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倔犟的姑娘-耶恩森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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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奖评语

    “因为他将丰富的想像力、广泛的求知欲和勇于创造的气魄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清新的风格。”

    颁奖辞

    今天,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先生,莅临此地,亲自接受194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这位伟大的丹麦作家,自本世纪初以来,即在文坛十分活跃,也一直受到极多的争议。他作品中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备受举世赞赏。我有幸向这位伟大作家致欢迎之意,深感与有荣焉。这个在干燥、风大的日德兰荒野长大的孩子,他洋溢的才气,丰富的著作,确令当代的人们惊异不已。他的确称得上是北欧创造力丰富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包罗万象,文采灿然。在研究科学的旅行中,又写出了历史性、哲学性的论文,以及叙事、抒情的作品,想像和现实的作品。他艺术作品的表现是多样性的。

    这位大胆的传统叛徒,倡导文体革新的尖兵,长久以来,一直独占着古典作家的席位。他一直渴望,在心灵上接触到黄金时代诗的世界,成为为民族注入新气象的守护神之一。

    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对研究生物学及哲学非常狂热,其迅速的进展,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他生命力的基础,就是那项征服的本能。他的故乡,是日德兰半岛西岸干燥的地区,叫做西玛兰。那儿的风土人情,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坎中。少年时代的感受,像心中的一道伏泉,日后涓涓流泻而出。对家庭丝丝缕缕的回忆,是他灵感的宝库。他的父亲,也是生于西玛兰,后来在法斯耶当兽医。他的祖父是葛莱亚的老织工。算起来,耶恩森可以说是农家子弟出身。在他那杰出的《耶恩森短篇小说集》中,描写着自古迄今那些原始恐怖、半野蛮的人们,就像是陈列着原始图案的画廊一样。从他圆融的诗中,可以强烈鲜明地看出,他对童年生长地方的出色描写。

    从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的早期作品中,可以倒映出他曾是个乡下年轻人的形象。到哥本哈根求学时,他支持在野党,痛恨凡庸和偏狭,一腔热血,愿为理想斗争。这时的他,是个勤勉、活跃的青年。

    这位来自日德兰的青年,意志坚定,感受丰富,但不容易亲近。不久,他就觉得丹麦实在是太小了,看得烂熟的风物,直叫他打不起劲来。于是,他就像个冰雪般冷静又火焰般热情的赌徒,把未知的命运,交付给异国的浪漫之旅中。首次的异国旅程,使他大开眼界,想像力如平原走马,一放难收。这个时期,他对科学技术和机械化十分倾心,称羡不已。他和他的同胞安徒生一样,都十分喜欢搭火车旅行,他可能是第一个,把这番感受诉诸笔墨的人。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惊人地预言过这个时代,将出现摩天大楼、汽车、电影等。他在以美国为背景的小说《朵拉夫人》(1904)、《车轮》(1905)中,不厌其烦,称颂再三。但此后,他又进入另一里程。简扼而言,他不但要跨越空间,也要跨越时间。这个将快速的变革、机械的噪音谱成现代之歌的人,也同时上溯历史之流,探求人类本源,进入渺渺的远古时代,潜心研究那漫长老迈岁月的刻痕。

    在他重要作品《漫长的旅程》中,披露了他的世界。这本书共分六册,从冰河时代到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为止。

    这部作品的主旨在讲民族大迁徙,包括诺曼底人入侵至发现美洲大陆,和斯堪的纳维亚民族的世界使命。耶恩森虽未认为哥伦布是他日德兰老乡,却溯本求源,推算起来,也可以说是北欧兰哥巴德人的后代。在这本著名的小说中,有一个角色就是传说中的人物诺亚纳·葛斯特。他曾在欧拉夫·托利克瓦逊王的宫廷中,述说自己的身世,他和常人是不同的。根据冰岛传说,他几乎活了300年,在耶恩森的作品中,他活了更大的年岁,是阿哈休艾罗斯的一种。他到处露脸,夹杂在老一代和新一代之间。尽管时代嬗递,但他总是显得年轻,因为他是远古时代的人,那是个源头的时代。耶恩森之所以服膺传统,就是当他认为传统对他有利才会这么做。三个女预言家,到诺亚纳母亲那儿去,要求看看她的孩子。其中有一个说,等蜡烛烧尽之后,这孩子马上就会死。母亲葛洛听了,马上熄了蜡烛,以后这支蜡烛,就被葛洛视为孩子的护身符。在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的作品里,诺亚纳经常在国外燃起这支蜡烛,烛火点燃时,跟前霎时就出现无止境的时光深渊,像张着的大口,可以吞噬他。生命的爱再度燃起,他又被带回了满眼碧绿的故乡。

    各种传说是否可信,这是无法以理性和经验来说明的。诺亚纳在这位丹麦文豪的叙事诗里,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许只是幻影,或许是秉承了祖先血统的人,感受到黑暗夜空中北欧的魂魄。这个手拿竖琴、浪迹天涯的人,和作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神秘的契合呢?给了笔下这人物生与死,也关系到现在和永恒。行过陆地,行过大海,层层的体验,结下最贵重的果实,那就是丰富的思想。

    在日德兰的荒野,高高低低的坟冢,也使地平线随势起伏,这是常有的景观。在这种地方长大的约翰内斯·威廉·耶恩森,当然会去关心事实和神话的分野,追求一条横亘在过去的幻影和现在的现实之间的道路。他把原始的、魅惑的、感受丰富的人类本性,置于此地熏陶。于是,狂暴的力量转化为柔顺的爱情。这些激烈的对比,使他的艺术作品臻至最高峰。他的作品,文句活泼生动,表现力强,句句掷地有声,读之如沐春风。这位根植于自己国土的诗人,他吐字如诗般地动人。耶恩森的声音,是丹麦日德兰的声音。他把北欧的精神,在历史上继续绵延下去。由于他的才能,北欧民族在另一种形式的战争上,居然又赢得一次胜利。他无愧是一位才华卓越的言论家。

    耶恩森先生听了我的话,也许认为我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竟把他毕生中林林总总的作品,用几句话就带过了,也没有论及到重要的作品。其实,你的大作,大家已耳熟能详,不必我再声言介绍,这一点,对你本身和我们而言,都是幸运的事。你是我们伟大家族中享有盛名的一员,瑞典学院要将这项荣誉,赠与身为家族中一分子的你。现在恭请国王陛下颁奖。人,感受到黑暗夜空中北欧的魂魄。这个手拿竖琴、浪迹天涯的人,和作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神秘的契合呢?给了笔下这人物生与死,也关系到现在和永恒。行过陆地,行过大海,层层的体验,结下最贵重的果实,那就是丰富的思想。

    致答辞

    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及这项荣誉,我应对受人尊敬的瑞典学院及瑞典国民,衷心表示感谢之忱。

    今日,大家皆以广博的心怀,对全世界的科学、文学、和平有一番贡献。这就是诺贝尔奖的创设者阿弗列德·诺贝尔(Alfred Nobel)的心愿。这位瑞典伟大的人道主义及科学家,他有一个深远的想法,更能宣扬瑞典的名声。他的想法超越国界,涵括了遥远世界的彼方,使全球各国能更接近,这的确是很好的想法。

    当我们想到斐声国际的瑞典名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先驱阿弗列德·诺贝尔。此外,就是植物学家林奈(Linnaeus),他予动物以最适切的名称。在人类还没想到进化问题之前,他已经将长尾猿、无尾猿,与人类同归于灵长类。推动他天才的,就是他对自然、对动物、对一切会呼吸生物的热情。要读生物种之分类的书籍时,或自然科学、生物学的书籍时,不论以何种文字写成,都会发现林奈的名字。一见这名字,就令人心情一爽。他的精神,就是承袭了几世纪以来瑞典人民爱好自然的情怀。

    说到林奈,自不免谈及查理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他不但划分出了两个时代,在接物待人方面,他也是亲切和善的。他是令人怀念最好的父亲。他那著名的名字,仍被他第三代,第四代子孙沿用。对他而言,进化不止是他一生研究的课题,也是他生命的本质。他把每天映入眼中的自然景象,丝缕记存在胸臆之中,那就是他最令人惊异无尽的宝藏。

    谈到国民的成熟、推理、理解能力时,注重现实主义的英国,她的国民所表现的无疑是最高成熟圆融的智慧。查理斯·达尔文一直提倡,一向注重现实主义的英国人,对基本事务的思考方式,应简单明晓。

    达尔文对物种起源所下的结论,乃是根基于林奈对种的命名。北欧的人文背景,孕育出英国、瑞典的现实感,能够确立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也应拜谢这种现实主义之赐。

    利用这个机会,我要举出在丹麦的文学中,有一个人,和瑞典的传统有关,那就是亚当·威廉休雷亚(Adam Oehlenschlager)。1829年,他在露德(Lund)遇见了瑞典的国家诗人——艾萨亚斯·泰格乃(Esaias Tegner)。在那时的欢迎词中,他被称为伟大的诗人,诚实的人物,相信大家都还记得。百年后的1929年,我也在相同的城市,接受巴德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我并不是威廉休雷亚的后继者,但我却自认是他的私淑弟子。

    崇尚自由与伟大的瑞典国民,曾经颁给我的同胞亚当·威廉休雷亚名誉博士。如今,贵国又颁予我此项无上的荣誉,奖励我文学上的成就。此番,我也怀着和前辈同样的心情,对兄弟之邦深致感谢之忱。

    安妮与牛

    在瓦布森举办的定期市集,也有牛市。那儿有个老妇,也牵着一只母牛站在那儿。但她和母牛之间,总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知是客气,还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为了怕被阳光照射,她的头巾被拉得很低,遮住了额头。她一直默默地站在那儿编织着袜子。这只袜子快打好了,下面都卷了起来。她的衣服款式看来已很古老了,可是倒很干净的。下面穿着一条手染的蓝裙,还有染锅的那股臭味。腰间系着用褐色丝线编的三角肚兜,在凹入的小腹上打了一个结。头巾都褪色了,折痕很深,显然收藏许久没用了。木鞋的底也磨损了,但皮面仍抹着鞋油。一双干瘪的老手,勤快地动着四根棒针,灰白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支多余的棒针。她倾听着市集传来的音乐,一面看看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潮和正在交易的牛只。四周十分嘈杂喧闹。马市传来马的嘶叫声,码头那儿船只来去,声音吵杂,还有江湖小贩吆喝打鼓的声音。而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阳光下,编织着她的袜子。

    母牛走来把鼻子挨在她的手肘边,牛肚松垮垮地垂着,脚向外侧张开,正在反刍。这条牛虽然老了,可是毛色仍很光鲜,想来照顾得很妥善,称得上是一条很好的母牛。只有臀部到背脊的地方,瘦得露骨。除了这项缺点,这头母牛可以说是很漂亮的。长着细柔牛毛的乳房,丰满地鼓起。美丽黑白两色的角上,有着环状的花纹,适如其当地点缀着几条。母牛的眼睛湿濡濡的,它在反刍食物的时候,总是摇摆着下颚。把反刍的满嘴食物再吞了下去。脖子左右摆动,回望着四周。这时又有食物从胃反刍到嘴里时,母牛又摇动着脖子,兀自站着,神情似乎十分满足。黏液从母牛的大鼻孔中流了下来,每吐一次气,那声音就像风琴背后的低音一样。这可证明它是一条健康有力的母牛。它就像其他的母牛一样,经历过各种生活,如果比做人的话,该是历经世事了。生了小牛,既不怎么去看顾,也不舔拭小牛,只是忠实地吃着饲草,再流出牛奶来。母牛现在在这儿,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一面熟练地反刍食物,一面用尾巴赶着苍蝇。绑牛的细绳,是很小心地系在牛角上,松软地垂了下来。因此,母牛就不致在田间乱跑,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其他的地方去。

    牛的笼头,不但老旧,而且也被磨损成了圆形的。鼻拴也没有了,好在母牛十分温驯,也无此需要。牛绳倒是换了一条新的,平常吃草用的那个牛槽,不但陈旧,还有好几节是连结起来的。安妮婆婆是注意到这点,她希望今天母牛要扮得漂亮些,那条旧牛绳是有碍观瞻的。

    这条母牛是很适宜屠宰用的,所以很快就有人走过来,细细端详这只母牛。他用指尖仔细压在牛背的皮肤上。当他在牛身边这么做的时候,母牛只是后退了一点,并未生气。

    “老婆婆,这头牛你要卖多少钱啊?”这人把两道锐利的目光,从牛的身上,移到安妮的身上。

    安妮的手仍忙着织袜子,一面答道:

    “这头牛并不是要卖的!”

    她像很慎重地结束了谈话,用一只手擦擦鼻子的下方,好像她正忙,不愿受人打扰。

    那人虽然走开了,可是一路走,还经不住频频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母牛。

    接着,又来了一个身材挺拔、胡子剃得清清爽爽的屠夫,先用藤杖敲牛角,又用他肥大的手,沿着中间的背筋摸下去。

    “这头牛要多少钱?”

    安妮婆婆斜着眼看看母牛。母牛孩子气地眨着眼,看着眼前的藤杖。接着就别过头,好像在远方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头牛不卖的!”

    屠夫染着血的风衣下摆在风中吹着,听了这话就转身走了。没隔多久,又有一个买主来了,安妮婆婆摇摇头。“这头牛是不卖的!”

    如此一一拒绝了好几个买主之后,安妮婆婆的名声也不胫而走。方才要买母牛的人,其中有一个又折了回来,向安妮婆婆提出了十分优厚的条件。这使安妮婆婆有些窘迫不安,不过她还是说不卖就是不卖。

    “哦?难道你已经卖给别人了?”

    “怎么会!”

    “真是这样,可把我搅糊涂了。老婆婆,那么你又为什么站在这儿,显示你的母牛呢?”

    安妮虽然低着头,可是仍然一个劲儿地织着袜子。

    “喂!你干吗要和母牛站在这里啊?”这人似被侮辱了。“这可真是你的牛吗?”

    当然!这还用问吗?这头牛百分之百是属于安妮的。她把这头牛从小饲养大。她对这人说,这牛的确是她的。她想她该再说些什么,好让对方息怒。可是对方却没有给她开口“你就是要玩弄人才站在这儿是吗?”

    怎么这么说呢?安妮悲伤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真慌了,手只有不停地织下去。她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什么地方才好,她着实很困惑。那个人正气冲冲地逼着她问道:

    “是吧?你是专为侮辱人才到这市集里来,是吧?”

    这时,安妮放下了手上正在织的袜子,解开拴牛的绳子,准备牵牛回去。她诚挚哀求的眼光,向着那人望去。

    “这是头十分孤独的母牛!”她完全能信任眼前这个男人,说出了心底的话。“它现在实在是大孤单了。我和这头牛,住在一户小农家里。谈到牛,就仅有这一头,再也没有别的牛了。我一直过着孤孤单单离群索居的生活。所以,我就想带它到市集来,也好有其他的牛做伴,我也希望它能快活些,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想我这么做,也不可能为别人惹上麻烦,所以我就决定这么做了。虽然到这儿来了,但不是来卖牛的。就是这样,现在就让我回去了好吧!抱歉了,再见,谢谢你!”黑窗帘即使到了现在,那一群老人仍能忆起那个故事。不管什么时候说这故事,内容都不会变更,甚至是细节也是一字不改。

    西玛兰有个西东走向的山谷,谷间的河流蜿蜒如蛇,河水慢慢流经而过,看来就像一条寻找东西爬行的蚯蚓。河流两岸,有着草原、稻田和土堤。在谷的南侧,倒有突出的丘陵,长满了繁茂的石楠。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有一处村落,叫做葛洛布里。

    100年前,村中有一户破败的农家,屋里住着耶斯·阿纳逊。他房子的梁都坏得垂了下来,看来像一匹老迈摇摆的老马。其实,耶斯却私蓄了不少钱。

    有天早上,耶斯心里没好气,正在打还不到十九岁的佣人。

    他的女儿凯伦,正在桶里不停地搅拌着准备糊墙用的黏土。她不时地往桶外看看。用人被打得又叫又跳,拼命地叫耶斯原谅他。耶斯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用樨树的棒子打他的背部,年轻的佣人扭着身体,呆笨的脸上闪着泪光。

    黏土拌得差不多时,凯伦就把满手的泥土朝墙上拍打。她是个高个子健壮的女孩,在卷起的裙子下面,露出笔直强健的腿来。

    耶斯·阿纳逊一场火气方告平息,年轻的佣人一面抽噎地哭着,一边悄悄地想溜到牛棚去。耶斯一面朝正房走去,一面还大声地呵斥着。皮衣中伸出的一双长手,仍气得发抖。

    佣人挨了一顿打之后,从小玻璃窗里露出的头巾,很快就消逝不见了。耶斯·阿纳逊把懈树的木棒搁在走廊的角落之后,打开门钩,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只拴着链子的狗,在刮风时躲在桶里,这时才畏畏缩缩地走出来,一副脏兮兮的样子。

    凯伦这才直起身子,伸出沾满黏土的双手,竖着耳朵倾听着。父亲发脾气的咒骂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凯伦又继续工作,把一束一束的石楠浸在桶里,再填入柱子的洞里,一一用黏土塞住、抹平。

    母鸡们在水井边走来走去,时而抓抓土,时而温和地咕咕地叫着。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佣人又从牛棚出来,四下看了看,就偷偷溜到农家门外。

    “安东!”凯伦轻声唤道。年轻人犹豫地走了过来,那双澄清的眼睛充满了悲哀,看了看这高个子的女孩,拼命地吸了吸鼻涕。

    凯伦站了起来,用手擦了擦额头。

    “别怕!”她沉静地说,温和地安慰着那个年轻人。可是这人反而像决了堤似的,突然又大哭了起来。他细长弯曲的身子,在宽大的西装里,看起来真怪异极了,这会儿他仍是余悸犹存。

    凯伦细心地抹上黏土,再用力在墙上拍打一番。细碎的干黏土,飞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略带栗色的金发上。同时一只眼睛下面,也沾着一小团圆圆的黏土块。

    “请你把牛牵到别处去好吗?”

    凯伦随口说道,但对方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感到对他的善意。

    “别挂意刚才像乞丐一样的事!”

    一时之间,安东还是怔怔地站着看。凯伦那双手正十分熟练地把黏土糊在墙上,很快就抹得平平整整了。该补的洞,也很迅速补好。他垂了垂那双澄蓝的眼睛,叹了一口,转身走了。

    凯伦对安东也滋生了同情。他被父亲责过处罪,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她。

    凯伦和一个在农家工作的年轻人,有着很好的情谊,可是父亲却十分反对他们的交往。这年轻人的名字叫劳斯特,他的家就住在山谷的另一边。

    这年轻人的父亲叫做尼尔斯。劳斯特是家中的独子,可是他手头上什么钱也没有。虽然大家都相信,尼尔斯老先生是很有钱的,可是他对任何一桩小事都出奇地吝啬。有人说道,马车走到他家门口,即使轮子都冒出烟来了,他也不会给车子涂点油。他似乎知道耶斯·阿纳逊实际上是个富人。但他口中只是说,他是不准男女之间发生逾越的事。

    吃中饭的时候,气氛非常沉郁。耶斯·阿纳逊坐在餐桌一方,满面怒容,剥着马铃薯的皮,并用力地将皮抹擦着餐桌的边缘。

    没人敢吭声。

    他的妻子,头巾把额头、以至于面颊和嘴都遮住了。她在餐桌和厨房之间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她那张年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安东伸出手,却不敢去蘸马铃薯的佐料。他吃猪肉和马铃薯时,不敢发一点声音。

    “你怎么不蘸点黑醋呢?”突然耶斯·阿纳逊不悦地说道,还用刀柄猛敲着餐桌。

    安东一个劲地跳了起来,刀尖插着一块薄马铃薯片,颤巍巍地浸在盛着黑醋的大碗里。

    凯伦明显地表示了她的不悦。每次开口吃东西的时候,就露出那些健康强壮的小牙齿,还弯着背。她一次就塞进满口的食物。

    淡淡的阳光,照着窗边的天竺葵。那条没得到东西吃,叫做帕索普的狗,正在院子里呜呜地哀叫着,使得拴着它的铁链也不断发出响声。

    下午,他们要做搬运堆肥的工作。凯伦的工作是把堆肥从槽里搬到车上,她能做两个男人份的工作。安东驾牛车搬运,阿纳逊亲自把肥料撒在田里。牛一边走,兰草编的拉绳不时发出声音,牛车上堆得满满的肥料,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那股刺鼻的阿姆尼亚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农家。傍晚,这农家的主人将这工作告一段落,简短地说要到村里去。他披上外套,就不吭一声,步伐沉重、气愤地朝着山岗走去,不久就消失了身影。

    过了五分钟,安东拿着一大块面包,从农家的门走出去,又沿着河流一直往下走。把面包吃完了,肚子也饱了,他加速奔跑着,不久,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山谷间。

    三十分钟后,劳斯特就像平日般地穿着便服,披上打着补丁的西装,下面穿着木鞋,就这件打扮来了。他很高,有当国王卫兵的标准,但他却只不过是个在农家工作的年轻人。那双瘦骨嶙峋的长腿,隐在裤管里。消瘦的面颊,没长胡子,眼神中似乎有所不满。凯伦拉着他的手,引他到客厅去。

    “欢迎你来!”农夫的妻子说道。头巾下露出脸的部分,隐约有种恶人的神情。

    大家围着餐桌坐着,谁也没开口说话。这时房子里全暗了下来,忽然飘来一股香味。这似乎是这房里独有的,外面却没有这种迷人的气味。

    农夫的妻子很快就言归正传,三人压低了声音商议着。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走了出去,回来拿了个烛台,放在餐桌上。

    经过讨论之后,还是商量不出一个对策,眼看着农家主人就快回来了。

    凯伦拿出啤酒、面包、奶油、羊肉,放在餐桌上款待情人。

    “我实在该走了!”劳斯特无奈地说,边说边站了起来。

    “再吃点嘛!”凯伦失望地说,一边摆着小刀和刀叉。

    “不行啊!”

    劳斯特仍站在那儿,把帽子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烛光映出他衣袖上的皱痕,他的手腕几乎有八公分宽,是个体格健硕的年轻人。农人的妻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从她的眼里,很显然露出她认为这年轻人是很强壮的。这个戴着头巾的老妇人,望望这个年轻人,又望望自己的女儿。凯伦只是垂着眼站着。

    他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直默不作声。

    那张在头巾阴影下的脸,总让人感到浮现着某种恶意。这时老妇抬起一只手对年轻人说:

    “劳斯特,我当然不能强留你。可是事态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最好你还是多待一会儿!”于是她就拉住两人的手,把他们俩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最后,目光又从凯伦移到劳斯特身上。凯伦的头低得更低了,劳斯特勉强牵了牵唇角,像要笑给她看似的。

    “事到如今,老家伙也该承认你们的爱情了!”她边说着边点头,又殷勤地要劳斯德多吃点食物。

    “多吃点嘛!劳斯特!”

    劳斯特像是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之后,重新落座,开始享用食物。

    不久,就听到石阶上传来沉重的木鞋声。

    “哦!老头子回来了!”凯伦小声地说道,同时抓住了劳斯特的肩膀。

    只听得咔嚓一声,门开了。耶斯·阿纳逊弯着背走了进来。劳斯特忙放下手上的刀叉,迅速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眼看着他。耶斯·阿纳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就一声不吭,定定地站在门口不动。他的妻子悄悄地收拾餐桌,她的脸又变得木然无表情,像死人一般。“你这混蛋!倒厚着脸皮,在我家里吃得饱饱的!”盛怒的耶斯·阿纳逊气得浑身发抖,大发雷霆,“出去!你要是还赖着不走,我就赶你出去!你呆在这儿要干什么啊?看你这要死不活,路都走不稳的样子,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我一下子就能把你这个人扔出去!你这没出息的家伙,给我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耶斯·阿纳逊走进房里,用木棒猛打那黏土铺成的地面。他是气极了,全身发抖。劳斯特戴上帽子,避开这盛怒的老人。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看,忿忿地说:

    “你这个乞丐头,你试试看,有没有本事把我打出去!”他激动地说,“告诉你,我是再也不会跨进你这门槛一步。现在,我可是要走了!”

    他砰的一声把门带上。

    这会儿就轮到这对母女挨骂受气了。

    耶斯·阿纳逊一肚子气发泄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用棒尖掀掉她的头巾。那头已经没头发了,露出圆圆的秃顶,很悲凉的样子。做丈夫一句话不说,劈头就是一顿毒打,但她却不反抗,被打得痛不过了,她才凄然地叫两声。

    凯伦坐在可以折叠的床上,目睹这一切。近几年来,这种打骂的场合她是看得多了,可是她从来没有一次想上前拦阻。无论如何,这个粗暴的男人终归是自己的父亲。

    等农人的妻子走了之后,耶斯·阿纳逊就朝着凯伦走了过来。

    “这回我可要打你一顿!”

    “不!爸爸!别打我!难道你真要打……”这个大个子的女孩,从头到脚都吓得发抖。

    耶斯·阿纳逊暂时没动手,咳了几下,吐了口痰之后,就怒冲冲地瞪着她。最后像是很鄙视似的呼了口气,就朝走廊走了去。他放下木棒,坐在桌沿。

    “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可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你!”他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半死不活,路都走不稳的家伙的脸!我再也不要看到那个混账东西!”

    农夫妻子静静戴好头巾,她的脸看来就像木乃伊一样,开始端出晚餐的食物。

    她用黄铜做的铗芯铗子,把短短的烛芯尖取下来。铗芯铗子尖端可以将芯尖伸长或扩大。她手拿着铗芯铗子,全身都在发抖。

    农夫的妻子忙着在厨房和餐桌间走来走去,但她穿的那件大裙子却没有飘动,好像里面加了一个圆锥形似的。

    安东悄悄地溜了进来,把身体挤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深怕让人看到似的。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掺着牛奶的麦粥,一边还害怕地看来看去。那双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眼睛,就像摇来摇去的狗尾巴一样。

    发生了这事之后,耶斯·阿纳逊就更加强他对凯伦的注意了,凯伦是怎么也躲不过她父亲监视的目光。这个农家主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安东也解雇了。家里和田中的工作,就全由耶斯和凯伦两人分着做。

    如此过了两个月,劳斯特和凯伦都没有机会见面。

    劳斯特改变了做法,要解决这事,不如去赚钱。有了钱,他自然就是个条件优秀的求婚者了。

    秋天的时候,他到荷休塔因去做牧牛的工作。牛只得先集中在荷布罗,然后赶到伊塞荷乌的市集去卖。这种工作的收入很不错,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职业,旅途中也令人心旷神怡。

    这些牛郎,不分昼夜,都挥动着鞭子吆喝牛群,走过好几个陌生的村落。绵绵霪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一路上都在淋雨。到了晚上,行在雨中,路都浸在雨水里,牛一步步慢慢踏过,牛郎的木底长靴要涉过田间,那是十分困顿的旅程。在黑暗中、有的牛迷路了,又有的掉进水沟里,有的跨过土堤,有些到处狂奔乱跑,牛郎们都得把这些离队的牛一一引回。这些牛郎,以前都曾在农家工作,是群快活的年轻人。到了晚上,他们在黑暗的夜色中唱着歌,或互相喊叫,结果每个人的声音都嘶哑了。不论白天或夜里,他们都不断地在赶路,满耳都是牛哞哞哞的叫声,和牛蹄行走的声音,以及牛尾赶蚊虫的声音。一天中,总会去找个客栈休息一番,喝喝烈酒,睡在新鲜的稻草上。

    一晚的深夜,牛郎们在斯卡纳波亚北方一家旅馆落脚,牛群也被带进园里,四周都用很长的绳子围了起来。

    还没到达这儿之前,劳斯特已经疲倦得有些走不动了,但他还是挥动着皮鞭,或用脚踢着牛,把工作做完了,他才朝旅馆走去。正是又饿又倦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双方互骂的话都相当难听,接着就是一阵尖锐的喊叫,他马上循着声音的方向跑去,看到旅馆门前躺着一条黑影,就在这时,旅馆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有一个人提着灯走出来。闪耀的火光,照了照积水和泥泞的地面,只见在泥泞地中央,有一个赶牛的伙伴躺在那里,剧烈地抽搐着。他被一柄大刀插到喉咙里,鲜血从那儿汨汨地喷了出来。

    劳斯特抬抬头,听到远处泥泞的路上,有个穿长靴的人,啪啪啪啪急速逃跑的声音。想必那就是凶手,打算在黑暗的夜色里潜逃而去。

    那个倒在地上的牛郎,在抬到旅馆时就断气了。为了这桩命案,每个人都免不了嫌疑,受到盘问搜查。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劳斯特就从稻草堆里偷偷逃走,也把工作放弃不干了。他朝着回家的路走了两天,又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劳斯特和凯伦又像过去一般。耶斯·阿纳逊认为诸事都很顺心,也就放松了监视,表面上仿佛变得开明了些。他满心想为凯伦找一个好丈夫,对身边的人倒留心起来。

    11月,这三个人都到教堂去了。

    那时,凯伦和劳斯特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两个人躲在教堂门后说话,耶斯·阿纳逊却不知情。

    到下一个星期天,凯伦一个人到教堂去,这也是经过耶斯·阿纳逊同意的。

    她和劳斯特谈了很久,接着两人沿着河流走下去。

    星期一的黄昏,有人看到他在过桥之前,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走着,如此走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他来到了凯伦的家门前。

    耶斯。阿纳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正点着蜡烛用晚餐。他听到妻子在厨房里,把泥炭放在藤上敲打,那声音一声声地传来。烛光映在窗玻璃上,黑色的窗帘挂在窗子的另一边,因此从这头看去,窗子就像黑板一样。

    突然,一阵叩门的声音,耶斯·阿纳逊朝门那边一望,站在那儿的,竟是劳斯特,他推断挂钩,闯了进来。他看他的眼神好奇怪。

    “你这一穷二白的浑蛋!”耶斯·阿纳逊气得蹦起来。“你敢坐下来,你敢?”

    就在这时,劳斯特把藏在身后的武器亮了出来。他手上握着的竟是把利斧!

    耶斯·阿纳逊大吃一惊,脸都吓僵了,他走过餐桌和椅子之间——一直目不转瞬地看着那把利斧——他迅速地想推开厨房的门,可是在这瞬间,猛受一击。原来他的妻子早就拿着搅火的棒子站在黑暗中。

    “啊!上帝啊!”耶斯·阿纳逊狂喊叫,用双手掩着脸。

    劳斯特顺势抢上前去,用斧头的背面,从斜侧打到他的脸上。受此一击,耶斯·阿纳逊脖子往下一垂,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耶斯·阿纳逊摇晃着,一边还呻吟地叫着,他垂着头,挣扎地跑到门口,猛力把门推开。在外面黑暗中站着的凯伦,早就拿着一把锄头,一举就挥中了耶斯·阿纳逊的下巴,劳斯特举起利斧,朝着他的后脑就是一斧头。

    耶斯·阿纳逊在门口几乎要倒下来了,口里还微微地呻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身子终于倒了下去,扭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动了。

    劳斯特放下了斧头,跨过了尸体,朝凯伦那边走去。他的右手,放在她的裙下,抓住她一条腿,左右搂抱住她的脖子,把她抬了起来,很快地朝屋里走去。

    耶斯·阿纳逊的妻子,慢慢地从厨房踱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丈夫,却没走近尸体。她拿出铗子烛芯,客厅登时变得明亮了。

    这把铗子——她仍站在那儿,手上依旧拿着铗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仿佛感到神对她说,铗子的尖端,就是该刺进耶斯·阿纳逊的眼睛的。那个念头,一直在诱惑着她去下手。她一直想这该是命中注定的事。

    可是这事并没发生。到了现在,再做什么也都一样了!

    她一直在深思,不久就把铗子放在烛台的台盘上。

    在好长好长的岁月里,她的心情一直十分激越,这下子,终被解放了,内心充满安详喜悦。她此时感到十分虚脱,看看餐桌旁的三角架,那儿放了一本赞美诗,她伸手拿起,跪在椅上念了起来。

    门还开着,可以通到走廊的的暗处。蜡烛像水滴般微弱的火焰变成黄色。老妇人的头巾,覆盖着老妇人的脸庞,脸上一片阴影。她看着赞美诗,有时只是张嘴念念,有时低声轻读……

    第二天,三个人全遭逮捕,被押解到荷布罗。这种杀人的方法非常残忍,又没毁灭尸体,所以审判很快就下结了。三个人也无意隐瞒一切,供认不讳,结果劳斯特被判死刑,母女二人被判终身监禁。

    在宁静的一月里的某一天,放眼是一片银色世界。在葛洛布里的旷野中,劳斯特被斩首了。附近居民,都好奇地集拢来,想看行刑的场面。

    劳斯特在执行前几小时,精神一直很不稳定,一直在哭泣——待头一落地,混在人群中很前面的地方,正是他的父亲尼尔斯,他连忙拨开人群,走到断头台的旁边。这个老人穿着未染色的粗毛毛衣,带着已经变成黄色的毛毡帽。他也上了年纪了,身子微微发着抖。

    老尼尔斯的脸上,稀疏地长了点白胡须。他对法官平静而恭谨地问道:

    “我可以把孩子的木鞋拿回去吗?”

    死在断头台上的儿子,他的木鞋,仍是全新的,而且周围还牢牢地钉着坚硬的钉子。依惯例,这只鞋子该给执行死刑的帮手的。睡觉在卡比农场工作的年轻人,仍按照古老的习俗,在除夕那天的晚上,跑到外面,用尿壶敲打各户人家的门,并在门前徘徊。这群人已被好几家请去喝酒,大半都有了几分酒意,此时,又想去造访山岗那边的农场。

    住在湖畔农场的年轻人,他们心里有一股旧恨未消,所以他们也想顺道解决此事。去年除夕,到那边农场干了一桩很无聊的事,结果被狠狠地还击了一顿,弄得这伙人颜面尽失。说来,就是他们在那时干了一场没来由的恶作剧。那时,正是傍晚时分,由于正逢节日,农场的人们都停工休息了。那时,大家正围坐在晚餐桌上,享用着甜粥,气氛安和愉悦。就在这时,厨房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装满砂的染锅(染布用的锅),霎时被掷了进来,不偏不倚就飞落在桌子的正中央。锅子里的灰,顿时飞扬得满屋都是。农场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不断地咳嗽,顿时还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一阵子,他们都—在灰砂中盲目地走来走去,后来,才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们当然不可能把那些好促狭的年轻人招待到家中,拿出酒食招待他们。不仅不预备招待他们,倒还找出了长鞭链枷,把自己武装之后,出去追逐那些促狭鬼。那些促狭鬼把锅子扔进去之后,早就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开了。可是农场主人的儿子们,毫不放松,尾随在后,到处追赶。这些儿子的脚程,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快。那些年轻人一路奔逃到湖畔时,眼看着就快要追上了,这会儿可真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情急之下,就跳到湖里去了,看来除了水遁之外,是没有退路了。这些促狭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穿着长靴,有的是有木底的长靴。他们知道,在这个除夕夜的晚上,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至于农场主人的儿子呢?只穿着袜子,趿着木鞋,没法子到湖里去,只是尾随着年轻人的方向赶去。这些农场主人的儿子,天性爱好安逸舒适的生活方式,索性就以逸待劳,在湖畔一站几小时不离开,他们优哉游哉地采取了这种持久战。这晚像要降霜的天气,寒意逼人。躲在湖中的年轻人,水已浸到木靴上面,那股寒冷,愈来愈难以忍受。

    农场主人的儿子们,不时地用鞭子和木棒击打水面。他们一方面是要打发无聊的时光,一方面要想暖和身体。那想到,激起的水花,经风一吹,竟吹到那些好促狭的年轻人身上,这么一来,这些人连衣服都湿透了。他们火了,提出抗议。可是农场主人非但不表示同情,还拣了些大石头和土块,拼命掷过来。来,转瞬之间,这群年轻人已是浑身湿透,气得骂起人来了。农场主人的儿子,倒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逼得躲在湖里的年轻人,不得不提出休战的要求。从此以后,每逢年节,这桩趣事总被大家拿来当笑柄。

    今年,可要好好报复一番,非洗雪前耻不可。这些在农作的年轻人。都是很爽朗杰出的。其中有一个人,想出一个要彻底羞辱对方的计划。这些生性快活的年轻人,听了都笑弯了腰,拍手叫好,决定付诸实行。

    如果要明白这个玩笑有多有趣,首先得了解住在山岗农场那些人的特性。这个农场位于卡比湖的北方,几乎和外界隔绝,是个完全独立的老农场。很早以前,虽然有一个旧农村,可是比这农场更偏西方,现在已不存在了。只能看到农家前面,篱笆围绕耕地的遗痕,以及生长的野玫瑰,那些发育不良的西洋李树,倒是长得又密又高,更有种橄榄的土堆。湖东侧的卡比村,是个近代化的村子。就人们记忆所及,自从道路打通之后,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但在山岗上农场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愿离开祖先的土地,认为那是可耻的行径。他们深爱着那古意盎然的住宅,仍然严守着古老的习俗,这些习俗其实早就不合时宜了。他们过着闭关自守的生活。热闹的新式街道,以及卡比村的新思潮,都没让他们发生兴趣。这个农场的主人,生活得也很富裕。

    山岗农场的人们,酷嗜睡眠,因此动作也变得异常迟钝。这种癖好,简直变得像谚语一样。在他们的农场里,只要一有机会,就沉沉入睡。反正儿女众多,所以也无需另雇用人,自己的人手就足够了。遇到不得不做的事时,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打哈欠,然后像蜗牛般缓慢的动作,戴起无边的帽子。走路的时候,头上还沾着床上的稻草和被子里的棉絮。头天晚上睡太晚了,现在还感到浑身疲倦,像是冷得受不了,必须不断地摇动着身体。他们像刚从半昏睡状态中醒来,爬行似的慢吞吞地走着。他们真是太疲倦了,心里一心想的,只是睡觉的事。若遇到有人站在那儿和他们打招呼,寒喧几句,他们只好强撑着睁开眼睛。他们这才睡醒,连自己这会儿站在哪里都还没弄清楚。坐在餐桌上吃东西时,也是在半醒半睡中吃下去的。白天不得不到农田去工作,或是要有其他非完成不可的工作时,他们做起来就像是在经历一场噩梦似的。

    到了夏天,农场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大家都出去晒太阳。不管是什么地方,阳光强不强,总之,大家倒下来就睡。农场的主人把头靠着墙壁,舒展着四肢,一个儿子睡在放磨刀石的角落,另一个儿子躺在马车里。第三个儿子,全身躺成十字形,正在仓库的门槛上睡觉,好像连再走几步,连进去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似的。男人们是如此睡着;妻子和女儿睡在屋里,眼睛上停着成群的苍蝇。

    农场人们穿的衣服,到了夏天,有一边都褪了色,就是因为在睡觉时,这一侧总是向阳的。在身体上,他们看来也和别人有些不同,因为他们实在是睡得太多了。农场主人的耳后,长了好大一个肿瘤,这个瘤就在睡觉的时候生的。他的妻子,在脸的一边也肿得很厉害,这就是因为他们在睡觉时,脂肪就沉积在身体里最舒服的位置上。孩子们,竟在耳际和头额,也长出了头发来,这可是异相。而旁人却说,这是发财相。这也是因为觉睡多了,头发像田中没人管的杂草,随处乱长。这些农场主人的儿子们,个子长得高大健壮。可是单单就把马车驾在马上这一动作来说,他们就得做上一小时。他们压根儿就想不起来,该怎么把马车驾在马上,结果只好把马解开,抛下工作,重新去睡觉。打雷下雨的时候,他们把铁锹插在地上,下颏放在铁锹的柄上就睡觉了。农田附近,到处都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只要睡意一来,就可以到最近的地方去睡。

    这些住在农场的人,本身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很落伍,看来恹恹无生气。他们的农场和农具,样样都显得残破不堪,动物也是无精打采。建筑物陈旧得像是史前时代的遗物,粗土涂成的墙壁,屋顶低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他们的犁,尚是木头制的,还有一些在别的地方早已不使用的旧农具。不过,他们倒把短柄的半圆形镰刀,改成了长柄的镰刀。对他们这种天性疏懒的人来说,使用短镰刀,实不若长柄镰刀来得省力。他们若要使用新农具,做什么都会显得很笨拙,因此也就厌弃不用了。农场里养的动物,也是又老又瘦,也长不出什么毛,牛也挤不出奶,流出的仅是水。劣种的马,长得又瘦又小。可是农场的人,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仍对现状十分满意,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他们都不是难以取悦的人。主妇用一个很大的锅子,煮着灰色的黑麦粥,这就是他们一成不变的食物。数百年前,他们一贫如洗的祖先,过着奴隶般的生活时,就是吃着这样的食物;到了现在,他们仍然沿袭了这种吃的习惯。山岗农场做的黑麦粥,又稠又硬。母亲只要往墙上一扔,马上就会黏在墙上,传说有时家人就吃黏在墙上的粥。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祖先吃得竟是这样的黑麦粥,一定不能了解,为什么农场的人们又这么爱睡觉?为什么对明天没有强烈的希望呢?

    后来,晨场主人的大儿子,服役期间成了国王的侍卫。结果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要从头说到尾的话,那可真说不完。在军中检查,叫他脱下衣服,他就哭了出来。打从他入伍的第一天起,就为这无法解脱的悲伤消沉,他就这么打不起劲,无精打采,一直到退伍那天为止。他退伍的理由,就是得了不治的精神恍惚症,还有泪腺也出了毛病。其他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得服役,想来就不住发抖打颤。农场的孩子们,因此总成为别人的笑柄。去年卡比那群年轻人落到湖中,差一点儿冻死。农场主人的儿子,发挥了空前绝后的忍耐力,尽管全身冻得发抖,他们还是坚持到底,守在湖畔。因此这些年轻人,更觉得这份羞辱,是非报不可的了。

    当卡比这群年轻人来到湖的对岸时,山岗农场上的灯火依然亮着。现在开始行动,似还嫌早。他们正巧经过一栋孤立的房子前面,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一个叫做玛莲的老寡妇。为了排遣时间,他们就奏乐给这老寡妇听,老寡妇非常欢喜,想不到这群年轻人仍记得她。她因而到外边向他们致谢,并道声恭贺新喜。“进来坐坐如何?我这房子虽然狭小,但在里面坐坐倒是顶暖和的!”房内的书桌上,正摊着一本书,书上还搁着一副眼镜。

    “啊!真不凑巧,没什么东西好请你们这群可爱的小兄弟!”一干人进了屋后,她突然放声说:“真是蓬荜生辉。像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住的地方,如今也会有人造访,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不客气!”有个带头的年轻人说道。“我们带了瓶烈酒来。老婆婆,您这儿可有面团吗?”

    “面团?难道你们要把面团当做下酒的菜吗?”

    “当然不是的,玛莲!我们想要一些很柔软的面团!”

    “哦!你们想要面团?”玛莲像洞察了他们的心思。得意洋洋地笑着说:“你们可是要恶作剧?这真让人吃惊!好!我给你们面团,可是你们打算要玩弄谁?又要去黏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年轻人不愿回答,他们认为应当绝对保守机密,故意略而不提。玛莲婆婆其实有很多的面团,不过已经干变硬,而且产生了裂痕。“我再加点水热一热。”玛莲婆婆也变得兴致盎然,神采飞扬地说。“啊!那可真好!”年轻人等待面团变软的同时,一面又喝着酒,把烟草放进烟卷里。

    “不知杂货店是否还开着……”带头的年轻人沉吟地说道。

    “这会儿店铺哪还会开着啊!”玛莲婆婆断然说道。“早就打烊了哩!”

    年轻人思索着该怎么办。

    “玛莲婆婆,你这儿有纸吗?我们需要纸!”

    “有啊,你们要多少呢?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恶作剧啊!”

    “我们需要很多纸,倒不是用来写字的!”

    “啊!我这儿有一些,你看看!”玛莲婆婆热心地大声说道。于是她从抽屉找出各式各样的纸,有的是小火柴盒上的贴纸,还有些是被小心拆开熨平的纸袋,以及一些写字本的纸等等。玛莲婆婆把所有的纸都给了他们。尽管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是她也算参加了一份,于是她向年轻人使了个诡异的眼神。年轻人仔细地考虑过这些纸够不够用。大家想,最好把这么多张零零碎碎的纸互相粘牢,变成一张很大的纸较好。现在面团也煮软了,年轻人开始非常慎重地着手这项工作。玛莲仍旧站着,她着迷地盯着看。不久,她也猜到了八分,这么大一张纸,可能是要用来干什么的,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她很清楚,不说破更有意思。她不禁蹲了下去,心情像要克制某种搔痒般地愉快。她紧紧咬着嘴,其实她上下两排的牙齿都掉光了,只是紧紧咬着两排牙龈。她简直快憋不住,一直尽力忍住笑,她从来就没有这样乐过,最后忍不住倒在椅子上。

    这时,年轻人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走了出去,看看山岗农场的灯火熄了没有。有个人出去嘹望,回来点头默示。这一群年轻人,意味深长地向玛莲婆婆道了谢,祝她晚安。玛莲婆婆也不多言,相送到门口。等年轻人一走,这个孤独惯了的老婆婆,一面关门,一面纵声大叫了起来,就像报晓公鸡的叫声一般,年轻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一行到达山岗农场时,已经是一片黑暗沉寂了。一家人在里面都睡死了,恐怕只有用炮轰才轰得醒。虽然如此,这伙年轻人还是十分慎重其事地在进行他们的工作。他们整整细想了一小时,不慌不忙地开始这项工作。他们的工作,就是要把正房的窗户,全部用纸粘上。他们准备的纸,倒是绰绰有余来粘这些窗户。还好窗户不多也不大。面临庭院,有两扇窗。靠种橄榄的窗口,有一扇小小的采光窗户,一共也没几扇。他们糊得非常周密仔细,每一道缝都注意到了,不让一丝光线能射进来,最后连钥匙洞也没有疏漏,全糊了起来。这些工作做完之后,他们忍着笑,蹑手蹑脚,一溜烟地跑掉了。

    由于是除夕,山岗农场的人们倒是睡得很晚,睡到元旦还没醒,一直继续睡。对他们来说,一直睡下去,真不是难事。就算没有村子年轻人的恶作剧,他们也会一直长睡不醒的。到了元旦那天下午,他们一个个才醒了过来,仍然睡意深浓。一个个东张西望,四周黑得像坟墓一样,他们也就没有起床的打算,以为还是半夜呢!心中虽然有些纳闷,又转个身继续睡着了。元旦那天过后,又是第二天的傍晚,农场主人再度醒来,觉得这一觉好像睡得比平常的还要长,他想到门口看看,是不是快天亮了。这时外边的天色可真暗了下来。他所看到的,是个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天晚上。当下他想,可能是自己把时间弄错了,所以又再度回到寝室去。这时孩子也打开旁边的门,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道是几点钟了。当父亲的,摸了摸时钟的针,说七点刚过。在冬天,早上的时间和夜晚的时间正巧相符。

    “很晚了是吗?”孩子咕哝地说道:“我怎么睡也睡不着,恐怕是病了。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是吗?”为父的像要安慰他们地说:“别扰我的瞌睡,你们再试着去睡睡看。要真是病了,天亮了再带你们去看医生。”

    这么说完,农场主人又再度爬上床去睡觉。他自己也奇怪起来,真的是饿得有些发慌了,继之想想,恐怕是心理作用吧。这时他的妻子也醒了过来,当她的丈夫爬上床时,她只是打了一个呵欠,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这家人又沉沉入睡了。

    有一个老牛郎,在除夕那晚,住在山岗的农场里。他很喜欢这个自古以来,就保持得一成不变的农场,所以,农场的人们,也十分热忱地款待他。老牛郎是在除夕的傍晚到达的,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之后,他说要答谢这一家人的厚意,要唱首歌给他们听,然后他就被引到一张可以折叠的床上去睡觉。所有人都入睡了,他也安然入寝。等到农场主人摸着钟想知道是几点的时候,这个老牛郎只翻了个身,喃喃地说了几句。等到大伙儿又再度沉睡后,老牛郎也继续睡下去,再没有喃喃呓语。

    可是,要那些牛不哞哞地叫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这方面,当然也要妥善地安排好。既然要好好戏谑一番,就要做得百密而无一失。卡比的那群年轻人,元旦那天,都留着看守着,注意农场的烟囱有没有冒出烟来。他们的计划算是成功了!这些人在任何细端末节都没有忽略,他们特地到农场去,把牛都给喂饱了!在这节骨眼上,要是遇上牛吵闹起来,可就坏事啦!

    山岗农场的人,甚至没翻几下身,又睡着了。第二夜又过去了,他们才再度醒来。这会儿头脑变得特别清醒,肚子也饿得慌。老主人起床来,摸摸时钟,正是八点。这时是白天了,他想他只是又睡了一小时。孩子们睡足了,一个个变得精力充沛。时间流逝得这么慢,倒很令他们困惑。他们大声地学着猫叫,同时在黑暗卧室的床上,没来由地嬉笑戏闹。女孩子们,在棉被里踢着脚,学着年轻母牛的叫声。老牛郎这时也醒了过来,变得精神奕奕。睡在折叠床上的他,一会儿朝左翻个身,一会儿朝右翻个身。他原先哼着歌自娱,结果愈唱愈大声,慢慢地像是要唱给别人听似的。他不时地咽咽口水,满足地用舌头发出声音。农家的孩子朝着他大声喊叫,央他多唱几首,他都想不出该说什么话答他们。他一直认为。此刻该是要沉沉入睡的黑夜。这些大个子的孩子们,在黑暗中愈来愈不顾及颜面,说些口没遮拦的笑话,引人发噱。

    “安静点!”农场主人进入寝室的门,对孩子们下令道。“虽然是个喜洋洋的元旦早晨,可是也不能这般胡闹的!”

    孩子们乖乖地静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做父亲的清醒了些,就拍拍睡在身边的妻子,完全忘了孩子就在邻室,他说:

    “我肚子好饿,又渴得很!”

    话刚说出,邻室的孩了也嚷了起来。但是,这个农场主人的妻子,向来是很冷静的,她想老家伙今天脑袋可真有些不对劲。“先静一静!”她说道。隔了一会儿,她却听到邻室的孩子们,悉悉率率地偷吃起东西来,被惊动后就一跃而起。她一向不准孩子去吃挂在屋里的香肠和羊肉。这时孩子一定去偷了吃。她突然想道,结果还真没错。

    “你们真该难为情!”她真是气不过,大声地叫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竟躺在床上吃起火腿来了,你们真该羞愧!”

    邻室床上的孩子,羞愧得安静了下来。农场主人的妻子,依然还坐在床上,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胃空得很,也变得好想吃东西。她又想到:“刚才那老家伙也在叫饿……今天是元旦,早点在床上吃早餐,应该也不为过……”她和丈夫商议了一会儿,就摸着黑,走到厨房去,搬了很多点心和麦子做的食物回来。在厨房里,是太熟悉了,她甚至不需点灯,摸着黑走来走去,已经很习惯了。于是她转了桶栓,把圣诞节时喝的啤酒,倒进一个大玻璃杯里,端着食物又走了回去。现在躺在床上用餐,说起话来也更是逸趣横生。叽叽咕咕地在床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愈说愈有味,从来没有一个早上,像这样惬意过。大家都在说,这个除夕夜的夜晚,可真够漫长的了!这时又想起来,还说些互道恭喜的话了。现在大家都填饱了肚子,女主人又允许各人可到贮藏室去,拿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大家光着脚,摸着黑,抱回了一大堆的面包、干酪、肉类,睡在床上大吃大嚼。火炉里已经没有火了,大伙儿瑟瑟地发抖。有个女孩子起来了,想到隔壁房间的火炉去取火,可是其他的人都嫌麻烦懒得动,没一个人跟着她去。吃饱喝足之后,想到室内的温度要变暖,可还需要好久,索性又打起瞌睡来,这一睡又一直睡到傍晚。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他们再也睡不着了。孩子们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黑暗的寒夜中。他们看着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才会亮,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漫漫长夜。农场主人也披衣而起,走到外面喂饲料给牛吃。牛刚吃过饲草,正卧在那儿反刍,看来精神挺好。马儿们也吃得饱饱的,显得十分温驯。只是,车箱里的饲草,显然只剩下一点点了。农场主人心下纳闷,可是这种事能对谁说呢。“像有小妖精暗中做了事!”他当然不会把这话向人提及。

    夜色深浓,除了回床睡觉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事好做。孩子们再也无法入睡,央求要点起蜡烛来。这家人也不信教,就坐在床上玩扑克。可是做母亲的却没答应。“有什么理由非点蜡烛不可呢?”

    但要孩子们静静不动,他们可耐不住!他们精力过盛,一个个睁着双眼,躺在黑暗的床上。其中有一个,恣意地摇着屁股,其他的孩子也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跟着学样,哈哈大笑地摇动着身子。老夫妇两人,虽然责备孩子,不该做这难看的样子,可是自个儿也忍俊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女孩子也躲在棉被里哧哧地笑,笑着像从地层下传出来似的。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笑声压都压不住,爆笑了起来。尽管没什么好笑的事,却也笑得乐不可支。养精蓄锐之后,一个个心花怒放。大伙在床上谈天说地,哈哈大笑,或在棉被中滚来滚去。他们自己都迷惑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发泄不完的精力呢?他们像稚龄的孩子,在一旁互相扭打,像巨人一样哈哈大笑。女孩子互相哈着痒,像刚嗅到初春气息快乐的小猪那样,兴奋地喊叫着。这时大家都感到喉干口渴了,就把好喝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想出新的花样,好把这可怕冗长夜晚的时间打发掉。

    老牛郎也和大家一块笑闹着,他很积极地参加这场喧闹。首先,他高声唱了一首小曲,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首歌。换了是平时,只赏一个铜币,或是抽了半截的香烟,他是绝对不唱的。这首小曲是很猥亵的,在黑暗中唱这种歌曲,倒是顶合宜的。这首歌使大家都很开怀,孩子们笑得开心死了。屋子里除了笑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然后,由老牛郎又出了谜题给大家猜。这谜题挺有意思,答案摆在眼前,可是却怎么也寻思不出。这个老牛郎虽然残废了,身体却很硬朗。他躺在折叠的床上,长年在黑暗中四下比画。他简直没休息,滔滔不绝,一股劲儿地说下去,却不笑出来。他大声地说着,十分引人入胜。他那声音,像和着琴弦,行在长着青苔的牧场上,嘴里都没牙了,舌头长满了泡,嘴边长着胡须。嘴里像个黑黝黝的泥炭坑,汩汨地流着泉水那般的感觉。

    不久,老牛郎发现,他的天才在这儿似乎无用武之地。孩子们只管笑闹打诨,却不怎么去注意他了。他只好闭着嘴,躺在床上。就像铁匠在打铁之前,先开了鼓风机,把空气送进炉里一样,呼噜呼噜地吐着气。他想,现在不该在言语上开玩笑,要有动作才行。所以老牛郎就在床上躺了好久,并一直寻思要怎样促狭一番才好。这时,那些孩子还在床上发疯笑闹,滚来滚去,简直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人去想,这个老人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究竟在搞什么鬼。这时,倒听到他像山羊般地叫着,同时朝四处摸索一通,他那双大手,竟在屋顶下的洞穴中,抓到了一只麻雀。他十分兴奋地抚摸着那只麻雀,大步地走到孩子那儿,把麻雀扔到了他们的床上。

    麻雀啪哒啪哒,四下飞来飞去。孩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到处惊叫。这时,又发现棉被下也有东西在跳。原来在黑暗中蹦跳的,是睡得饱饱的、精力充沛的猫,它躲在棉被里,却要跃起来捕麻雀。女孩子们叫闹着,这才从惊慌中定下神来,笑倒在床上。麻雀在这暗得像墓中的床上,从这角落,蹦到另一角落,落下来时,发出像锤子一样的声音。猫伸出十个利爪,在后面追捕着,猛不防一头撞上了墙壁。孩子们好不容易把猫逮住,一面大声喊叫,简直把猫脖子都快抓断了。孩子在黑暗中,把猫抱进棉被中,紧紧地搂在怀里,热切地爱抚着。猫气得奋力一跃,像个爆发的火药桶,气得喵喵叫,张着嘴就要往上扑。孩子们笑得肚子都痛了,女孩子也喊叫得声嘶力竭,结果反而像受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一样,兴奋地长叫不已。这时,老牛郎又驼着背,重新回到床上睡觉。他也想加入孩子们疯狂的笑闹,仔细考虑之后,就用温柔的声音,模仿鸟叫。那声音像下露的五月傍晚,布谷鸟躲在树叶后面休息,一面发出咕咕的叫声。他幻想自己是只布谷鸟,他简直被自己幽静绝妙的叫声陶醉,好像觉得自己也在晶莹的露水中,声音也安然地止住了,就像此时已是夜色四合的时候,叫声也自然地戛然而止。等到众人转醒时,布谷鸟又要唱出新的呜声。那种声音,会让人想到蒙咙睡醒的早上,阳光懒洋洋照进来的那种感觉。他吹着口哨,那声音是非常奇异而吸引人的。这时,他那只长手,像妖精一样,在黑暗中到处摸索着,一边回想着自己的年轻时代,心中涌出各种回忆。尽管往事不再,可是都是他最珍贵的记忆珍藏。像和风吹进了心坎,他的心又变得年轻了,他像永不停止地学着那动人的鸟声,自己完全忘我地在倾听着。终于,他沉寂了下来,睡在黑暗中的他若有所感,此时他已浑然忘我,不知身在何地,今日何夕。

    其他那些孩子,被那只麻雀逗得开心极了,现在又想找些新点子来寻开心。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疯过,尽管没什么好笑的事,他们也可以笑得东倒西歪。不管那些玩笑有多下流粗鄙,只要有些乐子,可以痛痛快快地疯一顿。有一个孩子疯狂地纵声乱喊,这该是他们应有的专利,能这样没天没地地疯狂笑谑,真是太招笑了!他相信这股欢愉的力量,也会使他平日生活,更加有活力。

    孩子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表现了他独具的才能,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又是另一种形式。他溜下床,踩在铺着地毡的地上,学着老牛仔走路的样子。他弯着一只腿,用绳子绑起来,然后在黑暗中拖着一只跛脚走来走去。他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沉浸在自个儿的游戏中。坐在床上的农场主人,大谈特谈卖牛时使的诈,说了很多令人吃惊的事,可是却没有人去听他在说什么。他自说自话,简直高兴得就像乐到骨子里一般。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高兴。过去他从来不提这些生意上的行径,装作没那回事一样。现在浴在黑暗中,他觉得就算透露出那些卑鄙的心思,心中仍然泰然自若,不以为耻。只有一个人,没参加这疯狂的吵嚷,那个人就是农场主人的妻子。她可得费心去一一制止全家人这疯狂行径,况且,这使她感到自己威严受损。她躺在床上,也不参与他们的喧闹,反倒惊讶地发觉了许多她没想到的事。她是从没有过过这样奇异的一个夜晚。身边的丈夫,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些孩子也让她无法理解,他们像摆脱了她的缰绳,恣意而为。她还是第一次听过人需要快乐这样的话。现在,这些孩子可真闹得锣鼓喧天,像尝到甘露那般地愉悦,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尽情过。

    农场主人的妻子,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似乎担心自己在农场的权力已经发生动摇了。目前也只得忍耐,紧闭着嘴,以后可要好好想办法,一点一滴地恢复以前的权威。至于那个绝顶快活的丈夫,将来也要把他从云端上拉下来。否则的话,她只有每天躲在床上,暗暗淌泪。她当然也要为将来的事设想一番。

    这时,谁也没去注意,有一个人默无一语,众人个个都乐不可支,像上了九霄似的。

    这些人喧闹逗趣,笑得岔了气,都直不起身来,玩得神魂颠倒。这农场的人们,认为这么欢乐实在是太美好了,简直不可能是在人间能享有的。那是一种山动地摇,蕴蓄无限阿斯神的力量,来迎接新年,更肯定了生命的意义。

    在元旦的早晨,睁开眼睛醒过来的,只有丹麦的贺鲁卡。

    他们感到这回醒来的确不早了,几乎已近中午了。穿戴整齐,就准确到教会去,可是那儿却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想,一定是自己来迟了。教会的门不但开着,而且还上了锁。关于这点,他们怎么想也想不通。

    卡比的那些年轻人,在这时突然出现了,这些家伙是最爱管闲事了。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天是元旦,可是对方却说,今天已经是1月3号,所以也没有弥撒了。卡比农场的那些人,看到山岗农场两三天来都没有炊烟,可还真吓了一跳。他们有意要把许多事向对方说明;可是山岗农场的人,再也不想看到卡比农场这些人的脸,推说要回去了,一时再也没勇气面对那些人,急急忙忙道了再见。他们全都变得沮丧消沉;急忙往回走,一想到别人早就过完年了,不由得头昏眼花,山岗农场的人们,再也没有人会有欢笑的心情。他们才转过背,就听到那群年轻人讪笑的声音,他们觉得这些人可真是无礼极了。

    回到家,检查了一番窗玻璃,还留下一些面团和纸的痕迹,此外就再也没看到什么了。很可能在早上,就把糊的纸取下来了。事实上,那些年轻人,在1月2号到3号的那天晚上,把玻璃窗上糊的纸都剥掉了。在1月2日整整一天,都没看到农场里的人们有什么动静,心里不禁担心了起来,他们真怕农场这些人一直睡会睡死了。一想到他们或许真的就会睡死了!也不由得害怕心惊。所以又偷偷潜行到农场去瞧个究竟。结果发现农场里面的人,笑声四溢,吵得喧天价响。在黑暗中像开宴会般热闹。当下就把窗纸濡湿,整个扯下。

    从此之后,每到假日,山岗农场的人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在那静寂得好像要冻僵的每个晚上,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听着从湖那边的卡比农场传来阵阵的哄笑和欢呼声。西西儿临峡湾的一家农家,住了一个叫矮子安东的老人。头发都白了,生平还没结过婚。说起来,也怪他做事太小心,总是优柔寡断。他每次去相亲,必定会穿那双长靴去。在过去的四五十年中,有些寡妇,一个人要承担家计,家里要能多个男人,也好有个帮手。像这样的女人,也有好几个想和他结婚的,可是……

    1864年战争结束后不久,矮子安东下定决心要结婚了,婚事都快谈妥了。

    他没有理由不娶这个女人。这个寡妇不但健康,而且整洁,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只有她住的农家,距沼地太远了些,所以载在车上的泥煤,有一半都在途中失落了,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

    这个寡妇的家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仆,他就是矮子安东的外甥,也唤做安东。

    很久以前,矮子安东有个弟弟,到哥本哈根去打天下,结果在那儿,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或许这都是事实。那时住在峡湾的人,多是捕鱼为生。规模较大的农家,住的是石砌的房子,屋顶像金字塔的形状,上面覆盖着稻草的小屋。农家里的人们一次熏制了很多鳗鱼。在那时候,每个年轻人都要参加捕鱼的工作,等到他们从父母那儿继承了房屋和土地之后,也要从事农耕。可是这些年轻的农夫,遇到了台风,就只有到陌生的土地去避难。缘于此,他们到了沙林克和吉田,有时候还会到更远的地方去。年轻人就把自己熏制的鳗鱼挂在货车里,一直运到拉纳斯去。安东的弟弟,就是个大胆的人,他充满了雄心壮志,热血沸腾,一心想出去见识见识。

    可是,过了二三十年之后,他却落魄地回来了。起初,他在哥本哈根的一家人家中当学徒,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干货店,又经营了一家酒店,他也会有过一两次赚大钱的机会,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对啦!当他回到老家的时候,除了带来一个孩子之外,身无一物。由于喝过量的酒,身体和脸都浮肿了起来。他的脸红得有些异样,或许这是和他过去某些事有关。

    人们都叫他哥本哈根人。回来的两年间,他住在哥哥家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喝着闷酒。有时面对峡湾饮泣。见到他这种情景,都相信他一定是有难言之苦的伤心事。

    有天早上,渔夫到撒网的地方去,发觉情况有异,以为一定捕到一条特别的鱼。结果,竟是那个哥本哈根人!他把自己挂在钓鱼竿上,像鲱鱼一样地吊死了!

    这么一来,矮子安东就再也不想结婚了,甚至把他那双长靴也收到阁楼里,任其放着发霉。等弟弟的孩子长大后,就当做自己的养子。认养的手续,就是在机器的一端投下钱,另一端就会有一份正式登记的所有权让渡书。

    这个孩子,干脆就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安东。当他二十岁时,已经长成高大傲慢的年轻人,下唇凸出。他很会做事,一有空就抽烟唱歌。参加年轻人的聚会,一定是玩得一身大汗,跳舞跳到翌日清晨。可是,一般人却并不喜欢他,他的个性是很残酷的。

    突然,矮子安东撒手西归了。侄儿继承了他的财产之后,就打算找个新娘。

    他在拉纳斯当骑兵的时候,第一个就被西西儿拒绝。向同伴学英文的安东,用英语说:“没什么!”他叼着烟斗,又到别的农家,想寻找一个新娘。他一路走到峡湾半岛的尖端,可是,却连番地被拒绝。不过,他却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

    这个半岛伸入峡湾,走到最后就没有路可走了。住在这儿的人,也和别地方的人略有不同。这儿大部分的土地,分别属于两个家族。这两个家族,世代居住于此,在血缘上也沾了些关系,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一个家族。不过,仍用着两个家族的名字。有一族姓马雪,另一族叫阿尔雪。这两家人都是富而有礼,从不和人争执,他们个性一向很平稳,但有时也会做出冲动的事。

    安东穿着新流行的胶底鞋,出现在每家农家的门口。最后别人都会暗示他,这儿没有一个适婚的女孩,想当他的新娘,父母也不能勉强她的意愿。

    西西儿之所以会拒绝他,倒不是讨厌他吹牛的那个样子,而是另有缘由的。西西儿是住在山岗那儿马雪的女儿,在她家北方,有一家姓阿鲁雪的大户,那农家有个男孩叫克利斯丁,是西西儿的表兄。两人私下十分倾慕,也曾有过你侬我侬的情话绵绵。这两人原本常腻在一块,现在却互相避而不见,这中间当然是有缘由的!

    西西儿的美貌,说得上是远近驰名,她也二十四五,也不算很年轻了。她是个黑发碧眼的美女,身材窈窕。当她低头钩针时,下巴简直要触到乳房上了,连她呼吸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可以感到她旺盛的青春活力。她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此外的时间,她都很冷淡,不是个容易亲近的女人。

    安东要向西西儿求婚之前,就把这事在好几个朋友面前张扬过,并大言不惭地说,现在你们只要等着参加我的婚礼就行了。结果压根儿就不成,安东又载着这些年轻人坐上马车,到渡口去,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了。安东一路被农家拒绝,就在渡口的酒店,喝了很多掺有咖啡的朋斯酒(就是把酒、糖、香料、蛋、苏打、热水混合在一起的饮料。)众人也都感受他的悒悒不乐。事实上,西西儿可没把安东放在眼里,听到有人论及她和安东,就一肚子火。

    然而,安东听到西西儿和克利斯丁两人感情有多好时,心情真是坏透了。他常猛灌酒,乱唱歌,大吵大闹。他怒冲冲地驾着马车,到处乱跑乱撞。矮子安东饲养了两头红鬃幼马,一直喂它谷类和大麦,现在养大了,前脚都受了伤。安东这种行径,根本不可能获得任何人的尊敬。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事情,说来和安东也扯不上直接的关系。那就是住在山岗那一带,有一户小农家的女儿怀孕了,据说婴儿的父亲正是克利斯丁,而克利斯丁也承认这是他一时的逢场作戏,并答应付给对方一笔遮羞费,每月是十克罗尼。这点钱对克利斯丁而言,算不了什么,看来这事很快就能平息了。可是这事被西西儿知道了后,掀得翻江倒海。就在他和那女孩的事被公开的第二个星期,克利斯丁像没事人似的,又来到马雪家中。这时西西儿就开始大声骂起他来,并羞侮他。他说,我们不是很快就要结婚了吗?并把农家女的事提出说明,可是西西儿却不睬他——“听说那个女孩子长得很美是吗?”——“她的脚好像很难看是吗?”——“老远就可以闻到她身上像堆肥一样的臭味,不是吗?”西西儿一边说着,一边笑道。她脸色苍白,露骨地表现出她的恶意。她把扑克牌放在桌上,为他们两人卜起卦来。在客厅的朋友们,不知该怎么打圆场才好。这是一种旧式的扑克牌游戏。先提出问题。如果出现了红心A,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

    “你们两人是在哪儿见的面?在客厅?在寝室?还是在床上?床下?”

    答案竟然是在床下。她不禁大笑了起来,其他的客人也忍不住开始笑。西西儿又继续卜卦,客厅里面完全静了下来——“你们是坐在让老鼠拉的两轮车上吗?你们可是住在临时搭的小木屋里吗?你们怎么在一起生活的?是互相亲嘴呢?还是互相爱抚?互相呵痒?还是黏在一块呢?”

    克利斯丁受着这样的侮辱,忿忿地坐在椅子上。西西儿得意地扬声大笑,那笑声真是可怕。克利斯丁站了起来,掉头而去。

    “喂!别忘了你的手套啊!”西西儿在后面大声叫道。“你总不能每到一处,就把手放在女孩子的腋下取暖吧!”

    这番吵闹,长久以来,都成了人们的话题,此外又加上了许多评论。

    此后没隔多久,西西儿和他的父亲马雪先生,打扮得很正式,坐着一辆漂亮的马车,打算访问好几家亲戚,他决定乘车到渡口,马雪先生又带了五头猪,打算顺路送到渡口的酒店去。

    马车刚刚停到渡口时,那个求婚受挫的安东,正满脸酒意,疯疯癫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看到那辆漂亮的马车后面,满笼的猪不停地蹿动着,心中不由得一惊。

    “喂!你们打算搬离这个村子吗?”安东一面打着酒嗝,一面问道:“你们的事,我可都知道。”他大声叫道:“可是为了那小孩的事吗?”

    “你不要那么傲慢!”马雪先生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口气却是严厉的。

    安东却爆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像大炮一样,响彻了整个走廊。接着,他踉跄地跑进了放马车的小屋中,爬上驾驶台,两匹红鬃马惊得浑身发抖。

    “怕什么怕,你们这两匹笨马!镇定点吧!”

    安东双手紧握着缰绳,“咴!”地一声,就把放在挡泥板的马鞭握住,高高扬起,猛一着鞭,这时马车就以飞快的速度,疯狂地跑了出去。

    马雪先生看了这样的情景,气得咬牙切齿。

    马车飞速奔跑着,车轮害怕地转动着,简直像要飞离车身。左边的后轮,不知是倾斜了,还是松了——整个马车,就像要急着赶到失火现场的跛脚乞丐一样。

    尚在酒店门外的西西儿,笑得直不起腰来。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车轮,一遇到了拐弯,再也控制不住,左轮砰砰跳了几下,就滚进了沟中。只听得“咻!”地一声,车子像被大风吹着一样,“轰然”倒了下去——安东被抛了出去,形成一个大弧形。车子已经倒了,仍被拖着跑。

    马雪先生一直站着那儿,闭着嘴轻咳了一下,突然惊叫起来!“糟了!”——说着就跑了过去。

    西西儿一直在笑,笑得岔了气,她踉跄地朝门口走了几步,等好些了,她又笑了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马雪和渡船船夫抱着安东,一道回来。他撞上了冰冻的地面,失去了神志。安东悠悠转醒之后,故意又闭上眼睛。顷刻之间,故意装做气绝的样子。这时,他的头正好放在西西儿的膝上。

    安东醒过来不久,西西儿严厉地用责备的口气说:“你那般疯狂的驾车,简直像飞一样!…‘西西儿,你不知道!”安东消沉地轻声说道:“我只是想忘却我的悲伤,这有什么不好呢?假如……”

    两人就再也没说什么了,因为这时马雪先生说要出发了。安东这时也恢复了精力,送他们到马车旁。马雪先生走到安东的身边,给他一枚钉子。

    “我和我们这些猪都过得很好。你最好少开尊口,免得说了什么话惹恼了我。记着!我可是关照过你这一点了!假如你敢再说一次的话,到那时候,我就要把你……”

    马雪先生锐利的目光,盯在安东的脸上,摆出一副要和他挑战的样子。

    于是,这对父女的马车就开动了。

    此后,克利斯丁约莫又去了马雪家两次,很温存地对西西儿说话,希望能和她重修旧好。可是,西西儿却径自走进了厨房,再也不肯出来,不愿和他交一语。

    复活节的时候,安东来了。他这回没有喝酒,表现得很稳重,再次向西西儿求婚,西西儿也慨然应允了。

    马雪先生知道了大为反对。但是他们还是在春天订了婚,决定一个月后要举行结婚典礼。马雪先生也无可奈何,只有依女儿的意思了。

    订婚宴后,安东和西西儿就圆了房,这是当地的习俗。当然,像马雪先生这么守旧的家族,绝不可能违反传统的。

    婚后的九个月,西西儿就生了头一个孩子。她小时候,呼吸常常很困难——有一半的原因是患了气喘的关系——现在倒是好了。

    结婚典礼的那天,安东又喝得烂醉,此后他更是没有一天不喝醉的。此外,他愈来愈爱驾着马车狂奔。还不到一个月,好几匹马的前蹄都给他弄伤了。他每天都和西西儿一块驱着狂奔,两个人都十分疯狂。有一次两个人都从马上摔了下来,可真是颜面无光。

    安东这种残忍的个性,愈发明显地暴露出来。参加宴会时,也是穷奢极欲,大家都以他为耻。他走到那里,就满面春风,滔滔不绝地大吹牛皮。年纪大些的男人,想到竟交了这样一位朋友,有的脸都红了,有的苍白地冷着脸。而安东,他简直像要发疯一样地炫耀自己的富裕,四处宣传。好在大家都知道他的根底,也能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

    西西儿也是一个虚荣的、神经质的女人。她对身受的耻辱究竟有什么反应呢?她的反应是十分异常的。她反而煽动自己的丈夫,用更粗暴的方式表现出来。似乎在希望他早点儿成为一个不能动弹的废物。她对她先生任何疯狂的行径,都能全盘接受,不但如此,还更要他火上浇油,最好弄得不可收拾才好。她还劝自己的丈夫,做出无法想像的事来。

    一天下午,安东还在寝室睡觉。因为前天夜晚,他参加酒宴并赌博,十分劳顿。这时候,西西儿走了进来。客厅的朋友,听到她在说话,可是说些什么,就听不真切了。不过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责备丈夫的样子。每一句话,就像抽下一皮鞭,又响、又冷、又严厉。好长一阵子,她充满了憎恨的声音,不断地在责骂她的丈夫。这时,听到了沙哑的叫骂声,和一阵争吵——叫声——和椅子倒下去的声音。

    这对年轻夫妇,既不善于管理房屋土地,对一般舆论也置若罔闻。夫妻两人行事完全南辕北辙,如果安东说“七”,西西儿就一定要说“十四”。他疯狂地驾着马车跑的时候,她就要放开缰绳。

    安东参加了邻村所举办的摸彩活动。他一口气就买下了两百克罗纳的奖券,旁边的人看了,简直吓得目瞪口杲。他醉得厉害,下唇不住地发抖,嘴角衔着烟斗,还流着眼泪。西西儿这时也站在她丈夫的旁边,混在人群中。她也像她的丈夫一样,不管奖券可不可能中奖,她都疯狂地购进。当她抽到一双木底长靴时,就欢呼地大叫起来。她站在那里,脸上冷汗涔涔,也不泄气。认识她的人,都为她变成这副样子感到悲伤落泪。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名誉,众人都为她扼腕是叹。

    两个人如此一掷千金之后,就坐进了马车中。抽中的一大堆废物,就堆在马车后面。但是,安东把那些抽来的奖品再度扬弃到地上。他一握紧缰绳,马就开始吓得发抖。

    马车开始在路上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车轮像是凌虚御风地划过地面。安东发疯地驾着马车,好像他已变成了魔鬼的化身。两人所过之处,路边房子的玻璃窗都被震得咣咣响。西西儿穿着镶着珍珠的黑外套,坐在丈夫的身边。别人简直无法从她那紧绷的脸上来了解她的心思。

    不过才一年半的时间,这两个人把偌大的房子、土地都卖光了,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人们多方推测,钱到底是怎么花完的。拍卖的时候,沙林克的人也来了。

    他们暂时住在一小户农家里,西西儿这时又生下了第三个孩子。

    但是,安东仍照旧喝着酒。大家认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疯汉了。人们想,他一直在毁灭自己,好像有一个人在洞里叫他,他拼命地在往黑暗的洞里跑。安东的头发朝上竖立着,他天生就如此。眼睛带红丝,颇像个有超自然力量的人在拉着他去,也很可能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住进小农家之后,安东就抛下妻儿,只身到史奇威去了。起初在码头工作,后来就每况愈下,最后成为躺在车站的无赖汉。西西儿已经带着孩子搬回娘家居住,这对她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侮辱。在史奇威的安东,又和一个女人姘居。

    没有一个人知道,西西儿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有人饶舌对她说她那卑劣丈夫可耻的行径,她就憎恨地瞪着那人,寒着脸,让对方像被刮了一巴掌般地愤怒;若要对她施以同情,她就放声大笑,任何人听了,都会寒到骨子里了。

    一天,安东突然回来了,也没喝酒,但这也不表示他有了多少改变。他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却像被海水冲上岸的人一样,全身浮肿,脸上像被鱼咬过一样。安东就和孩子一道玩耍,沉浸在父子之爱中,他流下泪来。

    第二天,马雪先生清了清喉咙,对女儿说——你们夫妻两人都住在这里可不大好吧!说这话时,西西儿一句也没再吭,两个星期后,她就举家迁出,搬到山岗一带去住。她在那儿,就以织布为生。把丈夫留在家里,给他一些需要的零用钱。安东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变成宽大、节俭的西西儿,每天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力排众议,不顾一切地嫁给安东。现在她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西西儿不知道冥冥之中,到底是怎么样的安排。她的任性,使她迷失了自我。西西儿只顾着和眼前的生活挑战,她也不去想将来的幸福。也许有很多人为她叹息,但她并不知道。西西儿并没有明确去想,人只能活一次,她从不去思考现在和将来的事。她自个儿对很多事都无法了解,又会有谁会了解她呢?

    日月流逝。

    西西儿仍继续织着她的布,她织的布已经有很好的口碑。她仔细理好横的丝,精细地一行行织过去。不爱说话的毛恩斯“现在的农人们,也讲究谈恋爱时,要有罗曼蒂克的气氛,像上流社会的一样!”嘉思汀如此说道。为了迎接圣诞节,忙着杀猪做菜。在圣诞的聚会中,是十分快乐的。嘉思汀也和其他的女人在一块儿。她戴着黄铜镜框厚厚的眼镜,从头巾上挂下去。她一面灌着香肠,一面回忆着年轻时的事。

    “现在的夫妻,表现得要比以前亲密多了,可以尽情地说心里话。在喜庆中,非戴着金戒指不可。在宽敞的客厅中,肆无忌惮地互相爱抚着,出外散步时,倾耳听着婉转的鸟声。现在的人们,看了很多像年鉴一样的东西。如今的牧师,也和从前的牧师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农人总被认为有罪,若不这么说,恩宠又有什么用处呢?况且,现代社会的人,变得更有人情味,这一点最好能恒久不变。换句话说,现代的人,也要比以前的人更能同情别人。现在社会中充满了人情味,对我们这些普通的贫民来说,当然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如此的。我们这些农民,懵懂无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对于那些官员,我们完全是茫然失措。我们就只知道保护自己。在这社会中,有坏的本能,也有好的本能。要完全靠本能生活下去是很困难的。我常想,这就是令我感到很痛苦的一点。不过事态已经改变了。现代人连生孩子都感到烦恼。男女双方是否相爱抑或不相爱?就是在一起睡觉,也会想上很多。诸如彼此身份配不配啦?到处都是问题。像我这个人,就不会去想那么多……”

    嘉思汀婆婆,说到带有色情意味的地方,特意加强语气,像母鸡一样格格大笑起来。

    “不过……”她一面把香肠往里面塞,一面用针刺几个洞,好让空气能出去,一面继续说话。一副世故练达的样子。“我们这种人,就算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也不会去大声抗议。事情对错好坏,本来就没有一定的标准,也没有一本书能写得明白。所以,任何事情,任其自然就行了。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这话时,不由得让我想起玛吉妮的事。她是住在史丹贝索克,尤斯特的女儿。——现在玛吉妮都已经过世了好几年了。你们之中,恐怕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记得她的事。”

    “我现在就把玛吉妮的故事说给你们听听……我想我该从头说起。如果我先就把结尾说给你们听,你们这些女孩子,是不会吸取到什么教训的。假使你们之中,也有人遇上了和玛吉妮同样的遭遇,或许会有更妥善的处理方法。”

    “玛吉妮这个女孩,不但算得上是史丹贝索克村一带最倔强的女孩子,也可以说是最漂亮的了。如果不是她喜欢的男人,她绝不随便嫁人。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娶她当自己的新娘,可是一个个都被玛吉妮拒绝了。玛吉妮根本没把婚事放在心上,她认为那个时候还未到。事实上,她已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那个时候,我在思特纳思列一户农家当女佣。我本来也不须做那种工作,不过,我是很希望能见识上流社会的礼仪。那个时候我才十六岁,对什么事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竖着耳朵去听,纵使是离了好几公里的事,我也尽可能想多方打探——我要多找一些谈话的材料,等我年纪大了,把这些我所知道的事,说给别人听。”

    “玛吉妮这个女孩子,我对她是很清楚的。她发生了些什么事,我都了若指掌。有件事虽然很秘密,可是时间一过,再提出来说,谁也不曾皱眉的。当时大家虽然知道那事,可是却没有交头接耳去谈论。对玛吉妮而言,也不算是很耻辱的事。到了现在,和那件事有关联的人,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玛吉妮就是在圣汉斯节的夜晚,被强暴的!”

    嘉思汀四下望望,只是默然地一一看过每个女孩子,并朝她们点点头。女孩子们又好奇,又疑惧地叫着,惊叹着,可是老婆婆却愈发闭嘴不言,她挺喜欢看她们那副焦急的模样。

    “没错,那女孩子的确是被强暴了!”她又开始说道,对女孩子们那么急切地想听她故事的下文,她是心满意足地在点着头。“嗯!就是在圣汉斯节那晚被强暴的!那时正逢战乱。那天晚上,有个腼腆的年轻人,正望着史丹贝克荒野的营火。说来这都是50年以前的事了。那个晚上,我也和大伙儿一道去了那里,那是我第一遭,也是最后一次结识的异性。大家介绍让我认识了一个在农家工作的年轻人。过了好几天,才开始约会。因为我们两个都很羞涩。在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和今天的年轻人比起来,要害羞得多。不过我也曾听过,有一个年轻人,在牧场被女孩子团团围住,女孩子争着要去吻他。年轻人消受不了,只好跪地求饶,不禁哭了出来,答应送她们一瓶烈酒,换取他自身的自由。”

    “那时我认识的那个男人,也是个胆小鬼。过了一段日子,虽然常常约会,可是彼此都还会脸红心跳。你们要知道,我现在要讲的这个叫毛恩斯的男人,可不是这类型的人。你要是知道毛恩斯做出什么事来,就不会把他归于胆小鬼那一类的人物。当然,我也不认为他是阴险的。不管怎么说,他是诞生在一个安静的农家中。不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整天不发一言,沉默不语,只是拼命工作。他工作的那个农家,气氛很融洽。他之所以不说话,倒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只是没有什么理由要去说话。关于这一点,也不用再多说了。”

    “毛恩斯就是生长在这样的农家,可是,他的确是太过沉静了。我就再也没碰过像他那样不爱言语的人。有的人甚至还怀疑毛恩斯可能是哑巴,可是这种揣测却不尽然。我就亲耳听过他说‘是’或‘否’。”

    “不过,他除了简单地说这两个字之外,好像再也不说什么别的话了。毛恩斯实在是有些口齿不清,他连用三言两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也不能。遇到这种情况,毛恩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这辈子可能是和雄辩无缘的!”

    “在营火晚会那天,毛恩斯和玛吉妮两人都在场,不过那天晚上,两人倒没有被编为一对情人。故事并不是从这儿发展的,不过从那天晚上起,毛恩斯确是爱上玛吉妮的,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自拔了。不过其他的年轻人,个个都想对玛吉妮一亲芳泽,他们都争着在她耳畔,低头甜言蜜语一番。只有毛恩斯一句话也没有说。天可怜见,他真是说不出啊!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嘴巴,就是无法说出倾慕的话。只要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正在为爱情烦恼。要看出毛恩斯陷入相思中,实在并不困难。可是,只用眼睛去爱一个女孩子,是不够的,总要有一些表现,才能赢得芳心。譬如温柔地说——‘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是‘你好美!’还有许许多多常常听到的老话,不是吗?可是,毛恩斯却一句话也没说!不!他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营火的火终要熄的,玛吉妮也要回家了。这个女孩子,在荒野的路上,出奇不意地遇见了毛恩斯。起初,玛吉妮和好几个同伴在一起,可是,一个个都纷纷转回家了,所以同伴愈来愈少,最后就只剩下玛吉妮一个人,走回她自己的家去。她走在史丹贝克河流经的山谷之间。毛恩斯早就算好了,这女孩走最后一程路途时,一定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的,因此,他抄了近路,躲在石楠树的后面,他无非只想好好目送她走回家去。玛吉妮突然瞥见一个人,一下子从石楠树丛后闪了出来,出现在她面前——他一句话也不说,自然会把那女孩子吓一大跳。她吓得尖叫起来,她好几个同伴都听到她的叫声,或许都以为只是野兽或其他东西在叫,谁也没想到要去发出声音的地方探个究竟。这时玛吉妮拔腿就跑。”

    “好长一段时间,就没有再听到喊叫声。这中问,毛思斯不停地追着玛吉妮,玛吉妮在石楠树丛中到处飞窜。玛吉妮正年轻,精力旺盛,真没看过有人能像她那样,不停地跑上一个小时,又跑得那么快的女孩子。毛恩斯也就一个劲儿地穷追不舍。玛吉妮本想一直跑下去,最后还是给毛恩斯追上了。毛恩斯本来就口笨舌拙,这会儿舌头更是不听使唤,喘气喘得很厉害。玛吉妮见了他,就拔腿狂奔,真是伤了他的心,就在这个时候……听着,就是这个时候,玛吉妮意外地说了一句她不该说的话,像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得记着,决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进出那样的话来。祈祷上帝,希望你们不致重蹈覆辙。就算你们是感觉迟钝的人,相信你们也能体会出,玛吉妮当时尝受的痛苦。”

    “在史丹贝克,已经朦咙入睡的人们,虽然听到那个女孩子的呻吟求助,可是都误以为是野兽在打斗。谁也没想要爬起来探个究竟。那个女孩子,呻吟的声音实在是太凄厉了,任何人都没有想到,那竟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她奋命抵抗,拼命挣扎,把毛恩斯抓得非常厉害,有的地方被踢得草都没有,像被牛群践踏过一样。后来人们还在那个地方,发现很多毛发。顿时,声音又静了下来,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天色渐渐亮了,这时那女孩子的叫喊声又传了过来,大家仍没想到这会是人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极端痛苦,人们还以为那是妖精艾蕾在地下生孩子的声音。就在这时,毛恩斯边和这女孩子缠斗,边翻滚到河边去,打算两个人一起跳进河里,同归于尽。他很想向对方表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却有口难言。结果在河边,玛吉妮挣脱了毛恩斯的双手,拔脚就跑。毛恩斯又从后追赶,互相缠斗。玛吉妮虽然强壮凶悍,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抵抗不过毛恩斯!”

    “换了是我,可要他好看!”嘉思汀突然大声地说道,透过厚厚的老花眼,她那双眼睛四下望了望,目光慑人,双目炯炯——“换了是我,我一口就朝他的喉咙咬下去,拳脚交加,活生生剥下他一层皮,让他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

    “不过,也许我会亲他一口!”嘉思汀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垂着眼,歪着头,看着自己手上干的活。她一边说话,可是两只手却没停过,熟练灵巧地一直工作者。嘉思汀弯着背大笑着,因此她也未听到别人的反应。

    “这就是在圣汉斯节时,发生在玛吉妮身上的事,不过这事并没有到此了结。第二天,玛吉妮的家被火烧了,谁也不知道在夜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中午休息时,这场火灾就发生了。因为众人都在午间小睡,所以等到警觉起火时,已经烧了好一阵子了。况且,这户农家离村子也有一段距离,但远远望去,发现火势相当大。我那时正和思特纳恩利的女孩子,躺在牧草的干草堆上午睡,听到狗叫得很凶,这才醒了过来。因为狗很少会在中午狂吠的,所以我们才会醒来,朝狗叫的地方看去,只见山岗后正冒着黑烟。那时我就断定,一定是玛吉妮的父亲,尤斯特的房子起火了。火势很猛,浓烟蔽天,那火景真是吓人,当时我拼了命地大叫,同时和大伙一块站了起来。年轻人把木鞋一脱,拼命拔脚就跑,我也提着自己的木鞋,拼命跑去。可是到了失火现场,再也无法光着脚走在被烧得火热的地上。建筑物都在一片火光中,火焰一直朝半空中烧上去。”

    “那天本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火焰已经冒得好高,简直有教堂的塔那么高。正到半空的火舌,似乎让人束手无策,烟又黑又浓,比鸟飞的速度还快,一直往上蹿,看了叫人眼睛昏花,可真被吓呆了。当时整个房子的支架都发出了危危欲坠的响声,或是砰砰的声音。火焰劈劈啪啪地在烧着,当我们靠近农家时,你简直不会想到温度有多高了。风也像种痘的小刀般地刮着面颊。嘴唇干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走进农家时,马狂嘶不已,并用后脚猛踢着门,马厩发出巨响,可是马儿们还挣脱不出。年轻人忙着跑去帮忙,屋门口已经燃了起来,众人在那儿碰到农家主人尤斯特跑了进去,他的头发都烧焦了,手上提着水桶,十分惊慌。尤斯特已经乱了方寸,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浑然不知。众人用撑干草的棒,撞倒马厩的门,有个个子矮小的年轻人就跳进一团烟雾中,把马的缰绳劈断了,这个勇敢的人,后来就成了我的他。”

    “这真是千钧一发的瞬间,万一马没控制好,一匹匹发起狂来,到处乱撞,救助的人就无法把马引出门口了。结果,马儿们一匹匹都很温顺地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那匹马,鬃毛都烧了起来。一出了庭院后,众马齐奔,经由入口的门一直奔向稻田。一面踢着后腿,一面回头看,嘶嘶地叫着。像是在说,谢天谢地,总算逃过这一劫,这房子真是再也住不得了。”

    “牛倒是安全地抵达了稻田,但猪却快被烧死了,听猪的惨叫声,真是够凄厉的了,它们像在呼救,想从猪舍里快逃出来。不时听到里面有用蹄子抓墙壁的声音,猪一定急切地想从里面跑出来。其中有一个人就想到用梁木把墙壁撞一个洞,可以通到猪舍里面去。结果仅存的一头还是死了。这头猪跑出来的时候,四只蹄子都烫伤了,它只好用没伤痛的地方行走。说来可怜,这头无辜的小猪,竟遭到这样的劫难。后来提刀杀它的时候,还不断地呻吟着。它倒表现出引刀成一快,好让它从此能解除痛苦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很多人。史丹贝克村的人,纷纷拿着救火钩和梯子来,想尽量抢救。但要完全把火灭掉,似是不可能的了。人们打破了窗子,把能搬动的东西,尽管抢出现场。试着用救火钓拉出来,可是也于事无补,大部分都着火了。我们站在那个地方,看到客厅里的桌子熊熊燃烧的样子,盛啤酒的大杯烧得沸腾,甚至看到烧到龟裂了。还有衣柜、挂在墙上的画、床,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烧下去。”

    “突然,众人惊叫了起来,混乱中人们仓皇地跑来跑去,尤斯特的妻子哭得呼天抢地,那声音听了叫人肝肠寸断。尤斯特破窗而入,救出了他的妻子,她躺在包心菜园中,一直昏迷不醒。等到她清醒过来时,就抓着身边的妇人,焦急地问玛吉妮在哪儿。她不断地呼唤着‘玛吉妮!玛吉妮!’妇人们说,玛吉妮可能和农家的年轻人和女用人们一起睡在牧场的干草堆上。大家猜想她一定还在午睡呢!‘不!不对!玛吉妮分明在家中午睡啊!’玛吉妮的母亲这时奋不顾身要跳进火海中寻找她的女儿,所有的妇人们都尽力压住她。玛吉妮的母亲躺在那里,不停地呼叫着玛吉妮的名字,那种场面真叫人鼻酸。换了任何人,都会哀痛欲绝的。当时我心中也焦急万分,大家都不断地叫喊着:‘玛吉妮!玛吉妮!”’

    “众人尽量挨近火边,绕着房子周围寻找玛吉妮的影子,拼命从窗外探头往里面看,可是哪儿都没看到。整栋房子的隔间都崩毁了,全成了一问房子,全陷在一片火海中。天花板上的小麦也着火了,烧得天花板都弯曲了。整个屋子里面全成了一个大火炉。玛吉妮就算还活着,也不堪设想了。可是四下寻找的结果,也并没有发现玛吉妮的踪影,这事可就有些奇怪了。众人心想,她纵使是烧死了,也不可能在刹那问就烧成灰了,总可以找到尸体吧!那位又慌乱又哀痛的母亲,她总是说玛吉妮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午睡的。可是哪有这女孩子的踪影呢?除了正房之外,她会到别的地方去了吗?或是到牛舍里去了?这时牛舍已经完全烧毁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就在这个时候,做母亲的突然叫道:‘在地下室!’对了!这女孩一定是在地下室!”

    “怎么做母亲的突然会想到这点呢?恐怕只有老天知道了。这家人的地下室,和一般农家没什么不同,是设在粮食贮藏室下面的洞穴,有一个往上推的门,可以通到里面去。除了这扇门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入口。此外,就是在靠包心菜园的那面墙壁下面,凿了两个气窗,和地下室相通。众人对这地势都很熟悉,纷纷套上湿的袋子,冒着火舌,爬到那儿,探着头往里边看。玛吉妮的母亲、心里感觉到,她的女儿一定是好好地在地下室里,她一定还活着的。其他的人也都一块儿爬过去凑着头看,果真看到那女孩子是在里面,正坐在啤酒桶上。众人朝她呼叫,她也抬眼看看这些人。她的确是活着的。”

    “这时大家都高兴起来,变得十分骚动。可是眼看着女孩就在那儿,却想不出救她出来的方法,又焦急起来。这个气窗实在太小了,没有一个人能钻得进去的。偏偏这墙壁又是很硬的花岗石,就算把这洞凿大一点,可是时间也来不及了,到时屋顶崩塌下来,就无法接近墙壁,不由得又心急如焚。再者,还有一层危险,就是一旦天花板掉了下来,那么贮存粮食的地面,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都会烧了起来。这时众人想想这也不成,那也不行,拖延时间,却无法下决定时,可怕的臆测马上就成了事实。天花板崩落下来,火焰轰地全引燃了,火舌蹿升得好高,谁也不敢再站在这栋建筑物附近,马上朝后退了去。大家都想,玛吉妮是救不成了。房子的地面,已经燃成一片灼热的火海。不过,那女孩倒还剩下一线生机。原来就在粮食贮藏室的上面,正放了两吨燕麦,虽然有一小部分已经着火了,可是火舌一直还无法吞噬这些堆积如山的燕麦。结果,轰地一声,这些谷物全都落在粮食储藏室的地上,暂时倒让这地面免于火烧。看到事态有了转机,大家又产生了救人的希望。有两三个农家的年轻人,好像认为这些谷物能维持住一阵子不致着火,便奋不顾身地上前浇了好几桶水,结果这法子还十分有效。就在这时,屋顶像要全部倾塌了,这方面当然也得先行预防。于是众人就把货车拉到包心菜园的地方,用车体遮住地下室的洞口,也抵住快倒塌的墙壁。车上堆了许多袋子,并朝着袋子不停地泼水,如此就可以钻到货车下面。可是,车下的高温,甚至可以烤焦面包了。大家做了万全的准备,即使屋顶倒塌下来,任何人也不致于被屋顶压住,墙壁洞口也不致被堵住。一切就绪之后,众人就拿着钢铁的棒和锤,开始敲打墙壁……”

    嘉思汀深深地舒了口气。

    “当然,这是令我毕生难忘的一天。那些农家的年轻人,拼命地敲打墙壁。我们围着他们,担心一切是否能顺利,一面焦急地跺着脚。一想到玛吉妮,泪水就夺眶而出。一批年轻人,一直到再也受不了高温和费力的工作时,几乎要倒下来,只得爬回来。浓烟弥漫,熏得一张脸都看不清了。我们都不住地向神祷告,希望史丹贝索克村的年轻人中,能有一个人,救出玛吉妮。我们心急如焚,急得跺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健康,舍身去救玛吉妮。众人轮番捶打墙壁,他们屏住呼吸,猛力地朝花岗岩的墙用劲地捶,最后终于把洞凿到可容一人出入了,我们在一旁连呼万岁,然后拼命呼叫玛吉妮。万万想不到,玛吉妮竟然不愿出来。她说她不出来,她绝不出来。年轻人一个个屁股朝外,从货车下面钻出来。他们说看来要有人钻进去把那女孩拉出来才行。这倒不是有什么东西绊了她或压了她或是昏迷不醒,那女孩子倒是好好的。目前地下室还没变热,可是她却坚持不肯出来。”

    “大家慌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拿不出一个办法,非常沮丧。众人都说,玛吉妮不愿人们来救她,说着都伤心起来。她为什么宁愿坐以待毙呢?谁都无法了解。事实上,玛吉妮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她不愿长久耻辱地活下去。受到如此的耻辱,生不如死,她是下了这样的决心了。因此大家猜想,这女孩子原是想引火自焚的,这把火无疑就是她放的了。可是,我可以大胆地说,放火的绝不会是玛吉妮,而是毛恩斯,我敢这么保证,绝对是那个人干的,这我清楚。在天亮之前,毛恩斯就让玛吉妮回家了。毛恩斯想到自己竟然干下了这般罪过的事,以后真不堪想,心中不禁害怕起来。要是自己被告发,押入牢里,那一切都完了。他独自在荒野中,细想着此后他和玛吉妮都沦入不幸中,就害怕得发抖,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几小时里,毛恩斯要真能悔悟也就罢了,也能悬崖勒马,好好向上苍祈祷。到了中午,那一带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到,结果毛恩斯就偷偷地潜入了玛占妮的家,想去找玛吉妮。他想也许玛吉妮能够原谅他。他这么想着,就越过窗子,往里面偷看,众人都躺着睡觉,他不禁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这时放把火烧个干净,他就没责任了,不用再终日惶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像毛恩斯这种人,他是没办法走进去,摇醒玛吉妮,然后把自己这份心意说给她听。就像荒旱中的谷物,无法向上苍乞雨一样。在他还没有恢复理智之前,就作了这样一个倒行逆施的决定,这本非他初衷,事后他是悔限凄切不已。也许,当时他只想做件事再说,所以擦了根火柴,放在屋檐那边,这原是易如反掌的事。我想,一般人不会这么做的。可是谁也没有看到毛恩斯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也没有人看到他从农家跑出去,只看到火势熊熊地蹿了起来。当玛吉妮一觉醒来,看到火烧了起来,也许她觉得这正是神的恩召。她想,这么一来她倒能死得干净了,谁也不会知道她的不幸了,因此她悄悄地跑到地下室去,这里就是她的墓地了,大火很快地会把她包围了!”

    “真的!当玛吉妮不愿出来时,众人再也想不到,大为震惊,人人悲痛极了。农家的年轻人把身子伸进气窗里,哀求玛吉妮千万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都为了她哭了出来。大家都说,她是他们心中最心爱的一个女孩子。这些年轻人以前虽没有说希望娶她为自己的新娘,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纷纷向她求婚,流着泪发誓,只要想得出的方法,都用尽了。尽管如此,玛吉妮还是不愿出来。可怜的母亲,一直趴在墙壁的气窗,哭唤地叫着她的女儿,用母女之情感动她,可是却没有一点儿效果。做母亲的满脸愁容,一面搓着手,一面嗟叹,但玛吉妮仍不肯出来。大家心里都觉得这女孩太辜负母亲的心了,却不知道,这女孩子另有隐情。因此有人说道,看来得有一个人到地下室里,把她拉出来才行。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冒这个险。况且,这种可能会死人的事,总也不能强人所难。何况一个人已经横了心要死,谁也拦不住了,否则就是向命运抗争了。要让一个上吊的人复活,等于是要去打开阴曹地府的门。玛吉妮的母亲,知道女儿是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就央人去找牧师来,她说她希望在这女孩临死之前,能有牧师为她做最后的祈祷,为了要请牧师,所有的马车都出发了!”

    “这时,有一个人比牧师早来了一步,他就是毛恩斯。由于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直坐立不安,他在大老远就看到农家起火了,火舌和黑烟映了半天边。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真是吓死了。这么一来,玛吉妮一定会被活活烧死。他一想到此,就再也按捺不住。木靴一脱,拔腿朝农家跑去,后来干脆把袜子也脱了,帽子也扔了。等到他跑到农家时,眼珠几乎都要蹦了出来。这个人正是玛吉妮的救星,这会儿总算来了。”

    “后来,毛恩斯听人解说当时的情况之后,飞也似的奔到气窗口,起初唤了一次,待他要唤第二次,或许还没叫出声来,那女孩子就走过来了。她真的走过来了。玷污她贞操的,正是这个人,也只有这个人,才能挽回她的名声,世界上只有这个人而已。女孩子们,你们要好好记住,决不要忘了这点……”

    嘉思汀那张多皱纹的老脸上,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了,露出的温柔、大胆、恳切光辉,平稳地闪耀着。

    “故事就如此结尾了,想来玛吉妮也不憎恨毛恩斯,她又回复了往昔的样子。她要为这个完全无法开口说话的毛恩斯,继续说下去。”

    “啊!毛恩斯竟把玛吉妮引了出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毛恩斯抱着玛吉妮,来到我们的中间。他不止是凝望着我们这群人,他也是凝视着整个世界。他那时像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一样,怎么说,那副样子都没什么好恭维的,可是,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和他争玛吉妮,真的是没有一个人敢心存觊觎。”

    “不但那天晚上没人敢在那上分心,以后也没有人敢,以后,他俩在一块生活了四十年。在我这辈子里,就再也没看过像毛恩斯那种人。我们那个时代,调情和情话绵绵,几乎是上流社会的专利。像毛恩斯那种农家,都是沉默寡言的。尤其农家主人最讨厌碎嘴饶舌的人,所以大家也就很少开口。尽管如此,他们对访客却十分亲切。后来,毛恩斯和玛吉妮还生了可爱的小宝宝,说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到他俩结婚时,村人都坐在教会的席位上,好奇地等待毛恩斯回答牧师的话,不知他如何说,或者又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任何人回答这些话,都是轻而易举的,可是要开口说话,对毛恩斯来说,实在是个大难题。结果,还真大出众人意外,他竟能回答。可是说完之后,他的舌头就像是累得不能动弹。后来在婚宴中,他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对!毛恩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他过世已经很久了。时光流转,只剩下我这个老糊涂还没死。我真希望这样一个特殊的故事能一直流传下去。我现在讲述这故事,仿佛觉得,一切的事,好像只是一小时前发生的!”

    嘉思汀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

    牧师

    日德兰半岛乌尔别欧的地方,有一个力大无穷的牧师,一直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常提到他那像破钟般的声音,也不时举例说明他超平常人的力量,说来像传说一样。譬如说,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起来的重物,他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起来了。陷入沼地两匹马和马车,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连马带车都推出来了。有一次劈柴把斧头插进了砍柴的台上,由于用力过猛,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出来。诸如此类,有着各种不同的传说。其他的牧师,或许也有这种力大无穷的异能。

    但是,其他也是大力士的牧师,他们的事迹却没有广为流传。可是这个乌尔别欧的这位牧师,却常成了人们的话题。尤其说到他有一次动了大怒,把自己的妻子扛到教会的塔里,把她放在钟楼的窗户外,摇来摇去,好像她身上沾上了什么世俗的肮脏东西,想把它挥掉似的。当时也只有一个人目睹这情景,其他人不过姑妄听之,谁也没把此话当真。其实,说这话的人也不可能凭空捏造。

    何况,再也没人传说,耶斯巴牧师滥用自己的力量。作为一名神职人员,是不宜表现自己特殊的蛮力的。无论他说话或讲道的时候,他的声音不仅充塞于教会之中,连一千公尺外的地方都能听得到,这也是广为流传的事。他的声音,是谁也比不上的。

    春天的早晨,才四点就已经很热了,阳光斑斓耀眼。早起的苍蝇,像要约会一样,焦急地嗡嗡叫着。耶斯巴牧师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背着大卫的诗篇。当他在用功的时候,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像要发射火绳枪那般的声音。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就可想像出牧师巨大的身躯,沉重的体重和稳重的态度。即使在他一人独处的时候,他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权威和信仰。牧师的书房中,回响着他粗重单调的声音。他一面读经,一面在墙壁和墙壁之间踱着步子,一面倾听着自己背诵时琅琅之声。耶斯巴牧师独处之时,必得经句琅琅上口,才能化成自己的血和肉。他必须牢牢地把这些经句记在心上,然后以一种服从的精神,费力地再把这些经句原原本本背出来,这就是他生命的内涵了,也是他世界的一切。对这位乌尔别欧的牧师来说,圣经上的话是很神秘的,他愈是不大明了,就愈加深了他对神的敬意。他虚怀若谷地读着这些话,一一铭刻于心。

    他原本是个农家子弟,由于家族作了很大的牺牲,才能让他去读书。从少年时代起,他那可怕的大嗓门就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他求学的时候,想尽了各种方法去努力,事实上,好多年下来,得到的只是一连串的失望,他的头脑实在是太迟钝了。他一直到将近中年时,才成为神职人员。只有靠努力背诵,才能记住神的话。他反复地背诵,直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为止。他就是靠这种执拗的精神去勤读,加强记忆。在他歌唱、做弥撒、布道时,他那嘹亮的声音,响彻于各个角落。这就是他布道的两大法宝,同时他也尽了一片虔诚的心意。

    就以对职责同样忠实和热诚,耶斯巴牧师每天都穿戴整齐,大早起来,就在四面都是书的书房中,踱来踱去。这间房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非常闷热。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毛质的假发,穿了一件及膝的黑衣服。下颏的下方,是浆得平平整整的衣领。那天是礼拜六,耶斯巴牧师正在准备星期天要讲道的内容。主要是要把较为冗长的经句,再背熟一点。以便第二天讲道的时候,就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可是得煞费工夫的事,耶斯巴牧师从未掉以轻心。

    从早上四点到十二点,只听得书房里传出耶斯巴牧师沉重的脚步声和那永不疲惫的声音。等到他走出书房之后,就准备午憩一番。由于用脑过度,他全身汗水淋漓,眼神也十分空洞。这时,牧师的妻子正在餐桌旁忙碌着,他从坐的地方望过去,看到她正忙着摆汤匙,他就显得很满足的样子。

    “碧姬黛!”他轻松地唤着她,并和她说起那天炎热的天气。

    在这种盛夏的天气里,碧姬黛依然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忙碌地走来走去。她虽是牧师公馆的主妇,可是胆小得像个女佣一样,从来也不敢抬起脸来。

    待她离开餐桌,背着他时,牧师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她那孩子气的身影,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可人的小女孩,她尽量想改变自己年轻人特有的活泼,努力使自己更老成严谨。牧师每每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内心就充满了感激。这位牧师夫人,其实她还不到18岁呢!当她穿上黑绒的衣服,并用围巾从头到嘴紧紧裹住时,完全就是一副牧师夫人的装扮。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行走之际,显得比自己的年龄更为老成时,心中不禁窃窃自喜。他自己的年龄,早已不年轻了。长久以来,耶斯巴牧师一直过着独身的生活,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也曾为人做过家庭教师,等到他取得圣职之后,已经五十了。在他日渐衰老之际,上帝却把碧姬黛赐给他。碧姬黛是邻近教区牧师的女儿,他孩子太多,想给耶斯巴一个当他的新娘,只要他能好好待女儿就行了。因此,双方也就一拍即合。但对未满18岁的碧姬黛而言,她可真喜欢成为牧师夫人吗?人生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啊!我的碧姬黛!”当耶斯巴牧师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还只是个细细长长的女孩,穿着木靴,脸色冻成紫红色,和一群男孩子们在沼地跑来跑去,或是划着小船,在小河中荡来荡去。头发很多也很粗硬。到了外面,活泼得很,可是走到家中的客厅里,却静静坐着不动,连动作也显得迟缓,鼻子也不通了。但是,她的手却很灵活勤劳,想来她一定会是一个称职而能干的主妇。

    客观地说,碧姬黛实在也算不上是一个美人,她的脸上有一些伤疤,眼睛小得好像都睁不开。她的个性中也有粗暴的一面,不善与人交往,使她自己也感到很痛苦。是个内向的人。没事时也常傻笑,她也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如果要和常人一样,恐怕还得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耶斯巴牧师望着这个常在他身边走动的女人,一天比一天显得成熟,心中暗暗自喜。她在牧师家中,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中餐有咸而好吃的香肠和瑞典的芜菁,牧师打从心底赞赏着这好吃的菜。饭毕,他又以宏亮的声音,念着祈祷词,这时,碧姬黛红着脸,像孩子般地叉着手,低头站在餐桌旁。褐色的头发,有一绺从她帽子里垂了下来,牧师伸出一只手,顺势把她的头发整理好。这时,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中餐后,耶斯巴牧师节前门的石阶走去,撒些饲料给母鸡吃。走出门,温和地叫着“咯!咯!咯!”母鸡们听到声音,忙着从四面八方急着赶到。他喜欢看这种情景,是他生活上的一项乐趣。

    男佣人走了过来,等候他工作上的指示。耶斯巴牧师发挥他的才能,他有一块土地,并种了些农作物。当然,他倒不会亲自下田。不过,他是很羡慕男佣人能下田工作,几度都投以羡慕的眼光,这是事实。不过,现在是牧师的身份了,总不能下田去做那些粗活或扛谷袋。

    牧师抬眼看看天空,阳光刺眼,他就转身走进了屋子。先睡个午睡,养好精神好继续读经。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有车篷的小马车,正扬起一片尘土,拐了个弯,朝他家门口走来。耶斯巴牧师瞥了马车上的人影一眼,马上就看出正是西莱贝里的牧师,也就是他的岳父大人来了。他欢欢喜喜地走下门口的石阶。

    虽然岳父大人经常在礼拜六外出,可是耶斯巴牧师再也没想到会到他这里来,他非常热诚地迎迓这位稀客。岳父本无意下车,可是耶巴斯牧师恳请,岳父推辞不过,不得不到他客厅里坐了三十分钟。他用陶瓷烟嘴抽着烟,面前摆着盛着啤酒的大玻璃杯。翁婿两人,一直像同事般愉快地谈着话。

    岳父说起这趟出门的目的,就是想查访是否有人能提供最近常出没小偷的情报。好几个月来,这个小偷经常在地方上造成骚扰,常常盗取贮藏室中的粮食,现在,实在得想个法子来制止。这位西莱贝里的牧师说,现在这个小偷专门偷他贮藏室的粮食,全给盗光了,所以他非亲手解决这事不可。他打算多方去搜集情报,非把这贼逮到。因此他要一一到这贼光顾过的人家去访问,并说明这件事情。

    耶斯巴牧师对这件事倒是听说过的,不过他倒没有什么有关此事的情报,所以,他就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说下去,而说起别的事来。谈论着神的王国、大麦税、捐献、教会、什一税等等。只要有两个牧师聚在一起,就喜欢互相谈论这些话题,足以消磨掉很多时间。

    不过岳父是有事在身,不久就要告辞了。碧姬黛垂着眼进来,把第二杯啤酒端给父亲。当她父亲抬起眼来看她的时候,她站的姿势十分有趣,很快地她就弯着身子,急急忙忙回到房间里去了。当她正要推开门时,她的老父兴奋地在眨眼,一面不停地朝他的女婿点着头。“啊!我知道了!碧姬黛的身子明显地起了变化,“他对女婿说着祝福的话,不久这个家就会添一个孩子了,这是神所祝福的事。

    可是,他的女婿听到他祝福时,只是紧闭着嘴,不禁使老岳文感到很惊愕。耶斯巴牧师起初像是吃了一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球简直要蹦出来了,然后整张脸都涨红了,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老岳丈是知道,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女婿是十分内向的,很多倔强的人,往往如此。他想女婿会如此反应,主要是太内向了。因此这个世故练达的老岳父,并不在意,他不放过这个机会,愈发说些好听的话,想让他高兴,轻轻拍打着女婿的肩膀,这个将为人父的女婿,一定是太兴奋了,他还劝他要沉住气些。

    可是,耶斯巴牧师却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他的手挥开。他简直无法压抑住自己,面色苍白,嘴角因抽搐抽得太厉害而变得歪斜了。老牧师还觉得再也没比这样子更天真可爱了,扬声大笑。耶斯巴牧师僵直地站着,极力想恢复镇定,他的眼睛变得澄清而明亮,怔怔地看着他的岳父,突然大声背诵起来——就是那天上午背诵的诗篇:上帝的众子啊!你们要将荣耀、能力,归于耶和华,归于耶和华。要将耶和华名所当得的荣耀归给他,以圣洁的装饰,敬拜耶和华。耶和华的声音发在水上,荣耀的上帝打雷,耶和华打雷在大水之上。耶和华的声音大有能力,耶和华的声音满有威严。耶和华的声音震破香柏树,耶和华震碎利巴嫩的香柏树。他也使之跳跃如牛犊,使黎巴嫩和西连跳跃如野牛犊。

    《旧约诗篇》第二十九篇第一至六节

    老牧师做了一个手势。“很好,的确是很美的诗篇,可是,我们同是神职人员倒毋需……”其实老牧师并不了解耶斯巴为何在这时提到诗篇第二十九篇,耶斯巴牧师本人也不懂,只是脑中顿时浮起这首诗篇,因为他上午才背熟。他大声地背诵,声音也大声地回响着,像最后审判的喇叭一样。

    耶和华的声音使火焰分岔。

    耶和华的声音震动旷野,耶和华震动加底斯的旷野。

    耶和华的声音惊动母鹿脱胎,横木也脱落净光。凡在他殿中的,都称说他的荣耀。

    谈到神的话,老牧师不禁低下头来。耶斯巴牧师深深吐了一口气,内心充满了圣灵的力量,又用更大的力量,把这诗篇背诵到最后。

    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

    耶和华必赐力量给他的百姓,耶和华必赐平安的福给他的百姓。

    《旧约诗篇》第二十九篇第七至十一节

    “阿门!”老牧师说时,下颏垂到胸部,可是他真不懂女婿怎么忽然朗诵起诗篇来,他也未加探询,不久就起身告辞了。

    耶斯巴牧师进入书房,在那儿沉思了几分钟,想着自己不幸的遭遇。对了!一点没错,碧姬黛确实是在上帝祝福的状态里,可是,这个孩子却不是他的。

    尽管碧姬黛已委身于他,可是耶斯巴牧师觉得她实在是太年轻了,一心只想默默地保护她,不忍让她挑起人生的重担。他希望妻子能主动地对他表示爱情,所以,他一直默默等着她,让她有一番思量的余地。

    她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就像被猎获的小鸟,吓得浑身发抖。乌尔别欧的牧师,看着这预言家所许,法律所承认的妻子,却不属于他。这时完全显露出他的特异性,暴露出人性的另一面。他自身并未察觉这点,事实上,这已成了他在生活上的基本态度。

    当耶斯巴牧师感到肉欲的冲动时,他就想到自己一定不要成为碧姬黛的负担。他对自己这样态度十分满意,并为自己有这股道义的力量暗暗自赏。他相信只要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会自动送进自己怀抱的,他一直确信不疑,就像深信自己这么做是在怜惜她一样。“然而,她到底……和谁……发生了这样的事……唉!真够气人……到底……自始至终是怎么回事?”

    耶斯巴牧师用最后审判的声音,纵声如狮子吼,从书房响至各处。

    “碧姬黛!”

    她被叫来,像爬过好几个房间似的走到书房门口。牧师气得血脉贲张,脱掉了假发和牧师服,只披了件皮衣,露出健壮的体格。像乡下人那样的短发,简直要顶到屋顶上去了。他的眼神中,像要好好审判自己。碧姬黛吓得站都站不稳了,只意识到有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她想到此,就颓然倒在地上。耶斯巴牧师,把地板踏得吱吱作响,朝着碧姬黛走了过来。她一声也不敢吭,翻转个身,仰卧在地。静静地仰视着他,和他的视线碰个正着。她那眼神,就像濒死的猎物一样,黯然沉重地望着远方,不过,那种恐怖的神情却消失了。

    他弯着身,在她面前站着,好似她只稍动一下,或喊出声来,就会把她撕得粉碎。她静静仰卧着,好像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死神。他转身离开了她,口里像在呻吟。他把朝着庭院那扇窗子“砰!”地一击推开,“啊!”他叫了一声。

    香甜蜂蜜的味道扑面而来,现在正是苹果树开花的时节。中午炙热阳光照射的苹果树之间,有一片嗡嗡之声。对了,那是蜜蜂,它们还真忙着哩!不知有多少蜜蜂在那儿,在日光下一窝蜂的工作,飞得像片云似的,快活而兴奋地忙碌着,好似在空中写下了许多文字。它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耶斯巴牧师弯着身体,探出窗外。对!这些蜂蜜的确有工作在忙!

    “碧姬黛!这些蜜蜂在忙着筑巢哩!”他一面说,一面回头望去。他的声音变得低而温柔,但他的额上,却染上了悲愁之色。

    这时,在牧师公馆里还没去睡午觉的那些人,都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想去抓这群纷飞的蜜蜂。这时,耶斯巴牧师也拿着巢箱和床单,一马当先走了去。碧姬黛也去追蜜蜂群,不断地敲打着黄铜的乳钵,奔跃过青青的燕麦田,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她在燕麦田中蹦跳着,裙子翻飞,露出那双孩子气的小脚,蹦跳不停。要是蜜蜂常常都在筑新巢多好!碧姬黛想道。可是赶蜜蜂这事不久就做完了。在田的那边有一棵树,蜜蜂已经群集在树旁。牧师沿着扶手爬上去,把巢箱挂在蜜蜂中,他似乎也未被刺着。如此,人人又回到宅内。

    这时大家欢喜又能回去睡午觉了,当众人刚一躺下,耶斯巴牧师就把妻子带到教会去,抓着她询问。在质询时,他尽量保持平静。她就像坐在牧师前面的小学生一样,问她什么,她就照实答了。没料到事情的原由,比他想像的还更不堪。

    牧师总算弄清了真相。原来长久纷扰地方的那个强盗,一直就藏身在牧师家的阁楼里,也弄得碧姬黛身怀六甲。他原是碧姬黛在沼泽边,青梅竹马的玩伴,长大之后,无所事事,不得不投身军旅,后来成了逃兵,正好经过碧姬黛这儿。她就把旧日的玩伴和藏在自家的阁楼中,可是事到如今他俩的事,是纸包不住火了。

    牧师清楚了自己是受到多大的侮辱之后,很快地在脑中想了一回。这时,怒气大发,使他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在这同时,他又必须保持住冷静。因此他外似冷静,实则憋了满肚子的怒气,一手扛着妻子,爬上教会中通往塔顶的梯子,把她虚悬在窗外,向四面八方摇晃。他不是不想把她扔下去,可是他还是悬崖勒马,只是摇晃着她而已。碧姬黛受着这样的折磨,可是她既不叫,也不哀怨哭泣,她知道错在自己。她这种反应,倒也救了她一命,并有所裨益。

    他虽然顺利地招出了她的口供,但这一点却像挖穿了他灵魂般痛苦。两个人在教会里经过那桩事之后,就回到家中。步入走廊时,牧师四下张望一番,发现一条绳子,就拾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碧姬黛,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他看得出她最初以为可能要吊死她。他本无表情,转身要朝顶楼的房间走去时,她才马上想到是要绑住藏在那儿的那个人。碧姬黛不由得凄厉地叫出声来,耶斯巴牧师因而回头望去,那是种原始的叫声,足使玻璃杯都震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完全了解丈夫的计划。她不曾为自己悲哀叫过,也没有对自己的丈夫表示出一点儿怜悯,可是一想到躲在阁楼上的人,即将面临的制裁时,就从头寒到脚,全身簌簌地抖个不停。牧师踌躇了一会儿。他感到刺心地疼痛。他想挥去自己的痛苦,又继续上楼。就在这时,身后的碧姬黛恐怖地叫出“不行!别上去,”他一回头,不觉又望向她。

    她弯着身子,张大了嘴站在那儿。就像一副感情十分激烈的画。她见牧师犹豫了一会儿,便握紧手追上去,用湿润的嘴唇去哀求他,那双燃烧的小眼睛,像要完全把他摄入,请他手下留情,恳求到他的心坎深处去。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激烈地奋不顾身,可是一想到她为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心上却像被燃烧的热铁烙上一样疼痛。

    但是,他明白此时是无法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抽打楼上那个男人一鞭,就如同打在她身上一样。要绑住那男人的手,就像绑得她的手渗出了血一样。怎么说,那男人都该负上大部分的罪名,但是,最痛苦的却是碧姬黛,耶斯巴牧师转念及此,心又软了下来。

    牧师把绳子重新挂上,手按在额上,好几次踱来踱去,他的脚把地板踏得吱吱作响,好像要把地板踏断似的。碧姬黛意识到危机已去,骤然哭倒在地上,她尽管把声音压低,心头的紧张总算舒缓些了。那种声音让人想到羊被杀时,凄然的呻吟声。不过碧姬黛这哭声,倒是意味着她又重新活了回来。

    耶斯巴牧师倒没有为碧姬黛的态度打动心坎,他转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碧姬黛偷偷地上到阁楼去。

    耶斯巴牧师进入书房,依例关上门,他可真是孤独了,他从未感觉到是如此的孤独——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失神落魄地走来走去,看看书架上的书,也无意阅读,他站在窗边,望着院落。阳光下苹果花在枝头拂动,蜜蜂们倒是静下来了。

    仿佛有个小东西在玻璃窗那儿鸣响,那声音十分细小,几乎无法听到,原来是只蚊子,用蜘蛛丝般细的脚在跳跃,它一直想挣扎着飞出去,可是它却不知道隔了一层玻璃,尽管一再失败,还是屡试不馁。为什么不放这上帝造的小东西出去享受阳光呢?牧师打开了窗子,蚊子颤巍巍地飞出去了,就像一片飘在大气中的小纸片。它的翅膀泛着金光、朝着大阳燃烧的火焰里飞去。

    啊!无垠的大地,孕育万物。花、太阳,渺渺苍空,茫茫大海……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神圣的夏日光晕中。这身体庞大朴素的男人,发觉了人生的甜美,原来苦恼和死亡的阴影,也化成一片慈悲了。啊!那实在是很美的一天。

    牧师公馆里的人们午睡醒来,听到书房中传来主人的声音。就像做弥撒时那种单调的声音。耶斯巴牧师当时正在背诵大段的诗。

    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愿你侧耳听我恳求的声音。

    主耶和华啊,你若究察罪孽,谁能站得住呢?

    但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

    我等候耶和华,我的心等候,我也仰望他的话。

    我的心等候主,胜于守夜的等候天亮,胜于守夜的等候天亮。

    以色列啊,你当仰望耶和华,因他有慈爱,有丰盛的赦恩。

    他必救赎以色列脱离一切的罪孽。

    《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篇第一至八节

    从那天以后,那个到处扰乱地方的强盗不再出现了,他躲了起来,不再露面。居民又可把粮食放在贮藏室里,不再为此烦恼。到了第二个礼拜,耶斯巴牧师用充满了爱的力量的传道,是该教区的教徒从没有听过的。尤其在提到大卫的诗篇,说起来像出于上帝口中般神圣而有力。人人跪在席位上,聆听他所说的教。耶斯巴牧师其实没有看稿,他拟的手稿虽然放在一边,但他讲道时,全是出于从心中涌出的灵泉。

    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又经过日月流逝,乌尔别欧的教堂里挂起了一幅画,人们相信碧姬黛后来将所有的爱情,都献给了她的丈夫。画上画着耶斯巴牧师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俩经谦虚祈祷结合所生的十一个孩子。孩子都画得差不多大小,小小的脸,一个连一个,都还在襁褓中,好像蛹一样。这些还在吃奶的孩子,像是浮在空中。如果不是照大小顺序排成两排的话,他们的年龄几乎无法区别。这些漂亮的孩子们,象征着纯洁未曾污染的生命一样。惟一例外的就是长男,他侧着头,像在瞪着眼看着这一家。描绘这个少年头部时,特别强调了他突出的喉结。三十三年或许,曾发生这样的事情。音乐戛然而止,小提琴急速的声音也消失了……这时,有一个人的额头正挥着汗,一直怔怔地站着地板的中央。众人都快活地在舞着,蒙蒙的尘埃笼罩着全场,窗子打开着,幽灵悄悄地进来了。大家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踉跄地朝墙壁往后退。众人吓得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只有一个跳得狂喜而失去神智的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他想把幽灵们死亡的面目剥下来,因此举起手说:“请演奏吧,乐师先生,再继续拉小提琴好吗?我什么都不想去记得,只想一心一意和我的未婚妻疯狂地跳舞!”

    在某一户农家里,有个老妇人在那儿住了二十几年,在这段时间内,她什么都没改变,就像是农家的一件家具。人们对她十分尊敬,都称她为“您!”可是她的头脑似乎有些不对劲了,像她这样的人,农夫们解释说:“她是看得太多了!”人们就是这样说着嘉思汀老婆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发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秋天晚上。那个黑暗的晚上,像是进入了一个完全没有文明的黑,大地为无边的黑幕所笼罩在遥远的地方,有几盏孤立的灯红光影,映着兽脂蜡烛的灯光,三支蜡烛并排着,稳定地亮着光。有一个人从黑暗中走来,以这三支蜡光为目标,他手上提着马厩用的角灯,本身就像风中吹动的火花,行过田间的小路。

    角灯照亮了他前方数公尺处,在光圈下,可以看到行走中的两只脚,他的身影,被斜斜地投向后方。这人的其他部分,都淹没在黑色的夜幕中。如果稍稍改变了角灯的方向,三道像圆锥形的光线,也就跟着改变了方向,把小路长草的那端也照亮了,顿时完全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一时,灯光又照在耘过的田间,和邻境接界处,有一个耙仰着放着,耙上还沾着白色的麦穗。那人沿着田埂朝上坡的方向走去,小小的光影,也摇曳地朝前进。

    越过山的顶峰,一直领路的三个星星也消失了。小路是曲折回绕的。角灯的光,照在像泥浆一样暗红的水肥池上,照在庭院篱笆隆起的土堆上,照在另一栋花岗岩墙壁上,光影在墙壁上晃动着。这个在黑暗夜晚行走的人,绕过那个角落,玻璃窗里有光线泻出来,好像穿过厚厚的黑色墙壁,甚至可以看到在远处起伏的田地。

    “嘿!哒哒哒!”屋子里流泻着小提琴的乐音,还有长靴踏着地面的声音。那人沿着石铺的路走去,还没走到门口,门就打开了,好些入热情地叫唤着,把他迎了进去。

    “这就是我们打铁的朋友,请进!请进!”

    在特伊雅的家里,人们正在喝酒喧闹。这一切都是年轻人自己准备的,特伊雅只是提供场地。秋收之后,工作都做完了,漫漫长夜,众人都在跳舞狂欢,如此已过了好几个晚上。女孩子中,有好几个都是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印度印花布。

    这时从贫民院来了一个矮子史吉妮,手上正提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无籽葡萄的蛋糕,正站在门口。她放下篮子,走了进去,拿起酒瓶,灌进四分之一瓶的火酒。虽然她张着眼睛在看,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已经喝醉了。

    年轻人集资买咖啡,特伊雅的女儿嘉思汀把咖啡分给大家。人们一面休息,一面品尝着咖啡的香味。

    嘉思汀的歌唱得很好听,年轻人都央求她高歌一曲,她却不肯,可是众人却不依她,一再央她唱,她一时也下不了决心,在椅子上忸怩着。

    “唱嘛!可爱的嘉思汀!”铁匠亚纳斯温柔地对她说。年轻的女孩子都挨过来,偷偷地朝他俩挤挤眼睛,并压低了声音哧哧地笑着。

    嘉思汀垂着眼。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鸦雀无声。就在这充满了期待休息时间里,面包以及西点被吃了不少。

    过了一阵子,嘉思汀才抬起眼睛,朝亚纳斯望了一眼,交叉着双手。

    她直视着前方,幽幽地唱着:

    就像双双并排的

    夜空星子。

    你和我,手牵手

    行在路上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

    你仍背叛了我,使我对你感到悲伤

    回想我俩

    在海边的日子

    你的句句誓言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

    你却玩弄了,我一走了之

    当我忆及你,只有满怀的悲伤

    我

    像只徘徊的羊悲伤的我

    像田中一只徘徊的羊

    天地辽阔,父母何在

    谁会用温柔的言语,抚慰我的心呢?

    一曲既毕,谁也没开口,就任沉默继续下去。壁上烛台的火焰在摇曳着,整个没有装饰的房间里,充满了淡淡的跳跃火光。矮子史吉妮把手放在围裙的口袋里,醉后的她淌下了几滴泪珠。

    嘉思汀又唱了一曲,然后卖化妆品的亚可布奏了一曲快速的华尔兹。

    亚纳斯一直和嘉思汀共舞着,到了下一曲还没开始的时候,其他的年轻人就这一点打趣着他俩。亚纳斯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当他抬起眼时,他的眼神就和在房间那端嘉思汀温柔的眼神四目相接。

    谁都知道,这两个人是订了婚的。特伊雅虽然是个能自给自足的农家,可是孩子太多,他不得不过着节俭的生活。铁匠亚纳斯既不喝酒,又是个随和的人,他的工作,也很为人称道。他已经有了十全的准备,要和美丽的嘉思汀结婚,他已经不能忍受好几天不见着她的面了。

    舞继续跳下去。很多人也希望能一舞定情,然后订下婚约,因此众人的脸上都闪耀着欢乐的神采。有个卖小羊的马奇斯,跑到外头去跳。他一个人笨拙地舞着,不断地练习着打圆圈,每次转了一圈,在结束时,就用钉了铁片的鞋根儿后踏一下。几个年老的人,就坐在椅子上看着。

    将近午夜十二点时,众人脸上都热得一片酡红,虽然跳得汗流浃背,可是大家愈跳愈起劲。

    嘉思汀朝地上泼水。湿漉漉满是尘埃的地面上仿佛可以闻到发霉和猫的臭味。

    “啊!可真热!’,马奇斯说着打开了窗户。

    “请你奏一曲《红焰》好吗?”他这时以沙哑的声音,对拉小提琴的人嘁道。这是一种围成圆圈跳的舞,大家一块儿跳,接着,他们又跳着“方阵舞”,旋律变得更快,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一对对翩翩回转,眼波流盼——手时而相握,时而相离,像满天漫舞的帆影……

    这时那个卖化妆品的亚可布突然停止了演奏,当众人回首望着他时,只见他把下颏靠着小提琴,双眼瞪着窗外……

    众人的喉咙像被恐怖抓住了,突然大家一哄而散,全离开了舞池。只留下马奇斯一人,仍站在原地,全身都僵硬了。

    一片死寂。

    “救命啊!”矮子史吉妮突然叫道,屋子四处都回响着她颤抖的尖叫声。

    年轻的女孩子们都退缩在角落里,铁匠亚纳斯这时走到窗边,一一把窗子关好。他镇定地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眺望着这夜色四合的黑夜。他把最后的窗闩闩好之后,就把背对着窗子。

    “什么事都没有!”他说道,“现在请继续再演奏吧!卖化妆品的亚可布,你究竟在怕什么啊?嘉思汀,你过来!”亚纳斯展开双臂,把嘉思汀搂在怀里。亚可布用长靴的鞋尖,一面打着拍子,又再度开始演奏。

    大家有些羞惭地互望了一会儿,又放心地跳起舞来,跳得比以前更愉悦更轻快,也更开怀地笑了起来。

    他们一直跳,跳到东方渐白,然后才三三两两地散了,一个个踏着小径回去,年轻的女孩也要赶回去挤牛奶了。

    第二年的春天,亚纳斯盖了新房和工作房,到了六月,他就和嘉思汀结婚了。

    这是个宜人的日子,一片青葱的夏日大地,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新婚的马车行在阳光照耀的乡间大道上,哒哒地往上爬。马儿们步伐轻快,所过之处,尘埃扬到道路边缘的水沟边。卖化妆品的亚可夫,坐在最前面一辆马车里和马车夫并排坐着。他微张着嘴,吹着单簧管,手指不断地在乐器的洞上移动着。他演奏的结婚进行曲,是自古以来,宴会和热闹日子的序曲。

    在这贫穷的乡间,音乐是难得听到的。灿烂的阳光,照在远处的田间,那儿农家的人们,为了想听这难得的音乐,都走出来到栅栏边。长长的车队,咔哒咔哒地行在山岗上,越过几个小山头,最后停在一处用石灰涂得雪白的教堂前。新娘的白色披纱被风吹扬起来,好奇的孩子们,爬上了围绕墓地石砌的围墙上。

    回程,马车又列着队,在路上咔哒咔哒地往前走。太阳照着亚可夫黑白相间的粗毛衣,染上了一层金光。他靠在座位上,继续吹单簧管。这支喜庆的队伍,来到这朴素的乡间,带来了一阵欢愉。

    站在路旁水沟边的矮子史吉妮,她那微红的小眼睛亮着光,一直看到最后一辆马车驶了过去。这时她把藏在裙子后面的旧拖鞋,朝马车掷了过去,给他俩最诚挚的祝福。

    婚后的几年,亚纳斯和嘉思汀为了生活,胼手胝足地工作。盖房子的钱都是借来的,目前都还没开始还钱。

    从早到晚,都听得到亚纳斯在他的工作房里敲敲打打。有时敲打钉木靴的铁钉,有时做钟表的壳。此外,他还需到自己的小农地去耕作。

    农夫们常委托他修农具,也和他聊天。亚纳斯很乐意为他们修理农具,及至他们走远了,他还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当孩子还小的时候,嘉思汀无法帮忙他的丈夫工作。十年后,借款都还清了。就买,几只羊,一头母牛,也有身份了。他又高又瘦,沉默寡言。

    不久,他们就可以过着安适的生活了。嘉思汀也丰腴了些,皮肤白皙,脸上染着玫瑰色,看起来还像一个天真的姑娘。他们的孩子都受了洗,年纪大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外出工作。

    当大女儿雪莉妮快二十岁的时候。一天,亚纳斯正在堆积石楠,不幸被蝮蛇咬伤。从此,他大拇指的伤势,就一直无法痊愈,连其他的手指也溃烂了。此后数年,他的手指一直用破布包扎着,再戴着一个橡皮手套。

    铁匠亚纳斯踱到他那小小的工作房门口,瞥了里面一眼,火炉冷冷地在那儿。他仍套着皮兜,可是两颊瘦削,意态消沉。那是张忧愁的脸,并露出悲伤的眼神。有时,亚纳斯一个人驼着背,静静地抚弄着那些废物。在他工作房的屋檐下,可以挂工具的地方都挂满了。包括带柄的老旧刷子,上面还沾着石灰,还有一把用得很久的剪羊毛剪刀,陈年的牛桩等等,都已经挂了好几年了。

    全家人就靠一块小农地过活,生活自然拮据,亚纳斯也变得更加忧愁,他现在已无法工作了。家中惟一的男孩拉斯,才十七岁,就学着和母亲一块儿工作。

    铁匠亚纳斯正在漫步时,正巧碰上了矮子史吉妮。她那张酒精中毒,病殃殃的小脸,朝他看了看。几天后,矮子史吉妮又再度从他身边走过。几年后,再度重逢时,她仍是老样子,好像时间完全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每个月都对人们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因此想索两个铜板,庆祝生日,好去买半公升的酒喝。她倒不是存心诈骗,她是真相信已经过了一年。

    还有一个流浪的彼得,也是值得一提的。他的个子极高,头脑可是有些鲁钝。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乡村的街上,后面跟着一群孩子。他醉得厉害,兴致倒挺好。他经常穿着泥水匠的衣服,曲着膝盖走着路,说起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二公尺。

    这个迟钝的彼得,他是从不知今天是几年几日,他完全是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他有一阵子没有露面,大家也就完全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他经常行走过那些鲜为人知的村落,修理破损的猪舍。可是有一天,他却像个帝王般,把烟斗像笏那样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路走着,一路像貘一样用鼻音叫着,要求别人得把修理猪舍的工作由他一人包了。一会儿,又把刚才气势汹汹的要求忘得干干净净,隐在白胡子里的嘴,泛起了温柔的微笑。

    “过来,你们这些愉快的人们!”他用鼻音叫道,伸了伸背,迈着大步,一边很有弹力地走着,一边用鼻音唱道:

    “啊!我的心,这颗年轻的心,

    是多么热切地在追求啊!

    啊!悲伤。悲伤!

    带来的竟是如许的悲伤!”

    “哈!哈!哈!”他快乐地纵声大笑,就摇晃着身子远去了。

    在落着细雨或有着漾漾雾气冰寒的早晨,他就睡在路边的水潭旁。人们常看到迟钝的彼得,就是这样打发掉一晚。从那以后,他又消失了,也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某一天的黄昏,他又像凯旋将军般地把烟斗高高举起,口袋里还放着一瓶火酒,一路走了来。地球旋转,而他却什么也没改变。世间的变迁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是活在时间之外的。

    夏天过了,冬天还没到。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了第二年,铁匠亚纳斯仍躺在他的大床上。嘉思汀倒和他一样稳静,在他身边做这做那。

    透过小玻璃窗,可以看到一部分的田地和屋舍的一角,这就是他日常所见的了。到了春天,雪融了,雪慢慢在融化,那可得花上好好多是的时间。不过,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转眼一晃,又是秋天,田里的农作物都收割了。

    屋子的一角,坐落了一个很大的立钟。从里面的机器到外壳,都是亚纳斯亲手做的。他做的就像在店中能买到的钟一样精致。在钟面上,他绘上了盛开得非常艳丽的玫瑰花,还有玫瑰的茎。钟摆左右摆动,走得很准……铁匠亚纳斯就这样躺在床上,熬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竖着耳朵听着一声声钟摆有节奏的声音。可是却不能中止继续不断流逝的时间。

    虽然请过医生来看,可是手上已生了结节,连体内都有。嘉思汀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病,对她来说,这种听来神秘的医学名词,听了直叫她害怕心惊。

    铁匠亚纳斯把病黄的脸斜靠在枕上,不时用还没有染病的两根手指,拉着从床上垂下绳端用红蓝两种丝线编的缨络,他从小就习惯这个动作。

    有一天,他看到迟钝的彼得像胜利者般,得意洋洋地把烟斗高高抛起,从田那端大摇大摆地走着。

    “那人竟还活着!”铁匠亚纳斯惊异地喃喃自语。

    “亲爱的,他还活着哩!他还活得好好的!”

    嘉思汀像往常一样编着袜子。把毛线球放在亚纳斯年轻时编的草篮里。毛线球跟着嘉思汀的手不停地编织而打转,愈变愈小。毛线经过嘉思汀熟练编织的手,很快地就被织成一片。现在的嘉思汀,非得戴着眼镜不可。在黑暗的厨房成年累月地工作,石楠做的木炭,冒着黄色的油烟,像盐一般刺激着眼睛,终使眼睛受到了伤害。何况,她每天都以泪洗面。这个小房间,一直都没有打开过,里面充满了臭味。

    几年来,猫就把火炉下面当做自己的窝了,后来生了一只小猫,这只小猫也秉承了母亲的哲学,也把那儿当做自己的窝。

    一天,铁匠亚纳斯就像平常一样,消瘦的脸贴着枕头睡着。人们为他换上了亚麻的白衬衣,用梳子梳理好他的头发。

    他被葬在山上的墓地。

    小学老师拿着一张纸,这是一种彩色的印刷品,上面写着追忆的文句,姓名和日期栏是空白的,他填上亚纳斯的名字,嵌入玻璃镜框,挂在嘉思汀的家里。里面画着两礅装饰繁缛的希腊柱石,中间写着这样的诗句:

    母亲问父亲道:

    我那可爱的孩子,

    今在何处?

    他对母亲悲观道,

    儿在的,

    在我主的天国。

    就这么回答吧!

    身为父母的人。

    如果要流泪的话。

    请为了以前那美丽光耀的日子。

    拭去你的泪水吧!

    在我的墓石上,拭去你的泪水吧!

    每年,都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流动商人,从纽伦堡来,带着许多新颖的日用品,到小学老师住的地方去。他总是在蟾蜍鸣叫的时候来,这时,正是要播黑麦种的时节。从克利斯钦安八世(公元1838—1848在位)以来,从未间断过一次。

    在嘉思汀的家里,这几年倒还相安无事。但这个家却显得更沉寂了。每回嘉思汀为了准备自己和拉斯的饭菜在炉灶旁忙碌时,她的泪水就会流出来。强烈的烟激刺着她的眼睛。

    到了春天,雪莉妮就从她工作的地方回来。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是个高个子温柔的女孩。她在工作的地方,虽然很受人喜爱,但她却再也做不下去了。她两颊愈来愈瘦,不断在咳嗽,她的眼睛反显得比平常更亮。

    尽管嘉思汀年纪已经大了,可是干起活来,还是手麻脚利。她让雪莉妮睡在她父亲睡过的床上,床上的稻草,还有她父亲睡过的痕迹。

    面色苍白,身材修长的雪莉妮,在那儿躺了一年,就过世了。

    当雪莉妮躺在床上时,她总望着尼尔斯·耶布森的农家一角。当母亲进入厨房饮泣时,她也潸潸泪下,日渐枯萎了下去。她常在想,如此花样年华,青春正好,却没有一个爱她的男友。雪莉妮的头发中分,沿着雪白的处女前额披散下去。靠在黑暗墙壁旁床上的她,看起来就像画中的人儿似的。这话是一个住在教会中的女人说的。她时常来探访,但她说的话,反令嘉思汀更加伤心。

    雪莉妮是个文静的女孩,很多人都十分喜欢她。如果大家央求她二十分钟,她最后就会开口为他们唱一首动听的小曲,像这样的女孩竟然快活不成了。等访客一走,雪莉妮忍不住悲从中来,一阵冲动,恸哭不已。

    矮子史吉妮有一回也来探访雪莉妮。她为了让她开心,在小篮子里装了桃子送给她。史吉妮想让她闻闻那股旷野的香味。那是岩高兰那股新鲜的、苦味的和混着石楠酸味的特有气息。雪莉妮浮起一抹衰弱的微笑,她吃了两三个桃子,感到味道十分特别。在孩提时代,她就常摘着桃子树结的果子吃,吃过的人才能感觉出那股特别的味道。有时,有一种扁平的绿虫,混在桃子和桃叶间,很难辨认得出。一旦吃下去了,马上就要吐出来。可是雪莉妮感到那股味道,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朝着墙壁睡着。她的身子蜷成一团,不断抽搐着。

    矮子史吉妮还在漫无边际地说着话。打从雪莉妮出生起,她就认识她了,这倒是真的。到雪莉妮九岁或十岁的时候,和同伴们在旷野玩耍,经常也会遇到矮子史吉妮。她正在那儿采果子,打算拿到别处兜售。她那时的形象就和现在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就是那天,雪莉妮一直朝着墙壁睡着不动。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她还穿着白天穿着那件白衣,露着背部,躺在床侧。

    她好不容易捱过一个冬天,可是到了春天,她就被埋在父亲墓地的隔壁。又有一张崭新的追忆的纸张,悬挂在家中的墙壁上。

    嘉思汀年纪尽管愈来愈大,可是身体仍很硬朗。拉斯因工作外出,嘉思汀就一人从事农耕。次女卡莲也外出谋生。嘉思汀年纪一大,说起话来也有些愚痴了,不过,还不致于是个老废物。村里有什么事,都来找她商议。逢人生产或是圣诞节前要杀猪做菜,她都欢欢喜喜前去帮忙。这个铁匠的妻子嘉思汀,在忙着煮猪肚猪肠的热气中,还有一大堆的肥猪肉摆在面前时,她就把什么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不假思索地脱口就说些下流低俗的话。尽管她的背都驼了,脚下还趿着高跟拖鞋。

    虽然矮子史吉妮过了连她自己都数不清的生日,可是却一点儿也没老。可是,嘉思汀却又受到了新的打击。她的第二个女儿卡莲,嫁给车行的老板,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在生第一胎时,就难产死了。嘉思汀在女儿临终前赶了去,为她合上眼睛。

    现在只剩下她和拉斯了。拉斯现在已经是个二十七岁强壮的年轻人,就像他父亲一样温和。

    拉斯耕种着那块小小的土地,还有很多剩余的时间,他就外出打工,倒也有不少收入。由于他亲切快活的个性,所以无论到哪儿工作,都能广结善缘。

    春天时,他受人之请前去挖泥炭。他一次能挖的泥炭之多,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破他的纪录。他一次能推动三四辆泥炭车,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这也因他天生就是个豪迈的人。

    惟一让嘉思汀操心的,就是拉斯谈恋爱的态度总是形同游戏。他到处到农家帮散工,结果和一个农家的缝衣女时有往来。

    只要美黛在村中,矮子史吉妮总是会喝得醉醺醺的。铁匠之妻嘉思汀,像是想交换一点情报,每回都塞一点儿钱给矮子史吉妮,她是想多打探一些拉斯的风流韵事。嘉思汀是个道道地地的农家女,可是对这桩事,她是什么也不说。

    拉斯和美黛都是在同一个农家工作。

    一天早上,拉斯不得不去把正在卧室睡觉的美黛叫醒。他蹑手蹑脚走进去时,美黛还没睡醒。拉斯暗自窃笑,踮着脚走,可是他那时穿着木底长靴,可没那么轻便,他弯下腰去轻吻她,女孩一下给惊醒了。

    她很快跳了起来,望着拉斯。

    “起来喽!”拉斯温柔地低声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天黄昏,他到客厅去。那儿只有美黛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缝衣服,她那双细若柔荑的手,留给拉斯很深的印象。他拉起了她一只手,轻轻地爱抚着。

    “让我吻你好吗?”他小声地问道。

    “不!不!不要——不要!”

    “亲热点嘛!”

    “不要!’’

    “那么接受我的热情好吗?”他微喘地问。

    美黛没有回答。

    拉斯弯着身子,握住她的手。

    “瞧瞧,你让我吻了!”

    她别过脸去。

    在她没暗许之前,拉斯是不会强吻她的。总算她默许了,他就吻了她。

    拉斯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可是这个缝衣女,在农家工作的时候,她一直都愉悦地微笑着。

    几个月后,美黛生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这下总算让拉斯从恋爱中清醒了过来,他倒也没有把美黛的事进一层去想,或者他是怎么想着,没人知道。总之,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时光荏苒,谁也没去察觉又流逝了多少岁月。

    到了春天,拉斯看到泥炭块的数量,才意识到又过了多少日子。每天就是这样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等到蓦然想起时,又已经是秋天了。到他回想起秋天的事时,都是夏天了。有一天,迟钝的彼得突然出现,手里还拿着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着新烟斗,他高举着烟斗,满足地喝着酒,陶醉地唱着歌。

    有一年的春天,当迟钝的彼得出现的时候,拉斯的食指就不能动了,到那年冬天,他断了两根指骨。但天性快活的他,是不会为这种事流泪的。在他顶高兴的时候,是不会在村子里露面的;而哀弱无力没酒喝的时候,他会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在潮湿的雨雾绵绵下个不停的时候,在泥炭坑工作的拉斯,不幸患了感冒。他的声音沙哑,整个夏天都用围巾围着脖子,可是他的病却一直没治好。到了收获季节,他就出去工作。在早上起床之前,他经常咳嗽。嘉思汀第一次看到儿子咯出血来,她的脸吓得苍白。她急忙走到餐桌旁,在那儿擦了好久的桌子,事实上桌子很干净,用不着擦拭。

    过去母子俩从没有恶言相向过,可是现在却经常拌嘴。嘉思汀不时悲叹,说了许多愚痴的蠢话,还不时责骂儿子。拉斯也恼了,进出尖刻的话。他说他并不是个会拖累人的混蛋,说着就撇下他的母亲,径自出去工作。

    他逐渐不大与人交往,说的话也少了。就算说出了口,也是些讥刺人的话。

    冬天过去了,别人要他多留意自己的身体,他却当做是耳旁风。嘉思汀又经常流泪,脸上的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多。每个礼拜天都到教会去,在那儿也流泪哭泣。

    那年春天,拉斯又再度做起挖泥炭的工作,但挖出的数量已比不上往昔。他经常一面皱眉,一面把尖利的铁锹朝泥炭层挖下去。

    夏天,他醉了两三次酒。在赫多布农家工作时,和瑞典的年轻人互相殴打起来。他们互相手拿着镰刀威胁着对方,这种长镰刀是用来割石楠树的,因此不得不把村长也请了过来。面颊青瘦的拉斯,满颊怒长着金黄色的胡子。由于咳嗽的关系,他的呼息也变得困难起来。

    八月的某一个礼拜天傍晚,他和母亲坐在庭院里。这是一个寂静清冷的傍晚,露水滴落在暝色已深的草地上。仍可听到远处宁静的村庄,传来孩子们喧哗的声音。听那声音,可以猜得出他们一定是在食品店空木桶的周围玩捉迷藏的游戏。荒野里黑暗的地平线上,夕阳晚照,天空还有最后一道残霞。在远处傍晚的瞑色中,正有一只乌鸦在飞着。

    拉斯坐在磨刀的石头上,抽着烟斗。母子都没开口,一直浸浴在傍晚平和的气氛中,可是不愉快的暗影依旧在两人的心中。

    “我们进去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像以前那般温柔,不!应该说是更加温和轻柔。

    “你真的要我们进去?”嘉思汀说着叫了起来,哭着倒下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房中,可是拉斯却在门口暂时驻足了一会儿,抬眼往上看——在屋檐下,铁匠亚纳斯最心爱的工具,一样也没改变,照旧挂在那里。

    母子俩谁也没开口,但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上床睡觉,她则到另一间卧室去。

    第二天早上,拉斯就没有再离开床。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半就死了。

    拉斯一直躺在床上,那真是可怕漫长的时间。就像以前躺在这床上的两个人一样,看着同样的景物。

    到了夏天,厄尔斯。耶布森的农家已涂上了白色的石灰,两株白杨也一树葱绿,更显得凸出了。一直到一天,白杨叶子落尽,又成了两株枯树。

    当母牛自由自在地在田中散步时,其中有一头一直走过稻田。拉斯躺在床上,看着这春回大地的景象。在另一端游荡的孩子,为了摘笔头菜,也越过了稻田。有一天,他就看到有一个孩子,端详一只完全磨损的旧鞋,不停在手上把玩着。有时,他看到三四个女孩,学梦游者漫步。她们把红瓶的碎片,举在眼睛前面,向着太阳望去,这是四月的事。

    嘉思汀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她经常哭泣,视力变得更弱了。拉斯对她说话时,就像要对一个小女孩那样的口气。拉斯是很能忍耐的,他能比一般人撑得更久,能够一直躺着活下去。他那双粗大干活的手,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苍白细瘦,像缝衣女的纤弱一样。他用仅有的手指,拨弄着床上垂下红蓝两色的流苏。

    角落的时钟,还会滴答滴答地响着,可是针却不会走动,因为机械本身坏了,不过,摆还会动。拉斯说:别让钟摆停止摇动。听说只要他听到钟摆的声音,才压得住心头之气,变得镇定平和。时间被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点点滴滴流逝而去。或许,他每每听到滴滴答答的钟声,就会想到放在沟边那些湿漉漉形状整齐的泥炭。

    常常有孩子们进来探望病人。拉斯以前在路上行走,就是遇到狗的时候,也会温柔地摸摸狗肚子。这样的拉斯,当然也会成为孩子们的朋友。孩子们进来的时候,嘉思汀从烟雾弥漫昏暗的厨房里走了出来,一面还在揉着眼睛。孩子们一走进那间臭味扑鼻的房间时,都会看到永远是那么苍白却坚毅忍耐的脸,拉斯总躺在床上。夏天、冬天,对孩~—ffl来说,都浑然不觉,他们只是存在于绵亘的时间之中。每回来探病,总会去看看拉斯和平常有没有改变。

    但是,时间会一直消逝的。有一天回想过了多久时,蓦然回首,又过了好长一段H子了。

    在最后一个阶段,拉斯是非常痛苦的。医生想给他打吗啡,可是拉斯却很慎重。他曾这么说道:真要痛起来,他要看看自己支不支得过。及至濒死前的几天,实在再也不能忍耐躺在床上了,母亲尽全力把他的身子撑起来,她再也受不了这么凄惨的情景,不停地流着泪。

    一天,嘉思汀把兽脂蜡烛拿到拉斯的嘴前,火焰一点儿也没晃动,火是直直地往上冒着,映出拉斯鼻尖枯瘦的骨骼,拉斯就这么死在他父亲的床上。这床就是他诞生的床,也是嘉思汀结婚的床。

    他被葬在遥远的山上墓地,已经竖着四个墓碑了。

    一天,矮子史吉妮想去看看拉斯的墓,走到墓地去。孩子在深草丛中跑来跑去游玩着。看到史吉妮,就呼叫她。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矮子史吉妮婆婆,你没有自己的坟墓吗?”有个活泼的孩子问道。

    当然她有。她带着孩子,走在蚊子飞来飞去的深草中。她说只有这种青白色的草,才可装饰坟墓,每个家看来都一样。草,是像老人的头发。

    矮子史吉妮发现了一个她母亲的墓,就拨开草丛,席地而坐。喝了太多火酒而变得湿润的眼睛,顿时涌上了泪水。

    “你母亲死了多久了?”有一个人悠闲地问道。

    “哦!我想死了好几百年了吧!我可是说真的!”

    矮子史吉妮压根儿就记不住什么东西。如果要她去计算像尘芥飞散那样的人生,合计合计,她算得只是个零。惟一留给她的感触,就是深沉的悲伤。

    铁匠之妻嘉思汀,在拉斯死后半年,就把住的那栋房子卖掉了。她用这笔钱,获得在弟弟孩子的房产里居住的权利,那儿是她诞生的故乡。

    三十三年前,嘉思汀从自己的家中离开,现在又回到同样的房子里来。由于经年累月过度操劳,她的背驼得很厉害。深重的悲伤,使她连开口说话都没有勇气了。她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像经历了一场三十三年让她精疲力竭的旅行,可是她的辛劳却没有任何报酬,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故乡。

    一天晚上,农家宴饮喧闹,嘉思汀婆婆坐在椅子上观看。过去日子的回忆,像走马灯般一一浮现在眼前……这时,往事历历,像一幅幅画展示在她眼前。对了,她是一个人到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去旅行,可是结果却一无所有。她终于知道这一辈子,原来竟是这么空白,这么一无所有,遭受过这么多打击横逆——从这一天以后,她就显得有些失常。也许在这一天中,她是“看清了太多的事”。最后的二十年,她都是在发疯状态中,继续在黑暗中活下去。

    波儿

    现在要说的故事,是发生在相当久远年代的事。不过,这故事倒很值得一说,因为这里面有很多很多很有意思的事。

    蔺草工人西伦的女儿波儿(她的本名叫做波蒂儿),准备当新娘了。她才十九岁,还没看过要嫁的男人一面。事情是这样的,蔺草工人在美国有个堂兄,这堂兄有个儿子已经成年了,他就是波儿要嫁的人。这桩婚事完全是别人在穿针引线,把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虽然没有人去问问波儿本人的意见,和她作个商量,‘可她对这桩婚事却是衷心欢喜的。新郎倌叫贾斯·安塔逊,单看他的照片,就觉得这人俊秀极了,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虽然他的名字听来洋腔洋调,可是她并不觉陌生。如果用丹麦语发音,应叫卡尔。波儿可以想像在好久以前,他是在她的家乡诞生的。现在他在美国内布拉斯加拥有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在丹麦,拥有这么大片土地,应该算得上是豪门大户了。隔着大西洋的两家人,十分热衷地为这个农场主人安排婚事,想不到。这项幸运竟降临到波儿身上。她一得空,就喜欢去瞧瞧这张由专家摄影光面的照片,在人像下端,印着外国名字和表扬照片技术的文字。相片中是一个人品端正绅士的侧脸,一副外出打扮,露出白色的衣领,头发的分线分得笔直。他长得很像伯父约文。由于他和伯父也是有血缘关系,所以是可以放心的。不过,他总是住在遥远的海那边,完全是个外国人,对她而言,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这一点也使她心头充满了喜悦,觉得这男人真是太优秀了。她是太高攀他了,如果,他不强求她常说我很爱慕你之类的话,才像个好妻子,那他就更好了!“啊!我实在是很怕那个人!”

    波儿想到这一层,突然冒出冷汗来。这时她觉得自己总该有点反应,或是怵然跳起,或是大笑绝倒。也许是她还年轻,害怕又变成害羞,最后淘气得无端吵闹起来。她弯下身,抚着脖子上挂的那串“珍珠”项链,猛地倒在那条上了年纪的老狗身上,狗气得狂吠跑了开去。尽管波儿还常喜欢摘花,可是都这么大了,是不该再做这样的事。她在牛舍里,不停地唱荒腔走板的歌,给老母牛听。老母牛嫌聒絮,没意思地踱到里面的隔问去。有时,老母牛也会眯着眼,四下看看。波儿还常拿食物当玩具游玩,把面包和菜假装是骑兵,或是将面包屑搓成小丸子,引诱那些苍蝇蚊子来吃。有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老太婆,紧紧裹着围巾,趿着木鞋,像个主妇般地唠唠叨叨。总之,波儿是在恋爱了。

    在蔺草工人西伦的家里,波儿是惟一的女子。母亲已经去世,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外出工作了。他们这小小的家,和附近其他的房子都隔了一段距离。除了照顾母牛和整天编席子及蔺草鞋的父亲之外,并没有什么工作。波儿有太多的时间,把自己的婚事左思右想。还有四个月,四个月——似乎很短,其实也挺长的——“如果就是现在该多好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啊!我真是害怕!真是害怕!”

    波儿每每想到结婚时,都害怕起来。血液流到心脏的速度也随之增快,心脏扑腾扑腾跳得好厉害。她不禁想,要怎么做才能获得那个美国新郎的喜爱呢?这使波儿想到本身是多么贫穷,是个挑不出一点优点的女人,就连一根小指头那么一丁点儿的优点都没有。有的时候,她一想到这里,就把手中的东西都扔掉了。她独自站着,微微地喘着气,想着自己的弱点。这时,她竟笑了起来,像嘲笑自己一样,进出了笑声,她,只不过是卖给人家的一块猪肉罢了!尽管她不常说话,可是由体重观之,好像站在教会的地面,那块地就会陷下去一样。波儿一想到这儿,呼吸都乱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波儿一面在兴奋,一面又有了一种受了伤的感觉。当她想到自己实在是个没价值的人时,空气像有一桶水那般,从她的呼吸里进进出出。波儿每念及此,都抑不住那股无奈的悲哀。她实在是太胖了,是个十九岁的飞雅。

    对她而言,世界上没有一个臼是重的,她好像有一个母马心脏的女巨人。四肢均匀,背部的肌肉像起重机一样强壮。张开双腿,使出力道,轻而易举就可抬起一百公斤的黑麦袋。她心里知道,她真对自己能做这样的事感到十分羞耻。呸!其实她连一只牛都可以抬得起来。她会偷偷地试过,就好像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不幸。这种事纵使不需对他人说,可是却瞒不过自己。一个女孩子,有这么大的力气,实在是很不相称的事。她不但力大无穷,身体也很粗壮。亲爱的各位,她胸围和臀围,幅度之大,实在令人咋舌,很显然地前凸后凸,这一点是怎么也瞒不了人的。她自己简直羞得想要死掉,从来不敢妄想会有一个男人喜欢她,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尽管她心里明白,自己从头到脚全是缺点,真不知道该如何见新郎。

    这是第一件令波儿心痛的事。还有一点让她挂虑的事,那可以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波儿怕自己在婚礼上会很失态,不能像个新娘一样,在教会的圣坛前流出泪来,她为此深为烦恼。

    “啊!我一定哭不出来!’’她自己知道,这种事真是勉强不来的。要是哭不出来,说有多丢脸就有多丢脸,那里坐得安呢?波儿的眼泪还真不容易挤得出来,尤其是该哭的时候,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是有这经验的。假如真如所料,婚礼的当天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真不知人们会怎么说,贾斯·安塔逊又会怎么想呢?波儿一想到最糟的事,眼泪就流了出来。对典礼那天会发生的事,她是一点儿也不敢乐观地去想。结婚前的几个月,她在家里都没法子定下心来。蔺草工人西伦,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女儿,摇着头。事情到底会变成怎么样,他也在反复考虑,搔首苦思。他踱来踱去,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如此,四个月过去了。在结婚典礼的前两天,贾斯·安塔逊来了,他原来是个独眼龙。虽然如此,照片里的他可不那么写实。因为只照侧面,另一个空洞的眼窝自然就看不到了。以他的风采来说,他既不是农夫,也不是绅士。年纪既不老,也算不得年轻。他没有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虽然有钱,却十分吝啬。丹麦话他说不清楚,英语也不流利。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倒不是要对人微笑,而是要别人看他满嘴的金牙。像是意味自己多年来,吃的东西全是金的。他是坐火车来的。这人全身都长着毛,就像王侯穿的毛皮外衣一样,或像一只用后脚走路的熊一样。由于是四月,天气相当暖和,因此有人想煽动大伙儿来嘲笑他。有些人已在蔺草工人的家中计划着,这种恶作剧很快就想好点子了,还有一些人还想再弄些花样。可是,这个恶作剧很快就泡汤了。贾斯·安塔逊棋先一着,在他还没来之前,就放出了风声。原来在他抵达的前一天,教区的男人接到一张明信片,在信上,贾斯·安塔逊以很不客气的口吻,查询摩荷姆牧场的价钱……或许他有意想购下这个农场也未可知。摩荷姆农场价值三十万,可真是一大笔钱哩!。如果他对普通的升斗小民,挥着手说走开走开,众人也只有哈腰低头,除了退下之外,哪还有什么法子呢?贾斯·安塔逊倒是去看了牧场,除了让众人空欢喜一场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只在这地方逗留了一个礼拜,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态度。教区的人,小时候认得他的,本想亲近他,可是一想到此人现在可能是大富翁了,两眼就花了,也不敢从正面见他,只是提心吊胆地从侧面尽了礼仪。他们慎重地叫着他以前的名字卡尔。这就是他还是个牧羊的少年,在沼泽中追赶着羊群,人们一叫他,他马上就会回答的名字。贾斯·安塔逊和以前的朋友们也无话可说,只是用看不见、空洞的眼睛望着对方。他除了看看自己贫穷的家族之外,哪儿也没有去访问,自不免让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大失所望。

    等到安塔逊先生偕夫人出发之后,人们就不免议论纷纷,为什么这个美国人,回到故乡之后,对教区的居民表现出那么冷淡傲然的态度呢?难道是没有替他造凯旋门?对了,这可真失礼!教区的居民以后想到一定会切齿扼腕的——贾斯·安塔逊走了以后,就留下这样的话柄。这些穷人,原以为会发一笔横财的,假如……

    糟了,早能察觉到就好了。人们显然都不知道,要怎么取悦这位有钱的大爷。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从他那儿拿到钱。在贾斯·安塔逊访问此地一个星期中,就人们所知,他的花费不会超过五克罗纳。现在众人都拒绝再对他表示敬意,料想他是不会再来了。

    这一点,和事实完全相符。

    波儿又怎么想呢?从他来到此地那一刹那,到他遽然决定出发,要向浪涛汹涌的大海旅行之前,她只是受到他一只眼冷淡的注视。临走之际,她站在沼泽的一角,回首望着自己家园最后一眼。后来波儿和她的美国人又如何呢?她是想打开僵局。就像她以前想过,一直害怕的事,贾斯·安塔逊果然对她谈起情来,还不仅是一两次。“我是不配的!”那种困惑的心情,每次都像一波波的浪涛一样流过她的心中。好在她的舌尖顿时变得像不能动弹一样,所以也就咽下不说了。她高兴地说着情话,并没有暴露出她的缺点。她向神祈祷过,从此以后,就一直闭口不言。如果她沉默不语,贾斯·安塔逊也可能完全不会发觉。

    耶恩森作品年表

    1895年《卡塞亚的礼物》刊登在《拉夫恩》周刊上。

    1896年《丹麦人》(Danskers),最早出版的小说作品。

    1898年《艾纳·耶尔克亚》(Einer Elkjaer),小说。

    1898年——1910年陆续写作《耶恩森短篇小说集》(Himmerlandshistories),

    1952年发行第十一版,内分三卷:一、《西玛兰人》(Himmerlandshistorier),二、《新耶恩森短篇小说集》(Nye Himmerlandshistorier),三、《耶恩森短篇小说集》(Hi—mmedandshistorier)。

    1899年《悲欢》(Dolores)、《消失的森林》(Forsvundne Skove)、《路易逊》(Lounison)等三个短篇。

    1900年——1901年历史小说《国王的失落》(Kongen Fald)三部曲,一、《春之死》(Foraarets Dψd),二、《巨大的夏日》(Den Store Sommer),三、《冬》 (Vinteren)。

    1901年结集《波里奇肯报》与《社会民主报》的连载作品,出版《哥帝斯克时代的复兴》(Den Gotiske Renaessanee),内容是关于西班牙及巴黎的书信及报道。

    1903年《法耶斯教会》(Kirken I Farsψ),散文。

    1904年《德拉夫人》(Madame d’Ora),小说。《歌姬》(Sangefinde),戏剧。

    1905年《车轮》(Hjulee),小说,是《德拉夫人》的续篇。

    1906年——1944年《神话》(Myter),是连载于《普利逊日报》的简洁散文和短篇,前后约150篇,共收录九册,由两部构成。第一部为《神话1—5》,第二部为《神话新丛书》。

    1907年发表《新世界》(Den Nye Verden),说明北欧的农村文化。

    1907年——1915年陆续写就了《异国短篇集》(Eksotiske Noveller),包括新加坡故事三篇,《工人、阿拉贝达与母亲》、《小阿哈斯威尔斯》、《奥莉薇亚·玛丽亚妮》。

    1908年《冰河》(Braeen),描写冰河期及早期人类的神话,是以“挑战”为主题的小说。后来成为《漫长的旅程》(Den Lange Rejse)的第一部。

    1911年《北欧神祗》(Nordisk Aand),有关斯堪的那维亚神话的年代记与人物描写。

    1912年《吉卜龄论》(Rudyard Kipling),散文。

    1915年——1916年《现代的序说》(Introduktion Til Vor Tidsalder),散文。

    1915年《奥莉薇亚·玛丽亚妮》(Olivia Marianne),后收入《异国短篇集》中。

    1919年《诺亚尼·葛斯特》(Nome—Gaest),以书中英雄的名字为书名,是《漫长的旅程》的第四部。

    《失去的天国》(Det Tabte land),描写冰河时期以前的人类,其中,火山是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漫长的旅程》中的第三部。

    1921年《哥伦布》(Christofer Colombus),是《漫长的旅程》的最后一部。

    1921年《奇姆利人远征》(Cimbrenes TOg),是《漫长的旅程》的第五部。从1908到1921年,《漫长的旅程》六部终告完成,各是《冰河》、《船》、《失去的天国》、《诺亚尼·葛斯特》、《奇姆利人远征》、《哥伦布》等。1938年整理成全二册。

    1923年《美学与进化》(aestetik og Udvikling)是《漫长的旅程》之后记。

    1925年《进化与伦理》(Evolution og Moral),含九篇散文。

    1927年《动物的蜕变》(Dyrenes FOrvandling),散文。

    1928年《精神的目标》(Aandens Stadier),散文式的新理论。

    1930年《时代的动向》(Retninger I Tiden),收录1925年以来的记事。

    1931年《日德兰之风》(Jydske Blaest),收录1926年到1931年的诗作。叫《漫步于丹麦街道》(Paa Danske Veje),描写夏日旅游丹麦遗迹。

    《形体与灵魂》(From og Sjael),记当时人物百态及语录。

    1935年《鲁诺博士的诱惑》(Dr.Renauhs Fristelser),小说。

    1936年《库兹隆》(Gudrun),描写哥木哈根的女性的小说。

    1937年《复活节的水浴》(Paaskebadet),收录1931年以来的诗篇。

    《描绘日德兰人民生活的画家》(Jydske Folkelivsmalere),收录有关画家米开尔、印卡、汉斯等的散文介绍。

    《搭多塞·北京的婚礼》(Darduse,Bryllupet I Peking),戏剧。

    1938年《托瓦巴森》(Thorvaldsen),描写雕刻家托瓦巴森及其他。

    1939年《北国之途》(Nordvejen),描写挪威大自然的灵感。

    1940年出版《散文选集》。

    1941年发表《我们的起源》(Vor Oprindelse)。

    1943年发表《语言与教育》(Om Sproget og Undervisningen),专题论述。《萨加时代的女性》(Krinden I Sagatiden),散文。

    结集1939年以来在《波里奇肯报》连载的年代记,出版《东方诸民族的生态》。

    1949年《丹统的交通工具》(Danske Kψretψjet),专题论述。

    《非洲》(Afrika),记19世纪的探险和旅行。

    1950年出版《史成福特与成廉休雷亚》(Swift og Oehlenschlager),收录有关这两位作家的5篇散文,原刊载《波里奇肯报》。全部作品。篇目如下:

    十月之夜(Oktobemat)

    三十三年(Tre og tredive Aar)

    西西儿(Cecil)

    星期天早晨(Sqmdoginorgn)

    神枪手林比欧(Lindby—skyttene)

    黑窗帘(I M,onket)

    静默的成长(Stille Vtekst)

    农村搬家(Udflyttergaarden)

    史班农场的汤玛斯(ThOmas i spanggarden)

    不爱说话的毛恩斯(Den stille Mogens)

    世上的人(En Bebber ofjordm)

    摩田的圣诞前夕(Mortens Juleaften)

    温伯威尔(Wombuell)

    公主(Jomfruen)

    地主的木鞋(Herremandens Trsesko)

    安详的圣诞节(Julefred)

    睡觉(Syvsouerne)

    淘金者(Gnldgraveren)

    安德烈·欧鲁佛逊(Andreas Olufsen)

    雷神牛郎(Tordehkalven)

    安妮和牛(Ane og Koen)

    耶斯(Jens)

    纪斯顿的最后之旅(Kirstens sidste Rejse)

    依马为生(Prangeren)

    小赛利根(Litte—Selgen)

    波儿(Bol)

    磨刀匠爱耶斯(Hverrestes—Ajes)

    牧师(Hr.Jesper)

    水车(Vandmψpllen)

    山坡农场主人的狗(Bakmandens Hund)

    小提琴家(Spilmanden)

    波多瓦特之女(Pigen fra Huorhuarp)

    尤基尼(Jψrgine)

    织布工人恩斯(Jens Jensen Vaeuer)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吉卜林、梅特林克·泰戈尔,法朗士、肖伯纳·叶芝,纪德……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名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乌》、 《吉檀迦利》、《福尔赛世家》、《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 《伪币制造者》、《巴比特》……一部部辉煌灿烂的名著,洋洋大观,百川归海,全部汇聚于这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文集之中。全新的译文、真实的获奖内幕,细致生动的作家及作品介绍,既展现了作家的创作轨迹、作品的风格特色,也揭示了文学的内在规律。题材广泛、手法各异,令人在尽情享受艺术魅力的同时,更令人在各种不同的思想境界中获得不同程度的启迪,从而领会人生的真谛。

    这些路数迥异的作家,虽语种不同,观念不同、背景不同,但他高擎理想主义旗帜的雄姿是相同的,他们那奋勇求索的自由精神是相同的。而他们的雄姿,无不闪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精神,无不渗透于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这套丛书所承载的正是他们那令万世崇敬的全部精华。

    一套丛书,为我们竖起了一座20世纪的文学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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