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走进云里去-走进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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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我在贵州省乌蒙高原的大山深处,当过七年中学教师。

    那里千山万壑,像大海一样波浪汹涌。不过它们的波浪是凝固的。

    山里有很多泉水,从地下涌出来,漫成一口口石井,人们就用木桶挑回去,那水清亮得像玻璃,清甜得像果露,装在瓶子里就是矿泉水。山民们天天喝矿泉水。

    山里有很多花。全是野花。杜鹃长成大树,一朵一朵像汤碗大,红黄白紫绿,五色缤纷。

    山里有很多树。春天一片绿,绿得又深又沉。秋天七彩斑斓,眼睛都看花。

    山里有很多野果。草莓、砂糖罐、帐子莓、栽秧莓、板栗、毛栗、核桃、枣子,还有香出七里地的小地瓜。数不过来。山里的小孩从不花零食钱,永远吃绿色食品。

    城里的许多东西,山里没有:高楼大厦、柏油马路、冰箱、彩电、的士、超市、饭店,我们天天离不开的好东西,他们都没有,或者很少有。

    他们也有城里人想往而缺乏的东西:好空气、好水,不施化肥的粮食蔬菜,还有离地很近很近的月亮、一代代传下来的古歌谣曲。

    山里人世世代代过着一种简单而健康的生活。

    但贫穷匮乏不是好东西。山民生活中有很多问题:教育、医药、交通、新知识新文化等等,都需要城里人帮助解决。因此,大山深处的生活,渐渐在发生变化。

    我离开乌蒙群山很久很久了。但我常常回忆那里的人和事,也常常向朋友了解那里的种种变化。我希望城市文明给那些勤劳淳朴的山民们带去种种便利和宽裕;又希望这些新东西不要挤掉了他们生活中许多虽古老却美好的东西。这篇小说,就是对这块我留下了七年生命的土地的一缕牵挂。

    我生活中喜欢儿童,弄文学也喜欢写儿童。于是我派出一个城里小孩到那片山里去,去认识两个山里小孩,去观察那份新奇的生活。城里娃娃从电视学得许多知识,山里娃娃从大自然学得许多本领。城里娃山里娃都是明天世界的主人,他们应当相互沟通心灵,共肩主人的重任。我写儿童,主张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真实生活,不要只给他们看童话世界的彩色画片。让他们知道甜酸苦辣咸的人生况味,不要只知道奶油冰激凌。不要教训他们,要让他们自己去找答案。对他们说话不能板着脸,要引得他们咧开嘴笑。我爱诗,我希望写下的散文里有一点“诗”。还有,写孩子的小说不一定就是给孩子看的“儿童文学”;而为孩子们写的故事应该写得让成人也喜欢看。契诃夫和安徒生的许多作品就是范例。

    我努力照着这些想法写,但拿不准成不成。

    外婆托梦

    实验小学三年级一班在上数学总复习课。快要学期考试了。邹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解一道复杂的题目。

    几十双黑眼睛跟着那行白粉笔字走,它像一条会变的虫,从短胖的蚕渐渐变成细长的蛇。

    坐中排的常乐忽然凑在同桌的舒俐耳朵边,嘁嘁嘁说了一阵。舒俐蒙着嘴卜哧一笑。

    邹老师听见了,回过头来,眼睛扫来扫去寻找说话的人。

    常乐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专心盯住黑板。舒俐却吓得把脑袋低到桌面上,还悄悄伸舌头。

    邹老师开口了:“什么话这样精彩,说给大家听听好不好?”

    同学们四处找起来。舒俐不由自主地就站起来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邹老师:“说说!”

    舒俐迟迟疑疑地说:“常乐,他,他讲……他讲鬼话……”

    同学们哄地笑起来。常乐恨得牙痒,悄悄往舒俐腿上就是一拳。

    邹老师问:“什么是鬼话?”

    舒俐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他妈接连三天梦见他外婆,他外婆肯定死了……”

    邹老师:“为什么?”

    “他说,这是鬼给人‘托梦’……是他说的!”

    同学们又哄笑。男生们乘机怪叫,有人睡到地上打滚。

    邹老师连连敲讲台:“安静!安静!”

    教室安静下来。邹老师说:“常乐的妈妈接连三天梦见他外婆,这是什么现象,大家讨论讨论。”

    知识渊博的男生们来劲了,抢着发言:

    “这是迷信!”

    “不是迷信,是魔幻!”

    “是卡通故事!”

    “做梦就是做梦!我就天天做梦,醒来什么也不是。”

    戴眼镜的张晨晨站起全班最高的身子,大声说:“都不对!这是心电感应!”

    几个人互相反驳,差点动手打架。他们又各有赞同者,闹成一团。下课铃忽然响起来,吓了大家一跳,立刻鸦雀无声。

    邹老师说:“做梦是一种潜意识现象。中国老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常乐的妈妈太想念他外婆,就接连梦见她,这不奇怪。”

    常乐胜利地站起来,傲视全场,大声说:“怎么样!‘托梦’是神话,不是鬼话!”

    邹老师说:“好!下课!”

    舒俐抓起书包就往外跑,谁知常乐早就挡在门口了,把她逼在教室里。同学们已经走得空空的。

    常乐:“叛徒!”

    舒俐:“我不是叛徒,是老师逼我讲的!”

    “讲了就是叛徒!”

    “我不是叛徒!”

    “那回你做梦跟诸葛亮跳皮筋,我告诉别人了吗!”

    “……反正我不是叛徒!”

    常乐越想越生气:“还车笔刀来!”

    舒俐从书包里掏出瓢虫形的大车笔刀还给常乐。常乐转来转去地夸道:“好漂亮的七星瓢虫!上海买来的!”

    舒俐气得眼泪涌上来,小声说:“那你还不是吃我小姨从深圳带来的酒心巧克力!”

    常乐大模大样说:“明天买来还你!”

    舒俐赌气走了,常乐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谁也不理谁。

    刚走完长廊,常乐后悔了,冲上去拦住舒俐,把车笔刀塞给她。舒俐推开,他又拦上去,掰开舒俐的手,放上车笔刀。两人打架一样推来挡去,舒俐终于勉强接受了铅笔刀。

    常乐大声说:

    “对不起!”

    舒俐很不情愿:“……没关系。”

    “看着!”常乐在地上接连翻了三个侧手翻。这是他的长项。他还想翻第四个,没有成功。

    常乐和舒俐的妈妈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最要好的朋友,又住在一幢宿舍里,两人从小天天一道玩。每次拌嘴打架,总是这样收场。

    两人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常乐告诉舒俐:

    “一考完试,我妈就要带我去外婆家了!”

    “你外婆家在哪里?”

    “大山里。乌蒙山,晓得不?”

    舒俐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听说过……”

    “嘿!‘乌蒙磅礴走泥丸’知道吗?高班还唱过的。这句诗,就是写我外婆家的。”

    “坐汽车吗?”

    “坐汽车。越走越高,越走越高,一直走进云里头去!”

    车来了。他们挤上车,举起书包向收票电脑一举,嘟的一声。然后挤到人丛里,各自面向车窗,再也不吭一声。中途常乐从门缝里瞥见一个同学在横穿马路,连忙叫舒俐看。舒俐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这是爸爸妈妈三令五申的,车上不要随便说话,谨防坏人听出底细,花言巧语骗了卖到福建去。

    山门和石狮子和吊桥

    试考完了,常乐跟妈妈坐上大客车进山去了。

    大客车里挤得满满的。两个人的位子坐三个人,三个人的位子坐五个人,走道上也放小凳子坐人。常乐是天天挤惯了大公共汽车的,今天和妈妈坐在前排靠窗的位子上,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车里非常热闹,车上车下大声对话,小孩哭的哭,笑的笑,大人们爬上爬下往车顶上捆行李……常乐非常兴奋。

    车一开,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常乐看见一些从没见到过的街道、商店和楼房。隔了一会,大楼少了,街两边是些矮小的老房子。后来小房子也没有了,行道树两边是菜地、麦田和荒土什么的。但是都好看。比老一套的郊游活动有趣多了。

    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再醒过来,车正在下一个大坡,引擎也关了,没有声音,只有大风在车窗外面吹着尖锐的口哨,刮在常乐脸上,比小时候妈妈用大热毛巾在他脸上搓来搓去还有劲。常乐忍不住把手掌伸出车窗去,一握一握的。

    妈妈喝道:“做哪样!”

    常乐缩回手说:“捏风。”

    妈妈:“风都捏得住吗!”

    常乐:“不信你来捏,这风又硬又粗,跟长气球一样的!”

    妈妈后面坐一个老爷爷,这么热的天还穿四五层衣服,胸前露出一层一层的边来。他问:

    “风像哪样?”

    常乐忽然觉得这风像流得很快的溪水,冲击着手流过去,就两手伸出去搓动,说:“像水,洗手喽洗手喽!”

    老爷爷哈哈大笑,连声说:“这个小伙太狡猾!这个小伙太狡猾!”

    常乐生气了:“我又没有骗人!这是比喻句!我怎么狡猾了!”

    妈妈笑道:“老爷爷是夸你聪明!”又凑着常乐的耳朵说:“山里老人都这么说。”

    常乐不生气了:“那是用词不对!”

    汽车还在熄火下坡。忽然老爷爷说:

    “小伙!看那座桥没有长脚杆……”

    常乐望出去,一座很长的铁索桥凌空挂着,很深很深的下面是一座红水河。

    常乐:“这是大渡河的铁索桥。”

    老爷爷愣了一下说:“错了!”

    常乐说:“没错!你们老师没有叫你们背过‘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吗!你们没有学过《长征组歌》吗?”

    妈妈最爱背这首诗,还买了《长征组歌》的碟子来听。常乐从小就会背会唱,就知道诗里的“乌蒙磅礴走泥丸”说的是外婆家,妈妈的家乡。

    周围的人笑起来。老爷爷说:

    “我的老师吗?他只教过我做砂锅。”

    常乐:“砂锅是什么?”

    老爷爷得意地笑:“咋样?小伙!我不晓得你的煮锅,你也不晓得我的砂锅了罢!”

    旁边人又笑起来。

    常乐不服气,嚷道:“那你晓不晓得复读机!”

    “乐乐!”妈妈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又向众人解释,“这娃娃是个‘人来疯’,一天呱嗒呱嗒话不断。”

    常乐更正:“我不是‘人来疯’,我是全班出名的‘蓝猫三千问’,而且是‘闪电蓝猫’,比蓝猫淘气动脑筋还要快!”

    这一串新名词把大人们都镇住了,问都不敢再问。妈妈是听惯了的,就向他们解释,这是卡通片里的角色。

    车开近索桥边,见一长串汽车停着,乐乐的这辆车开过去排在尾巴上。

    常乐问:“怎么不准过桥?”

    妈妈说:“一辆过完,再过一辆。要不桥会断的。”

    常乐说:“这叫共鸣!”

    “共振!”有个叔叔说,“这叫共振,不是共鸣。”

    常乐悻悻地,觉得丢了脸。但错了就是错了,没办法,就装得若无其事。忽然被什么烟子呛得打了个大喷嚏。一转脸,老爷爷在吸他的小烟袋哩。常乐趁机用公交车电脑里的腔调说:

    “车内请勿吸烟!上车的乘客请投币,请刷卡,请往里站……”

    车上人哈哈大笑。老爷爷明白过来,伸烟袋在车窗上敲掉烟蒂,笑得又咳又呛。

    说“共振”的那位叔叔问常乐叫什么名字。常乐说了。叔叔道:

    “常乐,常乐,常常快乐。这名字不错!”

    “就错!”常乐说,“同学们叫我螺蛳!”

    咂旱烟的老爷爷说:

    “叫妈妈另外改一个!”

    “不能改,有意义。”常乐叹口气,“妈妈说她小时候太不快活了,所以才给我改这个名字。”

    “这是去旅游?”叔叔问。

    “看外婆!”

    妈妈解释:“外婆还没有见过他哩!连我都好些年没有回来了。”

    忽然一个戴红袖套的叔叔打开车门走上来,伸长脖子看看,皱着眉头宣布:

    “通通下来!”

    乘客们互相问出了什么事。

    “红袖套”说:“严重超载!下来罢!”

    乘客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买了票的!”然后都看着司机。

    司机跳下去,向“红袖套”说:

    “罚多少,说罢!”

    “红袖套”说:“今天不罚款,下人。前天出了大事故,就是严重超载。没看电视吗?”手向前面一指。

    靠窗的乘客站起来往前面看,一会儿嚷起来说:“看见了看见了!那里那里!”一边陆续下了车,站到河边去。常乐抓住妈妈的手,往河谷里看。

    很深很深的河滩上,翻躺着一辆红白两色的大客车,车边散乱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红袖套”说:“死伤七八十,晓得吗!”

    司机说:“师傅,我车况好,开慢点……”一边递烟,打火。

    “红袖套”抽着烟道:“老弟!为几个钱玩命呀!真出了事,敲骨头卖你也赔不起!”

    常乐心口咚咚跳,捏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小声说:“妈妈,我们不坐车了,回家罢!”

    妈妈摇摇常乐的手,不让他说,眼睛看着司机和“红袖套”,看他们怎么说。乘客们个个都看着他们。

    司机把香烟一甩,对身边的助手说:“小白!退票!算我倒霉!”

    乘客们吵起来:“退票?把我们甩在这里咋办!”

    司机大吼:“你们问他!我晓得咋办!”

    “红袖套”笑吟吟地不吭声,忽然发现司机狠巴巴地盯着他嘴上的香烟,明白过来,用两只手指取下来,冷不防塞在司机嘴上:“还你!”

    司机一愣,吐掉香烟,呸呸呸地吐唾沫。

    “红袖套”哈哈笑起来:“老弟,冷静点!我给你马上调辆空车来。以后不能要钱不要命了!”

    大家松了口气。“红袖套”帮着安排买票在先的乘客上车。其余的人退了票钱,准备坐后面的车。

    常乐的妈妈,还有那个老爷爷他们上了车,过铁索桥了。车到索桥中央,妈妈一指窗外:

    “乐乐,看那山!”

    乐乐一抬眼,见天上一座红色的大岩石,大厦那么大,倾斜着扑向自己。他吓了一跳,喊道:

    “哗!世界上有这样大的石头!”

    周围人被他那惊吓的样子逗笑起来。老爷爷说:

    “娃娃!你才跨进山门坎哩!这岩就是守山门的石狮子。”

    常乐眼睛瞪着天上那座威风凛凛的红狮子,从车窗外慢慢旋转过去。车沿着“之”字形的公路盘旋而上。忽然发现刚才经过的索桥,安安静静地躺在红水上空。他灵机一动,这不就像电视剧《三国演义》里的城门外的吊桥吗!他就大声喊道:

    “快快放下吊桥,本帅来也!”

    汽车驮着他往上走,往上走,要一直走进云里去。

    爬坡街和滑梯街

    常乐跟着妈妈下了车,立刻看见一条热闹得不得了的街,悬挂在青山里,从脚下向高处伸去。就像他每天上学从车窗里看见的那种五颜六色从大楼垂吊下来的布广告,老长老长,笔陡笔陡。

    常乐从没见过这样的街。真是刺激!马上给这条街起了名字,叫“爬坡街”。

    妈妈两手拎着大提包,东张西望,不住地说“变了!变了!”

    这条爬坡街,就是公路。不断地过汽车,大客车、大货车、面包车、小货车在人丛中停停走走,不停地按喇叭,耳朵都快吵聋了。还有拖拉机,突突突突喷黑烟,走得又慢,司机还伸出头来吆喝,骂人。

    常乐被人们挤来挤去,他东张西望,发现公路边的房子,有贴瓷砖的三层楼房,有很大的木头老铺房,有矮小的住房,还有木架砖砌茅草顶的小屋子。不管哪种房子,都开成了商店,摆着五颜六色的货物。

    常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挤的街,就像城里的夜市,但夜市只在天黑后才摆出来,这里却是大白天就这么闹哄哄地挤。

    忽然听见妈妈的声音:“乐乐,饿了没有?”

    常乐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一天看了听了这么多,他都不知道饿不饿了。他把手插在牛仔裤的小口袋里,接连看了几家买小食品的摊店,渐渐皱起眉毛。他发现这些小店太差劲了,品种又少又不对口味。最后选了一家更花花绿绿一点的小店,走过去。

    正在看电视的店老板赶快过来招呼:“小同学想买点什么?”这老板是个干瘦瘪嘴的老爷爷,也戴着一顶护耳长绒棉帽子。

    常乐不吭声,把货柜浏览一通,下结论:

    “这个公司品种太少!”

    老板受了侮辱,不理小同学了,车过脸去继续看他的电视。那电视很小,黑白的,粗糙的图像发神经一样乱跳。常乐转身要走,妈妈找过来了。

    妈妈嘴里喊着乐乐,眼睛却盯着店老板,走过了,喊了声:

    “吴大伯!”

    那样子很激动。

    老板半车过头来,把头点了半下,又车过去看电视。

    “吴大伯!认不得我了?”

    老板回过头来上下看看,说道:

    “少会少会!”

    “你再看看!”妈妈说。见老板不回头,就自己报名:“我就是鱼塘边的吕云秀呀!”

    老头半车脸,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摇摇头,又车回去看电视。

    常乐早就生气了,拉着妈妈说道:“走吧!”

    妈妈不走,还在对老板说话:“大伯!我爹就是同你家世才哥一起死在煤洞里的呀……记起来了吗?”

    老板眨着眼睛想,慢慢说:“哦——,那个瘦得像巴茅秆的黄毛姑娘呀!”

    妈妈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

    “娃娃都这样大了?”老板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乐乐!快过来喊公公!”妈妈吩咐。

    常乐不喜欢这个人,勉强动了动嘴唇。

    来了个披风衣的顾客,老头赶忙过去招呼。妈妈指着柜子上的矿泉水问乐乐喝不喝。乐乐摇头,拉着妈妈走到另外一家店摊上,让妈妈买这家的矿泉水。

    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像一条雪做的虫,从喉咙口一直爬到乐乐肚子里去。

    边喝边看边走,等喝完水找地方扔瓶子的时候,常乐发觉已经走到了“爬坡路”的尽头。回头一看,路又像一架大滑梯似的伸下去,伸下去,伸到停着几辆汽车的坡底,那些车小得像玩具一样。常乐对妈妈宣布:

    “这条街,在那头叫爬坡街,在这头叫滑梯街!记住了吗?”

    小土巷

    离开大街,常乐跟着妈妈在弯来拐去的小路上走。

    常乐又是第一次知道这样好玩的路。路两边一会儿是又厚又矮的土墙,墙上长青草,草里开小小的白花黄花。墙里面是人家,那房子也是土墙上盖茅草。茅草房顶上也生草开花,长出大蘑菇,还爬着许多青皮瓜。这里的房子,隔好远一幢,一家一家分开很远,都带着小菜园。

    土墙夹着的小巷,地面凸凸凹凹,高处很高,低处很低,像一条河岸和河床都乱七八糟的干涸小河。常乐一会跳上河岸走,硌得脚底疼;一会又跳下河床走,鞋子歪来歪去,非常有趣。

    正在有趣,前面“呼哧呼哧”,慢慢走过来一个大怪物。是个青色的大胖子,把小巷都快塞满了,一对大犄角像两把大弯刀,一晃一晃。

    常乐大叫一声,就朝土墙上爬。妈妈一边笑着说:“水牛也怕!”一边扶住他,自己也贴在土墙上,让大水牛过去。大水牛经过常乐身边,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叫他非常惊讶。水牛去了,他跳下土墙,对妈妈说:

    “大水牛刚刚哭过!”

    “又乱扯!”妈妈说。

    “真的!它的眼睛可怜得很!”常乐认真道,“不信你去问它!”

    妈妈想了想说:“真的!水牛的眼神看去是很悲哀!”

    有一段小路,路边不是土墙了,是比大人高的土坝。土坝上面栽着菜,栽着苞谷,菜地后面又是茅草房。一大团白云飘过去,太阳露出来,眼睛一亮。常乐看见高高的土坝上,耸立着几株粗壮的绿干,上面顶着一簇黄瓣褐心的大花,一朵朵比男生爱玩的飞盘还大。花后面天又蓝,云又白,太阳又亮,那大花金光闪闪,常乐看得呆了。妈妈喊他走,他指给妈妈看:

    “帅呆了!”

    妈妈说:“那是葵花。就是向日葵。”

    向日葵常乐在幼儿园就画过,可不知道真的向日葵这么美。他看得心花怒放,忽然对着那道土坎鞠了一躬,喊道:

    “向日葵好!”

    妈妈打他一下:“小疯子!”

    常乐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就听见四面传来了回声。山们把他的笑声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他又传给你,好久好久才消失。他又惊又喜,接二连三地打大哈哈。山们也兴高采烈地接过去抛出来,轰轰隆隆,乱成一团。

    笑够了,他转着圈圈看四周。

    数不清的山,把四周的天边都包围住了。层层叠叠,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奇奇怪怪。都是绿的,但绿出了几百种绿。深的绿,浅的绿,老的绿,嫩的绿,带蓝的绿,带灰的绿,一层一层淡下去,到了最远的天边,成了半透明的一抹紫绿……

    “哗——”

    常乐惊得嘴都张大了。

    妈妈见他那傻样,逗他说:“咋不行礼问山好了呢?”

    常乐悄声说:“……不敢!”

    外婆家

    常乐稀里糊涂地跟着妈妈走,脚步渐渐慢了,呼吸也发出声音来。妈妈问:

    “累了?”

    常乐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可以。”

    妈妈指着一片倾斜下去的草坡树林:“就到了。那就是外婆家。”

    常乐一看,惊喜地喊:“游泳池!外婆家有游泳池!”

    妈妈笑出声来:“那是鱼塘。乡下哪有游泳池。”

    鱼塘更比游泳池好玩!常乐来劲了,撒开腿冲到妈妈前面去。

    鱼塘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树林里耸出一幢砖楼屋顶。常乐肯定,这就是外婆的家了。

    他还看见一个大人正从山树林里走下来。

    互相走近了,妈妈忽然站住,大声喊道:

    “覃老师——”

    覃老师一边走,一边向他们看。

    妈妈说:“老师认不得我了,我是……”

    覃老师摇手说:“不要讲,等我认认看……”

    覃老师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妈妈,苦苦回忆,手指一点一点地:“李……不,吕……”最后得意地说:“吕、云、秀,不错吧?”

    妈妈欣喜地说:“老师还记得我!”

    覃老师:“教过的学生,咋会忘记呢?”

    妈妈说:“我,我对不起老师!”

    “不要这样讲!”覃老师说,“回来看你妈吧?”

    妈妈:“是。我对不起我妈!”

    覃老师大声说:“吕云秀,你哪个也没有对不起。你不能这样想。这是你娃娃?”

    妈妈连忙说:“乐乐,喊人呀!”

    常乐一鞠躬:“妈妈的老师好!”

    覃老师笑起来。妈妈很窘,骂乐乐:

    “老师就是老师嘛,什么‘妈妈的老师’!”

    常乐说:“人家是你的老师嘛!人家又不是我的老师……”

    “还乱讲!”妈妈喝道。

    覃老师笑道:“他喊得很科学,为啥骂他?”

    常乐心想,妈妈的老师比自己的老师更了不起,才那样喊,不想喊出来却被妈妈弄反了,心里委屈,又解释不清,只好低头生闷气。

    覃老师看出来了,问他:“好个漂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常乐勉强回答:“常乐。常常的常,快乐的乐。”

    覃老师说:“常乐,常常快乐……这名字起得好!他们这代人,是该常常快乐!”

    妈妈说:“老师,我们走了。改天去看老师。”

    覃老师说:“走,我也去看看你妈。你也几年没有回来了吧?”

    “十多年了!”妈妈说,“生了乐乐,就更加走不了。”

    走不多远,妈妈告诉乐乐:“那就是外婆家。”

    隔池塘不远,一座小屋子,土墙,茅草顶,一扇木板门。没有窗子。像妈妈在汽车里告诉常乐的那种烤烟房。

    常乐大惊:“那是外婆家?”

    “是呀!”

    常乐指指小山的楼房:“那呢?”

    妈妈说:“那是中学。”

    隔小屋很远,妈妈就开始喊“妈——”连喊几声,越喊越大声,都没听见回答。一看那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妈妈说:

    “进去呀,乐乐!”

    常乐抬脚就摔一大跤,从门外直跌进屋里去。妈妈和田老师把他拉起来,他才知道是被一道高高的门槛绊倒了。

    房里凉幽幽的,刚从太阳下面走来,特别觉得舒服。光线也是暗暗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像天擦黑还没开灯那样。影影绰绰看得见屋中央有一台大石磨,旁边挂着一个很大的木钩,右边靠墙有一只大石缸,墙角落立着些长长短短的锄头之类,常乐叫不出名字,但知道是农具。土墙裂了条缝,缝里插了一截木桩,木桩上挂一圈绳子,左边靠墙一张木床,挂着黑黑的帐子,床上堆着被窝枕头。床头边有个木柜。

    “哗——”床面前一个大怪物把常乐吸引过去了。他跑过去,无比敬畏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发觉它周身热烘烘地威胁着人。

    “哗,外婆家有鼎!”见多识广的常乐对妈妈说,“我们老师说,只有几千年几百年以前的人才有鼎。他说得不对。开学我要告诉她,我外婆家就有鼎!”

    覃老师和妈妈又笑起来。妈妈说:

    “这是煤灶,不是鼎。”

    覃老师指着跟常乐差不多一般高的怪煤灶,告诉常乐,它虽然和鼎外形相近,但鼎是个大铜罐,装进水和肉,下面生了火来煮,而这是个泥巴大煤炉。

    煤球炉子常乐见得多了,满街的小摊旁边都有。要是拿一个放在这个大家伙旁边,那简直是幼儿园小弟弟和巨人。这大家伙肚子里堆着的煤,一块就有半个煤球炉大!常乐马上就爱上了外婆家的这个巨人。他围着它打圈子,一边问:

    “大煤球炉怎么烧在床边呢?怎么不烧饭也点着大煤球炉呢?”

    妈妈说:“火是一家之主,一年到头都要烧着它。”

    这时,常乐又发现了新玩意儿:一架木梯子斜立在床头的墙角,上面伸进竹枝编成的楼板里去。常乐跑过去就往上爬。吓得妈妈过去抓他,一边喊:

    “爬不得!不牢实,你会摔下来的!”

    可是常乐已经爬上去了。探头一看,楼上空空的,靠墙放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爬下来说:

    “外婆呢?楼上没有人。”

    “是呀!外婆呢!”妈妈惊恐地说,声音颤抖。

    覃老师安慰妈妈:“门也没锁,火也燃着,不会走远的。先到我那里坐坐,再下来罢。”

    妈妈说:“不了!我就在家里等。老师有事先请罢,改天我们去学校看你和老师们。”

    覃老师答应着往外走,常乐忙说:

    “妈妈的老师再见!”

    妈妈牵着常乐送老师,看见一群人往这边走。走近些了,看出是几个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盖着红花被子。妈妈忽然顿起脚来,跑步迎了上去,一边哭声喊:

    “妈!妈!”

    覃老师拉着常乐也跑上去,看见妈妈在把被子揭开,一个叔叔忙伸手捂住,连说不能揭不能揭。妈妈就隔着被子喊:

    “妈!我是云秀!我是云秀!”

    被子里传出声音,听不明白。

    妈妈又哭又笑:“是我!我回来了!”又招手叫乐乐过来喊外婆。

    常乐怯怯地走到担架前面说:“外婆好!”

    妈妈:“大声点,外婆听不见!”

    常乐大声:“外婆好!”

    妈妈:“再大声!”

    常乐大喊:“外婆好!”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在里面听见了。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还冒出一大股白气。常乐吓得退了一步。妈妈连忙握住外婆的手。抬担架的叔叔走过去把外婆的手放回被子里去,说道:

    “回家说!回家说!”

    回到小土屋里,把担架放在地上,揭开被子,一大片热腾腾的水汽喷出来。几个人把外婆扶起来,常乐这才见了外婆的样子。

    外婆的脸同妈妈一模一样,就是瘦。眼睛小小的,很精神。

    哗!外婆穿着军大衣!

    妈妈叫乐乐喊外婆。常乐深深一鞠躬:

    “外婆好!”

    外婆疲倦地笑道:“外婆哪有这么多好!”

    妈妈又叫乐乐喊抬担架来的大人。

    乐乐一一鞠躬:

    “叔叔好!叔叔好!阿姨好!阿姨好!叔叔好!叔叔好!”

    叔叔阿姨们哈哈大笑:“不要把脑壳转昏了!”

    妈妈帮外婆换了衣裳,睡下盖好,才过来和叔叔们说话,问是不是从医院来。

    起先说“不能揭不能揭”的叔叔告诉妈妈,他们是抬外婆从酒坊熏酒糟回来。覃老师告诉妈妈,外婆的风湿病很重,每逢酒坊出热酒糟的日子,就去熏一次,这是个偏方。穿着棉衣盖着厚被子,壅在热腾腾的酒糟中间,蒸出一通又一通的大汗。

    妈妈说:“这办法管用吗?”

    叔叔说:“你妈说蒸了通身轻松,能管半把年。就是伤人,蒸一次像害一场大病,几天无力气。”

    妈妈掩着脸哭起来。

    叔叔们告辞要走。妈妈连声说“谢了谢了!”

    叔叔们说:“哪家无老人!谢个啥!”

    妈妈叫乐乐谢叔叔。常乐又一一鞠躬:“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阿姨!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叔叔阿姨哈哈大笑,说:“不枉是大省城的娃娃,懂礼。”

    那个最爱说话的叔叔忽然说;“乐乐,会不会猜谜语?”

    常乐说:“当然会呀!校庆猜灯谜我得过亚军的!”

    “好,听着!世间有个怪,用完用完又还在。这是哪样?”

    常乐一想就猜着了:“空气!”

    “不对。”

    “水!”

    “不对。”

    “那就是太阳!”

    “还是不对。”

    常乐不服气,大叫:“就对!就对!”

    叔叔说:“空气和水,还有太阳,怎么会‘用完用完’呢?”

    “就是会用完的!”常乐说:“你不懂!”

    “告诉你罢!”叔叔举起胳膊一弯一弯:“是力气!”

    常乐想想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叔叔阿姨们哈哈笑着走了。妈妈的老师也打个招呼走了。常乐对着他的背影喊:

    “妈妈的老师再见!拜拜!”

    回到屋里,妈妈把水淋淋的垫子、被窝和军大衣拎到外面树丫上晾起来。常乐像只小狗似的跟在后面。

    “外婆怎么会是解放军叔叔呢?”

    妈妈笑道:“哪个说外婆是解放军?”

    “那她为什么穿这种大衣?”

    “政府发的救济寒衣。”

    “救济寒衣是哪样?”

    “扶贫的棉衣。懂了吧?”

    “肯定!”常乐说,“我们交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去做‘扶贫献爱心’。”

    妈妈做完事,揽着常乐,坐在鱼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常乐继续提问题:

    “妈妈!你为哪样对不起妈妈的老师,又对不起外婆?”

    等了一会,不听见妈妈回答。常乐扭转身子对着妈妈,看见妈妈笑,眼睛一亮一亮的,像是有眼泪。吓着了。他悄声问:

    “妈妈,你是不是……那种逃犯?”

    “什么?”妈妈一怔。

    “就是电视里那种犯了罪逃跑的人。”

    妈妈搂紧常乐说:“妈妈没有犯过罪。妈妈对不起老师和外婆,是因为妈妈十五岁那年,上着初中二年级,有一晚上跟着一些修铁路的新工人就悄悄跑了……”

    “呵!那是出走!”常乐兴奋得叫起来,“太刺激了!帅呆了!”想想又说,“妈妈,那你准不准我也出走一回试试?”

    “乱讲!”妈妈吼起来,“一堂课都不准逃!”

    乐乐愤慨了:“你们大人就哪样都可以做,娃娃就哪样都不准做!”

    “乐乐!”妈妈把常乐搂得紧紧的,“妈妈不是逃学,那时候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外婆一个人干活挣工分,累死累活,我能安心上中学吗?每个月三块钱伙食费,我有脸向外婆伸手要吗?我伸得出手,外婆也拿不出来。”

    常乐大大吃惊:“那你们不是穷人了吗?”

    妈妈被这句话逗得又笑又哭。掏出手帕揩了半天,说:

    “那时候我们三娘母就一床被窝。有一晚上,姐姐——就是你大姨——睡着把被窝完全裹了去,外婆冷醒了,一把拉过来,大姨冷,又裹过去。两娘母吵起来。外婆一发气,抱起被窝上楼去睡篾笆子。我和大姨无法,披起衣裳到火边打瞌睡。第二天我就病了……”

    妈妈忽然侧着耳朵听听,说:“外婆喊我们了。”

    回到床边,见外婆真的醒了,对着常乐笑。妈妈把外婆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紧紧捏着。常乐看见那只手很瘦,爬满青筋,个个关节突出来很大。

    妈妈说:“乐乐,喊外婆呀!”

    常乐一鞠躬:“外婆好!”

    “好好好!”外婆声音很微弱。外婆不转眼地望着常乐。常乐被看得畏缩起来,不敢同外婆的眼光相对。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外婆,你就要死了吗?”

    外婆的眼睛先笑起来,接着鼻子笑,嘴巴笑,然后整个脸都笑起来。外婆说:

    “外婆看见乐乐,死了也会活转来的。”

    常乐说:“那就不是真的死,是休克。真的死了就不会活转来。”

    妈妈喝道:“再乱讲!”

    常乐:“真的!不信你去看书!”

    外婆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常乐看她同妈妈一模一样,不觉主动叫了一声:

    “外婆!”

    外婆放开妈妈,握住常乐的手,慢慢抚摸,常乐“哗”地叫了一声。

    妈妈问:“怎么了?”

    常乐不吭声,伸一个指头摸外婆的掌心,越摸越宽,下结论道:“跟岩石一样!”

    外婆笑道:“外婆的手,可以当柴刀破竹篾的。”

    “真的?”

    妈妈证明:“真的。”

    “哗——”常乐很佩服,“外婆,你练过铁砂掌吗?”

    外婆说:“外婆没有炼过铁砂。那年大炼钢铁,外婆是拉风箱。那时候还没有你妈呢。”

    妈妈解释道:“他说的是卖打药的耍的武功。”

    外婆愣住了:“外婆卖打药?”笑得又咳又呛起来。

    外婆忽然想起乐乐一定饿了,问乐乐愿意炒苞谷花吃还是烤红薯吃。常乐说不知道。

    妈妈在古鼎样的大土灶上架起大铁锅炒苞谷花,又在灶眼上烤红薯。

    常乐在城里是不要吃这些东西的。他想叫妈妈拿出挎包里的方便面、面包、薯片这些来吃,又不敢开口,怕外婆生气。

    没想到两样东西都很好吃。

    覃老师又下坡来了,抱着被褥枕头,是给常乐和妈妈用的。常乐硬塞了一个大红薯和一把苞谷花给覃老师,才放覃老师走。

    山里的夜

    天黑了。妈妈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鱼塘边,双手搂着常乐。常乐觉得进了一个妖怪的大黑洞,一层又一层的黑涌过来、涌过来,淹没了他,憋得他咕噜咕噜地吐泡泡。常乐把脑袋埋在妈妈膝盖中间,小声说:

    “妈妈,外婆也看了,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

    “害怕!”

    “害怕?怕哪样?”

    “哪样都怕!”

    妈妈很奇怪:“你不是说乡下样样都好玩吗?”

    常乐:“白天是好玩,黑了就……就害怕。”

    “到处都是人,怕哪样?”

    “我想回家。”

    “妈妈也想回家呀!这里就是妈妈的家。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你想想,要是你二十年没有回家看我了,今天看到一眼,明天就走了吗?”

    常乐问:“妈妈,你真的是在这里长大的?真的是?”

    “当然是真的嘛!”

    常乐躲在妈妈膝盖中间,长长吐了口气说:“幸亏你出走了!”

    “幸好!”妈妈笑道,“走出五里路我就哭了,一哭哭了几百里……”

    常乐想问为什么,忽然响起一片古怪的声音。满池塘都在怪叫。常乐像皮球一样弹到妈妈怀里,大叫:

    “水怪!”

    “青蛙!”妈妈说,“哪样水怪!”

    常乐一听,真是几十只几百只青蛙在一起叫。像学校鼓号队看见贵宾来了,指挥的小棍一挥,预备——起!马上鼓号齐鸣,整齐无比。“呱——呱——”“呱——呱——”常乐哈哈笑起来,大声叫着广告词:

    “青蛙儿童蚊香!”

    妈妈扳住乐乐的脑袋向着天上,喊道:“快看!”

    一颗很大的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上滑过去,好远好远才消失掉。常乐这才发现,原来外婆家晚上的天空不是大黑洞,而是蓝湛湛的,蓝闪闪的,像一块蓝颜色的大丝绒幕布,上面嵌着几千颗几万颗星星,大的小的,密密麻麻,流光泻辉。黑黝黝的大山剪影,从天那边镶到天这边,连绵不断,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一座不同一座,跟卡通片里一模一样。常乐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星星天空。他目瞪口呆,连连说:“哗!哗!哗!”去年六一节他们全班去看童话剧,幕一打开,就是这样一片星星闪烁的蓝天,女生们惊喜得喘不来气,满场只听见“哗——!哗——!”散了戏,常乐们几个还学她们哗呀哗的,气得女生们骂他是“自以为是”,现在轮到他自己只晓得哗呀哗的了。

    “妈妈!”常乐刚一开口,几十只几百只青蛙忽然一齐停住不叫了。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真奇怪!谁在指挥它们呀!准是一只最大最大的青蛙王在命令它们:“预备——起!”“预备——停!”青蛙王可能有脸盆那么大!

    “乐乐!你要讲哪样?”

    常乐回过神来:“妈妈,外婆家肯定是全世界星星最多最亮的地方!”

    “又说憨话!”

    “肯定!”常乐指导妈妈,“那是北极星。看见没有?最亮最大的那颗。那是北斗星!那边那边!七颗,排成汤勺一样。”老师带常乐们去参观过天文馆。

    妈妈说:“那是七姊妹。”

    常乐觉得妈妈什么也不懂:“北斗星!‘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没听过少儿唐诗VCD吗?还是你给我买的哩……那么,大熊星座又在哪里呢……唉!外婆家星星太多了!”

    “呱——”青蛙鼓号队突然开始演奏,把常乐吓了一下。他哈哈大笑。妈妈乘机说:

    “乐乐!我们多陪外婆几天罢!”

    “好!”常乐答应了,又叹口气说,“尽是些大人!有一个同学也好玩点!”

    妈妈说:“明天看大姨去,她家有小朋友。”

    “要是带着舒俐跟我们来就好了!”常乐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瞌睡了。

    山里的路

    常乐跟着妈妈去大姨家。去大姨家的路像是大山的皮带,跟着山们弯来拐去,一会到半山腰,一会到深谷,无头无尾,永远走不完。幸好路边草丛里,常乐的脚步一响,就会猛地蹦出一只大蚂蚱来,像弹弓打出去的小石头一样,飞快地落在老远的草里。它一蹦,常乐就喊“蚂蚱!”妈妈说:“不都是蚂蚱,有好几种呢,什么螳螂子、煎蛋姑、炸拉仔等等。”常乐闹不清,一律叫蚂蚱。有一回,草丛里忽然蹿出一条花糊糊的小蛇,飞快地横穿小路,梭进那边的草丛里去。常乐吓得大叫一声,一下子纵到妈妈背上,两条腿高高夹住妈妈的腰。妈妈哈哈笑起来:

    “这不是老蛇,是茅坡蛇。茅坡蛇善得很,不会咬人。”

    “骗人!”

    “真的。你不见它有四只脚!”

    常乐一想,真的,那小家伙是四条腿急急忙忙爬过去。他就从妈妈背上下来了。妈妈说:

    “没出息!脸都吓白了。”

    走到一个两面来风的山垭口,常乐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叫一声:

    “累死我了!”

    妈妈掏出手巾,把常乐头上的汗细细擦干净,也在旁边坐下来。常乐从妈妈的背包里掏出带来的《老夫子》,翻开就专心看。

    妈妈说:“乐乐——!到农村就是看景嘛,只晓得看书!”

    常乐听不见。妈妈把书夺去:“看那边!看那边!”

    常乐莫明其妙地乱找:“看哪样?”

    妈妈伸直手臂一挥:“看山!”

    常乐跟着妈妈的手看了一个大圈,只见一千座山一万座山排在天边,围成一个大圆圈,自己就站在圆心里。它们就是昨晚在外婆池塘边看到的那些山,但夜里是黑的,现在是绿的。深绿浅绿淡绿,一千层一万层的不同的绿。绿到最远的天边,就成了又紫又灰的一薄层……

    “哗——”除了张大嘴叫“哗”,常乐找不到别的话说。

    “乐乐,这些山像哪样?”

    “不晓得。”

    “想想!”

    常乐使劲想:“不晓得。……像卡通片……不晓得。”

    妈妈开始背诗:“山,倒海翻江……”

    常乐飞快地接下去:“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不打顿,也不带标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这是从小被妈妈教熟了的。

    “这山,像不像翻江倒海起大波浪。”

    常乐懂那首诗了。他忽然记起昨晚做的梦,就告诉妈妈:

    “妈妈,我在外婆家做了一个梦,天上的星星像下大雨,下到我身上。”

    “打得痛吗?”

    常乐笑:“像雪一样,落到衣服上就没有了。”

    “好!这个梦做得好,回去跟舒俐比赛!”妈妈顺口夸他,像夸他作业得了优,“起来走!”

    常乐干脆躺下去:“走不动了。”

    “不想看茅坡蛇了?前面多得很。”

    常乐皮球一样弹起来,跑在妈妈前面走。他决定要带一条茅坡蛇回去做宠物,要把舒俐吓得送医院吊盐水。舒俐是个娇小姐,动不动被她妈送医院吊盐水。常乐想象着舒俐看见茅坡蛇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哪样?”妈妈在后面问。

    “……想起老夫子好玩。”常乐怕妈妈不让逮茅坡蛇,就巧妙地撒了个谎,撒得这么好,很佩服自己。

    走了一会,常乐又叫累死了累死了。妈妈说:

    “看把你娇得这样!学校郊游,你也这样喊累吗?”

    常乐说:“郊游?郊游就是坐车。坐到了就吃干粮。吃完了又上车。”

    说起干粮,常乐想起幼儿园唱的《小红帽》,开始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地往前跳,一扭一扭地唱:

    “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我把糕点带给外婆尝一尝。

    她家住在又远又僻静的地——方!

    我要当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

    当太阳下山岗,我要赶回家,

    同妈妈一起进入甜蜜的梦——乡。”

    妈妈在后面哈哈笑道:“鬼样子!”

    常乐站着等妈妈走近,说:

    “舒俐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是这个鬼样子。”

    “你就专门欺负舒俐!”妈妈说。

    “舒俐家外婆住在南横街,”常乐得意地说,“我家外婆才是住在又远又僻静的地方!”说着,嘴里吹起鼓号队的曲子,用力摆动双臂,操着正步向前走。走到小坡边,飞跑下去,跑到一条小公路边,立刻往草丛中躺下去,嚷道:

    “累死我了!”

    妈妈走来,怎么说他也赖着不起来。妈妈不理他,自己走了。常乐知道妈妈在吓人,也不怕,索性大声打鼾,让妈妈听见。

    忽然妈妈在远处叫:

    “乐乐!快来,我们有车坐了。”

    常乐大喊:“骗——人——”

    “真的!快来打的!”

    接着是一阵汽车发动的轰鸣。

    常乐喜坏了,跳起来冲上去。

    “快叫郭叔叔。”妈妈说,“郭叔叔是妈妈的老同学哩。”

    “郭叔叔好!”常乐鞠了个躬。

    “城里头的娃娃就是不同!”郭叔叔夸常乐,拍拍他的脑袋,“上车吧!”

    常乐一看那车,呆了。乡下的“的士”就这模样呀!一辆脏兮兮的带篷三轮摩托,后面还拖一个破货厢。常乐不肯坐,对妈妈说:

    “摩的不准坐人的。要摔死的。”

    “胡说八道。”妈妈笑着骂,“乡下哪个不坐拖拉机。快上去!”

    “不坐!”

    “不坐我就跟着郭叔叔走了,你慢慢来吧。”妈妈爬上去坐在郭叔叔旁边。拖拉机突突突地吼起来。

    常乐晓得在吓唬他。不怕!自己往前走。

    拖拉机突突突从后面超过他,往前面去了。还对他吐臭烘烘的黑烟。常乐把脑袋扭开不看这个丑八怪。

    突突突的声音去远了。常乐有点后悔。

    突突突的声音没有了。妈妈不知道走多远了?

    四周静得可怕。

    “妈妈——”常乐撒腿就追,眼泪跟着喊声迸出来。

    几步跑过一个小山弯,拖拉机停在那儿呢。郭叔叔对着他哈哈大笑。讨嫌的郭叔叔。

    妈妈向常乐伸手,常乐乖乖地让妈妈一把拉上了拖拉机。

    突突突突,一颠一颠。常乐气得在心里骂:

    “破摩的,慢得像乌龟爬的破摩的!”

    不过,比走路还是省力些。

    有一段路,拖拉机惊出许多茅坡蛇。左边草丛里的逃到右边草丛里,右边草丛里的逃到左边草丛里。这些小家伙真傻!你各自躲在原地不就行了吗?偏不,偏要越过危险的小公路躲到另一边去。这就傻得更可爱了。常乐吵着要捉一条,妈妈总是不许。郭叔叔听明白了,停下车跳下去,一转眼就捉到一条,摊在手掌里让常乐看。红黑条纹,大脑袋,长尾巴,四条小腿也是红黑条纹。

    “蜥蜴!”常乐叫起来,“茅坡蛇,茅坡蛇,这算哪样蛇!”

    郭叔叔替妈妈作证:“我们是叫它茅坡蛇。”

    电视里也没见过这种小蜥蜴。一定得带回去做宠物,把全班全校的男生都镇住。为此常乐又同妈妈争吵起来。郭叔叔问明白了,说道:

    “等你要回省城的时候,郭叔叔保证给你送几条来。”

    “只要一条!”常乐忙说。多了,同学们就会来要,还有什么优势。

    郭叔叔发动引擎。

    常乐不放心:“大人不准说谎话!”

    “敢向!”郭叔叔大声说。

    “哪样‘敢向’?”常乐莫明其妙。

    妈妈和郭叔叔笑了。妈妈解释道:

    “就是‘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们那时候说决不骗人,就这么说。”

    郭叔叔一边开车,一边小声哼着歌。那调子怪怪的。常乐问:

    “叔叔,请问你唱的哪样歌?”

    “唢呐谱。”郭叔叔说:“‘请问!’城里的娃娃就是不一样。”

    “郭世德,你有几个娃娃?”妈妈问。

    “一个。儿子。跟我一样大。”

    妈妈奇怪:“还没结婚呀?”

    “有人肯嫁我,我也凑不起那笔钱呀!”

    “以前你跟……”

    “人家都要当外婆了。”

    郭叔叔哈哈一笑,又大声哼起唢呐谱来。

    常乐发现郭叔叔不讨嫌,还很可爱。

    在弯弯曲曲、包包凸凸的小公路上走了不一会儿,郭叔叔停下“摩的”说:

    “你们快下。谨防老板看见……完了!”

    一个胖子摇摇摆摆地远远走来。走到附近,叉开腿站在路中央,冷冷地说:

    “讲过不准带人,咋不听招呼!出了事还不是我倒霉!现在人命值钱,不晓得吗?”

    郭叔叔揭开车盖看什么,还在哼他的唢呐谱。妈妈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怪我怪我!”

    一边走过去道歉,忽然笑起来:

    “哟!又是一个老同学!”

    胖子皱着眉毛看妈妈脑袋。

    “我是吕云秀呀!黄成学,认不得了?”

    胖子想了想,嘴角有了点笑模样:“是你!在省城发达了,倒没有忘记穷乡下。”

    妈妈笑道:“下岗工人,发什么达!”

    胖子点点头:“有空来家里玩!”又横了郭叔叔一眼,懒懒地走了。常乐看着他几乎成了正方形的背影,才发觉那边有两座草棚子,地上堆着大块大块的乌黑闪亮的石头。于是说:

    “他是卖建材的。”常乐家附近是黑马市场,专卖各种建筑材料,他和同学常去那里面玩。

    “这是煤。”妈妈说。

    “煤?煤怎么这样子?”常乐奇怪。他只知道蜂窝煤和煤球,不知道这种大石头煤。

    他走到拖拉机旁边,妈妈说:

    “郭世德,对不起了!都怪我。”

    “啥哟!你们走吧。”郭叔叔笑笑,“本想把你带到地方的……”

    妈妈摇摇头,吩咐:“乐乐,跟叔叔再见。”

    “郭叔叔再见!谢谢郭叔叔!”说完了,忽然又对郭叔叔鞠了一躬。

    郭叔叔哈哈笑:“乐乐真懂礼。”

    走出没多远,他想起那件大事,飞快地跑回去嘱咐郭叔叔,别忘了蜥蜴茅坡蛇。郭叔叔作了保证,他才向妈妈跑去,一边挥手:

    “郭叔叔拜拜——”

    大姨

    离开郭叔叔,沿着小公路走。妈妈告诉乐乐,大姨住在煤炭街。这是省城和许多地方来大汽车拉煤——渐渐形成的一条新街,连妈妈也没来过。

    走不远,就看得见了,短短的一截街,也没多少房子,但是砖房多,土房少。

    妈妈按郭叔叔说的,拿眼睛找三层楼房。果然在街上很显眼,就牵着常乐的手往那里走。

    楼房前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对着太阳伸开手臂,打个大呵欠。

    妈妈站住,使劲看那个女人,牵着常乐的手突然放开,抬到眼睛上遮阳光。

    那个女人发现了,也用手搭着凉篷使劲望着常乐和妈妈。

    妈妈抬脚就走,急促地说:

    “那就是大姨!乐乐,快叫大姨!”

    常乐踉踉跄跄地边跑边喊:

    “大姨!”

    “大声点!”

    “大姨——”

    “大声点!”

    “大——姨——”

    脚下绊了块小石头,跌跌撞撞冲出去七八步才站定。常乐觉得很没面子,懊丧地看妈妈,却见妈妈和大姨已经在房子前面手拉手地站着了。

    走拢去,看见妈妈在流眼泪,大姨啪啪地拍着妈妈的背,笑道:“嗨,小秀,眼泪还没哭干呀!”

    常乐走过去鞠躬:“大姨好!”

    大姨惊奇得双手一拍,笑道:“嗨!城里娃娃大不同!过来大姨看看!哟!脸貌真好看,赛过电视里头的歌星!”

    大姨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常乐,走进屋里。这房子外面看上去还神气,里面却不像样。胡乱摆着些红红绿绿的大衣柜、小桌子、高背椅和小圆凳,像要搬家,又像刚搬进来。

    屋子中央也是一座又高又胖的大土灶,煤块堆得冒尖,红通通地燃着。

    大姨伸手就端了一口大铁锅把它坐在土灶上。常乐见锅那么大,张口就问:

    “大姨,你是开饭店的吗?”

    妈妈明白他的疑问,笑道:“家家都是这样的锅,家家都开饭店吗?”

    “外婆家就不是!”

    外婆家是砂锅,也要小些。

    大姨问:“乐乐想吃哪样?”

    妈妈说:“乐乐,大姨把你当客了。客进堂屋锅上灶。”

    大姨说:“乐乐一定饿了!先炒点苞谷花吃,等下大姨做善鸡点豆腐给乐乐做晚饭。”

    妈妈双手一拍:“呀呀呀,大姨把我们乐乐当贵客了。一辈说了一辈说的‘善鸡点豆腐’,哪个得吃过!”

    “现在不稀奇了。”大姨说,忽然又把灶上大铁锅搬下来,换上一口有几道裂口的大铁锅,盖上大木盖,“给乐乐炒板栗。板栗比苞谷花好吃。”

    妈妈阻拦道:“炒板栗费事,炒苞谷花算了。”

    “我炒板栗,立马就熟。”大姨说。

    常乐冲口而出:“骗人!”

    说了马上后悔。没礼貌!但确实这不可能。常乐过街经常看见,一锅板栗要炒好久好久。

    大姨:“不信?我们打赌!”

    常乐来了劲:“好,打赌!五分钟炒不熟,大姨输!”

    大姨笑道:“只要三分钟,不熟乐乐赢!”

    常乐看大姨一眼。又看大姨一眼。再看大姨一眼。大姨笑吟吟地,一动不动。常乐急了,提醒她:

    “大姨快炒呀!”

    大姨说:“我都不怕输,你还怕赢吗?”

    又过了一会,常乐急得跳脚了,大姨才把大锅盖揭开。一股热气扑到常乐脸上,他惊叫:

    “哗——锅都烧红了!”

    大姨把棕口袋里的板栗倒了许多下去,又把锅盖盖上,两手紧紧压住。

    不一会,大锅里乒乓乱响起来,像打仗一样,枪炮齐鸣。吓得常乐往后一跳。

    响一阵,没声音了。大姨揭开锅盖。一阵青烟冒起来。烟散了,锅里的板栗全都爆开了壳,显出黄澄澄的栗肉。

    大姨拿个铁瓢,把板栗铲进小簸箕里,一边说:“乐乐,几分钟?哪个输哪个赢?”

    常乐说:“哗——神了!”

    大姨剥了一颗板栗,吹吹冷,塞进常乐嘴里,又问:“大姨家的板栗好不好吃?”

    板栗又甜又软。常乐连连点头。

    大姨找一个小簸箕装了许多板栗,递给常乐说:“出去吃凉快点。大姨同你妈妈讲话。”

    常乐捧起簸箕出去。走到大门边。听见妈妈又在说那句话:

    “姐!我对不起你!”

    常乐踱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吃,一边吃一边想,这位大说大笑的大姨很可爱,又热心又豪爽,像个大男生。

    三三

    街那边,一座搭了帆布篷的铁匠炉,正在钉马掌,吸引了常乐。他走近去,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个人。一个双手把马脚杆弯起来捧着,另一个挥着小锤敲打马蹄铁上的小钉子。这是钉的第二只脚。接着钉第三只,钉第四只。常乐从来没见过钉马掌。太好看了。那马的眼睛、睫毛,那马的长脖子、披散的鬃毛,那马的闪光的皮夹克,那马的细长腿……马真是大帅哥!常乐看得专心专意,板栗也忘了吃。

    钉完了,那个叔叔把马脚放下来。那马踏了踏四只脚,可能觉得很惬意吧,忽然昂起脑袋咴咴地大叫起来。

    常乐撒腿就跑。跑出老远才敢车过身去,一看那马还站在那儿没动哩。于是,常乐就倒退着走,一边望着马,一边吃板栗。

    忽然背后悉悉窣窣地乱响。常乐一回头,看见街头土坡上涌下来一大群羊,一个挤一个,乱成一团,撒开腿朝下冲,好像山洪暴发。一个小姑娘举着一根树枝,被羊们簇拥在中间,东歪西歪的。

    小姑娘眼明手快地指挥着羊们的秩序。她向一只大羊一鞭子甩去,嘴里叱喝:

    “看他!挤这个挤那个,挤魂吗!”

    接着又向另一只甩去:

    “看他!会撞小的了,害羞不害羞!”

    常乐看着有趣,不提防羊们转眼就来到了身边。他猛地往旁边跳,但已经来不及了。带头那只大羊可能是挨了骂,拿常乐撒气,肥大的尾巴一扫,常乐大叫一声,蹬蹬蹬地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到路边的乱石上。幸好羊们没再理会他,争先恐后地跑过去了。他这才喘过气,发觉面前有双赤脚。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放羊的小女生。常乐坐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说:

    “你撞我跌一跤!”

    小姑娘很吃惊:“我撞你?”

    常乐喊道:“你的羊撞了!”

    小姑娘笑笑:“它们乱跑,没有看见你。不要怄气。”

    常乐说:“你的羊你为哪样不管!”

    小姑娘脸红了:“怪了!”又抱歉地笑笑,转身走开。

    常乐喊起来:“喂——撞了人,说句礼貌用语好不好!”

    小姑娘走回来,睁着清澈的长眼睛,莫明其妙。

    常乐教她:“说‘对不起’呀!”

    “说对不起?”小姑娘反问。

    “没关系。”常乐就当她已经道歉了,宽宏大量地说,“好了,去吧。你的羊在等你哩。”

    然后,就在地上捡滚得四处的板栗。

    小姑娘赶快过来帮他捡。一边问:

    “你是城里来的吧?”

    “我从省城来的。你去过我们省城吗?”

    小姑娘摇头:“没有。你是秦伯娘家的客,是不是?”

    常乐知道姨父是姓秦。他觉得奇怪:

    “你咋晓得的?”

    小姑娘把栗子捡完,拍拍手走开,回头说:

    “走路要长眼睛。不要背朝前走,谨防遇见牛。”

    常乐捧着栗子,呆呆望着小姑娘离开。那一大群羊正挤成一大堆在那里找草吃。小姑娘跑过去,吆喝羊们上路。羊们慢慢走动了,剩下那只大公羊屹立不动。小姑娘气得连连抽它的大胖背,一边骂:

    “看它!还横得很!会耍赖了吗!”

    那羊还是不动。小姑娘扔了树枝,两手扳住它的两只大弯角,使劲拉。两个都发了犟劲,像甲乙两班拔河一样,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而那绳子纹丝不动。小姑娘的身子都快弯到地上了,也拉不动那羊,气得带了哭声:

    “看它!看它!”

    常乐飞跑过去:“我来帮你!”把栗子放在地上,就去推羊屁股,心里又怕那羊用后脚踢他。

    那羊抗不住两个人的力气,也可能是玩够了,撒腿就跑。小姑娘和常乐一起跌在地上。常乐跳起来就伸出手指做成“V”字,大声欢呼:

    “胜利啰——”

    小姑娘感谢地看看常乐,追她的羊去了。

    常乐忽然大声喊:

    “喂——我跟你们去玩,好不好?”

    小姑娘回头说:

    “怕你家大人不准呢?”

    “不会!”常乐追了上去,把路边地上的栗子也忘了。

    追上羊们,也就到大姨家了。常乐扯开嗓门把妈妈叫了出来,大声道:

    “我跟他们去玩。”

    妈妈赶快说:“不准去!”

    大姨也出来了,一看:

    “呵,是三三呀!望羊去吗?”

    小姑娘小声答应:“嗯——”

    大姨说:“跟三三去玩吧。”

    常乐跟着三三走了。大姨在后面对妈妈说:

    “放心!这女娃娃乖死的乖!”

    望羊坡

    去望羊坡的路,比去大姨家的小公路还要难走,但也要有意思些,身边的东西变得快,一会是树,一会是岩石,一会是花。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虫、蝴蝶、雀子,常乐是全班公认知识渊博的男生,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他隔一会喊一声:

    “喂——走慢点呀!”

    前面的三三就停下来,等他走到身边再走。可是一会儿常乐又落后了。常乐气得喊:

    “人家走不动啦——”

    可是一个字比一个字小声。他见三三这么个小女生,一只手抱着个小羊羔,一只手挥舞小树条,挤在羊们中间乱走,一会爬坡,一会跳坎,像只小猴子那样灵活轻便。自己还是个男生哩,不好意思!

    常乐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累死在地上的时候,恰好到地方了。他扑通倒在草坡上,手脚叉开,成个“大”字,大口呼吸,大声喊:

    “我胜利啦——”

    一阵山风吹过来。一会儿又一阵吹过来。一会儿又一阵吹过来。常乐觉得浑身清凉爽快,比连吃五根冰淇淋还舒服。他睡在毛茸茸的草甸里,听见周围的羊们在嚓嚓嚓地吃草,好像妈妈切菜一样。他打个呵欠,想睡觉了。

    耳朵里听见嘁嘁沙沙响,眼睛里好像草叶乱晃。他醒过来,看见三三抱着小羊站在身边,递给他什么东西。他接在手掌里看看:

    “这是哪样?”

    三三说:“猛!”

    “什么‘猛’,好像草莓,又太小,又是白颜色……”

    “你吃!”

    常乐想扔掉:“没有长熟,吃不得的。”

    三三说:“你尝嘛!”

    常乐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先舔舔,再用牙齿咬了咬,抿了抿,细细品尝。三三专心专意地望着他。忽然常乐把掌心里的一起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心满意足地说:

    “比我们城里头的大草莓好吃!”眼睛四下看,“还有吗?”

    三三说:“明天领你去一处,满坡都是。你只要趴着用嘴叼,手都不用。尽你吃够。”

    常乐跳起来:“现在就去!”

    “远。”

    常乐扫兴地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跳过去捡起一颗鲜红鲜红的草莓,转来转去吹吹灰,还没往嘴里送,三三一巴掌给他打飞去:

    “蛇猛,不闹死你!”

    常乐吓得脸白:“有毒吗?好家伙!”一脚踹去,还旋转几下,把那颗鲜艳无比的蛇莓磨碎。

    三三忽然把抱着的小羊儿递给常乐。常乐接过来,笨手笨脚地抱住,三三就走开了。小羊那稚嫩的大脑门和青紫色的小角骨突,非常可爱,常乐越看越喜欢,决定要带一只回去做宠物。肯定不比小狐狸犬差。而且城里满街都是狗,唯独常乐一个人的宠物是小羊。牵着街上一走,那多神气!台湾电影里的那个“娃娃”,宠物是只小猪,人人都羡慕,老师都跟着喜欢。小羊比小猪,那简直靓到天上去了!

    忽然一想:那么茅坡蛇怎么办?羊和茅坡蛇会不会是天敌?会不会互相嫉妒?这倒是个问题!

    但常乐聪明得很,马上就解决了:羊不是吃草动物吗?茅坡蛇可是吃肉的。羊肯定不喜欢吃茅坡蛇。他伸指头摸摸小羊两只小角骨突中间柔软的白毛。小羊用嫩娃娃一样的眼光看他。

    一下子想起三三。她到哪去了。不会是悄悄下山回家了,把自己扔在山上吧?常乐害怕起来,站起身一看,大片的绿草里露出三三的青色衣裳,显得那么小一点点。常乐这一站起来,才看出眼前是一个懒懒的大草坡,缓缓向山脚伸展下去。绿茵茵的,还有一簇一簇的野花。白羊们分散开来,各自吃草。叫不出名的小虫们这里那里地乱蹦。那只顶横的大羊背上,还站着一只黄绿色的小雀子……

    三三她在做什么呢?

    常乐抱着小羊向三三走去。走近,三三发现他们,直起腰走过来,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刀口在太阳下面闪亮闪亮的。胸前的小围腰卷上去扎住,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

    常乐大喜:“你在找草莓吗?”

    三三说:“打猪草。”

    “猪草是什么草?”

    “煮猪食的。”

    常乐说:“呵,晓得了。应该叫猪菜!”

    三三放下小围裙,把许多宽宽窄窄的草放进小巧的竹背篓里。常乐纳闷:来的时候竟没发现三三背着竹篓。还有那把乖得不得了的小镰刀。

    他拿过小镰刀,在周围割了一大把草回来,也想扔进竹背篓里,三三一伸手挡开说:

    “你想闹猪呀!”

    一边翻捡常乐割来的猪草,全都扔开,最后剩下一株:“这棵是。”

    常乐想起来:“我妈说,猪草有好多好多种。”

    “八十多种。”三三说,“我还小,只认得三十二种。”

    “哗——”常乐大佩服,想想又说,“我没有人教过,第一次就找到一棵,起码可以打七十分吧!”

    三三装完猪草,伸手接过小羊。常乐说:

    “它是你的宠物吧?”

    “它是羊,不是‘虫’!”

    常乐叹口气:“完了完了!宠物都不懂!宠物就是喂来玩的动物。”

    三三说:“喂羊来玩?吃多了吗!”

    常乐生气道:“不跟你说了,你哪样都不懂!你顶喜欢这只羊,对不对?”

    “它小,今年才生的。它跟我一样,属兔。”

    “哗!羊也会属兔!”常乐大叫起来。

    “羊跟人还不是一个样!”

    常乐不敢反驳,另找话题:“……大姨喊你三三,你的名字叫三三吗?”

    “是。”

    “那你有两个哥哥啰。”

    三三摇头:“没有。”

    “那就是两个姐姐?”

    “不是。”

    “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对吧?”

    “不对。一个也没有。”

    常乐嚷起来:“那就不能叫三三!”

    三三说:“我是有一个姐一个哥的,死了。一个五岁,一个四个月。”

    “我就说嘛,对不对!”常乐得意。马上又发觉不应该得意,赶快安慰地说:“我也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就我一个人。”

    三三说:“我一个妹,一个弟。”

    常乐惊奇得大张嘴:“呵?可能吗!”

    三三承认说:“罚了超生款的。”

    “你读几年级。”

    “一年级也没读。”

    常乐大诧异:“那你一天到晚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这样。打猪草。招呼幺幺。”

    “幺幺是什么。”

    “就是小弟弟。我们乡下,奶娃娃都叫幺幺。”

    “哗——”常乐咽口水,“太潇洒了!一点作业都不做!可是,家长准你不上学吗?”

    三三幽幽地说:“就是我爹不准我读书。”

    “不准上学,为什么?”

    “爹说,女娃子家的,读来做啥,吃不得穿不得。”

    常乐愤怒起来:“不准娃娃上学是犯法,懂不懂?”

    “许校长来家四回,都遭我爹吼走了。”

    常乐大叫:“吹牛!你爹他敢吼校长?!”

    “不哄你。”三三说,“我爹哪个都敢吼,吼起来像打炸雷。一吼我妈一个抖。”

    “妈妈是妈妈,校长是校长!”常乐还是不相信。他们学校,老师通知哪个同学的家长明天来学校,全家都要害怕的。

    “不哄你!”三三说,“许校长不肯走,他还提起扁担耍横哩!”

    常乐目瞪口呆,半天才开口:

    “说半天,你是个‘农村失学女孩’呀。你就是希望工程……不,是春蕾工程的帮助对象。我们都捐了款的。你没有得到吗?”

    三三睁着长眼睛,不明白他说的什么。

    “不怕!”常乐义愤填膺:“你爹这是犯法的!犯未成年人保护法。跟他打官司!我帮你找律师,我家梁盟叔叔就是律师。走!”

    三三吓得跳起脚来:“乱讲!乱讲!”

    “真的,我没有乱讲。”

    三三哭起来:“乱讲!乱讲!”

    咳!好心好意帮她忙,她怎么能这样子!常乐生气了,不管她的闲事了。女生都这样,莫名其妙!

    三三见常乐气鼓鼓地不说话,晓得惹了他了,连忙说:

    “转去啰!秦伯娘和你家妈妈要望了。”

    常乐想赌气让她走她的,但抬眼睛一看,远远近近的大山都把绿颜色变深了,天也变成深蓝深蓝,几团浅黑色的大云团镶着金边。天快擦黑了!他慌忙走到三三身边。

    三三一阵吆喝,羊们挤成一团,争着往下山路上跑。

    走到山垭口,一股又浓又白的雾从垭口滚滚而来,像卡片里的一条小白龙,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常乐伸手抓了一把,摊开手,却什么也没有。

    下山的路上,三三告诉常乐:

    “我妈说,除非找人去访撵山大公,请撵山大公发话送我去读书还差不多。撵山大公的话,我爹不敢多二。”

    乐乐问:“什么撵山大公,大总统吗?”

    “撵山大公是老人。人说他一百多岁了。有人说是几百多岁。”

    常乐瞪大眼睛:“骗人!骗人!”

    “真的!你去问大人。”

    “他住在哪点?”

    “大山里头。”

    “这就是大山里头!”

    三三指得远远的:“那大山里头——”

    就是天边那些蓝幽幽的山影子。

    常乐惊叹:“哗!这个大公……啊,晓得了!他是大公爵,对不对?”

    三三掩着嘴笑:“哪样大公鸡!大公是撵山的,跟你讲撵山大公,撵山大公!”

    “撵山啥意思?”

    “打豺狗老豹。”

    常乐喃喃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呵!打猎的!猎人!”

    三三点头认可。

    常乐:“他是真正的猎人?真正的?”

    “真正的。”

    常乐大喜:“明天我们去找这个,这个撵山大公爵!”

    三三摇头:“撵山大公不欢喜见人。撵山大公脾气古怪。大人们讲,他五天打不着野物,就把庙子里的山神菩萨绑在树子上,哪天打着了哪天才放山神菩萨下来。”

    常乐奇怪:“这关山神菩萨哪样事?”

    “豺狗老豹都归山神菩萨管的呀!”

    常乐想一想,非常佩服这位撵山大公爵。更想见他了。连忙问三三:

    “你见过他吗,这个大公爵?”

    “没有。”三三说,“我们这一方的老人们都没有见过撵山大公。”

    “那,”常乐说,“哪个见过他?”

    “唱古歌的安大爷爷见过。”

    “古歌?古歌是哪样歌?打起鼓唱吗?”

    “不打鼓。嘴巴里唱。”三三说,“唱黄水朝天,格茫天神造天造地。唱这些。”

    “懂了!”常乐说,“神话故事,什么古歌!”

    三三说:“我们只说唱古歌。安大爷爷会唱数不清的古歌,三天三夜唱不完。”

    一只不大不小的羊看中路边一棵嫩草,冷不防蹿了开去。三三连叱带骂地去撵它归队。

    这时候,常乐想出个好计策。

    三三一回来,常乐就气呼呼地质问:

    “你撒谎骗人,说好带我去看大公爵的,又不算数!”

    三三睁着长眼睛:“哪个讲过领你去看的?”

    “起先你说大公爵有几百岁,不信去问他,说过没有?!”

    三三被常乐问住了,眼睛飞快地眨,只好承认:“讲过……”

    “我就是不信,就是要带我去问他。”

    三三忽然想起来:“我讲的是问大人!”

    “几百岁的人不是大人吗?”

    三三无话说,走了一阵,开口道:

    “回家跟大人讲,大人准去,就改天去星宿寨找找。我也想见见撵山大公。”

    常乐大喜,伸出手掌:“好!接掌!”

    三三不懂,常乐拉过她的手,摊开,一巴掌拍去:“好,接掌了!接了掌还耍赖的,会死得很难看!”

    这是男生们流行的话,从香港电影里学来的,一天挂在嘴上,不当回事,却把三三的脸都吓白了。

    回到街上,有几盏昏黄昏黄的电灯都亮了。妈妈和大姨站在门口望常乐。一见他们,就长声吆喊起来。

    大姨叫三三吃了饭再走,三三说要忙撵羊回家。大姨说不要紧,先圈在我家。三三不肯,撵着羊走了。大姨追上去一把抓住。三三顺从地跟着往回走。羊们也跟着往回走。大姨一松手,三三撒腿就跑了,跑得比常乐学校运动会男生六十米冠军还要快。一路跑,一路笑。笑的声音像一串串水泡泡。她那些羊跟着她撒腿就跑,好像跑慢了就要被人追去宰了似的。

    进了家,常乐长长打个呵欠,叫道:“今天玩得太潇洒了!”

    表姐和表弟

    常乐和妈妈跟着大姨进屋,大姨叹气道:

    “我就想三三这样的姑娘,可惜命中不带!”

    半明半暗的里屋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粗嗓门:

    “你就喜欢这种充能充干的女生!”

    大姨吆喝:“出来!”

    里屋走出来一个又胖又黑的男孩,上下一身新,裤子是绿的,衣服是红的。新衣裳显然使他浑身不自在,一边走一边用手这里扯那里拽。

    常乐和他一个望着一个。

    大姨吩咐:“喊老表哥!”

    常乐大吃一惊:“我又不老!”

    大姨哈哈笑:“哪个敢说我家乐乐老!俩老表,你是哥哥,不喊老表哥喊哪样!小老三,快喊表哥,不要无规无矩的!”

    表弟还是不喊,表哥先开口了:

    “又是一个三三?!”

    老三气呼呼地说:“我是老三,不准哪个喊我三三!我又不是姑娘,我是儿子!”

    大姨扬起手:“看那横样子!”

    妈妈笑着打岔:

    “老三,你咋讲三三‘充能充干’呢?”

    老三气鼓鼓地说:“她学都没有上,老师倒拿她来教育我们。”

    大家一听笑了。大姨说:

    “老师教育得好!你枉自百事不做,天天读书,哪点赶得上人家三三!”

    老三赌气:“那拿我去换她嘛!”

    大姨:“真的假的?说换就换!”

    老三愤怒得要背过气去:“儿子换姑娘你都舍得吗?”

    乒乒乓乓冲进里屋,把门用力一关。一会儿,传出莽声莽气的干号。

    大姨对妈妈叹气:“贪玩得很,拿书当仇人。我见到老师就说,请老师只管加班加点地教育,我不护短!”

    一个又瘦又高的大人,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对着常乐笑道:

    “省城的娃娃回来了?”

    妈妈推常乐:“快喊姨爹!”

    常乐一鞠躬:“姨爹好!”

    大姨啧啧称赞:“看人家城里的娃娃!”

    姨爹双手抬着一只小木桌说:

    “乐乐!今天尝尝姨爹的手艺!比你们省城的如何!”

    妈妈吃惊:“姨爹亲自动手?我们乐乐真成贵客了!”

    姨爹说:“我不动手,她们晓得哪样善鸡点豆腐!”

    大姨说:“你还不是这两年在外面吃席学的,款什么嘴!”

    姨爹哈哈笑,抬着小桌就进里屋去了。隔了好一阵,他大声叫进来进来。常乐跟着妈妈进了里屋,见姨爹对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腐在忙。小桌子摆满了大盘的菜。

    常乐稀里糊涂地让大姨安排坐下,稀里糊涂让大姨拈了许多腊肉香肠血豆腐在碗里。大姨拿着双筷子站在后面,专给常乐拈菜。常乐从小山一样尖尖的饭菜小山上望出去,看见老三正愤怒地瞪着他!恰好这时候,妈妈给老三碗里拈了一大堆腊肉香肠血豆腐,老三才把眼光收回去了。

    妈妈忽然问:

    “咦!姑娘们呢?”

    大姨说:“不管她们。”

    妈妈对着屋角的大床看去,常乐也跟着看见有两个女生躲在白布帐子里面。

    大姨喊:“还不出来!”

    两个女生一动不动,满脸通红。

    妈妈走过去,拉着她们的手说:

    “这是春妹,这是二妹吧?”

    大姨:“快叫幺姨妈!”

    两个女生小声叫了。

    妈妈吩咐:“乐乐!叫春姐、二姐!”

    常乐鞠躬:“春姐好!二姐好!”

    两个女生对看一眼,蒙着脸飞跑出去。接着从外面传进憋着气哈哈笑的声音。

    大姨笑骂:“没见过世面的疯子姑娘!乐乐,不要睬她们。”

    常乐悻悻地想:才不和女生说话哩!

    全班女生和男生都不讲话。只有舒俐,她不是班上女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姨爹拍拍老三:“你就同我们这个‘高价娃娃’玩。”

    常乐奇怪:“哪样‘高价娃娃’?”

    姨爹说:“他是超生的,罚了我几千块,是不是‘高价娃娃’,乐乐你说。”

    常乐用眼睛问妈妈,该怎么回答。妈妈却笑着给老三拈菜。大姨指指那菜考乐乐,认不认得是什么。常乐说:

    “薯片!”他在家里常吃。袋装。有辣的,有不辣的。他还在德克士吃过薯条呢。没想到老三讽刺起来了:

    “洋芋都不晓得!鼠片?耗子药吗?!”

    常乐气坏了。要不是在别人家做客,他保证要同这个气鼓鼓的小孩辩论起来了。妈妈发现了,连忙岔开说:

    “喊两个姑娘来吃呀!”

    大姨说:“不管她们!”

    妈妈起身出去,把两个女孩一手一个拽进来。两个女孩满脸通红,双手放在背后,贴墙站着。妈妈说:

    “那好!姨妈也不吃了,陪你们站!”

    常乐放下筷子说:“我也不吃!”

    大姨说:“还不坐起,陪姨妈和乐乐!”

    两个女生勉强坐在桌子角落,侧着身子,妈妈给她们拿了碗筷,又说:

    “姐姐,你也坐呀!”

    “不要管我。”大姨说。

    姨爹看看大铁锅,说声:“好了!”舀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放在桌上,问道:

    “乐乐,吃鸡片的呢,吃鸡茸的?”

    大姨说:“两样都吃!”

    于是,大姨又给常乐布菜,妈妈又给老三和两个姐姐布菜。常乐尝了尝这说来说去的“善鸡点豆腐”,一种是鸡片包在豆腐里,一种是鸡肉末混在豆腐里。确实非常鲜美!开始觉得辣椒酱太辣,但越吃越来劲。大姨问:“好不好吃。”常乐学广告里的声音说:

    “味道好极啦!”

    妈妈赶快也问老三,好不好吃。老三不吭声,只点了几下头。常乐想起上幼儿园学的《冰糖葫芦》,就唱起来:

    “还没说话就点头,你说喜欢不喜欢?喜——欢!”又用夸张的动作夹了两块给两个姐姐,一面唱道:

    “你一串,他一串,不给他呀要翻脸!”

    大姨和姨爹哈哈大笑。两个女生对看一眼,埋头掩嘴笑得发抖。只有老三坚持气呼呼的模样。大姨揩着眼睛说:

    “哎呀哎呀,眼泪都笑出来!我家乐乐太乖了!”

    妈妈说:“他是个‘人来疯’,夸不得,越夸越来劲的。”

    “看我变魔术。”常乐指着老三的鼻子说:

    “一二三笑笑笑笑笑!笑——”

    老三憋不住笑起来,鼻涕吹成一个大泡,扑的破开了。

    两个姐姐冲出门去,在外面畅畅快快大笑一通。

    乌金

    早晨,常乐起了床没事干。妈妈和大姨说不完的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坐着说。站着说。大姨起身做事,妈妈就跟在后面,走来走去地说。两个姐姐打猪草去了。老三不知道“野到哪点去了”——大姨说。

    常乐站在门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打到一半嘴闭上了。远远一辆又高又长的大货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来。常乐只从电视里见过这样威风的大货车,因为这种大货车是不准开到城里中心大街上的。

    大货车开到跟前,停住了,驾驶室跳下个人来,是姨爹。

    姨爹问常乐在干什么,常乐反问他:

    “姨爹,我咋玩法呢?”

    姨爹被问住了,搔搔脑壳,说:

    “上车!姨爹带你出去玩!”又向屋里吼了一声:

    “乐乐跟我去了!”

    常乐是姨爹撑着背,爬了两级梯子,第三级才进了驾驶室。那轮子齐常乐耳朵那么高!窗玻璃很大。常乐觉得像高踞在瞭望塔上俯视世界。他非常自豪。开学见到男同学们,可有得夸口的了。

    一会儿就拐进一条小马路。

    车大,路小,活像只大象钻进了小巷子。颠簸还不说,最难的是转弯。开车的叔叔一脸络腮胡,一边用全身力气扳方向盘,左扳右扳,一边大声咒骂。骂的是这条路的妈妈,用的全部是学校禁止的脏话丑话。常乐听着很不舒服,就拿眼睛望姨爹。

    姨爹脸上赔着笑,脑壳跟着车一颠一颠。好像在替路说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一颠,常乐脑袋撞上了车顶。他觉得司机叔叔这样费劲,骂两句出出气也是可以的。不过他应该用礼貌用语骂。骂人的礼貌用语是什么呢?他想了一阵想不出。老师没教过。

    终于到了。原来姨爹带常乐来的地方,是他的小煤窑。

    小煤窑好像都是一个样子。一个洞。两间草棚。几堆煤。煤倒比草棚还高大些。

    汽车声音引出来几个人。两个爬上来放挡板,另外几个就搬煤块装车。

    常乐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阵,见老是那些动作,总也装不完。看够了,就跑到煤窑口去。那洞口一点点大,越往里越黑,黑得不知道有多深,有多远,越看越怕,越怕越想看。正在提心吊胆地探头探脑,忽然洞口冒出一张漆黑的脸来。常乐撒腿就逃,跑了好远,后面没有声响。回过头去,看见是一个黑乎乎的大人,腰弯得快要贴到地上,肩上有根粗绳子。他匍匐着走了好远,绳子才拖出一架子煤来。他扔下绳子,直起腰来,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脸、胸、背、腿,全部是黑漆漆的,只见两只眼睛闪亮。

    常乐远远观察这个“黑人”,见他端起一只大碗,猛喝一气,水顺着下巴流,流过胸口,流出一条一条黑泥巴地上的小河。旁边有个工人对他讲了句什么笑话,他捶了那人一拳。那人连退几步差点坐到地上。“黑人”哈哈大笑,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那人站稳身子,也跟着笑了。

    常乐不觉跟着哈哈笑起来。

    “黑人”喝完水,又找起地上的粗绳子,钻进黑洞去了。

    大汽车总也装不完,常乐觉得没意思了,就向姨爹说:“我们回去吧。”

    姨爹点点头,指着路边一块很大很大的煤说:“这是送师傅的‘带煤’。装完车抬上去。”

    络腮胡司机不吭声,走前几步,用眼睛扫射着码在附近的另外几座煤堆。

    一个装车的工人说:“师傅!这是顶大一块了。一百八十斤有多无少。”

    络腮胡司机不理睬,走来走去看那几堆煤,最后用脚踢踢压在大煤堆底部的一块大煤:

    “这块!”

    几个工人皱着眉头看姨爹。连常乐也明白,要从大堆里单弄出那块煤来,得费多大事呀!

    姨爹笑着向络腮胡司机说:

    “这块留着等师傅下回来。一定留着。”

    络腮胡司机不吭声。

    “听师傅的!”姨爹吩咐一声,牵着常乐就走。走不远,就搭上一个熟人的车往回走。

    常乐在车上问姨爹,那辆又大又长的车是从哪里来的。姨爹说,外省来的,远得很。常乐问,为什么这么老远的来拉煤。姨爹说:

    “我们的煤好,是‘乌金’!”

    常乐一想,这里的煤闪闪发光,在大土灶里烧得像柴一样剥剥响,烧完一堆白灰。真是乌黑的金子!

    回到大姨家,妈妈和大姨听见汽车声音,到门口来看。常乐一下车就问妈妈,有没有人来找过他。妈妈说:“哪个会来找你!”常乐说:“就是那个三三。”

    “是来过!”大姨回头喊,“老三,出来!”

    老三露了个脸。大姨说:

    “三三不是跟你讲了哪样吗?”

    “没有听清楚!”老三闷声闷气地说,又缩进去了。

    “跟我出来!”大姨喝道,“我听见了的!”

    老三咕哝咕哝不知讲了点什么。

    大姨笑骂道:“好好好,你也去!”

    老三破颜一笑,径自走开。大姨对常乐连连打手势,叫他跟上去。常乐明白过来,跟着老三去找三三。

    草莓坡

    自从那天常乐“变魔术”,变得老三鼻子吹大泡以后,老三和常乐开始熟了。一天跟出跟进,像条尾巴,但还是轻易不开口讲话。所以三三约常乐去草莓坡,他非得他妈答应他也去,才肯讲出三三让他转告的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常乐叽叽呱呱地讲,老三呼哧呼哧地听——他胖,呼吸像喘。

    一会儿就走在山里了。忽然小树丛后面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一头撞到他腿上。常乐转身就跑,大喊:

    “狼!狼!”

    老三在后面笑他:“狼!那是羊!”

    真是一只黑羊。摸摸腿,不疼,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只羊,怎么是黑的……”

    老三闷声闷气地说:“人都有黑的哩!”

    “那是非洲黑人。”常乐指教他。

    “晓得!”老三说,“电视里头出来过的。”

    常乐从树丛里找了根树枝,当鞭子试了试,说道:“我哪样都不怕,就是有点讨厌狗。我遭狗咬了一口,还去医院打了针。”

    老三说:“现在乡下没有狗了。”

    “你骗人!”

    “遭城里人吃光了。天天有人来买狗。半大的狗都搜光了。还有哪样狗!”

    “你造谣!”

    “你耸起耳朵听听,有狗叫,我学狗走路!”

    常乐想起上学路上那溜狗肉火锅的招牌,不吭声了。

    老三愤愤地说:“怕你都吃过我们的狗!”

    “乱说!”常乐大叫,“我妈从来不吃狗肉!连牛肉都不吃!她说牛辛苦!”

    老三不吭声,似乎满意了。两个小人在苍翠的大山里走,像两只慢爬慢爬的甲壳虫。

    走过一棵大树,老三伸手在树干上一拂,啪地落下一条胖乎乎的大青虫。常乐用树枝去拨,只见它软绵绵地往前爬。

    老三说:“捡回家去吃吧。”

    常乐气得要打人:“你才吃虫!你……你是猪!”

    老三根本不怕,还在说:“这是豆狗。城里人最馋,连豆狗也吃。”

    “造谣!”

    “李世才亲眼看见的!”

    “李世才是哪个?”

    “李世才是九龙山的,他出去打工。亲眼看见他们老板的席上吃豆狗,油炸,炸得黑乎乎的,说是最补人。一盘几百块几千块钱。”

    常乐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说:“反正我不吃!”他抬起脚想踩死豆狗,解解气,看那肉头肉脑的样子,又不敢下脚。改用树枝把它拨了好远。一看,老三早走远了,就赶快追了上去。

    爬上一道石梁,石梁薄薄的,常乐觉得像是走在一条大鲤鱼的背脊上,两边都是深深的山谷,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心子都痒起来,不敢看了,快步走过去。

    眼前展开一片宽阔无比的大草坡,绿莹莹地起伏波动,还开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这里一簇,那里一簇。

    老三往下面一指:

    “她在那里。”

    常乐居高临下,一眼看见了三三,弯着腰在打猪草。后背高高耸起,仔细一看,背上爬着个小小孩。亮闪闪的太阳照着她,照着大草坡,照着大大小小的山们。

    “你去吧!”老三说,“我玩我的。”

    常乐很诧异:“嘿!人多点才好玩嘛!”

    老三犹豫了一会,说:

    “那,我不和她讲话。”

    “随你。”

    走近些,常乐大声喊:

    “三三——”

    三三直起身子看看,说:

    “来了?自己去找白檬(莓)吃罢。”

    又弯下腰打她的猪草。

    常乐走过去,看看背在三三背上的小孩。小脸小手,像玩具似的。戴顶虎头帽,侧着脸睡得正熟,两只小手掌捧在脸蛋边。可能是匍匐在背上不舒展,还扯小扑鼾哩。常乐越看越奇怪,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触触那起皱的小脸。又热,又软,又嫩。赶紧缩回手,小声问:

    “小弟弟吗?”

    “嗯——”

    “小声点!”常乐警告。

    “闹不醒的。”三三说,“去找白檬吃!”

    常乐一看,老三早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吃去了。他走过去一瞧,只见草地上一大片白色带紫点的野草莓。果然是睡在草地上用嘴叼都行!三三没骗人。

    他一声不响地吃了一阵,心满意足地大叫一声:

    “吃饱了——”

    老三嘲笑他:“城头人下乡,见到哪样都惊诧诧的!”

    “那你进了城还不是一样!”常乐不服。

    “我才不!”老三说,“我跟我爹去过广州。看见哪样稀奇古怪的,我都闭着嘴。到了生地方,只看,不问。问多了惹人笑。”

    “哎哟!哎哟!”常乐佩服得找不到词,“你,你,你……”终于找到一部动画片里评价狐狸的词,“你老奸巨猾!”

    老三不懂什么意思,但从常乐惊奇钦佩的样子看得出,很得意,于是把一捧草莓都给了常乐,又说:

    “我们这里檬吃不完,吃了白檬吃栽秧檬,吃了栽秧檬吃帐子檬,吃了帐子檬吃红刺檬,一年到头都有檬檬吃。还有地瓜,比哪样檬都香。”

    “这些野生的都叫‘绿色食品’。”常乐不甘落后,开导老三。

    “乱讲!”老三说,“檬檬只有白的,红的,黄的,没有绿的!”

    老三没文化,跟他说不清。常乐就绕开绿色食品往下说:

    “这些草莓都比饮料好。饮料有化学东西在里边。”

    “饮料你不爱喝我爱喝!”老三说,“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饱了。哪像檬檬,吃半天肚子也是瘪的。”

    吃够了草莓,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全身,四周都是苦香苦香的草花气。常乐没力气和老三辩论,立刻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大一会儿,“啪”,一只手打在常乐肚子上。

    睁眼一看,老三四仰八叉地躺在旁边,也睡着了,那一下“啪”,就是他手臂甩过来。

    常乐闭上眼,又睡着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啪”,又是一下。打的是肩膀,接着是老三莽声莽气地吼:

    “起来起来!瞌睡虫找到你了吗?”

    常乐咕哝:“不要捣乱!”

    老三莽声莽气地吼:

    “起来起来,瞌睡虫找到你了吗?你听——”

    常乐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但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小会儿,听见远远一阵放音乐的声音。

    “哈!”常乐说,“山里头也有卡拉OK!”

    “稀罕你们的卡拉OK!”老三说,“街上有两家,我都进去过的。是人是鬼都敢上去,捏着个黑萝卜哇啦哇啦地喊,丑听死人!”

    乐声越来越近了。

    “那这是哪样?”常乐问。

    “唢呐谱!”老三很骄傲,“比你们的卡拉好听多了!”

    “吹唢呐我晓得!”常乐说,“耍龙,耍狮子。那是过年。”

    “哪样过年!”老三说,“是送死人!”

    在一边割猪草的三三说:

    “怕是迎新媳妇。”

    “就是送死人!”老三吼起来。

    三三叹气说:

    “我爱看接新媳妇。我不喜看送死人。”

    “我就爱看送死人!”老三说,“不信你们看!”

    唢呐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三个人赶快跑到坡边上看。

    远远的小路上,慢慢走来一支小小的队伍。真的是送死人:前头一面鼓,两支唢呐。接着是六个人抬着的黑漆棺材。后面是一个披麻戴孝拄着哭丧棒的孝子。接着是一群穿白衣服包着白头帕的家属,还有一群不戴孝的亲戚朋友。一个白布包头的人在队伍外面跑前跑后,不住地喊话。

    这种队伍,常乐在小街上也见过一回,只不过没有走路,而是挤在一间卸了大门的屋子里。

    噼噼啪啪响起鞭炮来。隔得远,很小声,飘起一阵青色的烟雾。

    一头正在吃草的黄牛吓着了,打横跑过小路。

    跑前跑后的那个忽然喊:

    “孝子磕头!”

    孝子就跪下来,对跑开的牛磕头。

    “哈哈!”常乐说,“他跟牛磕头!”

    “孝子嘛!”老三粗声粗声地说,“见狗见猪都要磕头。”

    队伍慢慢走近一座用木头搭在水沟上的小桥。那人又喊:

    “孝子打滚!”

    棺材停在桥边。孝子在地上打滚。后面人们一阵哭喊。

    又放一阵鞭炮。队伍过了桥,慢慢走远。

    “哗!”常乐半天才回过神,“山里头送死人是这样的!”

    三三很惊奇的样子:

    “你们城头人送死人不是这样子?”

    常乐摇头:“城头送死人,只是开追悼会。”

    “城头人样样事开会。天天开会。”老三说。

    “那不是开会,”常乐解释,“是开追悼会。”

    “追悼会不是‘会’是哪样!”

    常乐没话回答,觉得没面子。自己是哥哥呀!想想就用哥哥的口气说:

    “老三还是有优点,说是送死人就是送死人,不是接新媳妇。”

    “他会吹唢呐谱,吹得大人都夸。”三三说,“月琴他也会弹。”

    “呵?”常乐大惊,“你会吹唢呐?……那,你会吹萨克斯管吗?”

    “哪样管?”老三说,“莽筒吗?莽筒更好吹了。”

    常乐说:“萨克斯管!什么莽筒!萨克斯管就是,就是……”两只手乱比画。

    老三明白了:“哦!晓得了!那个大烟袋!”也两手比画给常乐看,“吹起跳舞的那个,对不对?”

    “哗!你进过舞厅?”常乐大惊,他都是有一次从电视里的联欢会上看见一个大胡子老爷爷吹,特别好听,才知道它叫萨克斯管。

    “县城有。我爹带我进去过。”

    “那你会吹吗?”

    “没吹过。”老三承认,“看样子也跟吹唢呐差不多。你看!”十个手指起起落落给常乐看。

    常乐很吃惊,看不出傻乎乎的老三还有这么个强项。

    老三得意扬扬,说道:“我还会下棋!敢不敢来?”

    常乐惊喜:“你会下棋?太好了!我是全年级第三名,怕不怕?”

    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见老三在满地找什么,问道:

    “棋盘棋子在哪点?没有棋子下哪样棋?”

    “这里这里!”老三招手。常乐过去一看,老三找了块大石头,在长满灰色青苔的石面上,拿尖石头画了个少年宫书法班的那种九宫格,又递给常乐几粒石子儿。

    “这是哪样?”常乐不明白,“这就是棋?这是哪样棋?”

    “五子棋嘛!”老三说,“让你先下。”

    常乐说:“哪样五子棋!我不下!”

    “你不是第一名吗?”

    “造谣!我讲的是第三名,哪个讲第一名了?”常乐气得脸通红,“我会下军棋、跳棋、动物棋……象棋、围棋,你又会吗?”

    象棋和围棋是冒叫的,他不会,但他拿准了老三也不会。

    两人像小公鸡一样,脸贴近脸,眼瞪着眼,拳头也握紧了。对峙了一阵,常乐发难,打了老三一拳,但不重。老三立刻还了一拳,也不重。常乐发出第二拳,稍稍加了些分量。老三马上回敬,分量对等。第三拳,又加重了一些。眼看要动真格的了。三三甩下小镰刀过来解劝:

    “动不得手!我来下。”

    老三大惊:“你同我下?”

    常乐高兴得大叫:“就是她同你下,敢不敢?”

    “下就下!”老三大叫。

    三三拈了一块石子儿轻轻一放,老三捏一块狠狠一拍,常乐也看不懂。一会儿,老三大叫:

    “再来!”

    肯定老三输了。常乐大喜,正要笑老三,忽见三三在看着他摇头,连忙把声音憋回去,咳了两声。

    又一会儿,老三把棋盘一阵乱抹:

    “不来了,哪个同姑娘下棋!”

    常乐知道又是老三下不赢了,耍赖。却见三三大声说:

    “一家赢一盘!”

    常乐来了兴致,看这五子棋特别简单,想向三三和老三学。刚开始学摆子,远远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

    “小三三!小三三——”

    三三慌忙扔下石子,回应了一声:

    “呜——”

    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向他们走来。头发乱蓬蓬,圆脸通红,不知是累的还是生气。一来就对三三吼起来:

    “你倒安逸!背起幺幺,打点猪草,就躲起玩半天。家头的事情都丢给我!”

    三三分辩:“我还望牛哩!”

    “望牛也算?它自己找草吃,又不要你喂!”

    三三把满满一小筐猪草背起,将小镰刀扔进去。跑到坡边吆喝牛,牛慢慢地走起来,尾巴一甩一甩的。

    三三拿牛出气:“看她!还不回家!”

    常乐对着她们背影喊:

    “哪天去看大公爵呀?”

    三三头也不回,说声“改天”就走了。

    常乐问老三:“这个小女生是哪个?”

    “小四妹。”

    “她是妹妹,还这么凶?”

    “她没有凶。”老三说,“她哪点凶了?”

    常乐愤愤地说:

    “又背弟弟又打猪草又放牛,还不算做事吗?”

    老三说:“哪个像你们城头人,一天到黑玩。”

    “你呢?”

    “我?”老三很惊奇,“我又不是姑娘!我是男人!”

    跟这种人说不清!他却一点事没有的样子:

    “来,我教你下五子棋。”

    常乐不想跟老三学,愿跟三三学。但三三走了。他又一心想学会了把老三打败。想想说:

    “好吧!那我要教你下动物棋!”

    “我不学!”

    “我说的是以后。随便好久以后都可以。”

    于是,常乐学起五子棋来,学得很专心,一不小心,发觉天暗下来了。四周的山,变得紫蒙蒙的。

    两个人赶紧下坡回家。

    常乐觉得让老三当了自己的下棋老师,自己应该把老师当回来。什么是自己的强项呢?

    “老三!”常乐说,“我教你背诗!”

    “背诗最讨嫌!”

    “一定要学!”常乐说,“要不我就不和你玩了。”

    老三抓脑袋:“那就学嘛。”

    “白日依山尽。”常乐开始当老师。

    “教过的!”老三喊,“黄河入海流。”

    “好!”常乐想了想,说,“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老三喊。

    常乐很扫兴。又使劲想了想,好:“前不见古人,念!”

    “后不见来者。”老三跟着念,忽然问:

    “莫非是瞎子?前也不见,后也不见的……”

    “你!”常乐大吼。可是看见老三那样认真地望着自己,就认真想了想,结果自己也糊涂起来。

    一股浓白的雾从山缺口里涌出来。一会儿他们就裹在茫茫的大雾里了。常乐有点紧张,又有点好玩。很刺激。他忽然有个新发现,叫道:

    “你看!脑壳边的雾是圆滚滚的!好像坐摩托车戴的头盔!”

    老三一看,果然在大雾里,眼睛看得见的是一个大圆球。球里面的东西看得清,球外面的东西看不清。好像脑袋戴了个玻璃缸。老三哈哈笑起来:

    “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回到老三家,晚饭都做好了,姨爹却总不见回来。又过了很久,姨爹来了。黑着脸,使劲拨饭,一边骂骂咧咧的。常乐害怕,把妈妈拉出去悄悄问。妈妈说,搬“带煤”的那个叔叔被煤塘垮下来的煤块砸伤了脚,流了许多血。姨爹赶过去把他送到卫生院,交了不少的住院费,所以生气骂人。

    吃仁义道德

    第二天,常乐跟妈妈搭运煤车回外婆家。他记挂着去看撵山大公爵的计划,不愿走。妈妈说去找大公要爬大山,常乐说不怕。妈妈说,等三三把猪草准备足了,她爹同意她去了,一定带他再来大姨家,常乐这才上了车。

    常乐在大姨家几天,差不多天天都有人请吃饭。有一天还同时有三家请,一家吃几口又换一家。常乐很奇怪:“又不认识,怎么请吃饭呀?”大姨说:

    “一家人的客,一寨人的客,这是山里的规矩。”

    常乐忽然想起件事:

    “妈妈!请我们吃饭那家的婆婆,说吃的是哪样?”

    “哪一家?”

    “就是把炒葵花放在桌子上当菜的那家。”

    “哦!”妈妈想起来了,“她是说,在乡下做客,没有好东西吃,不过是吃点仁义道德就是了。”

    “仁义道德是哪样?”

    “就是表个情意的意思。”妈妈说,“山里人说只要情义好,喝口水也是甜的。”

    “哦!”常乐说,“我以为婆婆是说德克士哩!”

    “德克士!”妈妈哈哈大笑,“还肯德基哩!”

    “妈妈!”常乐小声问,“那个婆婆家是不是穷人?”

    “她家是困难点。”妈妈说,“大山里只要勤快,饭是有吃的,只是难找活钱。”

    下了车,走在小土巷里,常乐又提出一个疑问:

    “妈妈,大姨家过得这样好,咋也不管管外婆?”

    “咋没有管?姨爹常常来看外婆,缺哪样,少哪样,生病没有。大姨几次要接外婆去一起住,外婆不肯。外婆脾气你不晓得,样样靠自己。”

    走着说着,常乐忽然撒腿就跑,一边喊:

    “外婆!外婆!”

    外婆在小屋旁边的菜地里薅白菜地。听见常乐喊,直起身拄着锄头望。常乐跑过去,想替外婆干活。锄头刚举起就落下去,差点砸了脚:

    “这么重!”常乐大惊,“外婆是大力士!”

    外婆哈哈笑。妈妈笑着拿起锄头薅土,常乐牵着外婆的手进屋。外婆问:

    “姨妈家好玩不好玩?”

    “好玩!三三好玩!老三也好玩!吃草莓也好玩!打猪草也好玩!下五子棋也好玩!”

    “打机关枪更好玩!”妈妈说,“哒哒哒哒……”

    外婆着急:“小云秀,咋教娃娃玩枪!”

    妈妈哈哈大笑。常乐很窘:

    “外婆,妈妈是在讽刺人。”

    “就是嘛,枪是玩不得的。”外婆说,“今天做点哪样给我们乐乐吃?”

    常乐跳起来叫道:

    “外婆!我请你吃糖炒板栗,五分钟就熟!不信你看着表!”

    常乐想显显在大姨家学到的本领。结果当然还是妈妈操作,他在一边口头指挥。吃了板栗,妈妈带着常乐去看覃老师。常乐临走时忽然想起来:

    “外婆,你生病好了没有?”

    外婆说:“外婆是铁打的,不生病!”

    “骗人!”常乐说,“我来的那天,你睡在床上被抬着走路。”

    “外婆有点风湿,变天会筋骨酸痛。那天是……”

    “那天是铁生锈,”常乐说,“擦一擦。”说完,哈哈笑着挥手:

    “外婆拜拜!”

    覃老师

    从外婆家绕过鱼塘,爬上一个长着很多大树的小坡,就看见中学的操场坝。覃老师就住在操场边梯坎下的一幢教室楼上。

    这就是常乐妈妈上初中的学校。

    楼梯乍一看像是泥巴做的;一踩吱嘎响,还一颤一颤,才知道是木的。恐怕几百年几千年没有洗过了。

    常乐听妈妈一讲起念书的时候,就必定要讲这位覃老师,说他是个顶好的老师,对妈妈很关心。常乐心里很佩服他,推开门看见三个人影,就是深深一鞠躬:

    “妈妈的老师好!”

    直起身子,却发现是三个正端着搪瓷大缸在吃饭的大女生。常乐扭头就跑,一边嚷:

    “走错了走错了!”

    后面传来妈妈和覃老师的声音,叫常乐回去,没有走错。

    三个大女生红了脸,有一个还吐吐舌头,一齐往外走。覃老师喊住她们:

    “这是吕云秀,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过比你们就早多了。”又对常乐妈妈说:

    “她们都是高二的同学。假期不回家了,留在学校补课,准备高考。”

    妈妈吩咐:“乐乐,叫大姐姐!”

    常乐一鞠躬:“大姐姐好!”

    大姐姐们笑起来。起先伸舌头的那个女生摸摸常乐的脑袋,说:

    “吕姐,乐乐,你们多坐一下。”

    三个大姐姐跟着走了。马上那个摸常乐脑袋的又折回来说:

    “老师,等杨德芳来吃饭,就说我们去操场坝了。”

    “好!我给她放在火边热着。”

    大姐姐对妈妈笑笑就去了。

    这个大姐姐弯眉笑眼的,长得真靓!常乐想。

    屋子空了,常乐看到覃老师也是床面前蹲着大土灶,灶上坐着大铁锅,同外婆大姨她们家里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小书架和一大摞作业本。常乐耸耸鼻子,很内行地说:

    “连渣闹!”

    “乐乐鼻子尖!”覃老师笑了,“城里头的娃娃,吃不来乡下的连渣闹罢?”

    “哪点哟!”妈妈说,“他爱吃。”

    常乐说:“绿色食品!”

    连渣闹就是把青菜同没有过滤的豆浆一起煮熟。城里叫“连渣菜豆腐”。就着辣椒酱,很好吃。这里家家天天要吃的酸菜豆米,也很好吃。城里也常吃这些菜。妈妈说:

    “现在的城里人,苞谷棒棒、苞米稀饭、野菜、蕨粉粑粑、芋头、洋芋,都上酒席。”

    覃老师笑:“是呀,我们顿顿都在吃酒席。”

    妈妈说:“老师还是老规矩,时常叫学生来跟着吃。我都不晓得在教师这里吃过多少回。”

    “不过是让你们在火上热热就是了。”覃老师说,“半大娃娃,不在爹妈身边,不容易。”

    “乡下学生,想考大学难呵!”妈妈说。

    “这几年我们学校出了六七个大学生了。”

    妈妈说:“哟!那不简单!”

    “考上不容易,考上了读不起更痛心。”覃老师说,“我们学校头一个考取重点大学的,就放弃了。娘母两个都病了一场。”

    常乐在一边听得无趣,开口问:

    “妈妈的老师,你有没有好看的书?”

    覃老师为难了:“哎呀!我只有些数学书。”

    “看碟子也可以的。”常乐说。

    覃老师对着妈妈大笑起来。妈妈说:

    “乐乐,你去看大姐姐们打排球,让妈妈和老师多说说话。”

    常乐耸起耳朵一听,果然远远传来砰砰砰打球的声音,就高高兴兴下楼去了。

    不一会,常乐就听见她们在大叫:

    “陈祖琴,朝我这边打!王德芬,使劲扣呀!”

    陈祖琴就是那个弯眉笑眼的大姐姐,另外两个,一个叫王德芬,一个叫吴光敏。常乐几分钟就和她们玩熟了,站在一边看她们站成三角形托球玩。王德芬很高,力气很大,球来了用两只手腕并拢去接,用拳头扣起球来砰砰砰地非常来劲。

    直到妈妈来叫回家了,常乐还不舍得走。王德芬正在教他托排球,十个手指又麻又疼又舒服。

    看赶场

    这天星期日,常乐碰上了第一个赶场天。大斜坡的镇街上,人比常乐和妈妈在这里下车那天还要多。只见满世界的脑袋在晃动。想往前要挤着别人才能迈步,想站住要用尽力气挡住压力才能停下。过路的大汽车小汽车比人走得还要慢,不停地揿喇叭,司机还要伸出头来吆喝、骂街,赶场的人却根本不把这个大铁家伙放在眼里。

    常乐很快就和妈妈挤散了。但他一点不着急,路早就熟了。他在人丛里,被挤得一下子向东,一下子向西,一下子朝前,一下子退后,快活得不得了。挤到哪儿,就顺便瞅一眼卖的什么。卖的总是青菜呀、洋芋呀、猪肉呀、鸡蛋呀,米呀,一样好看的也没有。

    忽然听到一种陌生的声音:

    “呼——哧——呼——哧——”

    常乐循着那声音挤过去,口里跟着唱:

    “不——吃——,不——吃——”

    一直挤到坡脚场边,靠近那天下车的地方了,才发现有一圈子人在围观什么表演。常乐手脚并用地挤进第一排,一看,傻了,不觉大声道:

    “这是哪样?!”

    旁边一个小孩鄙夷地说:

    “补锅!‘哪样哪样’!”

    常乐还真没见过补锅。他不跟小孩吵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补锅太好看了!特别是那个比常乐身边小孩还小一点的小孩正在拉的小风箱。“不吃不吃”的声音就是他一拉一推发出来的。连着风箱的小炉子装着小煤块,跟着那声音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火上搁着一把小铁勺,里面是暗红色的铁水。老师傅把铁锅的破口压在煤灰上,然后把左手那勺铁水一倒,右手里那个圆木墩一捺,火光一冒,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游漫开来……

    呵!铁锅上那年缺口完全封上了。

    “真神!”常乐大声赞叹。周围的人本来一声不响的,都被他逗笑了。

    常乐挤到风箱边蹲下,建议道:

    “我帮你拉几下?”

    拉风箱的小孩抬起眼睛看着常乐,莫明其妙。

    “拉一会儿就还你嘛!”常乐央告。

    人们笑着怂恿那孩子:

    “拿跟他拉!拿跟这个城头娃娃拉!”

    小孩看师傅。师傅点点头。两个人一模一样。一定是两爷崽。

    小孩让开,常乐握起把手一推:

    “哗——这么重呀!”

    众人大笑。有个没牙的老爷爷说:

    “小伙!这回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吧?”

    常乐明白,捍卫荣誉的关口到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比参加拔河比赛还大的力气,拼命把风箱推拉了几下,脸涨得通红。然后放下,站起来说:

    “行啦!还给你吧!”

    大家在后面大笑。那个没牙老爷爷又笑又咳地大声说:

    “这个娃娃太狡猾,这个娃娃太狡猾!”

    常乐愤怒地转回去,大声道:

    “你骂人!你骂人!”

    一个大人说:

    “老人家是夸你,不是骂你。”

    常乐记起在大汽车上,妈妈也是这么说,就不生气了,评论道:

    “用词不当!”

    忽然有人叫常乐。一看,覃老师,后面跟着陈祖琴,手拎一个大竹篮,篮子里装满青菜豆腐什么的。覃老师说:

    “乐乐!老人家说的‘狡猾’是聪明的意思。”

    “人家是夸你。”陈祖琴弯眉笑眼地说。

    常乐抬回看了看那个没牙老爷爷,真的,笑呵呵的,一脸夸奖的表情。常乐弯弯指头:

    “爷爷拜拜!”

    覃老师和陈祖琴要回学校了,叫常乐跟着。常乐不肯,还要去对面看钉马蹄铁。满意地评论:

    “乡下赶场好玩!你们走你们的。”

    “那咋行!”覃老师说,“一个小娃娃满街转,又是城里来的,拐子还不来把你拐了去卖!”

    “他拐得了我?”常乐大叫,“他来拐卖我,我就装憨包跟他去。然后我就设巧计把他拐骗的娃娃全部解救出来。然后就去报案。警察叔叔会带着狼狗去把他们一网打尽。然后……”下面怎么办,还真不知道了。

    覃老师哈哈笑:“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常乐的脸耷拉下来,像来了阵乌云。陈祖琴说:

    “老师,等乐乐玩他的吧。地方他熟了,不会有事的。”

    覃老师想想:“好吧。我们跟你外婆和妈妈讲一声。”

    “谢谢妈妈的老师!”

    “不要玩久了!”

    “晓得!”

    覃老师和陈祖琴去了。

    常乐东走西望,见摆摊卖菜的动手收摊了。正觉无趣,该回家了。忽然听见有人大声争吵,像是要打架。连忙找着声音过去,只见一个大商店的石阶上,有三个老爷爷站在大柜台前面喝酒,一边大声争吵。常乐连忙走拢去,站得很近地看着三个老爷爷,而三个老爷爷眼也不瞅这个小孩一瞅。三人面前一只土陶菜饭碗,盛着白酒,没有任何下酒菜。常乐马上给他们起了名字:矮爷爷、胖爷爷和竹竿爷爷——特别瘦特别高。

    矮爷爷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口,递给竹竿爷爷,说道:

    “你两个快喝。喝了好算钱。”

    竹竿爷爷咕咚喝了一大口,递给胖爷爷。胖爷爷咕咚一口,又递给矮爷爷。转得两转,一大碗酒没了。

    柜台里的店员说:“六碗。”

    矮爷爷说:“那就再来一碗。六碗不能喝!那不是把各人的衣禄都喝尽了吗?添!”

    店员从柜台后面的大坛子里,用长把铁酒提打出一提酒来。矮爷爷大声说:

    “重打!不准打飞提!”

    “醉不死的老鬼!”店员小声咒骂,气呼呼地把提子倒干,重新伸进大酒坛,“咚”的一声,停了一下,高高提起来,让酒滴完,说道:

    “看清楚!”

    这才倒在大碗里。

    咕咚咕咚,转得两转,碗又空了。

    常乐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比喝矿泉水还痛快!

    矮爷爷又拿出个红通通油亮亮的大葫芦,灌了一葫芦。然后买单,一把一把掏出钞票摆在柜台上,大票小票,半天数不清。店员气呼呼地替他捡出一堆来,喝道:

    “看清楚,对不对头!”

    “你说对头就对头!”矮爷爷把剩下的钞票往衣襟里塞。塞了几次才塞妥。一转身,在高门槛上绊了脚差点跌倒。外面那两位赶紧伸手来扶,他一把推开。三个人站在石台上,茫然四顾,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慢慢下了石阶。矮爷爷说:

    “好!扁担开花,各人回家,二位慢走。”

    胖爷爷说:“二场我请客!”

    矮爷爷往上街走,另外两个往下街走。忽然那两位回头说:

    “嗨,该我们送你一程。”

    矮爷爷头也不回,连连摆手。这两位就慢慢往下走。不料矮爷爷又折回来了,把竹竿爷爷的脑袋扳弯下来,凑着他耳朵说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用劲拍打他的背。竹竿爷爷一边听,一边被拍打,一边连连点头。

    矮爷爷说了好一阵才说完,松手迈步,却又被竹竿爷爷拉住,弯腰凑近他耳朵说悄悄话。一面也伸手拍。但他人高手长又弯着腰,手就拍在矮爷爷腰下面了。矮爷爷一面听一面咕咕地笑。竹竿爷爷跟着也咕咕地笑。两人互相拍打着咕咕地笑。

    站得远远的胖爷爷等得不耐烦,吼起来:

    “尽讲尽讲讲不完!那我也来讲嘛!”一边摇摇摆摆走过来。

    矮爷爷推开竹竿爷爷:

    “去喽去喽!他的葡萄话一讲一大串,半天讲不完。”

    竹竿爷爷抬脚迈步,一边说:

    “二场我请!”

    常乐一直站得不远不近地看这三个乐呵呵的乡下老爷爷。三个人分手后,他不知不觉也抬脚跟着那两个爷爷往下街走。走了一阵,害怕起来。回头一找,忽然发现陈祖琴笑着远远地跟在后面哩,还挥手让常乐放心跟上去。

    两位老爷爷偏偏倒倒地下坡。两个背影,忽然撞到一起,马上分开得远远的,走了几步又撞着,又分开。下街走到尽头了,老人还在往前走。常乐也觉尽兴,该回家了。猛地从街尾一间屋子里冲出个老婆婆,对着两位老爷爷的背影大声喊:

    “舅外公!舅外公!你不要你的猪了?”

    胖爷爷恍然大悟地走回来。竹竿爷爷也跟着。

    老婆婆牵出一只捆着头颈和前腿的小白猪,把绳子递给胖爷爷说:

    “我还说你不要了,想送我喂年猪嘞。”

    胖爷爷把绳头塞给老婆婆:

    “拿去喂!拿去喂!杀年猪时我来喝旺子汤。”

    “酒疯子!”老婆婆径自回去。

    两个老爷爷一直往前走,一会偏左边,一会偏右边。各说各话,做各种手势,忽然又站住头挨头地说悄悄话。拴小猪的绳子从手里滑到路上,小猪唰地钻进路边刺蓬里去了,两个老爷爷一点不知道。

    常乐放声大笑起来。他那笑声全班第一,评上过“哈哈大王”称号。两位老爷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常乐指着草丛说:

    “小猪——跑——了!”

    两个老爷爷省悟过来,钻进刺蓬找猪去了。

    转身跑回陈祖琴身边,陈祖琴说:“乐乐,好不好玩?”

    “好玩!”常乐说,“特别搞笑!太搞笑了!”

    陈祖琴睁着弯眼睛看着常乐,显然不懂这句话。

    常乐就用电视里足球解说员的腔调说:

    “哎呀呀——真是高潮迭起!”

    忽然奇怪:“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怕你真的被拐去卖了呀!”陈祖琴笑着说。

    “你不笑的时候眼睛在笑,”常乐评论道,“你笑起来的时候,满脸都在笑。”

    临睡前,常乐洗着脚,忽然扑哧笑起来,接着又哈哈大笑,小土屋都震起来。妈妈说:“乐乐,你疯了?”

    “我想起三个老爷爷喝酒!太搞笑了!”

    擦干一只脚,毛巾悬在手里,另一脚泡在水里,常乐又糊涂了。问道:

    “妈妈!他们咋那样开心……”

    “哪个?”

    “那三个喝酒的乡下老爷爷。”

    大力士

    常乐等三三来带他去拜访撵山大公爵。总也等不来,总也等不来。

    外婆和妈妈在屋里做饭。常乐坐在池塘边看《圣斗士》卡通书。皱着眉毛: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穿得上,然而分解开的圣衣,可以成为十二种武器。这些武器,必须经过女神允许,为维护正义而使用……什么意思!鬼都不懂!胡说八道!”

    忽然把书扔得远远的,开始挥舞拳头:

    “砰!流星拳,哗——北太平洋之柱已经粉碎了!”又大叫一声:

    “我数一二三,三三再不来,我就死了!”

    外婆跑到门边:

    “乐乐!不准乱讲!”

    “一、二、三!”常乐猛地躺到地上,“我已经死了!”

    外婆跨出高门槛,差点绊倒,把常乐拽起来。吩咐道:

    “乐乐!朝地上吐口口水!”

    “干啥?”

    “吐!”

    常乐用普通话拿腔拿调背诵:

    “不随地吐痰。不说粗话脏话。不乱扔垃圾果皮……”

    外婆恶声厉色地说:“快吐!”

    常乐吓坏了,赶紧吐口唾沫在地上。

    外婆吩咐:“踩三脚!快踩!”

    常乐赶快跺了三脚。

    外婆满意了:“好,看你的书去吧。”自己进屋捡菜去了。

    “莫名其妙!”常乐说。他追上去问:

    “外婆,什么意思?”

    妈妈哈哈大笑:

    “你死呀活呀的乱讲,外婆怕天菩萨听了去,你要痛病的。”

    常乐:“为哪样又吐口水又跺脚呢?”

    “自己踩了口水,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

    常乐明白了:

    “外婆迷信!外婆肯定迷信!”

    妈妈笑着问外婆:

    “妈,你以前不信这些,说娃娃讲话当放屁的呀?!”

    外婆说:“现在的娃娃金贵!老辈人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常乐打个大呵欠,喊道:

    “我喊一二三,三三再不来……”

    妈妈不让他往下喊,牵他手说:

    “走,我领你去看一个大力士!”

    “大力士?”常乐大喜,“他可以举起摩天大楼吗?”

    “那是超人!”妈妈笑,“我讲的是真人。”

    “世界冠军吗?”

    妈妈想想说:“我看他赛过世界冠军。世界冠军举那个大铁担,举一下就放下来。这个大力士背的煤不比他们轻,要背起翻一座山。”

    常乐眼睛都瞪起来:“真的不骗人?”

    “真的不骗人。”妈妈认真地保证。

    “好!”常乐抬脚就走,“走——”

    外婆过来一把捞住他:

    “吃饭!”

    吃了饭,妈妈带常乐上街,恰好遇见郭世德叔叔轰隆轰隆地过来。常乐大喊:

    “郭叔叔——”

    妈妈要拦没拦住,郭叔叔已经听见了,笑呵呵地停在身边:

    “要去哪点?上车!”

    妈妈说:“不用不用,几步路。不要又害你挨训。”

    郭叔叔跳下车来:

    “我换老板了。受不住他那嘴脸。”用手拍拍车门说,“不见车都换了?”

    真的,不是那辆破拖拉机了,是一辆小货车。

    车转到镇街背后不很远,妈妈就叫郭叔叔停在山脚。郭叔叔笑道:

    “这家正是我的新老板!”一边开车走了。

    常乐站在路上,看见山脚路边有块小场地,堆着小房子一样的煤块,比大姨爹和郭叔叔原先那个老板的煤窑前面堆得还多,像一座座黑房子。

    场口摆着大磅秤。一个伯伯背着比他脑袋还高的木架,架上捆着大砖大砖的煤,很慢很慢地从山上走下来。常乐赶快给他让路。他走到前面了,常乐发现他两只手在背架底部,握着一根奇怪的大木耙。

    背煤伯伯走到大磅秤旁边,用那根大木棒当手杖拄着,跨到磅秤上去。守秤的人把秤砣左推右推,看准了,说道:

    “三百三,净重二百一。”

    背煤伯伯慢慢退下磅秤,慢慢走到小黑房子那边。走到了,站住,再用那根大棒子支着木架。立刻过来两个人,把木架卸到地上,解开绳子,大煤块沉重地掉到地上,砰,砰,砰,常乐脚下的地都在震动。背煤伯伯举起右手臂衣袖擦擦右脸,又举起左手臂的衣袖擦擦左脸,一只手挽起大木架,一只手提起大木棒,不慌不忙向山上走去。走过常乐身边,常乐闻到一股很浓的汗味,伯伯黑黝黝的脸上,一条一条的汗水爬下来。

    常乐跑到大磅秤旁边守着。接二连三的背煤伯伯、背煤叔叔来过磅。常乐很快看懂了:秤上称出的重量是连人带煤的,用这个重量减去每个人的体重(都写在守秤人的纸上),就是背上煤的“净重”。后来还来了个背煤哥哥,比常乐大不了几岁。他背的煤不是捆在木架子上的,而是装在竹背篓里,煤块也大小不一。一过磅,净重一百二十六斤。

    常乐还发现了每个人手里那根大木棒很重要。它是煤架的活动座子,走一段就撑着它歇一会。这时候,煤完全压在木棒上,人就像空着身子一样站着。背得越重的人,拄得越勤。他又发现拄着歇气的人,在重新起步之前,都要嘬着嘴唇“吁”地吹一声长长的口哨。妈妈告诉他,这木耙叫“拐耙子”,又叫“打杵”。

    妈妈也站在常乐身边,一个一个地看背煤的人。一连看了七八个,她问守秤的叔叔:

    “小兄弟,那个背煤最狠的还在不在?”

    “姓哪样?”守秤叔叔说,“我们这点,哪个背煤都狠。你看账本。”

    “不晓得姓哪样,”妈妈说,“都喊他三百八,三百八的……”

    “哦,他呀!”守秤叔叔笑,“还在,过一阵就会来的。”

    “呵,他就背三百八十斤呀,这个大力士?”常乐听懂了,很有点失望,“李元霸的双锤有八百斤!”

    妈妈不理他,只朝那边看,忽然说:

    “来了,就是他!”

    一个身材又矮又壮的伯伯,背着比别人高出一截,宽出一截的煤,慢慢走过来。走了十多步,用拐耙子支撑着歇气。常乐跑过去,凑得很近看他,只见这位伯伯腾腾腾地冒着热气,像个大蒸笼。他的头发是卷的,满脸胡子也是卷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常乐围着大力士转了一圈,从各个角度打量他。转到前面,发现大力士一双亮光光的大眼睛正在看他,他胆怯了,连忙退开。

    大力士慢慢起身,向磅秤走去,两手在背后横拿着拐耙子。常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听见过磅的人报数:

    “净重二百八。”

    大力士过去卸煤,常乐趁机去摸他的拐耙子,被大力士发觉了。常乐正要逃跑,大力士却把拐耙子递给常乐。

    拐耙子好重!这是一根粗密的木柱,上面楔一个“V”形木枋,下面包着铁头。通身红油油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

    常乐敬畏地摸了一遍,轻轻放下,跑回妈妈身边去。

    大力士卸完煤,背上木架,拎着拐耙子往回走了。

    常乐压低嗓门说:“妈妈骗人!他才背二百八十斤,你说三百八。”

    妈妈笑:“那是打赌!回回背三百八,还不把人压死!”

    “他打赌赢的是金牌吗?”

    妈妈又笑:“啥金牌!赢的是苞谷。三斤八两苞谷。他当下炒了一锅苞谷花,一气吃了。”

    常乐:“骗人!”

    “吃了这顿苞谷花,他三天三夜不敢喝水,通夜在山里走。”

    “为什么?”

    “一喝水,苞谷花泡胀,会把他胀死。”

    常乐目瞪口呆:“哗——”想了想,还是想不通:“他这样做为哪样呢?”

    “不为哪样,”妈妈说,“就为好玩,同你们开运动会差不多吧。”

    一个梦

    看完大力士回家,常乐进门就问外婆:

    “三三他们来了没有?”

    谁也没来。

    常乐气坏了,猛地把身子抛到外婆床上去,翻枕头压住脑袋。心里想怎么骂三三和老三,还没想出词儿,就睡着了。

    睡着做了个梦。梦见三个人在争论。三三说撵山大公爵是一棵大树,老三说他是一堵岩石,常乐说是卡通片里的狮子王。三个人吵起来,老三吓唬三三:

    “再说要打人了!”还把拳头伸到三三面前说:

    “闻闻臭铜还是臭铁!”

    老三动不动就这样吓唬两个姐姐。

    常乐大骂老三:

    “欺负女生,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老三对着常乐的屁股就是一脚。常乐大叫一声,醒过来,看见妈妈的脸正俯在上面,翻个身模模糊糊地说:

    “我睡觉。不吃饭。”

    “三三来了!”

    常乐推开妈妈的手,又睡过去。

    被窝突然被谁一把揿开,响起一个炸耳朵的声音:

    “乐乐!”

    常乐吓得跳起来,看见老三真来了。远远站着三三。常乐跳下床,伸个大懒腰:

    “等你们,你们不来,人家睡觉又来了。睡得好舒服!正梦见你要打三三……”

    “哼!”老三不屑一顾,“我才懒得打她!”

    常乐欢天喜地张罗外婆给三三、老三做好吃的。这回真要去看撵山大公爵了。

    去舅婆家的路上

    妈妈带着常乐和老三、三三出发了。

    先是搭货车,姨爹帮找的顺路车。四个人站在空车厢上,紧紧握住车板上的铁管子。车在小公路上一颠一簸,一歪一扭,三个小人忽然一蹦好高,忽然很重地朝某个角度挤过去,一个压着一个。常乐觉得这像电视里大海上的小船,兴高采烈地喊:

    “泰坦尼克号来啰——”

    老三恨恨地骂:

    “鬼车!一点也赶不上我爹的车!”

    三三呢,全身紧紧坠在铁管上,小脸吓得雪白,一丝血色也没有。妈妈发现了,赶快把她揽在怀里,她就把脸完全埋在妈妈身上。

    经过一个垭口,妈妈敲打着架驶室的顶篷,叫停车。妈妈攀着铁栏,踩着轮胎跳下车,再抱扶三个小人下车。谢过司机师傅,那车摇摇晃晃地去了。妈妈看三三走不稳路,让大家在路边坐了一阵,才带着往垭口里走。

    三三的脸又红润起来了,小声说:

    “还是走路好。”

    常乐不同意:

    “我愿意坐车!”

    “我也是!”老三说,“不过要坐我爹的车。”

    走呀走,净是上坡。

    常乐大喊一声“哎呀……”本想说“累死我了!”忽然瞥见三三和老三都望着他,就改口说:

    “……一点也没有累死我!”

    妈妈说:

    “就要到舅婆家了。今晚我们就住舅婆家。”

    常乐问:“舅婆家肯定不好玩!——住在这大山里。”

    “好不好玩,住一晚就走嘛。”妈妈说。

    又走。

    常乐渐渐落了后。连老三小胖子都走到了他前面。他心生一计,大声喊:

    “三三!老三!你们睡觉做梦不做梦?”

    那两个听不明白,果然停下来等。常乐赶到他们身边,问道:

    “你们睡觉做不做梦?”

    两人都说做的。常乐说:

    “你们梦见过同诸葛亮跳皮筋没有?”

    三三怔怔地望着他,听不懂。

    “诸葛亮晓不晓得?”常乐问。

    “《三国演义》,哪个不晓得!”老三抢着说,“电视剧,我从头看到尾,一集不少。我不喜欢诸葛亮。我喜欢张飞。刘备最讨人嫌!”

    “我有个同学,做梦梦见同诸葛亮跳皮筋。”常乐哈哈大笑,“同诸葛亮跳皮筋!”

    老三和三三都不觉得可笑。老三说:

    “我还看过《水浒传》的电视。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顶喜欢这句话!”

    三三小声说:

    “我好多回梦见在学校里头打猪草。”

    “我尽梦见杀猪吹唢呐。”老三说,“你呢?”

    常乐叹气道:

    “我一晚上要做几十个几百个梦,说不清。”

    三三瞪大长长的眼睛:“真的?”

    “真的!”常乐说,“哪个哄你,叫他死得很难看!”

    常乐站住,努力回忆做过的梦,要找一个精彩的镇镇他们。三三和老三也跟着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常乐发呆。

    “有一回,”常乐想起来了,“我梦见我妈妈耳朵是一条下水道,就像电视里外国人的那种大下水道,墙上还贴着些广告!”

    说完哈哈大笑。三三和老三闷了一会,想过来,也笑了。常乐又说:

    “有一回,我做梦梦见我老爸是一杯鲜橙多,而且我一点也不奇怪!”

    老三放声大笑,“咚”地一声跌到地上。三三小声问:

    “鲜……鲜哪样……是哪样?”

    常乐说:“鲜橙多是一种饮料……就是喝的甜水水……”

    老三吃惊地掩着嘴笑:

    “看他乱做梦!”

    妈妈走得老远了,大声鼓劲:

    “看哪个跑第一!”

    三个小子开始走路,但还是不慌不忙,不想争第一。常乐问:

    “你们最想当哪样?”

    三三和老三不懂他问的什么意思。常乐就启发他们:

    “我想当大总统!大总统晓不晓得?就是最大最大的官。”

    “哪个不想当官?”老三说,“我爹就爱讲,换成他当镇长,要做好多大事情。”

    “我当大总统,只下一道命令。”常乐说,“每年‘六一’儿童节那天,全世界的大人和娃娃交换。火车、汽车、飞机都交给娃娃来开,大人坐;公司让娃娃卖东西,大人买;游戏机室只准娃娃进,大人都撵出去;学生给老师布置家庭作业;班长用喇叭向校长、班主任老师训话;爸爸妈妈完全听娃娃的,不许顶嘴……”

    说得手舞足蹈,慷慨激昂。三三佩服得说:

    “乐乐太会扯白!”

    扯白就是说瞎话,妈妈也常用这句土话。常乐抗议道:

    “这是想象力,不是扯白!好,我说完了,该你们说了,想当哪样?”

    “我还是想当吴大伯。儿童节那天,我就动手杀猪,叫真的吴大伯给我当下手!”老三想象那架势,挥着手喊道:“真的吴大伯!去给我烫猪刮毛,开膛破肚!”喊完,乐不可支,又倒到草上笑着打滚,一边还在玩味这道命令:“真的吴大伯!去给我烫猪刮毛……”

    三三问常乐:

    “你咋想得出这些怪事来的?”

    “想象力!”常乐说,“我是全班第二名的想象力。”

    “还有比你凶的呀?”

    乐乐表示遗憾:

    “同诸葛亮跳皮筋的梦,我就做不出来。实话实说。唉——”

    “跳皮筋我晓得。”三三说,“我看见女学生们跳过。”

    “对了!”常乐说,“你还没有讲最想当哪样?”

    三三说:“我想当赵老师。”

    “赵老师是哪个?”

    “中心校的女老师。上课的时候,墙垮下来把她压死了。”

    他们都不说话了,嘿哧嘿哧地走路。

    忽然老三站住,指着远处说:

    “那边有个娃娃!”

    “哪点哪点?”常乐跑过去,看不见。

    “大岩石脚,草里头。”老三指点,“看见了没有?”

    常乐仔细看,果然看见石坎下的草丛里有个赤光光的婴儿。他叫起来:“快去抱起来呀!”

    “你去抱嘛!”老三笑,“那是个死娃娃!”

    常乐仔细看,一动不动,越看越怕:

    “哇!吓死人!”

    “怕哪样,你看,又白又胖的,乖得很!”

    常乐赶紧捂住脸,却又忍不住从指头缝里偷看了一眼那白白的胖胳膊胖腿。气愤地说:

    “死了为什么不埋!”

    “咳!”老三很惊奇,“他是个嫩娃娃呀!”

    “嫩娃娃怎么了?”常乐大吼。

    三三也过来了,小声说:

    “不到三岁的嫩娃娃死了不能埋的。埋了就得不到投胎转世……”

    常乐听她声音不对。一看,她两只眼睛噙满眼泪水。

    “你怎么了?”常乐奇怪,“你认得他吗?这个嫩娃娃?”

    三三眼泪啪啪啪地滚下脸蛋,拼命摇脑袋,蒙着脸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常乐傻了。

    “快跑!”老三叫一声,拔脚就跑。

    常乐尖叫一声,拔脚就跑。三三的脚步声也啪啪响了起来。

    跑到妈妈身边,三个人大口喘着气,妈妈说:

    “要慢就慢得数蚂蚁,一快又快得跑脱气!”

    常乐说了看到的东西,妈妈长长叹了口气:

    “可怜呀!”三三放声哭起来。

    妈妈柔声说:

    “走吧!舅婆家马上就到了。”

    “晓得。还有里半路!”老三说。

    舅婆

    “里半路”,老三说远得很,三三说不远。走下来,常乐觉得在远和不远之间。他发觉这些天在山里走路走出兴趣来了。

    来到一个又小又陡,树也多草也多,毛茸茸的小坡下面,妈妈就仰头朝坡上喊:

    “舅妈!舅妈——”

    边喊边朝坡上走。上坡的小路,被高过人头的草遮住,要用手分着草才能前进,非常好玩。常乐仰起头,从草树缝隙里看见坡顶有幢木头小屋。

    走完树林,眼前一亮,常乐看见石台上站着他学校的校长,吓了一跳。校长怎么在这里!立刻就知道错了,这不是校长,是一位像校长一样又高又威严的婆婆。

    常乐的校长可神了!好多老师都是她的学生。她是特级教师。她讲的课录成了电视片在各地放。好多老师见到她就变成了学生,对她毕恭毕敬,一到教师节就来看她,簇拥着她走来走去。

    幸亏不是真的校长。好危险!

    妈妈好像变成了小孩,抢在前面说:

    “舅妈!认不得我了?我是……”

    老婆婆低头望下来,伸出一只手,看着妈妈,皱着很黑的长眉毛:“叫我‘舅妈’……呵!吕家的小云秀!对不对?”

    “舅妈好记性!”妈妈说,“乐乐,快叫舅婆!”

    常乐深深一鞠躬:“舅婆好!”

    舅婆的眼睛和嘴角出现了笑模样:

    “好!乐乐好!是个懂礼娃娃!”

    老三不服气,挤上来抓住舅婆的手乱摇:

    “你好你好!我好我好!”

    “哟!这个更懂礼!”舅婆咧开嘴笑起来,“我认得,是云芳家小老三,对不对?”

    “是!”妈妈说,“这个小三三,是火烧寨林家的。三三,过来喊舅婆!”

    三三红了脸,用很小的声音喊了,又抱歉地笑笑。

    相继跟着进屋子,常乐一眼就看到了在别家没看到的东西:书。很多的书。有的很大,躺着几大摞;有的立着放,就是常见的样子。那装书的柜子也奇怪,下半截是箱子,关着两扇门;上半截敞开,却又有个镂空的花边,非常精致。有一次老师带着参加博物馆,就见过这种古老柜子。

    舅婆拿出几只棕口袋,里面装着风干板栗、核桃、葵花子、花生、松子,放在堂屋门外的石墩上。三个小人就蹲在石墩边乱吃一通。妈妈和舅婆在屋里,手握着手,坐在床上小声讲话。那洗得白白的帐子,半遮着她们的脸。

    一阵风吹过来,常乐像鸟儿扇翅膀一样扇着衣襟,大叫:“哗!这风像冰激凌一样!比冰激凌还舒服!”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吹唢呐敲皮鼓的声音,很清楚。长声吆吆,一点不中断,好像吹的人根本用不着换气,在说一句永远说不完的长话。嘭嘭嘭的皮鼓,不紧不慢地为这个长话打标点,但总是逗号、逗号、逗号,永远不出现句号。常乐就说:

    “吹唢呐谱送死人!”

    舅婆在屋里大声说:

    “这是坡脚黄家接孙媳妇。到时候都去做客。”

    常乐伸舌头做鬼脸,觉得对不起那位孙媳妇,把喜事说成了送死人。

    妈妈和舅婆走到门边。妈妈说:

    “无亲无故的,舅妈只管去吃酒,我会给娃娃们做饭的。”

    “一家的客,一寨的客,”舅婆说,“都去!”

    “那我也送一份礼罢。”妈妈说。

    “好!你是过路的客,连娃娃们,送两百块钱好了。”

    “好!”妈妈说,“舅妈送好多呢?”

    “去的都送四百。四季兴旺。”

    妈妈有点吃惊:

    “比城里还送得重呢!”

    “什么重不重轻不轻!”舅婆说,“还不就是一家有事众人帮忙。这回送出去的,下回又转回来了。乡下人,起房整屋、婚丧嫁娶,一年到头都有事。”

    妈妈蹲下来给小人们砸核桃。舅母站在门框里,穿古装片里面那种长袍子,腰上扎着根很宽的绣花带子,头上戴着个怪怪的帽子。整个像一幅画。

    常乐又听见唢呐皮鼓声音,但是在另一个方向,很远,隐隐约约的。就说:

    “你们听,那边也在接孙媳妇!”

    舅婆笑了:

    “那是竹嘎的熊满公。昨天老去了。活了九十八岁。”

    常乐吃惊得叫起来:

    “不可能!接孙媳妇和送死人的唢呐谱哪能是一样的!”

    妈妈赶快制止:

    “乐乐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真的是一模一样!”

    “还嘴硬!”妈妈吼起来。

    冷不防老三闷声闷气地说:

    “乐乐没有乱讲,是一样的。”

    “妈妈听见没有?”常乐说,“老三是吹唢呐谱的歌星哩!”

    妈妈不作声了。常乐越想越纳闷:

    “山里头怪事真多!葬礼进行曲和婚礼进行曲是同一首歌!”

    “不要胡说八道了!”妈妈说,“来吃松子。”

    吃了一会,不想吃了,就拿核桃比赛谁的握力大,用板栗下五子棋,掷松子看谁掷得准,一直玩到舅婆叫出发下坡吃喜酒。

    下坡的时候,妈妈去扶舅婆,舅婆甩开她,自己抓住一根根的松树枝走。妈妈说:

    “舅妈年纪大了,还是去挨表哥他们住,有个照应,几个表哥这么有出息。”

    “我爱清静,吃得做得。他们有他们的工作。”舅婆说,“想去哪家就去,哪天想回来就回来,不做哪家的拖累。”

    “舅妈会想!”妈妈笑道,“舅妈还当着政协委员吗?”

    “挂着个名,”舅婆说,“开会都是请假。老了,人家也原谅。”

    常乐回头看看舅婆,这才发现,舅婆的小木屋,墙壁是一根根带皮的松树拼起来,像童话里的一样。

    喜酒

    办喜酒的人家不远,下坡走里把路就到了。这个寨子有十来家。不用别人指点,常乐他们自然知道办喜酒的是哪家:跟着唢呐皮鼓的声音找就是。

    到了!常乐看见了土黄色矮墙中这里那里的红颜色,听见了一片混杂的声音。

    他们走近的时候,恰好唢呐停了。舅婆高瘦挺直的身影一出现,有人惊叫了一声,满院子的人都站起来,拥过来,接着屋子里的人也拥出来。唢呐皮鼓又立刻响起,使劲地唱。客人们围着舅婆寒暄,有叫舅妈的,有叫姨婆的,有叫祖祖的,有叫老人家的。什么也听不清楚,公鸡母鸡们吓得乱叫,拍着翅膀扑出矮墙去。闹了一半天,舅婆才被前呼后拥地送到堂屋里那张席面的正中坐下。

    舅婆绝对是最最尊贵最受尊敬的客人!常乐心里判断。

    他带着老三,前前后后乱窜、乱看。三三害羞,只紧紧挨着妈妈,也被安顿在舅婆身边。观察了一通,常乐弄明白了:第一,这里那里的红颜色是对联,凡有门必有红对联,不管厨房、猪圈、牛圈、厕所,只要有门就贴一副红对联。第二,席都安在露天,一连三家的院子里都安了饭桌,数数一共十五桌,三家堂屋里还有三桌,一共十八桌。第三,男人同男人一桌,女人同女人一桌,没有混淆的。但男娃娃都挨着妈妈。常乐猜,山里人是不是把小男生看成女生一个样?第四,堂屋里坐的都是老人。

    到处有人在找他俩。找到了,送到舅婆那桌。常乐有点不高兴,悄悄地对老三说:我们又不是小娃娃,又不是女生,凭什么要坐这里!老三也希望出去跟大人们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他们知道只能听话,这是在别人家做客。

    大碗大碗的菜摆上桌子。果然有大块的萝卜炖肉、有腊肉香肠血豆腐、有青菜洋芋红薯四季豆,有嫩南瓜,还有刚点好的水豆腐,这是常乐到山里来才爱上的美味。

    主人家出来,说了“请——”刚拿起筷子,院子里却派来了三个老年人,请舅婆出去喝第一口“咂酒”。常乐没听懂,却见老三甩下刚挟到筷子上的大块炖肉,抓着他就往外挤。

    到了院子里,见一个大汉抱着一只大肚坛子,站在院子中央。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拱手抱拳,颤巍巍地拖长声音说:

    “请贵客安老祖太开咂酒——”

    舅婆很严肃地揭开大肚坛子上的红布,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只小碗。大汉把酒坛倾斜,倒了一点酒在碗里。舅婆双手捧碗,慢慢举上。又慢慢放下,右手沾了点酒弹向天上,再沾一点弹向地上,又把碗里的酒洒出去,在空中画出一个亮晶晶的弧线,珠子一样掉到地上。

    一个穿青布长衫、戴呢帽、插红花的叔叔(老三告诉常乐,他就是新郎官),把一根红竹管插进坛口。舅婆低头含着竹管吸了一口酒。满院子的客人都叫起“呜喝——”来。舅婆转身回堂屋去,常乐和老三跟着。

    刚坐下,听见白胡子老爷爷在唱:

    “请亲朋好友喝咂酒——”

    老三对常乐说:

    “走,我们也去喝咂酒!”

    常乐吓着了:

    “哗!你敢喝酒!”

    “又不辣!苦甜苦甜的,比饮料好喝!”老三说,“我喝过!不哄你!”

    常乐有点犹豫。他觉得从坛子里吸的样子很有趣。妈妈看出来,连忙制止:

    “娃娃家哪个敢喝酒!”

    两个小人就很沮丧。忽然舅婆问:

    “乐乐!太平天国有个翼王石达开,晓不晓得?”

    “晓得!”

    “我都晓得!”老三说,“电视演过的。”

    “好!”舅婆说,“这个翼王石达开,带着兵路过我们这块地方,就喝过我们的咂酒,还做了诗。”

    “真的?”常乐很惊喜。

    舅婆对妈妈说:

    “让他去尝一口,那酒淡得很的。”

    常乐和老三欢呼一声就冲到院子里,挤到喝咂酒的队伍前面。捧酒的叔叔说:

    “家伙!城里头娃娃有胆子!喝!”

    常乐含住竹管,低下头,发现坛子里的酒是跟许多大米、苞谷和叫不出名字的粮食混在一起的。他吸了一大口,咕咚咽下,憋住气冲到一边,伸出舌头用手掌去扇。

    老三挤到坛子边,怕人家不准他喝,指指常乐说:“我是他兄弟!”低头连喝了两口,回到常乐身边说:

    “咋样?”

    “其实,”常乐回味说,“跟汽水也差不多。”

    “我才不喝汽水!”老三说,“我在镇街喝过。家伙!冲得我鼻子差点落下来!”

    回到席上,常乐向舅婆问太平天国石大王的那首诗。舅婆慢慢眨眼睛,慢慢想,慢吞吞念道:

    “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听懂了没有?”

    常乐也慢慢地眨眼睛,慢慢想,慢吞吞地说:“好像不懂,又好像懂了……”三个小人很快就吃饱了。三三向他们使眼色努嘴,就一齐下席走出来。三三说,要带他们去看新媳妇。

    新媳妇躲在新房里。新房是后院的一幢小砖房,新崭崭的。

    三个小人隔着玻璃窗往里面看,一眼就看见三个女生坐在床上哭,一个抱着一个,哭得发抖。新房里一片红,花被子花衣服堆得高高的。

    常乐掉头就走,老三跟着。在空空的后院站了好一会,还不见三三出来,老三说:

    “喊她!”老三说,“你喊!我不喊!”

    常乐就喊三三。又过了好一会,三三才来,眼睛红红的。常乐评论道:

    “这个女生不会当新娘子!新娘子应该笑眯眯地一桌一桌敬酒,她倒躲起哭!”

    “不对!”三三细声细气然而坚决地说。

    常乐没想到三三敢说“不”,大感意外,就向她解释:

    “真的!我跟我妈妈去吃喜酒多了,都是这样的。不会错!保证!”

    “新媳妇就是要哭的!”三三坚持,“个个都要哭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常乐说,“迷信!”

    想不到老三也参加辩论:

    “那是你们城里头的新媳妇不害羞!”

    “又不是做坏事!”常乐大惊,“凭哪样要害羞!”

    “新媳妇哭是舍不得爹妈。”三三说。

    常乐一想,这还说得过去。可是,城里的新媳妇就舍得爹娘吗?人家也没哭。反正每个星期都可以见的。“常回家看看”嘛。

    三个人没辩论出结果,前面在叫他们回家了。

    米恒哲与奢香

    回到舅婆家,三个小人看也看累了,听也听累了,吃也吃累了,走也走累了。一排坐在舅婆大床上揉眼睛,先先后后就倒下去睡着了。一边打着呼噜,一边听任常乐妈妈洗他们垂在床外的脚。六条小腿又软又灵活,怎么摆弄都可以。

    常乐不知道睡了好久,一下子醒过来,听见妈妈和舅婆还在小声说话。

    屋子里游漫着一片朦朦胧胧的红光,照得窗子、门、书柜、桌子,还有妈妈和舅婆的脸,都清清楚楚、红扑扑的。他知道这是大土灶的火光。在外婆家、大姨家都是这样。山里家家的大土灶,一年到头这么燃着,亮得能照着读书。家家都说,火是一家之主。

    常乐觉得身上有点冷,就伏到妈妈膝盖上,离火近一些。舅婆说:

    “我两个说不完的话,把乐乐吵醒了。”

    “一理起话头,三天三夜说不完。”妈妈说,“舅妈,做一世人不容易!”

    “你才好大年纪,就说这话!”舅婆笑道,“古歌不是唱大神米恒哲造人,金木水火土,样样都用尽?当然是不容易!”

    常乐来了精神,抬头问道:

    “舅婆,哪个造的人?”

    “大神米恒哲。他用土做人的肉,用金做人的骨,用木做人的眼,用水做人的血,用火做人的心。你想,难不难?”

    “这是……”常乐想说“这是迷信”,觉得不礼貌,改口说,“这是神话!”

    “这是我们彝家的古歌。”

    常乐点头。他听见外面传来很清楚的“呜呜”声音,他眼睛一亮:

    “汽车!在爬大坡!”

    “这是风,憨娃娃!”舅婆笑道,“哪个司机敢半夜三更在大山里开车。”

    常乐尖起耳朵听这山吹出的尖锐的口哨声音。他觉得这风一定胆子特大,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到处逛,过森林,过峡谷,过大岩石……这时候他又听见了微弱的唢呐谱,夹在尖锐的风声里,就想起了心里的那个疑问:

    “舅婆,为哪样山里送死人和接新媳妇吹的是一模一样的唢呐谱?”

    “乐乐!”妈妈说,“你又来了。”

    “让他问嘛。”舅婆说,“乐乐,你说,这有哪样奇怪的呢?”

    “送死人的是葬礼进行曲,接媳妇的是婚礼进行曲,难过的事和高兴的事,怎么能一样呢?”常乐很内行。

    “乐乐,一把荞麦撒进土,长出高高矮矮的秆,开出红红白白的花,结出三个稜的甜荞、没有稜的苦荞。一茬埋进土,一茬长出来,一茬接一茬,分不出头和尾。人也是这样,所以,我们的唢呐谱只有一支。懂了吗?”

    常乐不知道自己懂了没有,只好不吭声。妈妈说:

    “想想也真是这个道理。要不,怎么个个新媳妇都哭得那样痛心痛肠的!”

    舅婆叹气说:

    “比如这嫁妆,人人笑骂,报上反对,其实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山里姑娘,在家里再苦再磨也说是靠爹妈哥弟养活;到了婆家,那是不开钱的长工;再一拖儿带女,就更顾不得别的。她一辈子就出嫁这关算得做了一回人,不收点置点,还有哪个来管她!这是没奈其何呀!”

    这些话,常乐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害怕,问道:

    “舅婆!三三以后也这样吗?”

    “舅婆也不晓得!”舅婆见他怔怔的憨样,伸手抚摸他的脑袋,忽然问妈妈:

    “带乐乐去看奢香坟没有?”

    “没有。”

    “应该带他去看看。”

    “好!”

    “舅婆!”常乐问,“奢香是个人吗?”

    “是。”舅婆说,“一个了不起的彝家女人。那是明朝初年,皇帝派来管我们贵州的大官,喜欢杀人,老百姓叫他马阎王。奢香是彝家的土司官,马阎王借个故故,把奢香脱了衣服打,想激起彝家造反,好灭掉彝家。奢香手下的军官们气不过,真的想打进官府去。奢香止住他们不准莽撞中计,自己悄悄跑到京城去告御状,说官府不能杀百姓,和为贵。皇帝一听很高兴,夸她有见识,就把马阎王撤了职。马阎王大发脾气,说:‘想不到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皇帝问奢香:‘你拿哪样谢我呀?’奢香说:‘我永远对朝廷忠心不二。’皇帝说:‘这是应该的,算不得谢礼。’奢香说:‘那我给皇帝修几条路,把贵州和四川、云南、湖南连通,国家就更统一了。’皇帝一听很高兴,说这是最好的谢礼!奢香回来,真的修了九条路,这些路今天还在走。皇帝说:‘奢香归顺,胜过十万雄兵!’乐乐,你看,我们大山里也出过这样了不起的女人!”

    常乐听得眼睛亮晶晶,趁机问:

    “舅婆,你认识撵山大公爵不?”

    “哪来什么公爵?”舅婆奇怪,想想说,“呵,他呀!晓得,没有会过。”

    “我们就是去找他的!”常乐很得意。

    “哦?”舅婆笑笑,“那好!那好!”

    “他啥样子?”常乐说,“这个大公……”好容易忍住了没说“爵”字。

    “见到就晓得了。”舅婆说,“睡了!明天还要走路。”

    妈妈和舅婆收拾床铺。常乐怔怔地听着外面的风声,怎么听都觉得还是汽车在爬大坡。

    油杉河

    舅婆说去星宿寨路远,天没大亮就把常乐们叫起来。屋子中央挂了一盏奇怪的灯,铁做的,灯光像把小扇子,亮晶晶地停在那儿,风吹也不闪。仔细一看,外面有个玻璃罩哩,擦得通体透明,像没有一样。舅婆说,这叫马灯,可以提着在风雨里走,它年纪比妈妈还大得多。

    常乐和老三迷迷糊糊地让人穿衣服。穿鞋。洗脸。迷迷糊糊地吃面条。迷迷糊糊地出门。三三一醒就同没睡一样,清清爽爽。

    雾很大。舅婆提着马灯,一直把他们送到坡下。草叶不断拂到脸上,要一面走一面把它们分开。老三不管这些,被草叶拂得又打喷嚏,又抓痒,还一边打瞌睡。妈妈就把他揽在怀里走。

    下到小路上,才完全清醒了。走了一段路,妈妈回身说:

    “舅妈快回去吧,早晨冷!”

    常乐回头,看见舅婆一只手高高提着马灯,照得眉毛眼睛都很清楚,又瘦又高站在飘浮的雾里。他恍惚记得有一张雕塑的照片,很像这样子。他问:

    “妈妈!舅婆和外婆哪样关系?”

    “舅婆是外婆的嫂嫂。”妈妈说。

    “两个人不像。一点不像。”常乐说,“一丝一毫一点都不像。”

    “当然了,哪会像呢?”妈妈笑,“外婆一辈子盘泥巴。舅婆虽是山里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呀!她家祖上是土司官,她跟她哥哥——你叫舅公——到大地方读过书。两兄妹都是出名的古彝文专家。舅公快九十岁了还不让退休。你不见舅婆家里有古彝书?”

    “就是那些大书吗?”常乐急了,“你咋不跟我讲?”

    “讲了你也认不得。”

    “翻一下也好嘛!”常乐说。

    “真的!”妈妈说,“你这样爱看书,赶舅公,改天送来跟舅公舅婆学古彝文,也当专家,好不好?”

    “我想先学唱古歌!”常乐说,“唱米恒哲造人,金木水火土……”

    “那也得有写在书上的。”妈妈说。

    “那一定要送我来哦!”常乐很来劲,“不准扯谎骗人。”

    “等你读完大学。”

    “呵!这么久!完了完了!”常乐大叫。

    两母子一路走一路说,忘了身边的三三和老三。他俩一前一后,一个不理一个。

    早晨的雾罩,飘过去又飘过来,一会儿有一会儿无。

    对面山里有人在讲话。听见声音。看不见人。

    “那,妈妈!”常乐问,“舅婆怎么会是外婆的嫂嫂呢?”

    “我晓得!”老三忽然在背后插嘴,吓了常乐一跳,“弹月琴弹的!”

    “扯谎骗人!”常乐才不相信小老三知道这些古时候的事!

    “真的!”老三大叫,“不信问姨妈!”

    “老三听你妈讲过的吧?”妈妈哈哈大笑,“外婆的哥哥是舅婆的哥哥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他又穷,还长得丑,可是聪明,百事一学就会,唢呐、笛子、月琴样样盖过七村十八寨,更是古歌唱得多,唱得全,没有人敢同他比。舅婆从小姑娘时候就跟着两个哥哥转,像根小尾巴。七听八听,听他唱古歌听迷了,大了只认定他才嫁,愿意跟他过穷日子。所以,世人就说舅婆是舅公弹月琴弹来的。”

    “我就赶舅公!”会吹唢呐的老三神气活现地说,有点心虚,找补了一句,“我爹我妈都这样讲的!”

    “我的眼睛也利害哟,”常乐也有得意的,“一看就晓得这个舅婆不简单!”

    “看你两弟兄呱嗒呱嗒,像两只青蛙。”妈妈说,“舅婆调教出来的两个表舅,那两个才是人尖尖!”

    “我们还小!”老三不服气。

    “是嘛!”常乐非常赞成。

    三三在前面扑哧一笑,连忙用手蒙住嘴。前面说话的声音又听见了。忽然雾一散,见两个人就在面前。

    山里人把这种路叫“牛大路”。不是能过车的“马路”,但又比人踩出来的“毛路”宽些。

    一个人正在从路边跨下山去,两只手还攀在路边石头上。常乐们走近了,互相望望,妈妈和那个人都“咦”了一声。

    “像是又遇见熟人了!”妈妈说,“周……周德……周德明!”

    “听人说你来了,”周德明说,“没想到在这里见面。”

    妈妈叫常乐喊周叔叔,常乐照例鞠躬问好,也照例受到夸奖。妈妈问这是去哪里,周叔叔说:

    “送牛下油杉河。”

    一边就攀上来。又对着下面喊:

    “土匪!上来坐分半钟。遇见老同学了。”

    下面山谷传上来一声“呵嗬”答应。

    “下面那个人当过土匪!”常乐凑着老三耳朵小声说。老三笑了一声,车开脸,不理睬。三三解释给常乐听:

    “土匪叫‘老二’,那个叔叔在家一定是老二,就跟他呼个外号叫‘土匪’。”

    “土匪”呼哧呼哧爬了上来,却是个高瘦清秀的大哥哥。背上有个很大的布包。周叔叔帮他解下来,叫常乐大吃一惊:布包着的是一只小黄牛。一身毛像黄缎子,前额很凸,脑门上两粒小角像两朵花苞,太逗人喜欢了!常乐赞叹着,伸出手指摸摸它两粒小角中间的绒毛。小牛用恐惧的大眼睛看他,那眼睛同小孩的一个模样。周叔叔把它抱到路靠里一面的草丛上,它就低下大脑门找嫩草吃。常乐和老三、三三立刻过去围着它转。

    小牛吃着吃着,忽然“哗”的一声,拉出一堆热气腾腾的牛粪。三个小人哈哈大笑着跑回周叔叔和妈妈讲话那里去。

    周叔叔站起身说:

    “该走了。土匪!去牵牛过来。”

    大哥哥把小牛牵过来,周叔叔帮着往背上拴。常乐问:

    “周叔叔!让小牛自己走嘛,它又不是嫩娃娃。它会走路的。”

    “这条路它走不了。连它妈都走不了。”

    “不可能!”常乐大叫。

    周叔叔招手叫常乐到路边,伏在一块岩石上往下面看。

    常乐看见自己这边的山,像墙一样陡,笔直下去;对面的山,也像墙一样陡,笔直下去。两堵墙夹成一道窄沟,好深好深,云雾翻卷,看不见底。

    他觉得自己好像悬在天上,连忙缩回岩石后面来。

    “信了吧?”周叔叔说,“这只小牛背下去,就一辈子长大老死在下面,再也不上来了。”

    “下面是哪样地方?”

    “下面是油杉河。”周叔叔说,“好,走了!”

    周叔叔帮大哥哥慢慢下去,自己也慢慢爬下去。常乐伏在岩石上望,看见两个脑袋在草树里一会露出来,一会又看不见。后来就隐在雾里了。

    “我们走!”妈妈下命令。

    路上,常乐要求妈妈说说油杉河。

    “那是个大林场。有一大片原始森林。一色的油杉树。黑耸耸的。数不清。望不到头。”妈妈一句一句地想着说,“砍了五十多年,也要砍光了吧?”

    “剩下几棵不准砍了。”老三说:“现在是栽。砍了好多栽好多。”

    妈妈奇怪:“你咋晓得呢?”

    “听我爹说的。”老三说,“说是干部下的命令。干部说是北京下的命令。”

    “呵!”妈妈明白了,“这就好了。哪天你们到我这岁数,油杉河又有大森林了。”

    “干部们挨家挨户讲,也说是撵山大公也叫栽树。”这是三三插话。

    “这关大公爵哪样事?”常乐说,“他不是专门打猎的吗?”

    “不要乱讲!”三三小声说,“大公哪样事情都能管的。个个都听他的。”

    “那么,”常乐说,“大公爵就是那个什么,就是舅婆说的那个大神米什么了?”

    “不要乱讲!”三三脸都白了,“乱讲不得!”

    常乐见三三真害怕了,想起外婆的办法,呸地吐口口水,用脚踩了三下,问三三:

    “这回该行了吧?”

    走了一会,常乐又发现新问题:

    “不对呀妈妈!连牛都去不了的地方,大树砍下来怎么办呢?”

    “顺着油杉河漂。”妈妈说,“扎成大木排。”

    常乐眼睛也亮了:

    “我们去油杉河漂流!老三,想不想去?”

    “想去!”老三说,“就怕大人不准。”

    “三三,你呢?”

    “听讲,油杉河的人家户不背煤,尽烧柴。手膀子粗的杉树都砍来烧火。家家的天花板、墙、桌子板凳,都熏得又黑又亮,像上了退光漆那样……”三三还没讲完,常乐嚷起来:

    “不可能!”

    “咋不可能?”妈妈说,“油杉木烧的烟子含油质,天长日久地熏,当然又黑又亮了。听说老房子还会滴油。”

    “哇!世界真奇妙!”常乐说,“一定要去油杉河漂流!用馒头蘸墙上的油来吃……太潇洒了!”

    “胡说八道!”妈妈骂。

    山中木屋

    妈妈带着常乐、三三和老三,一路走,一路见人就问。大家都知道撵山大公,都知道星宿寨,却不知道他的准确地址。那里人说这一方,这里人说在那一方。早走进星宿地界了,但仍在山路上绕来绕去,后来连问的人也没有了。常乐先是不停地说累死了累死了,后来连说也说不动了,就集中全身力气来拖着脚步。老三先是骂骂咧咧,踢了石子踢茅坡蛇,后来明白骂也白骂,踢也白踢,也就一门心思走路。只有三三,同早晨刚出发一样精神,她是整天走路干活惯了的。

    饿倒是不饿,妈妈和舅婆准备了吃的,一路都吃过两三回了。

    天从亮蓝色渐渐成了暗蓝色。暗蓝色渐渐越来越深。看看天要黑了,妈妈心里着急,又怕三个小人看出来害怕,就只是出汗,揩汗,脸越来越红。

    “那点有人家户——”忽然三三往山上指。

    几个人看了好久,才发现山腰上真有间房子藏在树林里面。妈妈连声夸三三眼睛尖。常乐和老三也来了精神。于是大家奋力爬山。

    幸好坡不是特别陡,又有条小毛路。

    终于走到屋子前面。常乐宣布要是还要再走一步,他就肯定累死了。老三说再走三步他就会累死。三三掩着嘴笑。常乐问她笑什么,三三说:

    “再走一百步,你们也不会走到的。”

    走拢才看见,把屋子遮住的不是一座树林,而是一棵奇大无比的大树。三个小人跑过去,六只手挨着还没围住它的一半树干。它的树干像是几十根小树干合成的。叶子像小扇子,带一根纤细的柄。这样的小扇子,一万把十万把一百万把一千万把,一齐在晚风里细细地摇。妈妈说,这是银杏树,总有几百岁了。那些小树干是它的气根,不是树干。

    屋子像大树下的一只木箱。也是带树皮的原木拼成墙壁,窗子却比舅婆家的小。

    一点声音也没有。

    妈妈走近木门,问道:

    “有人在家不?”

    没有回答。妈妈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回。还是没有回答。妈妈伸手拍门,门应手而开,原来只是虚掩着。

    妈妈赶快把门拉拢,退到大树边,看着紫红色的天边,自言自语地着急,后来对三个娃娃说:

    “看来今晚上只有在这树脚睡一夜了。”

    常乐大喜:“好!野营!潇洒!”

    “进去睡一晚上就是嘛。”老三说,“又不偷他的东西!”

    “那不行!”妈妈说,“哪有闯进人家屋里的道理。”

    大家坐在银杏树脚歇气,汗衣服一吹,有点冷了。

    老三趁姨妈不注意,悄悄走到木屋边,从窗口往里瞄。又招手把常乐叫了去。常乐过去跟着瞄,屋里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老三慢慢把门推开。这下看见了:一张床,一只土灶,一个木架。床单花里胡哨的。“豹子皮!”老三说。常乐细看,真是一张很大的豹子皮,脑袋尾巴齐全,四脚长伸趴在床上。土灶用煤封着,但是已经四面蹿火苗了。架子上堆些锅碗木勺。老三说:“看墙上!”常乐一看,墙上挂着支猎枪!老三又说:“梁上有腊肉!”常乐大喜,大喊:

    “妈妈!找对了!就是这房子!撵山大公爵的家!”

    妈妈和三三赶快过来看。妈妈说:

    “算不定真找着了!”

    她赶快把门关上,带着常乐他们回到树下。常乐见四面阴森森的,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就说:

    “你们晓不晓得,在电话上连拨十三个‘0’,就可以同鬼通电话?”

    “乱扯!”老三说。

    “真的!小狗骗你!”常乐说,“我亲自试过的!”

    两个小人盯住他。

    “我在电话上拨了十三个‘0’以后,”常乐放低声音,很慢很慢地说,“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又等又等,还是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三三和老三的眼睛露出恐惧。三三接连打了两个冷噤。

    “又在胡说八道了!接不通的地方当然没有声音。”

    “绝对不是!”常乐说,“接不通也该嘁嘁喳喳响,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像大海底下一样……”

    “不要听他的鬼话!”妈妈把三三和老三拉到自己身边。老三很快就睡着了。常乐也昏昏欲睡。妈妈急得不住手敲打他们,怕睡着了着凉。两个人哼哼唧唧不耐烦。忽然三三说:

    “来了!”

    常乐马上清醒。果然有脚步踩草叶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小屋边出现一个人影。常乐狂喜,抢上去就鞠躬:

    “撵山大公爵好!”

    真起腰来,呆了。这是个满脸络腮胡子、满脑袋卷头发的伯伯。手里还拽着一大棵青菜!撵山大公爵怎么会是这样!撵山大公爵应该是,应该是,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出。不过眼前这伯伯绝对不会有一百岁!保证!

    妈妈已经走过来了,说是路过这里,天要黑了,找地方歇个脚。伯伯说:

    “快进屋!娃娃快些进屋!”

    进了小屋,伯伯把土灶通了一下,立刻像点了一盏大红灯。妈妈开始解释,伯伯说:

    “先做饭吃!先做饭吃!”

    伯伯把大铁锅坐上火口,倒水,盖上。一会儿水就开了,又放上木饭甑,蒸苞谷饭。妈妈跟着从坛子里挟酸菜出来洗切。伯伯这才在火边坐下来,笑着问常乐:

    “小伙!你喊我哪样?”

    常乐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撵山大公。”

    “你们从哪点来的?找撵山大公做啥?”

    妈妈一一讲了。

    “哦,是这样!”伯伯说,“都说撵山大公住我们这一方,实在连我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小时候听我爹讲,他都有没见过。”

    “那要到哪点去找呢?”常乐问。

    “不晓得!”伯伯摇头。

    常乐失望得想哭!

    “大哥咋一个人住在这山里头呢?”妈妈问。

    “我原先是撵山打野物的,”伯伯说,“如今不打了,县里头成立了保护野生动物协会。我就承包了这几片山,一边种树,一边护山,抓外面跑来偷猎的家伙。”

    说着话,饭甑里的苞谷饭喷出鸡汤一样的香气来。端开饭甑,又往铁锅里倒酸菜和红豆,很快也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伯伯拿块白木板搁在铁锅边上,木板上放着装辣椒酱的碗。

    开晚饭了,三个小人吃得很香。伯伯笑着指指梁上说:

    “明早上给你们蒸黄麂吃。就剩这两条,以后就吃不着了。”

    “伯伯!”常乐问,“你打过哪些野生动物?”

    “打得多的是老豹。”伯伯说,“老豹拖牛拖羊,还拖过娃娃。”

    “打过老虎没有?”

    “我爷爷、老爹打过老虎。”伯伯说,“到我这一辈,就不见老虎来了。”

    “还有呢?”

    “再有就是野猪、豺狗。”伯伯说,“小的就是黄麂、白面狸、穿山甲、獾子、野鸡、兔儿、黄鼠狼这些了。白面狸在广东最金贵,他们叫果子狸。其实白面狸吃果子长大,肉是粉的,比黄麂差远了。”

    “你是神枪手吗,伯伯?”

    伯伯笑道:

    “我们撵山,当然也打火药枪,不过主要是安铁夹,安笼子。”

    伯伯从床下拖出一副沉重的土铁夹子,像一副铁牙齿,很可怕。沾着许多黑斑,伯伯说是兽血。老三敬畏地伸一个指头摸了摸铁牙齿。常乐根本摸都不想摸。伯伯把铁夹放回去,说:

    “现在受了教育,再不撵山打野物了。再说,野物也差不多打光了。几副铁夹子,是老辈人的意念,要不都送去打锄头镰刀了。”

    三三小声说:

    “听讲,前些年,竹戛有个女的打死一只豹子。”

    “吹牛!不可能!”常乐说。

    “这是真事。”伯伯说,“那是正月十五过大年,那个媳妇回娘家,男人背个背篼走前面,背篼里头是腊肉、粑粑这些年礼,周岁的娃娃也站在背篼里头。媳妇落后几步跟着。都快进寨了,路边扑出一只半大豹子,一跳就把前脚带脑壳按进背篼里去了。那媳妇要护娃娃,不顾死活扑上去,一把按住老豹脑壳,死死朝下压,一面大声喊人。等寨子里头听见,拿起弯刀扁担赶出来,那老豹硬遭她活活憋死,颈子骨头都断了。”

    “这个媳妇呢?”妈妈问。

    “有她的好汤水喝?”伯伯说,“后背遭老豹抓得血糊淋漓的,衣服裤子都撕成条条。”

    “哇——”常乐大声感叹,“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

    伯伯哈哈笑:

    “山里头,像这样的事多哩!三天三夜掰不完。”

    “接着讲!”常乐央求,“伯伯接着讲!”

    “先吃饭!”妈妈下命令。

    放下碗,三个小人就睡着了。

    一晚上常乐惊醒了几次,都听见妈妈和伯伯坐在原处讲话。灶火红红地照亮小屋。外边的风像汽车在吃力地爬大坡。

    一切都跟外婆家、舅婆家一个样。

    常乐立刻又睡着了。立刻又做起梦来。每个梦里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这股香气引出一幕幕稀奇古怪的情景。

    水库

    等常乐被妈妈叫醒,坐起来使劲揉眼睛,就又闻到那股奇异的香气。一看,土灶上已经摆起了热腾腾的早饭。三三正在盛饭。

    老三也被叫起来。胡乱擦了擦脸,开始吃早饭。伯伯给他们每人拈了一片红黑色的黄肉干巴,常乐立刻知道了,梦里的气味就是蒸它蒸出来的。

    妈妈宣布,伯伯打听到一个消息,达发寨今天要跳“撮特井”,都说撵山大公一定要出席,我们吃了饭就动身去达发。

    “‘跳撮特井’啥意思?”常乐问。

    “我只听讲过,没有见过。听说几十年没跳过了。”妈妈说,“咋说呢……是一种……一种过节的……”

    “一种热闹。”老三插嘴,“像过年过节。”

    “懂了!”常乐说,“盛大的节日活动!对不对?!”

    伯伯惊诧地笑:

    “嗬!小伙太聪明!”

    吃完饭,收拾碗筷,封火,然后出发。伯伯带路。

    上坡下坡。左弯右弯。忽然路边出现了石块砌成的水渠,像一条浅灰色的大蟒,蜿蜒起伏在山野里爬。妈妈说,前面有个水库,水库的水从这渠道流下去。镇街和学校的电灯,就用的是这水发的电。

    渐渐走近,常乐看见一大块灰色薄膜,微微凸起在那边,大大小小的山们远远地围着它。走到跟前,才发现它比常乐们每年清明去扫烈士墓的那个湖还要大。也不是灰色的了,水底同样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树。水在太阳光下好像懒人在打瞌睡。风来了,就起一层细细的皱纹,像是打了一阵鼾。

    常乐拣块草丛躺下去,大喊一声:

    “好舒服呀——”

    风吹过来一阵水腥气,同常乐在花溪游泳时的气味一模一样。常乐说:

    “妈妈!可不可以下去游一回泳?”

    妈妈大惊:“得了!你以为这是游泳池!”

    “小伙,不得行!”伯伯说,“欺山不欺水,这座水库是把四面八方的水关拢来,底子是高高低低的山坡。哪个晓得深处有好深!开不得玩笑!”

    “有一年涨大水,那阵我都还在读书,”妈妈说,“把好多鱼冲到岸上,大的比人高,小的两三尺。有人看见,一传开,满街人拥起来捉。那大鱼像猪一样摆在案桌上砍起来卖。”

    “哇!”常乐瞪起眼睛,“发财了!”

    妈妈笑:“看着都害怕,哪个买他的!那些捉来的鱼,也多半丢了。只为好玩。”

    “不会吧!”常乐说,“怎么会!”

    “我爹讲的,”老三说,“山里人不会吃鸡蛋、羊肉,鱼更不用说,怕腥臭。”

    “可惜可惜!”常乐说,“要是我在就好了!饱餐一顿烧烤鱼!”

    “你在?”妈妈说,“那时候你还没有投胎呢。”

    又要起身赶路了。常乐依依不舍地看着水库,忽然想起个问题:

    “怪了!怎么不像黔灵湖那样,在水边修起茶楼、饭店、亭子、长走廊,卖票旅游呢?”

    “荒山野坝的,”妈妈说,“亏你想得出!”

    “我长大了来开发这里!”常乐说,“好不好,妈妈?”

    伯伯惊奇不已:

    “小伙太聪明!小伙太聪明!”

    “谢谢!”常乐学电视里的人,抚胸道谢。妈妈吼他:

    “乐乐,鬼样子!”

    路往高处走了。常乐回头再看一眼湖水,水面上一团光斑闪跳着,晃了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一样东西,叫住妈妈,伸手在背包里掏出一面放大镜,选定一棵大树,移动放大镜往树干上找焦点。老三跑过来看,连声问:

    “做哪样?做哪样?”

    常乐不吭声。树干上的光聚成一小点了。忽然嗤地冒起青烟来。老三惊喜得大叫一声。三三也忍不住跑过来看。

    常乐聚精会神,在树干上烧出四个字,大声念:

    “常,乐,来,过!”

    伯伯走过来看,大惊:

    “崽哟!这个小伙!”

    “夸不得,伯伯!”妈妈说,“这是个‘人来疯’!”

    撮特井

    走呀走,走到一个山头,忽然眼前一空,前面展开一片倾斜的草坡,绿茵茵的,中间围了一大群人。像一团嗡嗡叫着的蜜蜂,夹杂着唢呐、皮鼓的声音。还有一种像老牛“哞哞”叫的粗声音,从又粗又长的大木筒里吹出来,老三告诉乐乐,这叫“莽筒”。

    不问都明白,这就是跳“撮特井”的地方了。

    常乐和老三跳下草坡,往人群中飞跑,一会儿就融进去,分辨不出。半路常乐摔了一跤。好在是草坡,一点不疼,人又多,没被人看见。看见了又怎么样?谁也不认识谁。而且小孩谁不一天摔几跤的!

    跑到人圈子外面,找了个空档,就朝里面乱挤。挤到最里面,看见中间空出一个大圆圈。有一处摆张红布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圈子第一排全是小孩,坐在地上。大人们有的蹲有的站,有的还带了小板凳坐着。连几棵树上,也爬上去人。

    常乐见多识广,知道体育馆里安红布桌子的那一方最看得好,就扯着老三往那边移动。忽然看见桌子边好像有人立起来招手。注意一看,那不是舅婆吗!常乐大喜,拉起老三就从圈子中间穿过去。

    “舅婆!”常乐走近就问,“你怎么也来了呢?”

    “我是今早晨遭他们接来当陪客的,”舅婆指指身边,“陪他。”

    常乐一看,这是个很老很老的老爷爷。又瘦又矮又黑。两只眼睛深深凹进去,闪闪发光。脑袋亮闪闪。白胡子长长的。常乐把舅婆的脑袋扳过来,凑着耳朵说:

    “撵山大公爵!对不对!”

    舅婆笑了。分开常乐的手说:“你自己问他。”

    常乐走过去,鞠躬问候:“爷爷好!”

    老爷爷连连眨眼睛:“小朋友你好你好!”

    “请问,你就是撵山大公爵吧?”

    老爷爷一怔,摸着白胡子笑起来,越笑越高兴,止不住,连连呛咳起来。舅婆赶紧给他拍背,一边说:

    “这是舅爷爷。是舅婆的哥哥。”又对着老爷爷的耳朵说,“这是吕家二姑娘的儿子乐乐,那个是吕家大姑娘的儿子老三。”

    “哦!”老爷爷摸着白胡须点头。

    舅婆把常乐和老三安排在身边坐。又抬起眼睛到处找妈妈。妈妈发现了,连连摇手,只叫三三来到常乐这里。舅婆又招手,连连指舅爷爷,妈妈这才惊喜地过来,同舅爷爷见面。

    “喂——喂——”桌子后面一个人拿起个话筒喊。人们慢慢静下来。话筒哇啦哇啦开始说话。那话筒一阵一阵地尖叫,直钻耳朵,听不清说的什么。接着,又换了一个人说,据说是乡长。话筒还是尖叫,听不明白。完了又是县长说,还是听不明白。县长又请舅爷爷讲话,说是省里的老专家,又是家乡人。县长带头鼓掌。舅爷爷推辞了几句,站起来讲了几句,主持人把话筒举近舅爷爷嘴边。话筒叽叽地尖叫着。

    好容易都讲完了,开始跳“撮特井”。

    舅婆搂着常乐,告诉他,“撮特井”是驱邪祛灾求吉求福的古老仪式,多年不跳了,现在想恢复来做旅游项目,特地把舅爷爷请来审查论证。

    六个戴着面具的人走到中间。那些面具很好玩,像小孩画的一样。舅婆说,戴着最搞笑的纸胡须面具的是栽戛阿补,等于是小丑。白胡子老头是阿补摩;老婆婆面具是阿达姆,还有小孩阿戛;缺嘴的叫缺嘴里布;最后一个黑胡子叫马哄摩,却是个苗族人。

    栽戛阿补开始拦住另外五个人,呱嗒呱嗒地对答,讲的彝话,听不懂。

    这时走进一头牛,两个人装扮的。走到中间睡下来。阿达姆端水来喂牛,舅婆说那是盐水。阿戛弯腰给牛搔背。栽戛阿补提着一壶酒满场子转,用汉话喊:

    “敬酒喽!跟粮食的头领苦荞敬酒!”

    满场人齐声呐喊:“呵嗬——”

    “敬酒喽!跟粮食的新媳妇甜荞敬酒!”

    “呵嗬——”

    “跟粮食的舅舅苞谷敬酒!”

    “呵嗬——”

    常乐听得高兴,也跟着喊“呵嗬”。老三一见,也跟着喊,喊得更响。三三掩着嘴笑,不好意思喊。

    “跟粮食的表姐燕麦敬酒!”

    “呵嗬——”

    “跟粮食的兄弟洋芋敬酒!”

    “呵嗬——”

    “跟粮食的姑娘白米敬酒!”

    “呵嗬——”

    “跟粮食的奴仆筋豆敬酒!”

    “呵嗬——”

    栽戛阿补走到中央,举起酒壶:

    “跟东西南北四方的天神敬酒!”

    “呵嗬——”

    一阵疾烈的鼓声。

    “跟火塘四方的神敬酒!”

    “呵嗬——”

    一阵鼓声。

    “跟送福禄来的神敬酒!”

    “呵嗬——”

    一阵鼓声。

    栽戛阿补把酒壶倒干,带起六个人,用奇怪的步子绕圈子。牛也跟着绕圈子。看的人也开始走进来跟着绕圈子。队伍越来越长,圈子越绕越大。小孩们挤进圈子中间,翻跟斗,呵嗬呵嗬地乱叫。

    妈妈和舅爷爷絮絮叨叨地讲家事。

    舅妈握起三三的手说:

    “这小姑娘逗人喜欢!听说你爹不让你上学?”

    “爹困难!”三三红着脸为爹辩护,“弟妹多,要喂猪放羊……”声音越说越小。

    “再难也要上学。”舅婆说,“古歌里说,白头发的大神米恒哲派三个仙女来教人治山治水,种荞子莜麦。三个仙女做梦梦见要找笔墨纸张,把知识记下来,传给一代又一代的人。白头发的大神米恒哲亲自来见她们,说:‘你们梦见的,全都是实情。你们要笔墨,笔墨带来了。你们要纸张,纸张带来了。你们要努力,去把知识传授!’你们看,古老祖先晓得知识要靠一代一代传授。现在是政府叫男娃女娃都进学校,你爹还犟个啥呢?”

    “春苗计划,就是专门帮女生上学的,”常乐说,“回去叫我妈给她申请。”

    舅婆点头说:“好!好!”

    “申哪样请哟!”老三忽然说,“回去叫我爹帮她出学费就是了。”

    舅婆高兴:“你劝得成你爹?”

    “我跟妈讲就成了。”老三说。

    常乐证实:“对的!大姨顶喜欢三三,说要收她做干女儿哩!”

    圈子中间,皮鼓不快不慢地在敲。常乐这才想起重要问题:

    “舅婆!不是说撵山大公爵今天要来吗?”

    舅婆笑着指指舅爷爷:“去问他。”

    常乐过去问舅爷爷。舅爷爷说。

    “这位撵山大公,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连我的爷爷都听说过,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到处都有人见过他。”常乐不同意。

    舅爷爷摸着白胡子笑:“好!那我们就慢慢访吧。”

    常乐不甘心:“要是他真不会死呢?”

    “那就苦喽!”舅爷爷说,“古歌里唱,我们彝家的老祖先是不会死的。活得只会吃不会动了,天天让儿孙们抬出来晒太阳。大神米恒哲见他太可怜,才让他会死。有死才有生,一代接一代。死的变成土,生出新的来。……你们听,栽戛阿补在唱了!”

    转圈子的人都停下来了。栽戛阿补唱起来,他们听不懂。舅爷爷就当翻译:

    “在摆拉这块这地方,种矮处矮处丰收,种高处高处丰收。种在麻窝地的粮食,像黄麂一样蹦跳起来,像山顶的沙石一样梭下来。水底的河石变白银,平地的泥巴变粮食。一颗种子落下地,万颗粮食滚进家。装小仓小仓满,装大仓大仓满,不装粮食它都自会满。种一季吃十年,吃不完,用不尽……”

    众人“呵嗬”一声,又开始转圈子。

    常乐想,不可能,迷信!改口说:

    “这是美好理想。”

    舅爷爷笑着摸常乐脑袋:

    “对了!撵山大公也是。懂了吗?”

    常乐得意,一转身把老三撞个趔趄,忙说:

    “对不起!”

    老三若无其事。常乐说:

    “你讲‘没关系’呀!”

    老三睁着眼睛:“啥哟?”

    回家

    常乐、三三、老三跟着妈妈回到大姨家,听到一个坏消息:郭叔叔同新老板闹了一场,不开小货车了,进煤窑去挖煤。煤窑塌方,把郭叔叔压死了。妈妈哭了一场。

    在大姨家住了两天。三三上学的事,大姨立马答应了,只等开学就进学校。姨爹连做两顿善鸡点豆腐招待常乐。大姨、姨爹都喜欢常乐得不得了,不住嘴地夸他,使得老三很忌妒,但还是走出走进地跟着,像根小尾巴。临别时候,抓住常乐的手不放他走,后来冲到里屋去哇哇大哭。

    姨爹找车送常乐和妈妈到外婆家,陪外婆住了三天。外婆一天到晚给常乐做吃的,妈妈一再阻拦,还是把常乐吃坏了肚子。

    走出云里来

    终于到了回家准备上学的日子。外婆走到塘边站住了,说:

    “去吧!明年放假来不来,乐乐?”

    “来!”常乐说,“一定来!保证!”

    覃老师和陈祖琴她们一直送到车站。

    汽车开出“滑梯街”,开始在两面山中间转。常乐不断回头看那些山,回忆是不是去过。旁边一个叔叔发现了,问道:

    “来过暑假的?”

    常乐点头。

    “去过哪些地方?”

    常乐指着那些山:

    “那里面。那里面。都走进云里去了!”

    “嗬!”叔叔笑,“走进云里去了?”

    “走进云里去了。”

    “真的!不骗人!”常乐说,“现在又从云里头走出来了。”

    汽车摇呀摇的,常乐渐渐打起瞌睡来,梦里还同三三、老三在山里走,走,走。一下子醒过来,又朝车窗外看山。

    他忽然看见有一条公路那么粗的白龙,在蓝晶晶的空中翻翻滚滚,摇头摆尾。他惊喜得伸手指着叫:

    “看大龙!大白龙!”

    满车人都争着看,争着叫奇怪。扳着方向盘的司机叔叔干脆把车停下,让大家看,对大家说:

    “这是河雾。你们看它弯来弯去的形状,和下面的河一模一样。早晨,河雾散得慢,就结在空中,好久才会散尽。”

    好多大人都说,从来没注意过。还是这小娃聪明,一眼就发现了。

    “妈妈!干脆放寒假又来看外婆,好吗?”常乐央求。

    “寒假山里有冰冻。等暑假来。”

    “那不行!”常乐急了,“我跟三三、老三、外婆、大姨都说定了的。你自己说了要让我跟舅婆学古歌古字的!”

    “再说吧。”妈妈说。

    “不行!接掌!”

    一接掌,想起件事:

    “完了!我的宠物!茅坡蛇和小羊羔!”

    天上的白龙翻翻滚滚,越来越稀薄,眼看要消释在阳光里了。

    汽车在山里弯来弯去,左转右转,像只小甲壳虫。

    一九九七年五月六日草竟

    二〇〇四年十月八日改竟

    后记

    这个小中篇写了两个来月,每天写一小段。然而酝酿却在很久以前。

    特别是其中的三个小孩,在脑海里隐现多少年。如果他仨按正常规律长大,该是中年人了。离开乌蒙大山的岁月,远比在那儿生活的时间多多了,但我总忘不了那块又荒凉又富庶的土地,那些又勤又贫困的山民。总有点魂牵梦绕的感觉。终于写了出来,觉得松快了一点。

    完稿后在毕节文联的《高原》上刊出(那正是我在书中描写的地区),在我家乡的《安顺晚报》上加以连载,现又承少年儿童出版社接受出版单行本。

    青年画家杨笑明绘了插图。谨在此致以衷心的谢忱!

    作者

    二〇〇五年八月廿六日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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