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作镰刀田的寨子,坡土抱着,大树盖着,竹林掩着,溪水绕着。
茂密的竹林后面,传出两个压低嗓门的对话声:
“又听不见了……转去喽。”
“莫要慌嘛,再等等。”
喊“转去”的是个八九岁的白净男孩,颈子上挂着个银项圈。叫“莫慌”的比他大四五岁模样,黑油油的,还是个“毛栗头”,一脑袋头发朝上冲起,两只眼睛半天不眨一下。两人紧挨着趴在草蓬中间,聚精会神地在等什么东西。
“来了!”那是一支轻声哼唱的歌,又新鲜,又含糊。接着,小路上走来一个穿青衣裳的人。他戴着一顶长舌头帽子,正中有颗红布五角星。肩头上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跟着他的歌一晃一晃的。他走到井边,舀水装满木桶,看看从井坎下淌出的清水,干脆坐下来脱了布草鞋,就在冒着白气的水里洗脚。歌声也大了起来。
“唱的到底是哪样?”小的贴着同伴的耳朵问。
“我在听!”大的推开他,专心听着。眉头渐渐舒展了,忽然露出笑容,忘乎其形地说出声来:“哈哈!他唱的是‘百战百胜的红军,英勇无比’……”
小的吓得伸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边喊道:
“啥人?出来!”
两个娃娃弹起来,拔脚就跑。
后面在喊:“莫跑!小心跌跤!”话没落音,小的“卜”地摔了个扑爬。那人拨开草蓬竹叶,呱呱呱讲了一大串。两个娃娃听不懂,只看见他又招手,又笑,又点头,很和气,就不怕了,钻出来和他面对面,身上头上沾着碎草枯竹叶。
那人又讲了一通,他们还是听不懂。
“毛栗头”说:“你讲慢点!”
大人笑起来,慢慢问:“你两个在这里干啥?”
“毛栗头”说:“来听你唱歌。”
“你喜欢听我唱歌?”
“毛栗头”点点头。
“你晓得我是啥人吗?”
“你是红军。”
他们寨子虽不靠路,老人、娃娃都知道红军借路经过的消息。
大人一听很高兴:“走!我带你们看红军去!”
他们弯弯拐拐来到一个寨子,老远就看见有十多个红军在寨门口的树下、墙边放起小背包,坐的坐,躺的躺,擦枪的擦枪。看见来了两个小孩,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话。两个娃娃轱辘着眼睛,听不明白。有个个子矮矮的,也戴着红星帽子,开腔却跟本地口音差不多,他说:
“小娃,哪样名字?”
“吴世宁。”“毛栗头”回答说,“他是我兄弟。他叫龙开。”
“听讲你们躲在草蓬里偷看我们?”
“听他唱歌。”
“这样喜欢听唱歌?”
“他是叫山雀变的。”龙开说,“哪点唱得好听,他就飞拢去。”
“正好!我们就是专门唱歌的兵。”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红军,把那个挑水的兵拉过来,“他叫罗欣,就叫他教你们唱红军的歌,好不好?”
吴世宁赶快点头。要是学会一首红军的歌,放牛时候一唱,嘿,要把放牛娃们惊得眼睛都鼓起来:“大人说红军是几千里几万里来的兵,你唱的真是他们的山歌?”
挑水的红军笑着喊:“来吧,叫山雀。”
“罗欣!不光教唱,还要讲解。”络腮胡子说,“这也是宣传工作。”
罗欣把两弟兄领到一块大黑岩上坐下。
“听好!先教《中国到处起红军》。”
他才唱了几句,吴世宁从腰带上扯下一个小芦笙,咿咿呜呜就吹了起来。
罗欣惊奇地问:“还没学就会了?”
“这是《放学回家》的调子。”龙开说,“我都会。”
“那就更好!我先看看你这玩意儿。”
吴世宁把芦笙递给罗欣叔叔,告诉他:芦笙是苗家的老祖先篙确造的,它替美丽的榜确和苗家人召来了杀死恶鹰和白野鸡精的英雄茂沙……罗欣叔叔拿起小芦笙乱吹一通,一齐大笑起来。
“现在教歌词。听好了!”罗欣叔叔唱起来,“中国到处起红军,天下工农齐唤醒,翻身解放靠自己,不靠菩萨靠凡人。”
不多一会,两弟兄就把这支长长的歌唱熟了。罗叔叔拍着他们的脑袋:“呱呱叫!呱呱叫!”“呱呱叫”是啥意思,他们不懂,可是见罗叔叔伸大拇指,晓得是在夸他们。
二
红军开饭了,把两弟兄带了去。几个人蹲成一圈,中间摆着洋瓷大碗盛的菜、洋瓷缸缸盛的饭。龙开红着脸朝后挣,直拿眼睛瞟吴世宁。吴世宁想了想,有办法:把晌午饭口袋放在中间,敞开袋口,露出里面的炒包谷花,然后就大大方方端起一缸饭,对龙开说:“吃!”
红军们都笑起来,争着抓苞谷花,嚓嚓嚓嚼得很香。罗欣得意地环顾大家:
“呱呱叫的角色吧!”
口音好懂的红军问:“你们寨子叫啥?”
“叫镰刀田。”龙开抢着回答。
“比我们那里的土好,你看这马牙苞谷。”
吴世宁很自豪:“我们镰刀田是鹅下蛋的地方!”
龙开用力拐了哥哥一下,让他别说。吴世宁也拐了弟弟一下,表示明白。
红军们果然追问起来。
吴世宁就把老辈人传下来的古话讲给他们听。原先老祖公住在天堂乡大坝子,后来古州闹事,“政府家”的兵驻扎到天堂乡,寨子从此不安宁了。龙、吴两家老人就决定搬家。老辈人说鹅下蛋的地方是好地方,老祖公们就放出一群鹅,人跟着走。一路走到那地方,捡到了鹅蛋,两姓最合心的几家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砍山烧荒,刀耕火种,付出了几代人的力气,终于把这片荒山野岭变成了产苞谷、出篾货的苗家寨子镰刀田。
络腮胡队长笑眯眯地听完,问道:“你们镰刀田要不要交租上税的?”
“还消说!官钱鬼米,少不得分文半颗。”吴世宁常听大人们讲这句话。
“庄稼人交得起吗?”
“不晓得。”龙开摆着脑壳。
“没有听家里大人说过?”
他这么一提醒,吴世宁想起些事:“只见过老人们坐在火塘边哭,说要出山去跟客家大户借,拿山林田土去抵押……”
“这么说起来,”队长说,“‘鹅下蛋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
两个娃娃觉得这个队长有点不给面子。
一团雾气从镰刀田那边的山垭口涌出来,像一条翻翻滚滚的白水河。
罗叔叔说:“哟!天都擦黑了。我送你们回家。”
吴世宁说:“不回家。我们就在你们这里歇。”
“那不行!还不把爹妈急死!”
“不会不会!”吴世宁说,“本来今天是要去九姑爹家歇的。”
罗叔叔伸出指头对着他们俩的额头一点一点:“坏!想诓我!”
“是真的,不诓!”龙开作证,“出门时候大人讲好的。”
对着罩子马灯,他们又学了《红军快乐》、《送郎当红军》和《进军歌》。都是些现成的小调,顺口得很,哼几遍就记住了。
罗叔叔很满意:“两个鬼崽学得快!”
龙开学他的口音:“呱呱叫!”
罗叔叔笑:“差得远哟!”
龙开不高兴了:“又说‘学得快’又说‘差得远哟’。”
罗叔叔说:“莫怄气!光会唱还不够。就拿开头学的那首说吧。我问你们:什么叫唤醒?什么叫翻身解放?什么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两弟兄傻眼了。罗叔叔就从头一二三地给他们讲起来。
到决心睡觉的时候,吴世宁忽然发现对面山坳里闪闪烁烁,像满坡的萤火虫。罗叔叔小声说:“那是我们的大队伍。我们这个宣传队,是这一片灯里的一盏。”
三
第二天早晨,吴世宁醒过来,发现自己和龙开睡在苞谷草里,半天才记起怎么回事。他叫醒龙开,看见一本刻印的、油墨味很浓的小书。吴世宁读过几天书,书壳上四个字认得三个:“红军歌”,后面那个“谣”字不认识。书里面是一首一首的歌曲,同他们的唱游课本一样,昨天学的几首歌,里面都有。
罗叔叔送的!可是罗叔叔不见了,红军也一个都不见了。
四
寨子还是那个寨子:梯土抱着,大树盖着,竹林掩着,溪水绕着;牛哞猪哼鸡鸭乱跑。但是,镰刀田已不是几天前的镰刀田了。放牛娃们叽叽咕咕地说些从来没听过的事,唱一些从来没听过的歌:有的歌是熟悉的老调子《孟姜女》《五更调》《放学回家》,歌词却是稀奇古怪的;有的连调子带词都是新鲜的。娃娃们把歌词变成苗话说给老爷爷、老奶奶听,听得他们目瞪口呆。
吴世宁家妈很忧虑。她找鬼师说,吴世宁白天钻头迷脑地看一本怪书,嘴里还念念有词,夜晚就说梦话、哼歌。吃饭不香,他爹给他弄来了天上的斑鸠、地下的竹溜,都吃不香。鬼师推算了半天,又“走神”半天,才晓得他是遭远方鬼迷了,要了九斤半的猪头和三升老白米去送鬼。
第五天晚上,吴世宁把龙开拉到僻静处说:“小龙开,哥要去追红军!”
龙开吓得合不拢嘴。
“一天到黑,那些歌就在耳朵里绕来绕去:‘当兵要当我红军!’‘当兵要当我红军!’牵心挂肠的!一睡瞌睡,就想起罗叔的花毯子。一放牛,就见罗叔叔挑水的井。风吹竹林响,就像罗叔叔在唱歌。我要去追他!”
“人家走多天了,哪点还追得上哟!”龙开反对。
“我白天夜晚地撵!”
“就算追到又咋办?跟他们去吗?”
“不晓得。找到再说。”
龙开看出问题严重,飞快地眨着眼睛,搜寻种种阻挠的理由:“你又不会打枪,哪个要你。”
“学嘛!哪个生来会犁田?”吴世宁胸有成竹地说,“再说,罗叔叔他们就是在墙上写字、给大部队唱歌的兵。”
“莫非你要去坐客家坝子吗?”龙开伤心地说,“还是我们镰刀田好,是鹅下蛋的地方。”
“鬼下蛋的地方!”吴世宁骂起来。
“呸呸呸!”龙开啐了三口,“不要说鬼!”
“那天胡子队长讲的活,我越想越占理。区公所要二百五十挑谷子的建国捐,逼得老人们在火塘边哭,九姑爹在场坝遭当官的抢了三团杉枋,差点把命都除脱。不是鬼下蛋吗!就是歌里唱的‘土豪劣绅吸血鬼,贪官污吏害人精’!”
龙开晓得哥哥铁了心了。他眼泪汪汪,下狠心说:“我陪你去!”
“你还小,在家陪爹妈。”吴世宁说,“不准哭!要是爹妈晓得我去追红军,把我关起来,我就一辈不认你!”
五
吴世宁装起一口袋苞谷花动身了。他对爹妈说去看娘舅。阿妈正挂牵兄弟,又巴不得儿子出去避鬼散心,答应得欢天喜地。
吴世宁来到娘舅家住的干河坝小街上,天擦黑了。一座座破烂的茅草屋顶,冒出大片的青烟。娘舅年轻时候跟人出去背川盐,就在这里成家了。吴世宁穿过熟悉的狭窄小街,朝街拐角那间小茅屋走。突然旁边跳出个背枪的兵,大吼一声:“找哪个!”
吴世宁一看:坏了!是娘舅指给他看过的团防兵。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团丁举起了枪:“你啥人?找哪个?快讲!”
一只手抓住了吴世宁的肩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先生,这是我家外孙来看我!老幺,回家!”
这是娘舅的街坊朋友聂大爷。娘舅说他是前清秀才,四川人,流落到这里开个小杂货铺。娘舅跟他谈得来,吴世宁跟着爹妈来看娘舅,都要请他来坐上席。
吴世宁跟着聂大爷走到他家门口,在石礅上坐下,咕嘟嘟喝了半瓢冷水。聂大爷瞟了瞟跟过来的团丁,大声问道:“我要的青麻种,跟我带来没有?”
吴世宁会意,也大声说:“到鹞子山舅婆家都没有借到。”
“无出息!”聂大爷骂起来,“哪样金贵东西嘛!”
团丁像个鬼似的飘了过去。聂大爷把吴世宁带进屋,小声说:“你娘舅家遭祸事了!”
吴世宁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聂大爷指他从窗子望出去:娘舅的草房顶盖都没有了,露出几截乌黑的木椽。一股刺鼻子的火烟味老远扑过来。
聂大爷说:“你娘舅向红军报了‘黄大口袋’是恶霸,红军打了‘黄大口袋’的土豪,分了他家盐仓和浮财。二三十里的穷苦百姓都来欢迎红军,领米领盐。打锣鼓,吹唢呐,赛过过大年……红军前脚走,‘黄大口袋’领起团防后脚就到……”
“我娘舅呢?”吴世宁声音发抖。
“跟红军走了。你舅妈和两个侄儿去外婆家躲了,也是跟红军一起出门的。”
吴世宁心里响起罗叔教的歌:
武装起来闹暴动,
穷人都来当红军……
这天晚上,吴世宁跟聂大爷裹在一条破棉絮里,絮絮叨叨地摆谈到鸡叫二遍。吴世宁打听出红军是大前天天亮前出发的,在街上住了一天两夜。他又询问了红军怎么打土豪,怎么分浮财;红军朝哪个方向走。聂大爷一一告诉他,不停叹着气说:
“聂大爷活了几个朝代,没有听讲过世上有这样的兵!”
六
聂大爷一早把吴世宁送到街口:“回家对爹妈讲,房子烧了事小,娘舅一家人平安就阿弥陀佛烧高香。”
吴世宁口里答应,脚却走上相反的路。
往前就是一条陌生的路了。吴世宁不害怕,山里人自小就会打山势;何况已经从聂大爷口中得了顶要紧的几句话。他说:“众口相传,红军千军万马,白天像条青龙,夜晚像条火龙。过山石头磨玉,过坡野草踩平。赛过天兵天将,那是多大的威风呀!”
真的!有些野坡的荒草,清清楚楚倒伏出一条路,标出红军的踪迹。聂大爷还说,红军沿路要写很大很大的字,还会在岔路口画弯弯的箭头给后面的红军指路。吴世宁就在这条红军踩出来的路上走着。那些歌就在他心里唱:
中国到处起红军,
天下工农齐唤醒。
翻身解放靠自己,
不靠菩萨靠凡人。
世上何人最尊贵?
头等只有工农兵!
土豪劣绅吸血鬼,
贪官污吏害人精,
帝国主义撵滚蛋,
国民党请它进茅坑……
他不知不觉地踩着拍子迈步子:左右左。左右左。仿佛真是一个红军似的。
一堵青灰色的岩石让他眼睛一亮,上面有一行白石灰写的大字:
武装起来!暴动起来!打土豪!分田地!
红政(九)宣。
吴世宁把这几字念了几遍,高兴得心里打哈哈,嘴巴却抿得紧紧的。他忽然想添一行字在下面。于是扳起一小块土红,看看左右,没有人影。咬着嘴唇,手索索地抖。终于没有敢写字,只把那个“红”字末一笔补了补,赶紧拔脚走了。
凛风吹吹停停。耳朵先是僵,后是痛,再后来不僵也不痛,木了,感觉不像是自己的耳朵了。身上却出了毛毛汗。他觉得饿,嚼了些炒苞谷,但嘴又干得没有唾沫吞了。远远一块土坪,中间鸡罩似地立着一间破草房。门口有个老太婆,勾着腰在补衣裳。吴世宁想去讨水喝,忽然看见瘦土里露出些枯干的萝卜叶。他悄悄蹲下去,刨开土扯出一个冻坏了的白萝卜,咬了一口,破棉絮似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板——过年得的“压岁钱”,放在萝卜坑里。那天罗欣叔叔说,红军用老百姓的一针一线都要给钱。他这是按真正的红军规矩办事。
七
天光暗淡下来。吴世宁走到一个大坡顶上,路边耸起一根巨大的石笋。一间破茅屋靠着石笋。石笋缝里伸出一棵树,又老又弯,伸开铁龙一样的枝丫把屋子抱着。吴世宁决定在这里过夜:睡野坝,不打扰那户人家——照红军规矩办事。他又嚼了些苞谷花,和衣倒在草蓬蓬里,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
猛一下惊醒过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他。他翻身坐起来,冷得索索抖。头上的天是黑的,天边是灰的。脚下面有一条白蒙蒙的带子,看了半天,才看出是山下的一条大河,像条大白龙,从乱山里游出来,又游进乱山里去。细微的水声也跟着传上来了。
吴世宁缩成一团,背上痒苏苏的,大气都不敢出。从小长在深山老箐里,从来不晓得荒山的夜里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影子、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那些黑乎乎的荒山、箐林,一定藏着许多老虎、老豹、野猪、豺狗,随时会阴悄悄梭出来吃人……
他竭力不去看,不去想,轻轻咳两声壮壮胆。他想唱起歌来,像红军那样快快活活地过夜。可是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他解下芦笙吹了一声,倒自己吓了一跳。他想,生起一堆火就好了,又暖和,又壮胆,又可以吓跑野兽。可惜没有火石、火镰和火绒。
这时小草房透出一点灯光,像个亮火虫。草房的影子嵌在灰暗的天幕上,吴世宁想起镰刀田的家来。家里的桐油灯也像只亮火虫。围着鼎锅吃饭的爹妈一定在讲我,还以为舅妈洗了腊肉招待我。只有小龙开晓得我是去追红军去了,赶紧埋起脑壳扒饭,生怕忍不住说出来。他觉得好像有一只小虫在鼻子凹凹上往下爬。伸手一捉,是滴冰凉的眼泪。他气得差点把脸擦破皮,这颗眼泪太不害羞了!
天色越来越黑。那亮火虫似的灯光更抓眼睛了。吴世宁不知不觉地向它走过去。一边自劝自解:红军睡野坝,人家人多!再说他们惯了,我跟着大人撵山,只在坡上睡过一晚……
走近草房,心乱跳起来:要是屋里人晓得我是去追红军的,要把我杀了,就像‘黄大口袋’杀娘舅一样……他赶紧躲到土坎后面去。想想又笑自己憨:‘黄大口袋’那种人住的是砖砌的洋房子,会住这种破茅草房?财主土豪都住街上享福,会住这荒山老林?一定是干人。干人就一定喜欢红军。不会错的。
当兵要当我红军,
天下工农齐欢迎。
心里唱着红军的歌,壮起胆子走去,推一推小小的薄刀门,板壁吱吱嘎嘎叫唤起来。
小窗里人影一闪:“哪个?”
“过路的半大娃娃!”吴世宁稳住心跳答话,“大叔,外头太冷,挤你老人家一晚上。”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说:“进来。把门抵起。”
小屋里就一张床。床上半睡半坐着一个大汉。头上包着白帕,瘦脸上黑胡子占了一多半。他盯着吴世宁问:“小伙,哪个地面的?咋会走到这荒山野坝来了?”
“去外婆家。记错一个垭口,走冤枉路了。”吴世宁轻轻坐在床沿上,觉得那颗豆大的灯焰像一炉炭火那样暖和。听着门外呼吼的风声,他感到这间小草房比洋房子还舒服。他对大叔咧开嘴笑了笑。
“好放得心的爹妈,也不怕老豹把娃儿衔去。”那大叔也笑了笑,说,“上床来。饿不饿?饿我也没有东西招待你。睡一觉,明早晨到外婆家再填肚子吧。”他说话声音很弱,不接气,看去是在害病。
吴世宁伸手一揭大叔的被子,像摸到火麻叶一样弹回手来:这是一床老虎皮花纹的旧毯子。
“红军!”吴世宁喊出声来。
“啥红军?!”大叔立起身子,那双眼睛像火一样,瞪得他抖起来。
“我同他们吃过饭!我同他们唱过歌!我盖起这床毯子睡过觉!”吴世宁一句赶一句,生怕大叔不信,“……我就是来找他们的!”
大汉盯住他讲完,把吴世宁搂着说:“娃娃!我这条命就是红军救转来的呀!”
原来大叔是个砍山匠,给东家守老林、砍树木。病了无人管,只能睡起等死。前几天红军路过发现他,给他打针吃药,嘴对嘴地给他度气……好容易才从阎王爷那里把他拽回来。临走,又送他这床毯子、几天的药和一点粮食。
吴世宁等不及地问:“送毯子的红军是不是叫罗欣?他是个唱歌的兵。他们是十几个人。那个官有胡子……”
大叔光是摆脑壳。
吴世宁带着哭音说:“是的!一定是的!这床毯子就是他的!”
“我看见好些红军都用这种毯子。”大叔说。吴世宁也记起了,那胡子队长也是这种毯子。他失望得直想哭。大叔说:
“不要紧!明早晨我给你指他们走的路线。只是,你还小!”
“不小喽!”
“倒也是。”大叔说,“要不是害大病,我也跟他们走了。”
吴世宁高兴起来。大叔说:“睡喽!我支不住了。小兄弟,解手莫走远,树边就是悬岩。”
吴世宁刚迷糊过去,门又乒乒乓乓响起来,夹杂着乱骂:“死了吗?给老子快开门!”
大叔一把将毯子掀到破板床底下,拉过一床秧被把吴世宁下半身盖着,才呻唤着去开门。
一个黑影子扑进来,遮黑了半边屋,带进一股冷风,把桐油灯吓得乱闪。好一阵,吴世宁才看清是个团丁。背着两条长枪,一开口满屋子酒臭:
“老子们迷了路,在你家歇一夜。呸!好个猪圈!”
眯起一双浑浊的醉眼,打量着大叔和吴世宁,在床边放下半边屁股。他把枪靠在身边,就盘问起来。
大叔说:“我吗?黄泥巴脚杆。他是我的儿子。”
“老子们要枪有枪,要刀有刀,不怕住你这个黑店!”他乜斜着眼睛,拔出一把手叉子,明晃晃地插在床头上,“哪个龟儿子敢害老子们!红军都不是下饭菜!闻一下,上面还有红军的血腥气!”
那匕首凶险地闪亮。不知醉鬼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壳子壮胆。
他抓了一个土大碗想喝水,又厌恶地扔开,呱呱呱又说起来:“半斤酒就把老子放倒了,醒来就掉了伍。哈哈!有福之人不用忙,走到老箐林,财喜来了。那个红军受了伤,睡起呻唤。该当遇上老子这个杀星!你两爷崽不信?看嘛!”他从衣袋里掏出些东西:“大洋!铜板!还有伙食账。看样儿是个管伙食的。呸!老子见他嘴里头有两颗金牙齿,撬了半天,手指头都遭他咬破了,娘的!是他妈两颗白铜的!霉喽!”他又敲着银圆说:“好听吧!不怕你见财起意!敢!……这顶帽子老子要送去领赏!”
那青色长舌帽上的红星,像火苗一样蹿起来,把吴世宁的火引燃了。红军的歌在耳中敲鼓似的响起来:
帝国主义撵滚蛋,
国民党请它进茅坑!
吴世宁伸手就想去掐醉鬼的脖颈。砍山匠一横身子挡住他。接着,胳膊也被砍山匠一把捏住,那手像铁钳一样。
原来你是这么一个人!吴世宁气得眼泪直涌上来。他要一个人对付两个大人了。怎么对付法?不知道。管它的,拼了算!但是砍山匠像座铁塔一样,压得他要闭气。
砍山匠对醉鬼说:“老总,歇了吧!我在害大病,支不住了。”黯淡的灯光照着他额头上亮晶晶的,尽是汗珠。
“想哄我睡了,好谋财害命呀?做你娘的梦!老子们坐一夜不眨眼睛!”醉鬼踢了吴世宁一脚,“给老子打电筒,老子要出去屙屎。”
吴世宁脑袋嗡嗡响,什么主意也没有。
砍山匠吼起来:“去呀!没听见老总喊吗?!”
那双眼睛瞪着吴世宁,闪出冷冰冰黑煞煞的光,他从没在哪个人眼睛里看到过。他慑住了。接过醉鬼的冰冷电筒,双手直打抖,脑筋像马上要绷断的弦:“怎么办?怎么办?”
醉鬼走出门,迎着冷风,哇地吐了一摊。他解开裤带蹲下去,房门一闪,砍山匠走出来。
“你出来干啥!”醉汉喝问。
“借光屙泡尿,老总。”砍山匠有气无力地说。忽然右手一扬,吴世宁只听见一声钝重的闷响,像敲一个树疙蔸。醉鬼倒下去,闷哼了一声,拉风箱似的喘起来。吴世宁省悟了怎么回事,两腿马上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缓了口气,他搬起一块石头,想去帮大叔的忙,又一下坐到地上……
拉风箱的声音停了多一阵,大叔才住了手。他坐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才撑起来,叫吴世宁帮着把醉鬼拖到石笋边,朝悬岩下面一推。稀哩哗啦,大小石头乱滚,响了好一阵。又清风哑静了。夜黑得没个底,深得没个底。刺骨头的山风打着呼哨,冰水一样泼在吴世宁滚烫的脸上。那条大河又乘风势传来悲壮的吼声。
砍山大叔抱着吴世宁说了一句:“娃娃!差点遭你误了大事!”又瘫在了地上。
天蒙蒙亮,吴世宁把沾着血的大开山斧洗干净,把染了血的地刨了一遍,就上路了。
砍山大叔支撑着说:
“过大河去就是。娃娃,见到红军就讲:那个砍山匠信服他们的话,只有跟他们走才是干人的活路。”
八
古老古老的时候,有个栽树汉子,误入仙人洞,玩了一顿饭时间;出得洞子,他栽的苗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这是学校江老师讲的一个故事。吴世宁觉得自己就像这栽树人,一夜晚就从娃崽变成汉子。仿佛胡子都冒出来了。一摸,没有。镰刀田、家、阿爹阿妈、龙开兄弟,好像已经是七古八十代的东西,远了,淡了。昨天还不敢在野地过夜,现在衣裳里装着亲手从敌人手里缴来的匕首……
他又在一座破空屋的山墙上发现几句话:
各位同志笑呵呵,
过去不远要上坡。
上了坡,下了坡,
还有五里也不多。
他觉得,这是罗欣叔叔专门写给他看的。
瞅瞅左右无人,他掏出土红,在下面歪歪斜斜写了四个字:红军万岁!
他手臂被砍山大叔捏出一大块死血,一动就疼。他忍耐着,尽力把字写得好看些。
这以后,只要遇见,他就要瞅机会用土红写上几个字,并且总加上“红政(九)宣”。他不晓得这几个字啥意思,但晓得它就代表红军。
中国到处起红军,
天下工农齐唤醒……
他心里大声唱,脚下大步跨,越往前走,就越听到红军的消息。这天晚上,他来到大河边的峭岩上,看到一幅连老祖公摆古也没摆过的奇景:对岸有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火龙,向前方滚滚而去。它是那样巨大,闪着光,身躯游动,鳞甲闪烁。黑玻璃一样的大河里,也倒映一条辉煌的火龙。他亲眼见到红军的大队伍了!
九
吴世宁终于来到了热闹的大城遵义。满街满巷红标语、红旗子。那条巨龙已经把天火引到这座城里来了。
他在街上乱挤乱转,被人流拥着向东向西,最后来到一座石桥边。好多红军排成队,唱着歌、甩动手臂进城。人们站满路两边,拍巴掌,喊口号。吴世宁眼睛都望酸了,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不是罗宁叔叔,是一个背枪的红军。那眉眼像认得又像认不得。吴世宁窘得脸通红。那红军哈哈笑着脱下军帽。吴世宁喊了一声“娘舅!”扑过去把他抱住。
“跑这样远来看热闹吗?”
“不!同你一个样,来当红军的。”
“当红军?!阿爹晓得吗?”
吴世宁不吭声。
“老师教来的?”
吴世宁不吭声。
娘舅还想问话,吴世宁一头钻进一支队伍,抓住一个人大喊:“罗叔叔!”
罗叔叔想不起他来了。吴世宁扯下腰带上的芦笙,咿咿呜呜吹起来。
罗欣叔叔一把抱住他。
“叫山雀!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撵你们。”
“你怎么认得路?哪个带你来的?”
“你们的歌。”
人群拥过来,像大浪一样推着他们走。罗叔叔拉起他边走边讲:“你来得巧!我们去看开群众大会!”他晃着大拇指,“算不定见得着几个一号的厉害角色!”
“哪样人?”
“真正晓得鹅下蛋的地方的人。”罗欣叔叔说,“不是你们那种鹅,是天鹅!”
四面街巷都涌出来红军和老百姓。红军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唱着歌。
歌啊,红军的歌……
(一九七七年五月五日—一九七八年三月廿二日,古蔺—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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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这篇小说的一些材料,得自阅读遵义会议纪念馆文献档案。那时“文革”刚结束半年左右,人们总觉得该有点什么变化了,但又不见有什么变化发生。回想起来,那时真有点“等待戈多”的味道。当时我在一个剧团任编剧,尸位素餐。晚春季节,市文化局创作室组织几个作者踏访红军长征过贵州的路线,邀及我,正感无聊,就高高兴兴参加了。第一站是遵义。在纪念馆翻阅档案文献三天,各自找线索。我全无正面书写红色历史的主客观条件,想寻找一点别致的东西。渐渐被红军歌谣、标语口号和宣传鼓动工作方面的材料所吸引,这正是古今中外军队所没有的红军特点(李岩为李自成制作“迎闯王,不纳粮”政治口号,可算先例,但简陋多了)。镰刀田、鹅下蛋等都来自文献资料。故事情节当然是虚构的。这一趟旅行,除写了这篇,还写了平生唯一的口述实录文字《赤水河传奇》。后来还构思了一个长征题材的川剧《岩鹰嘴》,当然是废品。不久,我就调市文联筹备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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