那面粗糙的墙很近。他经常就拿这株树当梯子,爬上爬下,由窗口出入。那天早上约瑟夫醒得比平常早些。他看见一个人影爬下来,于是,什么事都知道了。上面的峡谷山势陡峭,下面就是奈福。于是在那静静的峡谷就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安娜不得不站在窗口看她的弟弟终于制伏了她的未婚夫,把他击倒地上,踩到脚下。但是那外国人跌在一块岩石上,伤得很重,勉强能够拖着脚步,好不容易才在天亮之前回到绰特曼道夫堡。一到那里,便支持不住。他一恢复知觉,就要离开。因此,伯爵便派人用他自己的马车送他到维尼斯。还不到三个礼拜之后,消息传来,他已经死了。”

    那小教士沉默片刻,深思着拿起鼻烟盒闻了一下,两眼直望前方。“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是一个漂亮高贵的人,相貌堂堂,身躯魁伟。安得烈长得活像他的父亲,只是没那么高,眼睛像他的母亲。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几乎感到疑惑:我们为什么一定有不同的宗教,为什么甲教的人会得救,而乙教的人就要下地狱?但是,主已经注定了这样,我们这些目光浅薄的人只好接受。我就是那个必须把维尼斯的消息传递给安娜的人。我的孩子,那也是一个痛苦的任务。但是,这以后,山上的情形就平静了。约瑟夫和安娜彼此都不敢向对方说一句厉害的话。他们两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求对方宽恕。夏天来到的时候,安娜表面上是去旅行,其实是到山上牧场上,到你母亲的地方,因为除了我们五个人之外,没一个人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住在绰特曼道夫堡的外国人夜晚都是去会什么人。于是,一切都过去,你的母亲由牧场将婴儿抱回家之后,安娜就立一个遗嘱,将她的财产一半留给梅仑城的教堂,另一半留给殷斯布鲁克教堂。那就是她第一次同她的未婚夫交谈的地方。她在那里首创了几个弥撒,每年举行,为了超度死者的灵魂,希望主会宽恕他。这就是一切经过的情形。已经发生的事,再也不能更改。旧愁业已掩埋,最好不要再发掘它。此外,安得烈最好不要推翻那个遗嘱,免得因此使他的父亲得不到教会的宽恕。他在他有生之年,永不知道他父母的事,就更有益处,尤其是,他根本不希望知道什么。但是你,我的孩子,必须记住你发誓答应我的话。那么,圣母就会为你们说情;你们的罪就会受到宽恕。你们就会共度平静的生活——这是你们经过多次考验之后,主可以认可的生活。阿门。”

    他用严肃的,忠告的腔调,提高嗓门,说完最后的几句话。现在,他在等待着,听听她是否有什么疑问,或是提出反对的意见。但是,她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目紧闭,头靠在后面墙上,两手交叉在腿上。她脸上那副急切的,任性的神气不见了;难梳理的金发下面的前额没有皱起来,显出安详的样子,胸部轻轻地起伏。过了不久,她的头倒到肩上,两手也松开来。教士的叙述像催眠歌似的,把她催眠了。经过过去几个月来的艰难困苦后,她第一次陷入深沉的、没梦的睡眠。

    那位助理教士一脸不确定的神气站起身来。他并不希望他的教士活动有如此的结果。现在,他初次想到他已经将一个棘手的秘密交到一个可怜的、精神涣散的女孩手中,而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个不完全负责的人。而且,她甚至并没有说出守秘的誓言,只是他无论说什么,她都点头,眼睛时里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气,也许她根本充耳不闻。但是,现在已是覆水难收,只是,至少还有这点成就:她已经睡着,今夜不会胡闹了。明天的事,到明天再说吧。

    他轻轻地离开床畔,走出门来。安得烈仍在外面的凳子上坐着,但是,他的布道朋友走到他面前时,他并未站起来,他知道他的妻子已得到很好的照顾。经过这么一段紧张的时候,他已经让那过度紧张的神经自然发展。因此,他已向睡眠投降;那是年轻人的精神良友。

    就在这个时候,高荫堡里的人谁也不想睡觉。在天黑后较晚的时候,一个提洛尔村的青年——过去曾追求丫头的一个青年——来向佛兰兹报告那两个亡命徒归来的消息以及丫头的情况。他说,所有的人都很气愤,大家纷纷议论,都说这种事情是不可容忍的;教会方面应该出面,将他们俩逐出教门,并且烧死,以仿效尤,使人间永远消灭这种可恶的行为。

    这消息传到佛兰兹耳朵里,正是他心情最恶劣的时候。他刚同那个年轻寡妇因求婚事而争吵过回来。因为,他在这种心情恶劣时,家人都小心地躲得远远的。他便急切地估计着发泄怨恨的新发展。他觉得要把这个好消息以他那鲁莽无比的方式报告给家人才痛快。他的父亲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份旧报纸;他的姑母和露馨正在织布。他把话说完之后,没一个人回答他。但是,他看见他的姑母变得面无人色,颓然倒入露馨的怀中,这样他就够满足了。她一向是护着安得烈的,如今,她可以看到他最悲惨的结局了。他用讽嘲的口吻说声“晚安”,便离开那房间,与他的朋友大踏步地走下斜坡路,穿过赤裸裸的栗子树,朝坡里走。他们在那里一面饮酒,一面商讨邪恶的计划,度过一夜。

    高荫堡里,留在后面的二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起,过了大约一刻钟。那位姑母由昏厥状态恢复得很快,似乎在祷告。露馨凝视着她的父亲,不能想出一点主意:他的眼睛不离报纸,拼命抽烟。最后,他站起来,满腹心事地将烟斗熄灭,吩咐他的女儿去睡觉。他单独同安娜在一起时,便走到她面前说:“暂时不要祷告了。你不能把魔鬼放在我们路上的东西祷告掉的。你已经听见那个流氓——我不想叫出他的名字——已经露面了。也许他已得到一些有关他自己身世的风声,现在想来吵闹,借以解除困顿。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许他上门,他和那个丫头都休想。我们这一家荣耀地屹立将近四十年了,岂能在一夜之间让一个路得教的弃儿闯进来,使约瑟夫·希慈姐姐的名字在她的晚年挂在每个人的嘴上?假若你的祷告和虔诚给你的好处不过是二十年后使你成为每个孩子嘲笑的对象,那么,我希望——”他忍住已到唇边的一句咒骂的话。“好吧,”他的腔调比较温和些。“我们不必为这问题多浪费口舌。你同我一样明白,假若你处理得不够理智,会发生什么后果。我明天早上就叫他们把马匹套在车上,把你送到拉纳,先去做弥撒,然后到我们的表兄那里。你可以在那里待到这里的风声平静之后。我想不会很久。假若他能离开这个地区,永不再回来,我会从口袋里掏出一笔钱给他。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买他的房子和产业,并且把那丫头嫁给他作为条件。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他,再也不必自己责备自己了。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我们明天在路上有的是时间。明天午餐后,我会回来,同十点钟弥撒教士安排这件事。他对那个狂妄的家伙仍有极大的影响力,而且他会发现到有避免满城风雨的必要。但是,你要是违背我的意思去做,姐姐,让我告诉你:我会采取一切手段,不付出一文钱,即使是为了打官司而送命,也在所不惜。现在你明白我的立场了,那么,就放聪明些,不要同我争论,也不要想任何花招和手段。因为,那都是无用的,我可以发誓。”

    他没等她答复便离开那个房间。她听见他走到地窖去拿一瓶睡前的酒,他方才说的话虽然很坚决,很有自信,他仍然是需要喝点酒镇静一下心神的。露馨蹑手蹑脚地又进来,脸上已泪眼模糊,她紧张地望望她的姑母。那老妇人说:“来,我们到我房里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在纺车后面站起来,端着蜡烛照路,穿过厅堂;端烛台的手并不发抖。她的弟弟虽然提出很苛刻的条件,她也下定决心,毫不动摇。她也是希慈家的人。她的弟弟也明白得很。那就是他需要一杯睡前酒的原因。因为,尽管他那样自以为是,充满自信,他仍然可以预料到这场争执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的安娜姐姐在她一生之中只用那样的神气望过他一次,那就是那场搏斗后,他第一次敢单独面对她的时候。

    但是,那杯睡前酒很有功效。山下梅仑城弥撒的钟击警的时候,高荫堡的堡主正在酣睡。狗在愉快的又叫又跳,链子随着发出响声。他连这声音都听不见。佛兰兹在梅仑城过夜。因此,那两个女人,穿着礼拜天穿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下靠墙的那个木楼梯,轻轻地而又迅速地,从多晨的浓雾中走过。

    她们俩都一夜失眠,渴望着天亮。原来,那老妇人已经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那女孩子。这件事,她只能由她父亲酒醉时吐露的片断言辞连串起来,模糊地猜到一点。姑母将衣橱里最隐秘抽屉的锁打开,于是,旧的信件,死者的一张小照,以及一些褪了色的礼物,一一呈现眼前。这些东西她一直保存着,并且时时不厌其烦取出来泪眼相对。除了她,没第二个人见过。单单在今天晚上,她不流泪了,反而两眼透露出异乎寻常的勇气。这样的勇气使她的容颜非常神地的返老还童,也使她的两颊泛红。现在,她大踏步地由晨雾中走过,脚下好像生了年轻的翅膀,使那女孩子好不容易才能追得上。

    一层雾笼罩着奈福和帕西叶流域,所以,她们仿佛是在云中走着,透过云雾,只能看见库其尔山顶,以及泽诺古堡废墟的尖塔顶点,她们仍可听到钟声以及帕西叶的波涛汹涌声。她们还听见左右两面小路上许多去做礼拜的人热切地交谈着,偶尔提到那两个人的名字,使她们听了心跳更加速。那些人在浓雾之中他们看不见。下面的石子路上已经闹哄哄地聚集一些男男女女。那位女圣人安娜·希慈由他们当中特别匆忙地走过时,他们恭敬的同她打招呼。他们都停下脚步,交头接耳。因为,那老妇人并不照常加入人流向左走,穿过城门,朝教堂走,却转向右边那条通往库其尔山上的陡峭山路。许多人跟在她们后面,尤其是因为街上异乎寻常的热闹,仿佛可以在山上看到一些惊人的事。毕竟是因为往山上走的是安娜·希慈,那位女圣人,安得烈的教母。那一对教导不良的年轻人,犯了罪,丢了丑,如今回来了。她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呢?她打算以自己虔敬的身份保护他们,使他们不受宗教与非宗教的裁判吗?或是要亲自宣布他们有罪?

    这就是那些农家夫妇窃窃私语的话题。但是安娜既不向左看,也不向右看,只是微微点点头,表示回敬,同时顺着石子路往上走,仿佛已经变成一个鬼魂,既感不到尘世间的负担,也不理会人的语言。紧跟在她后面的是他们熟悉的,面容安详的露馨。但是,她今天的面色苍白,因此,有些富于同情心的妇女都纷纷彼此唤起对方的注意。走到半途中,路旁岩石边有个凳,但是那面泛鲜红之色的老妇人并不停下来休息一下,仿佛有人警告她:一分钟都不可错过,催她继续前进。

    的确,那天夜里已经酝酿着灾祸了。快天亮时,库其尔山上那小屋的四周,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午夜过后不久,睡在门前的安得烈被冻醒了。他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厅,只见他的妻子正安详地睡着。这时候,他便躺在火炉前面多休息了几小时。在白色晨雾的微光中,他由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也看见有人影隔着窗玻璃向里面窥视,只有不得不让位给别人时才离开。幸而他在夜里把门闩好,现在他听见门外那些人谈话的片断,便可毫无疑问肯定外面将要发生些什么事。但是,假若他能透过浓雾看到街上和园里的情形,一定会感到沮丧,毛发一定会竖立起来。

    原来,外面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他们在头一天,不胜痛苦地走回来时,经过提洛尔、格拉其和阿尔干德三个村子。现在那里的人有半数都聚集在这里,谁也不在乎错过头一班弥撒,谁也不能知道他们在这里要干什么,为什么聚集在这小屋周围。但是,他们心里都有模糊不明的预感:有两个人犯了闻所未闻的滔天大罪,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一定要降临到他们俩身上。当局对这可怕的罪行究竟采取何种立场,大家都感到好奇,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例子,当局采取同情的立场。因为,虽然那美丽的丫头深受邻人的眷爱,可是,沉默寡言的安得烈却只受人轻视。并且,他那盛气凌人的性格,也深受其他年轻人憎恨。邻人对她的眷爱,不论多大,都让他们对安得烈的轻视抵消,的确,也都让其他年轻人的憎恨抵消了。

    因此,在好奇的人群中可以听到的,都是些凶恶的话,所看到的,都是些严厉的面孔。同时,还加入了不少梅仑城的人和那些穿白夹克的自由军。他们还没忘记安得烈同他们意大利同志那场惊险的搏斗。于是,教堂的钟声响得愈久,由帕西叶流域各村里出来,爬上陡峭山路的人潮就愈大。因为,只要库其尔山上种葡萄,酿葡萄酒,就有许多野蛮、残忍的事发生,也有人犯下令人厌恶的罪,但是,没一个人记得有什么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的,随便的,犯下这样滔天大罪。

    群众闹哄哄的声音和咕咕哝哝的声音愈来愈大,谁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教堂的钟声终于停止,只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喊,声音高到不必要的程度:“踢开门!我要亲手把那流氓拖出来,把那卑鄙的东西撕成粉碎。我要干掉他。我已经发过誓,就像我的姓名是佛兰兹·希慈一样的确实,我要用四匹马把他扯成四段,把他的四肢一个一个统统投入帕西叶河里,但是,那是地狱的狗应受的惩罚,任何一个反对这样做的人,我都要找他算账。”

    万头钻动的群众突然静了下来。众人好奇的眼睛转向街上。这时候,佛兰兹‘希慈正蹒跚地走过来,左右各有一个酒友搀扶着。头天晚上,他就是和他们在山下酒店里痛饮了一夜。他没戴帽子,脸很红,但是他的步态和一般的举动却不是像酒醉一样。经过一个瞌睡之后,他的胸中怒气难消,一定要做群众的代言人,并且执行一个了不起的复仇行动。所以,他的愤怒与自觉已经使他完全清醒了。

    屋里的囚犯清晰地听到外面那些激烈的话,紧接着又听到四面八方像飓风暴发似的许许多多人大吼大叫,鼓励那个惩戒罪犯的执行人。他听到群众激动的声音愈来愈近,于是,他的脊髓骨里便感到一阵可怕的冰冷感觉。他在必要时可以很容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反正,从幼年开始,世人都对他敌视。但是,那可怜的小女孩,经过好几个礼拜的艰难困苦,现在正在那里天真无邪地休息着。他如何才能救她?她如果为了他,可怕地殉难了,他如何能够容忍?他应该走出去,把一切的罪都承认了吗?但是,他即使是请神父替他作证,谁会听他的话?谁会相信他?但是,不管多么冒险,必须一试,因为外面的骚乱愈来愈大了。现在,他听到他的老友高必烈想要为他说情,正设法将佛兰兹劝走。他劝他们说:何不等官方来裁判?应该请教长或十点钟弥撒神父出来解决?因为那依神父是黑丫头的忏悔神父。这整个的事情,其中必有什么问题,法院可以证明。后来,又听到佛兰兹的咒骂声和煽动的叫喊,其中夹杂着意大利大兵的喊叫,少数几个老年人维持秩序的叫声,以及妇女悲痛的尖叫。甚至离此最远的人群也可以听到处处都有激动的群众为盲目的热情激起的,声音变哑的激烈反应。

    那个囚犯觉得自己已毫无希望。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唤醒丫头,从墙上把来福枪取下来,然后将她和自己一齐打死,免得遭遇一个更惨的命运。但是,突然间,外面变得安静下来。他听见许多人高呼肃静的声音,对这些呼声独有佛兰兹不予理会。但是,突然间,他的声音也没有了。现在,前厅里的那个人听到有一个声音代替了佛兰兹的声音,那就是安娜姑妈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她如今离这所房子只有几步路了。

    “你自己应该感到羞耻,佛兰兹。”他听到她说。“竟然在圣礼拜日来这里又闹又骂。并且煽动别人,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在这里做些什么。现在就回家换上礼拜天穿的衣服来教堂跪下祷告救世主来责罚你犯下的比那里的安得烈和丫头更严重的罪。你这可怜虫要审判他们,仿佛你是法官,其实你是个无知的,有罪的人,像我们大家一样。不要再站在这里挡住我的路,”她再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还有,你们各位也各走各的路吧。只有我才有权利敲这扇门,因为,你们必须明白:我的儿子住在这个屋子里,那是我在痛苦中生下的孩子,但已经多年不敢认他了,因为,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害怕在世人的面前丢丑。但是,现在,我在三位一体的主面前声明并且作证让聚在这里的人都听见:他是‘我的’,谁要是谴责并且轻视他,就让他谴责我好了,因为,由于我的过失,他才陷入罪恶与痛苦的深渊,都是因为我不照顾他——做母亲的人不愿该如此对待她的儿子——反而把他交给一个不可能爱他的陌生人。现在,你们都知道了,那么,就到教堂去为一个大罪人祷告吧。那个罪人,你们曾经敬为一个虔诚而正直的人。假若慈悲的主不宽恕她的懊悔和痛苦,她就是最末一个最令人轻视的女人。”

    她说完之后,四面鸦雀无声,没一个人在他站立的地点动一动,除了佛兰兹非常窘地退下来,在人群中消失了。安娜打门,门立刻就开开了。门口站着安得烈,仿佛是梦中的人物。他看见他母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并且噙满眼泪,又看见她朝他这方向举起脚步时,两腿微弯。他若不张开两臂把她抱起来,让她扶在他的胸口哭个痛快,她早就倒在他的脚畔了。只有现在,人群中才有动静,大家都不声不响地走开,只是低声地谈话,妇女们用手帕揩干眼泪;男的都默默的回去。许多人留在后面,凝视着那敞开的门。现在,他们母子已经进去了。

    不久,他们又出来了。母亲站在中间,右边是安得烈,左边是丫头;他们手拉着手彼此并未交谈,只是直视前方,他们的脸仿佛都变样了。丫头一眼望到露馨,便放开那母亲的手抱住那忠实的朋友,两眼热泪盈眶。然后,她把她的朋友拉过来同他们在一起,于是,这神奇的结合在一起的四个人穿过沉默的人群,顺着通往城里的街道走去。一片虔诚信徒的人流同他们结合在一起。

    下面,市场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出一条宽阔的路让他们通过。消息早已先传开来,城里的和乡下的人都站在他们的门口和窗口,来看安娜·希慈。那位圣女正带着她的儿子,让全城的人见见,并且证明她已经犯了大罪,比许多尊她为圣女的人更需要主的宽恕。

    一小时以后,教堂的钟声召唤信徒做两点钟的弥撒时,那位母亲同她的两个孩子在教堂里较前排的长凳中间的石板地上跪着。圣坛上的教士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他说头几句话时有些颤抖。然后,声音变得更洪亮,更愉快,传遍广大的整个教堂。末了,风琴声配合起来的时候,他的两眼望着上方,仿佛是希望恳求上天祝福那尽头的头发斑白的妇人和跪在她身旁的那两个年轻人。堂里较前排的长凳中间的石板地上跪着。圣坛上的教士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他说头几句话时有些颤抖。然后,声音变得更洪亮,更愉快,传遍广大的整个教堂。末了,风琴声配合起来的时候,他的两眼望着上方,仿佛是希望恳求上天祝福那尽头的头发斑白的妇人和跪在她身旁的那两个年轻人。

    海泽作品年表

    1830年保尔,海泽生于柏林。

    父亲卡尔·威尔漠·海泽是著名的哲学家。母亲是犹太籍的茱莉·沙林,

    与孟德尔松氏有亲戚关系。祖父是文法学家。冯·海泽就是在如此知识分子的家庭中成长。

    1848年18岁以韵文诗《春天》在文坛上崭露头角。

    1849年出版小说《青春之泉》,其父以匿名方式付印。同年,完成悲剧《Francesca da Rimini》。

    1952年出版短篇小说《兄弟》。

    在柏林获得博士学位。因获得奖学金得以旅行意大利,而通晓该国艺术及文学。旅意返国后,蒙该伯尔推荐,在慕尼黑的马克西米连二世授予他一名义教授的职位,成为一宫廷文人。

    1853年出版短篇小说《倔犟的姑娘》。

    1854年5月15日和玛格丽特·库格勒成婚,定居慕尼黑。

    1855年出版小说《马利恩》

    1855年——1862年出版第一部散文体小说,分四册。成为这一类型的名家。

    1859年出版《安德瑞·台芬》、《母亲的肖像》。

    1862年妻子玛格丽特过世,隔年再娶安娜·舒巴特。然而短短几年之间,第二次婚姻的孩子都死了。这成了他生平最大的折磨。

    1865年出版戏剧《科尔堡》、《哈德里安》。

    1870年出版戏剧《理性女神》。

    1872年出版长篇小说《人间孩童》。

    1875年出版小说《尼瑞娜》、长篇小说《在乐园里》。

    1879年以韵文写小说,采用一二行体,完成《蝶螈》。

    1892年出版小说《默林》,共三册。

    1893年出版中篇小说《罗妮》。

    1901年出版小说《卡布利岛的婚礼》、《坦特勒斯》。

    1902年出版小说《妮荣》。

    1904年出版《反抗潮流》。

    1909年出版《维纳斯的诞生》。

    1910年获得爵位的头衔和诺贝尔文学奖。但海泽因病不能参加瑞典学院的颁奖典礼。

    1914年4月2日,海泽过世,享年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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