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英雄-热河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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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河城北居塞外,山高路遥地域偏僻。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福分。自打清朝康熙皇帝在这里建离宫(避暑山庄),这小小山城就气吹似的跟着红火起来。更有一件奇事,那就是此地不动刀枪不幵兵见仗,靠的是热河化冰(兵)。我看过这方面的记载,甭管是当年口本人入侵,还是苏联红军光复,以及国民党来摘桃子,直至人民解放军解放此地,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这城里城外都没动枪动炮。文革时期咋样?旁的地方打得硝烟蔽日,热河城里站派坐派也互相咬牙切齿,恨不得淮把谁一口嚼成猪头肉,再打二两薯干酒就着喝了,可楼里楼外一动真格的,最多燎几个草垫子扔几块砖头。后来我听行家讲这是为啥,全只为热河城坐落在盆地之中河谷之畔,四面八方道道通畅,结果就落了天险可守这四个字,有仗都在远处打。这么一来,热河城里的人便悠闲自得可着自己的性情活着,就活出许多能人嘎人蔫人损人善人恶人,还有鸟人。不过,我说的这鸟人可不是《水浒传》里武松骂蒋门神那个鸟人,那个鸟念难听的音。我说的是天上飞的鸟。

    我表哥钮太平就是鸟人,他喜欢鸟,从老家贼(麻雀)到百灵,是鸟他就喜欢,我姨父姨妈活着时就骂他是鸟人,我们表兄弟也这么说他,他从不恼。他说鸟这活物最好,飞在天上,志在高远,囚在笼中,不急不躁,两鸟相逢,同曲唱和,孤独一隅,自傲不卑。我说你这是八旗子弟遗风,误国误人。他说要是八旗子弟不腐败,封建王朝怎么能被推翻,时代怎么能进步。我说不过他,他是六六届老高三,属鼠的,念书特好,若没有文革,他肯定进清华北大了。可他的书就念到这了,下乡插队八年,背着一笼子从乡下捕的鸟返城,在二道牌楼粮店卖粮,整天眉毛都是白的。

    那年,表哥钮太平已经二十九岁。需要解释一点,他是六九年下乡,七七年返城。我比他小三岁,我在乡下干得卖力,稀里糊涂被推荐上大学,混了三年,也是七七年毕业分回热河。那时,表哥家的房子还没落实政策,他和我姨妈住二道牌楼旁钮家大院西厢房三间里的一间。屋子不大,但他们娘俩住着也不挤,关键是太平到那岁数还没有女朋友,我姨妈说宁愿自己到外面找宿,也不愿意看儿子光身一个人。后来,姨妈找我,说你是表弟小他三岁,你女朋友都交了好几个了,你表哥连女朋友是啥样都不知道,你得帮他。我说那是应该的,就可处给他介绍对象。先介绍两个干部身份的,嫌太平家成分不好,还嫌太平不是党员,没见面就拉倒了。后来找两个年轻的女工,倒是见面了,一个嫌太平个子矮,一个嫌太平长得面老,不够帅,也都没成。其实太平身高一米六八点八,也说得过去,还六六大顺加发发,可惜那时还没讲这个。面老是因为八年乡下插队风吹日晒落下的。再者说了,都小三十了,还能嫩到哪去。介绍来介绍去都没成,我姨妈坚持不住了,大雪天还出去串门,想给儿子再寻个头绪,不料天冷路滑,汽车轱辘站不住,在西大街噔地让车给撞了,撞坏了内脏,躺在医院急救室里倒气。姨妈拉着太平的手说:儿啊,我和你阿玛都走了,往下,你的日子可咋过呀!不能跟鸟在一起过一辈子……

    钮太平当时急得差点晕过去,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我姨妈家就他一个孩子,我姨父两年前为落实房子政策气成脑溢血先走了,倘若姨妈也没了,太平将面临很多生活上的难事,以他一贯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性情,结果会是什么样,可想而知。我赶紧安慰姨妈,说您老放心,有什么事我们会帮助他的。姨妈点点头又皱皱眉,一口气没上来,两眼睁得圆圆地含恨西去了。那场面很可怕,多少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姨妈死不瞑目的样子。西大街是当年皇上从京城到离宫来最后一段御道,远近有三道牌楼,分别题着光天化日、万世之表、吉祥宝地斗大的金字。姨妈本来住在二道牌楼文庙旁的钮家胡同,却被车撞倒在一里地外头道牌楼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撞他的那个司机姓洪,单名一个信字。这不由得不使我感到惊讶,我记得《水浒传》第一回即是张天师祈攘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那位洪太尉好像就叫洪信。须知洪太尉那一祸闯得不小,放走一百单八个魔君,从此天下难太平。我注意到表哥在泪如雨下之后,渐渐冷静,继而眼放出光来,冷冷地对我说办后事吧。整个人一下子变了个样。我心里说你可别变成天罡地煞,咱还得好好过日子,我还得接茬帮你搞对象,成家立业,在钮家胡同混下去。

    说混下去一点也不假。说来惭愧,表哥的祖上在热河都院府里带过兵,还在热河街上开有钱庄和当铺,在热河城外有大片的地产,逢年过节,庄头赶着大车送钱粮物。他家女性更厉害,有名有姓当皇后妃子的就有好几位。不过,表哥他爷挺追求进步,留洋回来办学,是社会知名人士。他父亲是学建筑的,反对北京拆城墙,反右收获颇大,弄顶帽子戴着在建筑队搬砖。他们家不仅有房产,连胡同的名字都随了钮姓,可想而知,运动来了没个得好。

    钮家大院正房五间,高脊两端原来有兽吻,后来让红卫兵都给凿了,还把表哥一家撵进西厢房,正房就住进区革委会副主任鲍大眼。鲍大眼官名鲍德才,运动之初曾更名鲍五洲,因他有甲亢,眼珠子大且往外突,故得绰号鲍大眼。他一身造反派脾气,靠着瞪大眼珠子喊口号,愣从清洁队的车把式(那时拉脏土还用马车)混到这份上,也正经有两下子。鲍大眼媳妇蒋素英,在二道牌楼粮店卖粮,人称蒋棒子面,因为丈夫升官,她当上粮店主任,是表哥钮太平的直接领导。鲍大眼口里喊无产阶级万岁,实际上特羡慕有产的,小时候住头道牌楼外半间偏苫房,他爹喝多了想和他妈亲热亲热,嫌他碍事,就把他从被窝拎出来撵到门外冻着。鲍大眼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弄一个大院住住。当上副主任,他旁的革命都没闹,先革来这五间正房,然后又撵走西厢房的另一户,最后要撵表哥。蒋素英说这好办,钮太平是我手下的,我让他卖棒子面他不敢卖高粱米,反正他光棍子一个,回头让他住粮店,连打更的都省了。列位,这可不是我编排他们,文革那阵(包括七六年以后一段)因为成分不好受气的比这多了去了。钮太平这就算不赖了,说给你扫地出门,你也得一点脾气没有。

    我劝表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钮太平把右胳膊上的黑纱摘下来,说问题是这是我的屋檐,再者都打倒了四人帮,他们还这么欺负人,我可不干了。我说那也有两个凡是,阶级斗争还为着纲,你能闹得过人家?还是老老实实做个良民百姓吧。钮太平说:马善受人骑,人善受人欺。以前连我父母不是都说我是鸟人吗,看我这回把鸟放了,我也不让人欺了。他打开鸟笼子,呼啦啦鸟儿都飞出去,飞到当院的树上,喳喳叫。这时已经是开春时分,大地复苏万象更新。我不解地问:你不做鸟人当然好,但这跟不受人欺有什么关系?钮太平嘿嘿一笑道:你应该知道,鸟字还有另一个音,我就当那种人了。我摇摇头不赞成说: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五大三粗武艺过人,即使是时迁,也一身好轻功,你拿什么跟他们比。’钮太平笑道:人之初,性本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全是后天学来的。我们倒霉就倒在后天不仅穿上一身遮掩的衣眼,还给自己另制造了一套面具,把本性藏在后面。我玩鸟时,是要把本性藏得更深一些。现在鸟走,剩下地道的鸟人,从此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啦。

    我听不大懂他究竟想干些什么,在他面前我不能说得太多,只能说别惹鲍大眼蒋棒子面,忍一忍海阔天空。钮太平笑道,你不是要结婚还没房子吗,回头咱哥俩住上房对面屋。我傻了,心里说他肯定伤心大尽说胡话,人家不把你撵出去就不赖,你还想住正房。但这话我没敢说,我怕说了他不高兴,或者促使他干出些什么蠹事来。

    没等表哥行动,人家蒋素英下了命令。看钮太平不大愿意,蒋素英到粮垛前抄起一袋白面,腰一扭,两臂较力,喊声走!那袋面一下飞起两丈高,稳稳地落在粮垛上。然后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大巴掌啪地拍在钮太平的小肩膀上,笑道:知道我家先人是谁?知道,蒋介石……胡说八道!蒋……蒋干……不对。蒋门神。

    蒋素英没啥文化,但听过评书,知道蒋门神也曾好生了得,不然咋能叫门神。她笑道,蒋门神就蒋门神吧,反正现在也没了武松,你想日子过得好,就得扭过劲来,服从领导听指挥,那才配姓钮。

    钮太平抬抬肩膀头,焦酸;看看粮垛,爬都够自己爬一阵的。他打了个激灵,眼珠一转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咋也得让我娶了媳妇再来打更吧,宣统皇帝还给放出来,何况我这还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蒋素英咯咯乐道:十天之内,你要能找个对象来,我还就愿意跟她做邻居。

    钮太平说:十天就十天,你得给我假,我怎么也得见面谈谈逛逛离官遛遛大坝吧。

    蒋素英双手在一起一拧,骨节嘎巴嘎巴响。她说:好吧,你去大板车队找吧,那有好几个一顿吃六个馒头的铁姑娘。

    蒋素英说这话,可有点糟践我表哥啦。大板车队就是装卸队,队址在三道牌楼西边一个叫二仙居的地方,这紧挨着铁路货场,大件的物品运来,下火车再往别的地方走,就全靠装卸队的大板车了。那大板车现在没了,现在用载重卡车。那时不行,没有日野丰田,解放牌也不多,来了分量重体积大的如锅炉啥的,就全靠大板车。大板车是铁的,一侧十几个轮子,有三间房子那么长,甭管千斤万斤,只要你有劲,就能拉得走。靠什么拉?机器?没有。牲口?不行。全靠人!全靠人一点点拉着走。人少了不行,起码二八一十六条壮汉子,还得有打旗探路的,吹哨喊号的,扛板子垫道的。这本来都是老爷们的活,但干这行口粮高挣得也多点,一来二去也有了女人。可能应了那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所以,女人还就在这行里占住了几个饭碗。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两臂若无千斤之力,一顿若吃不下斤半高粱米,你就不是二仙居的活神仙。

    可想而知,这等女神仙即使不长得凶神恶煞,起码也是虎背熊腰,让一般男人望而生畏。钮太平跟我说要到二仙居去找对象,我腿都软了。咋着?当初也不知谁使坏,还曾给我在那介绍了一个并半开玩笑,说知道潘金莲吗?这女的是她亲戚。我琢磨《水浒传》里没说潘金莲有亲戚呀,只提过她在一个大财主家当过丫头,估计潘金莲要是有亲戚,肯定也长得错不了。天下男人都爱美女,我也不例外,心里想着婵娟就跟人去了。到那见一个人正吃馒头,一口半拉还多,往起一站,差点碰门框,身子一扭,坏啦,敢情后面还有条又黑又粗的辫子,绝不比拉车的麻绳子细。介绍人说这位是武翠莲。我立马肚子就痛,钻厕所里蹿稀。介绍人捂着鼻子问我跑啥,这姑娘像不像武松的妹子,潘金莲的小姑子。我说你饶我一命吧,这姑娘的对象应该是三只眼的二郎神。

    钮太平听我说罢这段往事,一拍细腿说:酒量小非君子,没刁婆不是大、丈夫!我就要这武大姑奶奶啦。我说那也不般配呀,你好歹也是个有身份人家的人,拉大板车的是不是档次低了点。钮太平说都让人撵去打更了,还有什么身份可言,她姓武,正好打蒋门神,我先震住她再说。要说事到这会儿,就看出父母在世的好处了,旁人劝都不管用。钮太平这鸟人谁的话都不听,愣去二仙居见了武翠莲。书说简短,其中话长,这两人叮咣一谈居然还就成了,第十天头上就登记结婚,顿时惊动了整个二道牌楼。说公道话,我这位武大嫂收拾打扮一下,也蛮看得过去,粗眉大眼,脸蛋子上的肉紧噔噔的,要不是肉皮绷着,就甩出去了。另外就是个大手大脚大乳房,隔着衣服就能看出小足球似的直滚,我对象俩加一起也不及人家半个。为这话我对象还跟我急了,说你喜欢那球当初咋钻厕所,我说我是给表哥留着呢,不能太自私。气得她往乳罩下垫了不少海绵,挺得高高在街上走,我跟她接吻时都倒背着手,怕海绵掉了埋怨我给弄的。

    武翠莲做新娘,蒋素英心里吃惊,迷迷糊糊问钮太平这武大妹子真的要在这扎下去啦?钮太平两麻秆胳膊举着哑铃说:肯定是在沙家浜扎下不走了,我得抓紧练练。她拉大板车拉惯了,眼睛还有点近视,要是哪天把您捆巴捆巴扔车上去,您还得多原谅。

    蒋素英两手搓着在当院转磨,心里想这可咋好,我们老祖蒋门神虽然当初设计害过武松,可到了也被你们老武家给杀了,一仇报一怨,也扯平了,没必要结恨到如今。她一字一句地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也不让你打更了,你让她稳稳当当过日子。钮太平连连点头,半夜里告诉武翠莲你家世代是工人,跟我结婚你就是领导,这院房子按政策都是你的,国家这阵子忙着理论上拨乱反正,顾不上咱的事,你浑身都是劲,就别麻烦组织,自己招呼吧。武翠莲从床上坐起来,说那这会儿就把他们扔当街去。钮太平说使不得,得想个法让他们自己主动把房子让出来。武翠莲说这好办呀,我们拉车路过烧饼铺,就干喊不使劲,货主子就得乖乖买烧饼,这叫能嚎气死大叫驴、敲锣震聋你的爷。钮太平指指床板说你加点小心,这床可架不住你震,有能耐你明天使,住上正房你才知道什么叫冬暖夏凉。武翠莲把窗户推开朝当院喊:这破厢房,憋死人啦!时间不长,正房就有尿尿声。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打架讲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加上鲍大眼这造反起家的也前程不是很妙,蒋素英也跟着打蔫儿。所以,把后来的功劳全记在武翠莲身上,也不甚准确。要是人家造反派正打你时你别说一个武松的妹子,就是武松他大姑来,也不行。双手难抵众拳,好狗挡不住一群狼。

    天没亮武翠莲就开始折腾,把丙厢房对面屋鲍大眼放的零碎物品都搬当院。说这些东西招蚊子,等把屋扫净再放进去。蒋索英当然不干,说门锁着你怎么打开的,武翠莲说我没碰锁,我把门板端下来了,回头再端上去就是了。蒋素英想急,忍了忍说:妹子,你身板不赖呀。

    武翠莲说:从小扛麻包,我专拣个大的来,你有二百斤吗?我喜欢扔二百斤的。

    蒋素英向后退一步说:我才一百五。武翠莲猫腰把乘凉坐的条石搬起来,又轻轻放下说:老姐姐,不瞒你说,我家姐五个,没小子,从小爹妈就把我当儿子使。街坊邻居都让我打遍了,甭管什么炕什么床,都禁不住我一屁股。也就是碰上你啦,咱姐俩对脾气,要不然,我都憋得慌,总想找谁干一架。

    蒋索英腿肚子转筋说:粮店来了红小豆,你要想吃,我批给你几斤。

    到了粮店,蒋素英捂着心口跟钮太平说,太平呀太平,你娶了这么个媳妇,从此往后我的日子也没法太平啦。钮太平说,这可是您给的假您指的路,我才找来这位,要是您想让我跟她离婚,我就明跟她讲。蒋素英脸一变差点昏迷过去,说你是想让她把我当麻包扔呀,你安的是什么心。钮太平愁眉苦脸地说我有啥法儿呀,夜里觉都不敢睡,掰开揉碎跟她讲蒋姐要咱们把日子过好,她说过好子就得有好房子,一个破西厢房能过出狗屁好日子。蒋素英抓把红小豆放嘴里嚼,骂自己你瞅我这破嘴,没事我说啥过好日子,勾引她惦着正房。粮店里的职工都起哄说钮太平瞧你这鸟人干的这事,急得咱主任嚼生豆子,知道的是人家恨自己的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改吃草料了。蒋素英瞪众人一阵,心里明白那是在糟践自己。她哼了一声说:这个月,居民每人供应两斤红小豆。要吃草料大伙一块吃。黑板上一写,居民们可高兴了,买了豆子回家做豆馅,吃着还编着。小孩子站在文庙墙头子上一起喊:钮太平,是鸟人,娶个媳妇二郎神;武翠莲,胳膊粗,吓蒙粮店蒋大姑;蒋素英,吃生豆,草驴放屁八里臭;钮太平,鲍大眼,养个孩子没屁眼;武翠莲,蒋素英,两家打架拿屁崩。还有不老少呢。

    钮太平听了也不恼。说你们的水平太低,等我表弟来了让他编,他大学中文系毕业,是写诗歌的。我来串门说你别糟践我啦,这种诗歌我寸写不来。他说这种民间文学不可小视,诗人的成长离不开这一步。我俩正说着呢,就听院里一阵人声喧杂,武翠莲的姐妹、孩子,还有她父母全来了。武翠莲跟钮太平说:我这还有占槽挤驴一计,我娘家房子地震后是危房,现在正翻修,我把他们都接来,咱找鲍大眼借房子,就不信挤不走他们。钮太平脸有难色。武翠莲说你以为这么容易就把他们请来,我都答应给我爸一星期买一只烧鸡。我忙说就怕鲍不干。武翠莲掏出张红纸,让我写感谢信,写了就贴门外去。她这招儿可够厉害,等鲍大眼和蒋素英下班回来,钮家大院挤满人,正房西屋已经住上人了。还得多少解释一下,正房五间是一明两暗,鲍和蒋就一个儿子,三口人住东屋,西屋闲着放零碎儿,钮太平他爸活着时,也不是非要把鲍家撵走,条件不过是把西屋还给他们住,两家做邻居。鲍大眼不干,还要把人家从西厢房挤出去,结果把太平他爸气死了。这问町好,武翠莲又端门板进去了,还大红纸感谢鲍德才。鲍德才恼了,说声我鲍五洲眼里不揉沙子,一撸袖子就进了屋,众人说这回可有热闹看啦,鞋踩掉都不提,猛往院里挤。过了好一阵,也没听屋里有动手或动嘴的声响,众人说鲍五洲咋变成抱小鸡啦。后来鲍大眼过来,说有什么好看的,这房子是我同意借给他们住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互相帮助嘛。我在西厢房里都傻啦,钮太平伸出巴掌小声跟我说:关键是这个。

    这个是说武翠莲的五妹子小五,叫武金莲,跟潘金莲就差一个字。别以为武家只产铁姑娘,百花园里不可能只有仙人掌,还有牡丹,小五就长着国色天香的容貌,若干年后,她嫁给一个富商定居国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是后话。这会儿小五小荷才露尖尖角,芙蓉一枝出水面,赞美的词儿都加一块,就剩下个好。只可惜,红颜薄命,不爱念书,参加工作去了清洁队。你可别小瞧戴大口罩打扫街的,真人不露相,人家不是怕尘土,人家是人在灰尘里,美女不争俏,待到南下展娇容,吓你们一跳。这词是和小五熟以后我编的,她挺喜欢,说等我有钱了,请你吃羊杂汤烧饼。她咋爱吃这个?后来我才弄清,小五跟翠莲她们不是一个爹,翠莲她爹没了,这个爹是回民,来了养了小五。但这家子那叫和气,互敬互爱,令我们羡慕不已。我母亲和我妻子打认识那天就较劲,还没结婚我就两头受气了,那滋味难受透了。

    话说回来,鲍大眼进屋时眼都火冒三丈了,小五迎上前说:鲍队长,我在队里听说过你。你赶车不用鞭子,喊革命无罪,牲口就往前走,喊造反,就左拐,喊有理,就右拐,喊东风吹,就站住,喊战鼓擂,就后退……鲍大眼眨眨眼问:你听谁说的?小五说:是郎姐,跟你的车跟过三年。鲍大眼往下不敢问了。郎姐当年是清洁队一枝花,人长得细长,除了嘴有点撅撅,旁的没毛病。他俩一挂车,拉脏土去沟里,骡子马看什么也告诉不了旁人,就促使二人生大胆,找个草窝操练起来。后来鲍大眼当官了,就不想理郎,郎不依不饶,前儿天还在二道牌楼下截鲍呢,说你要是野豹子,我就是西白(伯)利压(亚)的母狼,你不给我转正,我就上你家去野狼嗥。鲍大眼怕小五再说出什么,赶紧转怒为笑,说我还有绝的呢,一喊文革好好好,牲口就拉屎撒尿,不过这招儿以前不敢使,怕人说我反文化大革命。小五说现在文革都结束了,你也该回清洁队啦,我想跟你的车。

    小五天真无邪,鲍大眼想到云里雾里,一腔怒火早扔进爪哇国。你还别说,鲍大眼还真想他赶大车的生活了,已经开始清查文革中的事了,他的日子不好过啦。

    往下我结婚,忙个够呛。蜜月没过完,领导派我去五七干校学习。干校在市郊,要求在那吃住不许回来。那时干部们都不愿意上干校,有消息说干校也快撤了,但既然开班,就得把人拢住。有一天班主任说你们不要不安心,人家粮食系统还有人主动要求来呢。我们学员瞪大眼珠,见不大的天津小吉普下来俩人,一位是蒋素英,另一位是钮太平。我还以为钮太平是送蒋的,上前小声问:战况如何?胜了。他们搬厢房了。祝贺你。

    祝贺啥,我连厢房都没了,我得在这住一阵子。等到人少时我才弄清,武翠莲一通折腾,把鲍和蒋弄得整夜没法睡觉,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偏偏这时组织部又把鲍的职务免了,他两口子一看大势已去保命要紧,主动提出住厢房去。这头挺高兴,乐大劲了,翠莲她三妹子正怀着孩子,一下生出来,就势在这做月子,做月子那屋不能再住旁人,小五和爹妈都挤翠莲这屋来,翠莲说太平你外面找宿去吧,住一起不方便。就这么着,把钮太平撵出来,没法子,

    他主动要求上干校,正碰上蒋素英也报名,俩人就一起来了。在食堂打饭时,我有意排在蒋的身后,小声说:蒋主任,您这是何苦呢,上这来干啥。

    蒋索英没好气瞥我一眼说:别装好人,你们一起害巴我。

    钮太平过来说:没我表弟的事,要怨全怨我。蒋素英说:你也别美,老三做完月子还有老四老五,你就在外面住吧。

    钮太平说:没错。你受不了孩子哭,你也别回去。蒋素英叹门气:唉,真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呀……说得我俩都默默无言。蒋的这句话到了90年代变成一句歌词,实际上最能诠释此活之义的,莫过于中国历次运动中某些人的命运。表哥钮太平嬉笑人生耍弄婚姻扬弃爱情,完全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我虽然理解他,但心里总是希望他不要这么瞎闹下去,在我的想像中,一个人应该有个安稳的家庭(和美最好,次之也要安定团结)还要有份稳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但实践证明我的思想实在是太保守了,表哥像看破红尘一样抛弃了那些正统的想法,过起了一种令我难以想像的生活。

    1983年兴起做买卖。我在市政府当个副科长。领导要求每个人都得做一笔,把我急够呛。论写材料我内行,做生意怎么做,我一点也不在行。盛夏的一天下午,武翠莲领着孩子找我来,她说表弟呀你快去劝劝吧,你表哥他胡造把咱们家改成什么公司,这会儿正拆门楼子呢。我一听还挺高兴,心想没准能借助于表哥做笔买卖交差,就劝武翠莲说:嫂子你别急,表哥这是跟形势走,没事。武翠莲揉揉眼睛说:不可能没事,你知道他和谁合伙?他跟鲍大眼两口子一起干,你想他能得好吗。对此我有些吃惊。前一段清文革中的三种人,清理到鲍大眼头上,经查他把人打残废过,处分是开除公职,蒋素英也重新站柜台称粮食了。按说这是老天爷睁了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间终于到了,表哥你不投井下石就是好汉,也没有必要跟他们整到一起,还不等于拉扯他们一把吗。我问武翠莲你在家不是领导吗,怎么在这么大的是非面前不帮他把把关。武翠莲苦笑着说,啥领导也领导不了那鸟人,他净玩邪的,这几年养狗养猫养热带鱼,打麻将下棋跳迪斯科,就是不给人家好好卖粮,一称就多,粮店差点让他给卖光啦。我看看他们的孩子,男孩,叫钮转。我说他爸怎么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武翠莲说,他说转好,时来运转,转得这孩子都五岁了,一加一是几,都转不过磨来,但已经会打扑克,再过一阵就会打麻将耍钱了,这都是跟他爸学的。

    我赶紧跟表嫂去钮家胡同,沿途就见西大街两旁又新开张了许多买卖,门脸不大,宝号都叫得吓人,不是中国北方什么总公司,就是环球贸易集团,顶不济的也是塞北门市部。红墙绿瓦的文庙早已改成中学,也新添一块牌子,叫孔圣商贸中心,门口有人卖西瓜,说是从山东孔子老家拉来的,孩子吃了认字快。说实在话,五八年大炼钢铁是冒进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知故犯,大多数人是被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感染了。八三年寸,上下思想一解放,都哄起来,局面也挺动人的。各级领导都带头挂上总经理这类的头衔,俨然红色商人横空出世,一夜之间,什么粮油食品、钢筋木材、水泥砖瓦、单夹皮棉,好像什么买卖都会做了。相比之下,我表哥折腾得就算是小的,最终折腾惨了,也是在定数之内。

    我赶到钮家大院,门楼?已经没了,城门宽的墙豁子能出入汽车。钮家的先人把院子留得很大,据说是要盖座戏楼,当然不是大戏楼,是请小戏班子演个过生日祝寿那样的小戏楼。还设想在戏楼后建个小花园,弄点山石花草,把整个宅院点缀点缀,也图个风水吉利。好宅院必须有园子,那不光是给小姐丫环去耍玩,园子,圆满,园子还把天地的净气敛来送进宅子,这样才人丁兴旺瘟病不起。现在看来其实就是注意环境保护,空气好,人就少得病。前面说过,钮家在他爷那一辈上,思想就比较开放了,办学堂教书育人造福社会,对个人享受想得就少了,所以那戏楼和园子都没建。他本想分割出去卖地换钱盖校舍,一个算命先生说这空地给你儿孙留着吧,日后必有大戏在这演。老爷子听了就没动,不知道五代十国后会是何等天地。这可好啦,先人盖房后人遮凉,爷爷留地孙子得利,钮太平大车小车往院里拉粮食,搞了一个粮油公司。我赶紧跟太平说粮油是统购统销的东西,万万搞不得。太平说:听说有的地方都要种大烟啦,粮油还能有人管?鲍大眼在一旁说:你也来干吧,天下大乱啦,挣钱最重要。蒋素英说:麻栗坡还有不少反击战的废坦克,咱们是不是买了。钮太平说:先搞粮食,后搞钢铁。

    我悄悄问太平你哪来的资金。他说一是粮食局的,局里没人敢挑头,怕砸锅,把钱人到这;二是银行主动往外贷,不贷白不贷。我说你就不想想万一搞不好会是什么后果。钮太平说这就跟搞对象一样,总想着万一搞不成不去搞,那就一辈子打光棍。武翠莲说你贷款是用房产做抵押,真有那一天,我们娘俩住哪儿。钮太平说到时候咱住别墅,比这高级。那会儿日头火红火红地悬在西边的天上,把大地烤得要发焦了,我汗如雨下,嗓子冒烟,但奇怪的是,表哥却毫无感觉,他满腹宏图大志,兴奋得忘掉了酷暑,再加上有鲍和蒋两个人跟着瞎嚷嚷敲边鼓,表哥已跟他们兵打一家将和一处晕晕然飘飘然啦。我知道劝也没有用了,啥叫化干戈为玉帛我这才明白。

    应该说表哥那年的粮食生意路子是没差错的:南方稻米丰收价格大跌,北方连年春旱收成减半,但联产承包使农民手头宽裕了,买粮就要买大米白面。表哥从南方买米在这边卖,符合商品流通规律。但他有一件事弄差了,就是关于种大烟的活儿:那本是机关干部开展做什么生意大讨论时闲扯出来的。热河这地方在解放前确实种过大烟,因为日夜温差大’大烟的质量特别好。解放后禁种,但仍有极个别的人在哪个隐蔽的山沟子里种几棵,为的是肚子疼啥的吃了管事。后来有一餐馆,它的涮羊肉特受欢迎,据说老板往汤里放大烟壳,吃了就上瘾,也不知真假,都那么传。可能是像我这样的秀才实在不知道去经什么商,又怕被人说思想保守,就瘸子打围坐着喊,喊出干脆种大烟的话。其实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传出去就有人当真。表哥钮太平让人哄哄得脉都散了,听着这活儿,明知是假他都说是真的。表哥还有套理论,说古往今来兴亡盛衰皆在定数之内,就好比人必有生老病死。若怕死而惧生,若畏亡而拒兴,则人世万物皆无。所以,善始者未必善终,善行者未必善果,天地万物人生在世,其过程才是实在具体的内容……

    我又是说不过他,我也没空说他,我妻子联系了一批水泥,到站卸车后没来得及运,半夜下暴雨,全泡了汤。她不仅一分没挣着,还给单位赔了好几千。80年代初的好几千是个钱啦,我妻子心眼小,急得想上吊。精神出点毛病,我天天在家看着她。我还得安慰她,说不用着急,表哥的生意好,回头我去他那挣大钱,把损失补回来还给单位。你还别说,当时我还真有点那个意思了,要不然我家日子没法过,把公家的钱损失了,比自己的钱还心痛。

    转眼到了秋天,天高气爽大雁南飞燥气全无。我妻子没事了,因为旁人给单位做生意大部分也都赔啦。上面下了文件,不让这么搞了。领导们将经理帽子一扔,又回办公桌后当官了,发话道前一阵的损失就算交学费啦,于是皆大欢喜。可怜我表哥,他领着武翠莲和儿子找我来,非要见市领导。我把办公室门关上说使不得呀,领导说算交学费啦,太平说他们是用公家的钱交,我把房子都交出去了,我受得了吗。我说那就搬别墅去住吧。武翠莲说:住别墅?住树上去吧。

    钮太平叹口气说:我要是只鸟就好了,找个树杈搭个窝……

    原来,工商清理各类公司,粮油属严禁之列。人家清理得对,粮食不能全面放开,那么着就乱了。钮太平说你们倒是早说呀,当初你们要是不批执照,我也不下这么大本,这可好,干到半道让我停下,我账本上都是费用还没见多少利润,这不是坑我吗。人家说咱们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有成功的经验。太平说哪是没有经验,是你们有经验,趟过去后连石头都抓走了,我摸了两手空灌一肚子水……

    我好说歹说把他劝回去。我又给他帮忙,找银行的熟人,容他一段时间。但银行说为了防止出现死账,必须封房子。结果,钮家大院上房五间不许太平住了,他们和鲍大眼住进西厢房对面屋。那东厢房呢?我忘了说了,吃食堂时拆了烧火做饭了,亏了解散了食堂,再晚几天,西厢房也保不住。

    鲍大眼和蒋素英不够意思,一看形势变了,赶紧托门子走路了。鲍去清洁队当临时工,开洒水车,副手是武家小五,蒋回粮店卖粮。剩下一个烂摊子,全扔给钮太平。他可惨了,又躲南边的债,又讨乡下的债,粮食局将他起诉,银行怕他人跑了,这滋味儿,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过了几年,表哥终于缓过劲,他倒过钢材贩过花生批过服装开过饭馆,一点没闲着,但也没哪一样见他干长过。他时而西服革履,时而破大衣裹身,高级饭店里能喝洋酒,路旁小摊也吃馄饨。我劝他你干个安稳的活,别游神似的没个准地方。他说我得记着当初的教训,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摸准各村的地道,悄悄地进村,才能有战果。我琢磨他把《地道战》里的词拿来说,证明他心情不错,就问他挣有多少钱,他说没赔就不赖啦。我发现表哥有心计了。嫂子武翠莲这时已经不上班了,专职打麻将,十个手指头上都戴金货,上厕所被一越狱的截住,要撸她。她手指头粗,撸不下来,没留神,让她按倒,把头给按坑里,拔出来脑袋变成长方的,公安局对着照片怎么看也不是原来那个人,认定他整了形。他那个儿子钮转呢,可棒啦,全市少年数学竞赛第一名,心算达小数点后十好几位,后来被科大少年班录取走了。我问侄儿是怎么变得这么有出息,表哥说关键是我这些年没个准营生,孩子从小就知道爹靠不住,他就自己奋发图强了。我对此半信半疑,回家跟儿子说爸想辞职单干成败难测,往后你就得靠自己了,我儿子说爸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就不上学去烤羊肉串,连饭都省了。我大吼一声你拉倒吧,你敢矿一天课我打断你的腿。我妻子下班回来,我儿子说我爸犯精神病啦。后来我把实情说了,还说挺为表哥提心,怕他看三不看俩的,到头来毁了自家的日子,就应了鸟人那俩字。妻子笑道,我看你才是鸟人,你这个样还为旁人担心,人家老婆搁家里养起来,披金挂银天天赢钱,儿子功课怎么好的,那得花钱请家庭教师,现在这年头淮跟谁说实话,你还信以为真替人着急,那俩字放你头上再合适不过。

    一顿骂让我明白又让我糊涂,按说表哥和我从小一块长大亲哥哥一样,他有仆么都不会瞒我。可眼下还真不敢这么看问题了,亲情友情都被金钱冲击得变了样,不加小心不行啦,于是,我劝自己把心眼放宽些,表哥不是一般的人,在改革幵放的年代里,他如鱼得水,会生活得很好,犯不上为他操心。相反,还真得为自己操操心,没能耐挣大钱,就得把官往上熬熬,总在科级打转转,再过几年领导想提拔你你都过口了,那就全没戏了。我正琢磨下一步该咋办,钮太平打电话请我下馆子,我推说工作忙不想去,太平笑道你最近有一桩好事,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拿。我也笑了,说表哥你什么时候又改行算卦了。他说我正研究这一门,先算算你看灵不灵,你是不是想当官又苫于没门路。我说可政府机关上厂没有一个不想当官的。他说那你就来吃饭,保准小官坐上桑塔纳。那时县级领导刚坐上桑塔纳,听他说得这么肯定,我将信将疑就去了。到那一看可不得了啦,他竟然把新近从外地调来的部长给请来了,一旁还有鲍大眼蒋素英,还有小五武金莲。我一时也弄不清这都是怎么一个关系,稀里糊涂跟着吃。吃完饭都散了我问钮太平: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钮太平反问:吃了这个半天,你都没吃明白?我说:这饭店的菜炒得不错,八个热的就有一个差点。

    太平把大拇指食指中指捏到一起说:万幸啊,亏了没说八个菜都好,看来你官职能到七品。但今天菜上得太慢,你熬到正七品,也得些年。

    我说你别拿我开涮了,吃你一顿饭,还能断出前程来,是不是想让我付饭钱。小五从总台过来,冲钮太平说:姐夫总经理,人家不给打折……

    钮太平脸红了,摆摆手说:谁说打折,照付,快去。

    小五眨眨美丽的大眼睛转过身,自言自语:好像是你说的,这有熟人……

    钮太平对我皱了皱眉说:模样还行,水平太低,人才难觅呀。你回去耐心等待吧,成了,算哥哥我对你的报答,咱们哥们得有一个做官的,关键时刻能有个照应。我问:你咋不当?

    钮太平说:我有痔疮,怕开会坐着。我要当官,先得去庙里练个一年半载的。

    这事后来让我弄清了,新来的组织部长是蒋素英的亲戚。蒋素英不愿意在粮店卖粮,见钮太平这阵子折腾得不错,又要跟着他干,鲍大眼带小五也要参加,太平也想往大了发展,就答应了,其间听说蒋有这个亲戚,他就想起我,为我谋划了这么一把。过了些日子,我真被派到某县任副县长。我去谢表哥,他正忙着谈一笔生意,地点在一豪华宾馆的小会议室里,小五把他叫出来,我刚说了几句,他说生意要紧,这房子也是按时间收费的,咱自家的事回头啥时候都能说。晚上,我拎些水果去他家,见钮家大院里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往里瞅,正拆正房呢。钮太平浑身上下土猴子似的跑出来。我说这正房不是从银行手里要回来了吗。他说若是要不回来我还不拆呢,做生意风险大,留着这房子,早晚是人家的,分局要在这盖家属楼,给我两套,还能得笔钱,往后谁敢动我,警察就不干。我不知对错地点点头,又说起下县任职的事。太平说你这就外道啦,用不着谢我,其实是你自己干得不错。让领导知道一下,那是必要的,要是领导脑子里根本没你这个人,你再有能力又管什么用。我还想跟他再说点什么,他指指院里说太忙不能再谈了。我说人家拆房子你在里面干啥。我嘿嘿一笑说我家祖上是富户,我估摸着这房下,能埋点什么,我得盯着点。我望着表哥瘦小的身影,心里不知是股子什么滋味,人生不易,命运变幻,走到哪一份上,还真是鬼神难测。于是,我又想起《水浒传》里的洪信,也多亏了他,才使那么多英雄豪杰笑傲江湖路铲不平彩绘人间,留下一段段千古流传的故事。而表哥不愿做安分人,宁愿做鸟人,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大概也正是这个年代所必须有的,否则就不丰富多彩。就像菜市场里,你能说哪种小菜不该摆出来,现在连野菜都身价百倍,先前谁曾想过。真是大千世界万物竞争斗转星移生生不息啊……我若有所思回家去了,连水果也拎了回来,武翠莲和钮转回娘家去住了。

    转眼间又过去好儿年:整整让表哥说着了,虽然我一到县里就是副县级,但想熬到正县级可费了劲了。从副县长到副书记用了四年,然后眼睛就盯着县长位子,再往后才有可能是书记,才有机会再提拔或调到市里一个比较好的单位当头。可原来的县长好不容易熬成书记空出位子来,上面又给派来一个县长,是省里领导的秘书,人家根子比咱硬,咱是干着急没办法;妻子三天两头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调回来,甚至威胁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妻子长得还可以,她单位有两个男的给她打溜须,我不在家这几年,她都当上科长了,我儿子念书不行,音乐好,吹长笛,让省艺校给招走了,家里就剩她一个入,太方便啦。我去找组织部一一蒋素英的那个亲戚早调走了一领导说你任的是实职,没有时间限制,眼下机构改革人事冻结,你就是想回来随便安排个地方,也得过一段时间。

    我想这可咋好,就去找钮太平。他这时不做生意了,办了家旅行社,搞起吃住游览一条龙了。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他把电话夹在脖子上说:看来,对情况研究不够,让你受苦了。

    我说:你快研究吧。他说:依我看,你一定要坚持。我说:坚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说:我给你算算,你说个字吧。我根本就不信,但一赌气,顺嘴说:你就猜‘盼,字吧。

    他放下电话,一本正经地在纸上写了挺大一个盼字,闭目想了一阵说:很好,有了分教。盼是望眼欲穿,二目分幵,仍是一只眼睛。睛字仍然是用目去看,丙说那青字,青字下为月,上为三横加一竖,好,你目中所盼之事,三个月出头即大功告成。

    我笑了:你跟淮学的?

    他说:见笑,自学成才。现在人们特信这些,咱就得按市场规律去参与。过几天我就要配上电脑,搞人生预测官运走向生意成败婚姻指南……

    我说:还是说我吧,三个多月就有消息了?有这把握?

    他说:你在旧历七月二十左右向北行,此举非常重要,若是错过,莫怪老夫测得不灵。

    我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老夫,他说,我连长袍和胡子都准备好了,干什么吆喝什么,忙什么穿什么,那么才灵验。我看看他桌上的台历,那天是旧历五月初十。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弟妹有点等不及,县里事多,三个月我顶多回来个两三次,万一这一阵出什么事可就麻烦啦。钮太平说这好办,今年是你媳妇的本命年,须加小心,你让她上我这来算一卦。我试着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她坐着小轿车立刻就来了。我指着小轿车对表哥说,你看,悬啦。太平说你走吧,这三个月我给她身边放一个保镖,确保平安无事。

    我听不明白他说的啥,我也不想细听,扭头走了。晚上见到妻子,妻子愁眉不展,说你表哥给我算卦,说我是土命,三个月之内我有血光之灾,必须避出行避星星避喧哗,最好找一水命的女人做伴,才能化险为夷。我说表哥有仙道,不可不信,本命年是坎年:人初临世间,生命弱小,凶险重重,天地轮回,十二年又回本命,气息再现,新魔老鬼全找上来,不可不防。我也不知从哪儿编出这么一些词,直说得妻子冒冷汗。眼下不光男人有话不敢跟妻子讲,妻子也有话藏在肚里不敢吐出来。恕我武断出言,漂亮女人差不多都有难言之隐。这又并非她不贤不惠不忠不洁,架不住有那么多男人惦着。后来有一阵我和妻子闹离婚,表哥劝我,说漂亮女人也活得怪不容易,贫家之女,若早早出去谋生,便要时刻防着邪恶之人。长大成人,想谋得事业有成,就得在真本领之外博得上司长官的欢喜,偏偏你又漂亮,一笑百媚生,难免就让人家心旌不稳想入非非。天下哪有猫不馋腥,哪有蜂儿不采蜜,高级宾馆乡间别墅套间办公室,无形中也提供着方便。不过,也不必太害怕,终归还是鸟人少善人多,贼心虽大贼胆小,或者有贼心没贼胆,便宜没占上,却给人家办了不少事。总的说来,大多数漂亮女人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便宜到手,亏就窝在肚子里肉己消化了。所以,男人大可不必生嫉起火,敢问你就不是馋腥的猫寻蜜的蜂,尤其是你们这种省老婆费汽油的外派干部……

    表哥一番活,说得我哑口无言。不要说我,恐怕还有许多比我官大的都哑口无言,个中原委,大家心里都知道。伟哥为啥在三令五申之下还供不应求,实在是有市场呀!好几百块钱四片,除了大款,淮吃得起,那是不用我在这说的事。我后来与妻子重归于好,应该说主要归功于表哥钮太平。

    话还得说回去,表哥一卦稳住我妻子,说表嫂武翠莲是水命,搬到我家跟我妻住了三个月。我那阵特忙,想干出点成绩来,没黑没白地抓乡镇企业,又抓贫困村脱贫,三个月头上,趁来市里开会回家瞅瞅。一敲门屋里问你是谁,我听出是妻的声音,就逗她说:你猜我是谁?妻吼道:我管他妈的你鸡巴是谁!吓得我直起鸡皮疙瘩,赶紧报名进屋,见妻头也不梳屋里乱七八糟,我说你变成这样,妻说表嫂就这样,我看挺自在的。武翠莲哈哈笑着从里屋出来,薄背心子下俩大兔子突突地跳,我赶紧转过脸。武翠莲拍了我一下肩膀说:表弟回来啦,我正好回家看看,啥时让我来打电活。我送走她关上门,想跟妻子亲热一回,妻子说啥也不干,我说你咋啦,妻子说表嫂三个月没让我跟男的说话,我见你就害怕一我抓起电话就呼表哥,表哥回电话一听是我,就急了,说现在正是三个月出头,你要是不北行,升不了官调不回来可别怨我。我也急了,说三个月把我媳妇训练得见男的都不会笑了,我再不培养培养感情,她就得把我忘啦。表哥说忘不了你,只能忘掉情人,你放心地北上,必有善果。我放下电话心中恼火,又不是来了日本鬼子,我北上干啥,我他妈的南下,我也不要那个官了,我带媳妇去南边转转,顺便看看孩子。

    正发这个狠呢,县里来电话了,说上级领导来视察,必须立即赶回来。我赶紧就坐车回县了。实话实说,我是挺老实的干部,在下面也真拼命干来着,发一回狠,也是要饭的放鞭穷咋呼,看家狗窝里横,不可能动真格的。回到县里,立刻在前面幵道引路,走到哪介绍到哪儿。我记性很好,甭管是人名还是数字,只要经我这过一遍,就全都能住。但我不会成本大套地汇报,用词也一般。偏偏这回领导只看不听汇报,书记县长汇报工作思路呀儿年规划呀如何奔向下一个世纪呀在行,一到这个厂那个村就不行了,一下子显了我。时值盛夏,骄阳在城里似火,到了山里,就差多了。领导身上无汗,作风愈发扎实,看得很细,还要到最贫困的村子去。我们就去了坝上,坝上就是接近草原的地方,绿草如毯,白云低垂,牛羊成群,鲜花盛开,若论景色,那是没挑了,尤其那份开旷劲,能让你心里有多少忧愁到这也不愁了,哑巴到这都想唱两声。这不是瞎话,我扶贫那乡有一土医生,专扎哑巴,一扎就出声,可到坝下扎就不管用。我研究了这事,给他跑来一个行医执照,利用原铁道兵的营房,开了家医院。这一下可热闹了,连治病带旅游,人来得哗哗的,村民又弄些马让游人骑,再幵饭馆,这乡挺快脱了贫。领导听了把我好夸奖。往下说简单点,旧历七月二十陪领导视察,八月中旬,一纸调令要我去省里,到大机关里当处长。

    我不愿意离开热河,拿着调令在家磨蹭。表哥来了说祝贺你调动。我苦笑说当初我还不如南下旅游,这回可好,让我离开热河,省会那个地方哪都好,就是太热,我又怕热,而且,我老娘都八十了,也需要我照顾。表哥一拍大腿说:我说怎么出这大差呢,谁叫你该北上时想着南下,没给你跨省交流到海南岛去,就算便宜了你!

    我又没话说了。领导视察坝上,论方位就是北上;我想南下,省会就在南边。我问表哥你到底是怎么算的,他说茫茫天数,不可泄露,眼下,你还是乖乖地服从命令,自有好报。我说去了啥时能回来,他说,只要你不怕辛苦,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现在交通很方便嘛。

    我说:我没事折腾钱玩?

    他说:对,你只要舍得,你肯定能折腾回来。

    他说罢走了,我这头犯了琢磨。很显然,他的话里有话,可我又不能按他说的去做,那么着就辜负了领导的一片心。不过,结果却像表哥说的那样,我到省里不久,我母亲就三天两头有病,有病我就得回来,这么折腾一阵子,把工资差不多全贡献给铁路了。人家领导挺关怀下属,看我也不是做大官的命,到了冬天,说止他回去吧,我就回了热河。我回来了,我母亲也没病了。我怀疑是不是表哥做厂什么手脚,就问妻子,妻子说绝没做手脚,你母亲确实有病,人家表哥根本没掺乎,人家还受不少累,大大都是他给找的。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一半,有几回我赶到家,大夫已经出诊看完走了,留下的话总是那么几句:吃了药病情得到缓解,需要静养。

    我和妻子去找表哥。事到如今还是得谢谢他,不管怎么说,我母亲毕竟岁数大了,我回到她身边是件好事。另外就是这次给我安排得不错,任市长助理,虽然是正处级待遇,但干的已经是副市长的活。我想逗逗表哥,你算我官至七品,是不是算小了,还能不能升。

    表哥现在还真与公安局的人住在一起,门口还有站岗的,登了记才能进去。门开了,武翠莲一见是我们,张嘴訧问是老太太又有病吗。我忙说没有。武翠莲说,太好啦,你们帮帮我吧,你表哥病啦。我吓了一跳,因为表哥虽然看上去身体单薄,但从来不得病,连感冒都不得,这样的人一得病往往都是重的。进屋一看,可不得了啦,表哥小脸蜡黄满嘴是泡,两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嘴里不住地说:该死,该死!我该死呀……

    我说:你不能死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跟我说。武翠莲说:对,要死也等儿子放寒假回来以后再说,这会儿正考试,不能影响孩子。

    我妻子忙把表嫂拉到另一间屋去。我知道表哥与表嫂的感情很一般,毕竟他们的结合缺乏一定的基础。表嫂出身贫寒,长于杂乱市丼,不论到什么时候,本性也是难改。不过表哥还是很重义气的,从来不后悔当年的选择,但俩人说不到一块去,慢慢地有话就不跟表嫂说了。我估摸表哥心里有话难说出口,就关上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平扭头瞅瞅门关严了,坐起来冲我叹口气说:兄弟,哥哥可惨啦,股票呀……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说这话是九六年冬天,那时炒股热到极点,连看自行车卖茶鸡蛋的老太太都登堂人室,居然买了就涨,这说明股市有点不正常了。乐极生悲,股市在一夜之间哗啦跌下来,股民目瞪口呆,好在大多数人投入有限,套住就套住,只当买个教训。我劝太平说:算啦,又不是你一个人赔,赔就赔点吧,算交学费。钮太平低头说:这学费咱交不起呀。我紊着胆子问:损失几万?太平说:要是几万就好啦。我身上发冷:那是多少?太平摇摇头:别提啦,再提我还得死一回。过了些日子,他缓过劲来,请我到他家喝酒,他告诉我此次共损失了六十万。这数字令我目瞪口呆。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年他能挣这么些钱。太平喝口酒说从卖带鱼倒钢材到算卦炒股,受了多少罪和累,挣的这些钱一下子就打水漂了,想起来真心疼。我说你会算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太平苦笑道,要是真能算出个所以然,天底下就没有算卦的了,自己站在路边打板,下一顿饭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出来,你说他能算出什么,无非是世人自己跟自己犯糊涂,心里化不开,花俩钱想听旁人说说,这才成全了这一行。我就问先前的事,像七月二十北上,为什么那么准。他说七月二十是坝上最美的季节,每逢此时,领导不是去北戴河就是去坝上,早已有规律。他料到若想调回,必走捷径,那时向北,不陪领导又陪谁,而领导一句话,则大事成矣。我说万一没碰上领导没调回来呢。太平说那我就得随机应变了,反正总有说的。往下我也不问了,我鼓励他振作精神,鼓舞斗志,哪跌倒在哪爬起来。表哥拍拍干瘪的肚子,说倒是想鼓来着,就是鼓不起来,今生之世,炒股的活是再也不敢干了。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接茬在办旅行社外带算卦。我说,办旅行社还可以,卦是不要算了,搞封建迷信不好。表哥说我也不打广告不收钱,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说你多加小心,别算差了,让人把你的办公室砸。表哥说你就放心吧,有麻烦可以上公堂,打架的时代早过去了。我问他你再挣了钱打算怎么花,可别又像炒股稀里糊涂扔了出去。

    他从抽屉甩掏出一大擦报纸,每张上都有诸如贫困学生上不起学、患病的儿童付不起药费这类内容。他说这些都是他这阵子攒的,已经按地址寄去些钱,往后就干这积德行善的事,让那些有钱人的钱往穷人身上转移转移,自己就当个搬运工。我悄悄地问嫂子同意不。他说你嫂?在这方面还行,她平时帮助旁人就挺大方。不过,眼下还都背着她,她嘴爱说,说个满城风雨,税务局该来找我麻烦了。我说你得按规章纳税,那事马虎不得。表哥端起酒盅说象征性的也交,剩下就交这个了。我摇头表示不赞成,然后就问起那天他有病时我没说的事,问官运如何。他琢磨琢磨问:最近做什么梦没有?

    我想了想,还别说,头天夜里还真做了不少梦,一个接一个,好像头一个梦是梦见墙头长了一蓬草,在上面晃晃荡荡;第二个梦是下雨天,我穿雨衣还打雨伞;第三个梦说出来怪不好意思,不过也没啥,7故梦呗,犯不了法,我梦跟小五睡在一床被子里。我如实把这三个梦讲给他,他轻轻喝了口酒,晃晃脑袋说:不好呀,看来你的官职到这就打住了。你看,墙头草,你没有根基呀,再往上升就难广。穿雨衣打雨伞,你是多此一举白费力,怎么争取也没有用。至于和小五睡觉,更不好,小五那么漂亮,你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呀。

    一番话说得我这叫扫兴。从表哥那回来,情绪或多或少受些影响。想一想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不少人连个副科级还没混上呢,自己到了这份,也该知足了。表哥虽然跟我点明他的卦也是蒙人的,但几次都让他蒙对了,看来对我还是有点灵。算啦,听人劝吃饱饭,这山望着那山髙,也不是实在人该做的。

    我开始夹着尾巴干活。咋这么说呢?市长助理这位置很特殊,你要是干欢实了,比副市长还扎眼,可你不干又不行。怎么办?我就让自己少在人多的场合讲话,少上电视,少上报纸,尽量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扎实,然后把成绩都归在市长身上。其实人家领导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嘴里不说,心里也知道这个小伙子挺有心汁,人也不错。这就不赖啦,眼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能处好挺不容易。但有一天陪客人吃完饭,市长有意无意地跟我说了一句导游的事你得抓一抓,弄得我心里犯疑惑。旅游这方面有分管副市长,干什么让我抓抓。多亏了有个秘书给我通了点气,说好像是你的一个亲戚闹得挺欢。我一听明白了一半,就去找表哥,找不着,呼也不回电话。转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有几个大学同学来玩,我告诉他们谁也别叫我的名字,我戴个花白色的假发,再戴宽边黑墨镜,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打个出租车到离宫德江门前,还没停车就被不少女子围住,都是野导,个个拉开车门就拽,嘴里喊:大哥,要我吧。老板,我便宜。先生,我这吃住玩一条龙。她们太着急,用词不当可以理解。

    我那几个同学都愣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咋回事呢?热河这地方出美女,古往今来提纯复壮优中选优,漂亮的女孩特别多。这可不是我随意杜撰,这是有根据的,根据就在这离宫里。当年这宫里不说有粉黛三千,也是有数不清的宫女。宫女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绝对不亚于今天选飞行员。这么说吧,选宫女其中有一项,是检查你身上的味儿:在一间绝对没有其他气味的屋里,让你沐浴以后进去(但不许用香皂之类的东西),有经验的老嬷嬷在旁边一闻,就能品出你身体发出的是什么味儿,味儿不对就选不上。其实搞过对象的男人对此都有体会,不成的当中往往就有味儿的原故。试想,俩人往旮旯里一挤,满鼻子都是大葱醮酱味儿,这就很难成。表哥说表嫂身上有股子咸菜味儿(属实,我多次闻到过,估计是她胖爱出汗),可你往小五身边一过,就是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你不服不行,表哥还考察过,说小五的祖籍是新疆合田,那地方产美玉和宝石,当年香己来内地点,那么着我这假发白戴了,捂得长痱子一样痒痒。

    小五将众人带到正宫区,也就是皇上在这接见大臣和少数民族首领的地方。这里的殿叫楠木殿,楠木是很贵重的木材,一般游客一听也就是了,偏偏老四没话找话,问小五:介(这)楠木戏(是)哪里的木头?树戏(是)什么样?戏(是)高呀还戏(是)低,戏(是)粗还戏(是)细?你讲讲亲(清)楚。小五微微一笑道:见过东北红松吗?老四说:戏(是)兴安林(岭)烧的木头吗?见过地(的)呀。

    小五说:跟那一样。

    然后就接着往前走,美人鬏一颤一颤,老四颠颠紧跟,嘴里说回头我也要盖楠木的楼房,不机(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小五也不回头,就带我们到皇上办公和住的地方。小五指着宝座上的玉如意,滔滔不绝讲起来,说康熙和乾隆两朝天子为什么高寿又身体强壮,主要是他手中常握这玉如意。玉既是扶正祛邪之宝物,又有强身健体的功能,枕在脑下,降血压防血管硬化脑血栓脑溢血,抓在手里舒经络强筋骨滋阴壮阳去百病。她指着一个玉环,说酒有甲醇,玉环解毒,能喝二两喝半斤,山西假酒要是用这个杯喝,一个人也死不了。

    我好生奇怪,怎么导着导着导起玉来啦,玉是好东西,但哪有那么大功能。老四在前面听得还挺人迷,晃晃脑袋摸摸后脖梗子问:汁(治)不计(治)脖几(子)?我很想买啦。他离小五挺近,嘴巴那么一挤,唾沫星子直往人家脸上飞。我有点看不过去,心想这老四上大学时就爱和女同学黏歪,这些年在那边比较开放的地方,可能把胆子练得更大了。

    不管怎么说,小五是表哥的小姨?,跟我论起来也是亲戚,不能让旁人占她的便宜。可老四又是我的同学,也不能跟他直说,正巧旁边院里有个休息的地方,卖茶水和西瓜。我灵机一动说咱们歇会儿吃块西瓜,大家都赞成,就过去买了些。小五这时对老四就有些提防了,老四也不管那些,端起大块西瓜就给小五,小五说吃不了,老四拣了块小的说:我吃大便(片),你吃小便(片),好啦。小五脸刷地红了,扭头就跑。时间不长,表哥钮太平挺着小脸脯子过来问:是谁想吃大便呀?厕所有!老四赶紧解释:戏(是)我。不戏(是)!戏(是)我要吃大便(片),不是吃大便。然后抓起一大片西瓜就啃。旁人也帮着解释,太平这才拉倒。但往下不见小五,太平亲自导游,他虽然看了我几眼,也饿眉头想什么,估计是想这人怎么有点面熟呀,但前面到了慈禧住的跨院,他也就没功夫琢磨我了。表哥指着慈禧床头说:各位,慈禧活到七十多岁,乌发满头,肤若凝脂,容貌不老,原因何在?就在于枕玉枕,戴玉镯,使玉碾。1948年9月27日,蒋介石乘飞机匆匆赶到热河,在这里他连军事汇报都没听,就来离宫,将慈禧的玉枕拿走了。所以,当今天下最有名的两个玉枕,一个随慈禧葬于东陵,后因墓被盗流落民间,另一个收藏于台湾台北故宫博物院……

    我的妈呀,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过瞎话编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我都想摘了眼镜和假发说表哥几句了。老闪上前说不对呀,我到台湾没见过玉枕。太平说那就是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时拿去换军火了,不信可以去美国国会查会议记录整个一个推销玉的导游,出了正宫区,两边都是摊点,铺天盖地摆着玉枕,我们这才明白太平这么导游的目的。但众人好奇心已经被他勾起来,只能随着他的指挥棒转,他说这玉的质量不好,将我们带到一个商品服务部,把门一关,说一会儿人多了就买不上了,这里的玉枕是最好的。紧接着,又有人说话,我一看是鲍大眼和蒋素英,俩人站在柜台后,说出外旅游,最重要的内容是给家人带礼品,一盒点心还五六十元,不如买一个玉枕,送父母亲友,谁都喜欢。蒋素英还模仿着海狗油的广告说:人人发愁送礼品,我送父母好玉枕!说得满屋人都乐了,哗啦啦去挑。玉枕咋响呢?见过的人都知道,所谓玉枕,是在一层布上放上玉片玉珠,玉片有方有圆,跟棋子大小,玉珠跟佛珠差不多,串成网状。睡觉时放在枕头上,在夏天的夜里,确实凉快,比苹子做的枕席要好得多。但据我所知,这些玉并非原玉打凿的,淮也舍不得把好玉破成这么小的东西,这是用现代工艺将含玉成分的石料粉碎后加工的,那就好办了,做饼干似的,一扣一大堆。另外就是热河这地方不产玉,这些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可表哥他们愣说是本地特产。说得游人欣喜若狂,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挑了这块挑那块,玉和玉相碰,就哗哗响。我实在忍不住,拉了一下表哥,把眼镜往下拽拽,小声说:你们宣传得是不是有些过分。表哥看出是我,揉揉眼睛对游客喊:你们不要买得太多,应该给外面的人留一些。然后小声跟我说这叫广告效应……

    惟独老四不买,东瞅西看像是找谁。我知道他是在找小五,便告诉了表哥。表哥眉头一拧说谁也别想打小五的主意,然后就冲老四走过去。奇怪得很,他们没过几句话,就挺亲热地聊起来,还招呼我过去。老冈说这玉枕在海兰(南)一定很受欢迎,他要跟这里搞联营,可以先付一笔款子。表哥说这么着比卖零散游人要好得多,他很愿意联营。这很出乎我的预料,陪同学旅游,没成想谈成一笔买卖。我立即卸了装跟同学说明我与表哥的关系,又跟表哥说有人反映野导导购不导游。表哥笑道这回有大生意做,就不瞎讲乱讲了,玉枕睡着凉快,其他的功能,自己体会去吧。

    我以为我做了件好事,表哥挣了钱,可以扶助一些贫困学生啥的。不料老四提出条件一必须让小五去海南,做这方的代表。我问老四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打人家的主意。老四说没错,确实相中了那个姑娘,而且已经了解清楚她是回民,自己也是回民。我这才想起老四不是汉民,在大学为这交朋友很费劲。老四是我们班里年龄最小的,这会儿也小四十了,小五才二十多,差十好几岁。我当时就回绝了老四。老四说他有很多钱,和原来的妻子没有孩子,他不想胡乱花,想找一个心爱的人,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帮他管理这份产业,他觉得小五很合适。这一番话打动了我,我了解老四,他本质上是挺好的人,但绝对不会过日子,上学时经常忘了书包放在哪儿,估计他跟我说的是实情。我试探着先跟表哥的岳父岳母说,还以为通不过,不料人家老两口特开通,说小五长得太漂亮,不少人惦着,快点找个主,我们也省心了,大就大点吧。我又问小五,小五犹豫半天问:我父母老了,单位发不出工资,冬天买煤都困难。问他能不能给我父母买套楼房,要是行,我就答应。

    我听了小五这活,心里酸溜溜的,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心中还有这么一份孝心,真是难得呀。我当即替老四打下保票,说肯定没问题。往下没等我跟住在宾馆的老四联系上,钮太平怒气冲冲找到我的办公室,指着我的鼻子说:兄弟你也太不像话啦!怎么背着我把小五许给人家!

    我赶紧关门,把前后经过说一遍,说明我根本没这个权力,只不过是来回捎个话。后来我问:怎么着,你也喜欢小五?

    太平看着我说:你不喜坎?我说:喜欢归喜欢,但不能有什么行动。太平说:为什么不能行动,我也给他们买商品楼,都看好了,沟里的。

    我说:沟里多不方便。

    太平说:让小五住进去,我站沟口,一眼就能看到沟脑,谁想勾引她就甭想出来,堵在沟里打狗,打四眼狗!

    我听出他在说气话,就劝他莫在这上生气,还要想想武翠莲,人家跟你这么多年,也没犯啥错误,不能平白无故蹬了人家。表哥低头叹气不说话。我看他那样真是舍不得小五,就问是不是你和小五有那么一手,没法分开了。太平苦笑一声说咱哪能干那种事呀,那么着咱也不是人啦。我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他说这年代打算太多了,一会儿一个,可惜都实现不了。不过,眼下要是能挣一笔钱,我还是想扶助几个贫困学生,小五走了也好,让她有个自己的前程。

    我俩正说着,鲍大眼和蒋素英急火火找来,说他俩也想去海南发展,请太平务必让小五走,老四说了,只要小五过去,就同意他俩过去。蒋素英挺能说,从这么多年的邻居,说到这些年的伙计,从二道牌楼粮店,说到旅行社和旅游商店,又说到买房子买保险买汽车,这些宏图大志只能去海南才能实现。我看不过去,说你们过去欺负我表哥,后来又利用我表哥,现在又逼我表哥答应小五走,要是这么着,我先拆断了这段缘。我抓起电活就往宾馆打,太平一把按住话筒,说了一句话,把我们都逗乐了,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这事后来还就都成了。

    商品楼现成有的是,小五看着父母搬进去,就把户口和身份证交给了老四,俩人办了结婚手续。老四非要先飞回海南举行婚礼,再返回热河见亲朋好友,然后再回海南。武翠莲说那不是折腾钱玩嘛,先在这头办不就得了。太平说你少搀和,又不是你结婚。武翠莲说我妹子结婚,你怎么不高兴,又不是我甩了你嫁给旁人。太平说要那么着我嘴都得乐歪了。幸亏表嫂有心没肺没多想,稀里糊涂过去了。要启程的头一天,表哥和我还有我妻子把小五该准备的东西都办妥,小五坐在我家一个劲流眼泪。我妻子本来就死瞧不七老四,又心疼小五,说可惜这么一朵花让他摘走了。钮太平在一旁猛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我忽然想起普希金的一篇小说,叫《驿站长》。乡间的老驿站长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致使过往的人不愿离幵。有一个军官装病住了三天,与站长爷俩熟悉了,临走时说让姑娘送到村口,结果一去不复返。后来驿站长去彼得堡找女儿,女儿变成了贵妇人,已经不可能跟他回来。几年后当她带着两个孩子问来看望父亲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把小说讲给他们听。小五眨眨泪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地问我:她为什么不跟父亲回去?钮太平说:女孩大了,需要嫁人。我妻子说:可以嫁给自己的意中人,干啥要做贵妇人!

    钮太平说:道理对。可是,贵妇人难道不好吗?什么是意中人?古往今来有真正的意中人吗?也许今天是,明天就不是……小五,高高兴兴地去吧,去好好体验一下人生,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小五哇地一声哭起来,拉着钮太平的手说:姐夫,这几年都是你护着我,拉扯宥我,我真不愿离开你,你是天下心肠最好的人……

    我赶紧拉妻子一把,出屋下楼,到楼下抹把汗,我说这可咋办,他俩要动真情。妻子说动了也好,要不让老四捡便宜。我瞪她一眼说,你小妹子还挺漂亮呢,我动心行吗。妻的眉毛耸起来说你敢我挠死你。没等我俩再往下说,钮太平噔噔跑下楼,说你俩也不太够意思跑什么呀。我说人家小五要跟你说点悄悄话,你应该听呀。钮太平说拉倒吧,还是见好就收,退一步正人君子,跨一步鸡巴鸟人。扭头正和我妻子打对面,太平脸一红说:要牢记潘金莲血的教训,女人不能太多情,这世上西门庆多,王婆也多,容易坏事。我妻子注意到他左脸蛋上有个红唇印,明知故问说:脸上怎么沾了红色?

    钮太平用手掌抹了一把说:完啦,大丈夫也有不留神的时候,叫小五亲了一口。妈的,我急着跑啥呀,一点感觉都没留下。

    临走前还出了点差头,清洁队那位郎姐纠缠住鲍大眼,非要跟着去海南。这郎姐也怪不容易的,老伴得癌死丫,儿子又不孝顺,儿媳妇心特狠,把她的房子弄过去出租挣钱,还不给郎姐钥匙,郎姐白天只能在外转悠,深更半夜儿子儿媳回来,她才能进屋。郎姐瘦得呀,干柴火似的,嘴显得更撅撅了。她说反正我也老了也不怕寒碜了,这辈子除了老伴就跟你鲍大哥好过,你不能扔下我自己走呀。鲍大眼说那都是年轻时扯蛋的事,你忘了吧。郎姐说那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怎么会忘呢,你主动让我扯你那俩蛋,还不一般大,是不是有点气卵。把鲍大眼急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说你那狼爪也不老实,一个劲瞎掏咕,怎么能说是我主动。郎姐说中央电视台有实话实说,咱老了也得实事求是,不然我给崔永元写信,我上那上面讲去,是你停了车不管牲口管起我来,说我姓鲍,我要把你抱一抱……幸好蒋素英这时急着走,没跟这二位翻老账,蒋说郎姐不是不带你走,海南岛风太大,都是旋风,您这身板说卷就卷匕去。郎姐说我弄根绳拴在老鲍腰上,有他在我就在,就像抗洪抢险人在堤在。蒋问你不是进不去屋门吗,往哪看新闻。郎姐说我不能狼似的总在街上转,我在商场卖电视那看,我还知道股票行情呢,到海南我能帮你们炒股。

    实在没了办法,蒋素英又去求钮太平。太平刚把汇款单寄出去,心里挺痛快,他打电话告诉我,用老四的三千订金帮了十个小学生,寄完了感到身上轻松,看来做好事还是有好报的。我很鼓励他,我说曾在上海城隍庙见一对子,上联是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下联是行些善事,天知地晓鬼神钦。他说你这个政府公务员怎么还信起鬼神来啦,应该是做个好人,但求百姓魂梦稳;行些善事,不图报答自己知。他这一说把我弄得还挺不好意思。这时候可能是蒋素英找他说郎姐的事,他跟我说我还要帮个成年人,就把电话撂了。

    偏方,你想治什么吧一一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地爬,白糖绿豆汤,急得大夫直烧香,驴鞭加狗蛋,闲得大夫满街转。

    钮太平赶紧打断说:您怎么总跟大夫过不去,往下您也是大夫,而且是高明的大夫。

    钮太平与郎姐谋划一番,找个车把她拉药王庙去了。过不多久,热河街上就传出一个消息,说有一个姓郎的老婆子被儿子儿媳弃于街头,几乎丧命。深夜里,一群狼越公路过旅游桥沿着宫墙齐聚三道牌楼火神庙广场,广场在坛当中,立着康熙爷的铜像,一身戎装,胯下宝马,昂首挺胸,目视正南。这群狼齐刷刷给铜像跪下,谢昔日划七十二围轮番行猎、不斩尽杀绝之恩,然后架起奄奄一息的郎老婆子,长啸一声,直奔热河城外而去。这长啸声确有人听着,火神庙旁看铁路岔口的还以为来了火车了,赶紧把横杆放下,等半天不见车影子,还打电话埋怨上一个站是怎么回事。接着便是说郎老婆子鹤发童颜到了药王庙,一身骚气但指什么什么变成药,包治百病,人称狼精转世的郎神婆。

    这明摆着是一派胡言,可就有人信,特别是那些有病的人,反正药吃着针打着闲着也是闲着,万一真遇上仙了呢,那不是更好吗。于是,城里便有这车那车拉着人去药王庙求郎神婆的药。城里人一动,把乡下惊动了,乡下人本来就爱信这个,这一阵卖假药卖得他们也不敢相信药了,听说有这等仙神,还不用挂号化验啥的,岂有不去之理。一时间,朝阳洞旁的药王庙名声大振,车流滚滚,比外八庙旅游景点还热闹了。

    这种事政府不能不管,我驱车前往,车停在朝阳洞就不能往前开了,前面路窄。朝阳洞是热河十大景之一,那十大景分别是:磬锤峰、天桥山、罗汉山、僧冠帽山、蛤蟆石、鸡冠山、朝阳洞、双塔山、元宝山、热河溪。这朝阳洞是十大景中惟一有洞有庙有香火的地方,近年来没少往里投资,欲办成较大的旅游点,可由于离市区较远来的人少。这回可好了,停车场的工作人员抹着汗对我说这可没想到呀,一个郎神婆,把游客都引这来啦。我不敢随声附和,那还了得,旅游得靠景观,哪能靠什么神仙呀。我和手下的人往里走,里面黄沙小道树木参天流水潺潺空气清新,真是别有一番景致。药王庙立在一个小山包上,反倒是光秃秃的,从四下望去,很像比武的擂台。求药的人围在山坡上,却不上前。我问一求药者这怎么拿药,求药者手捧一张黄纸,瞪了我一眼说不要出声,郎神婆要出来啦。果然,从药王庙里跳出一个女人,在小庙门前一阵跑动,脚下搅起阵阵黄尘,微风吹来,似烟雾从空而降,求药者纷纷捧着黄纸去接。可能是落下来的土太少,有人求多舍些药,那女人就背对着人抓土往身后扬,姿势很像狼……

    不能再看了,我立刻带人上去制止。但挺危险的,差点让求药的人给打了,幸亏表哥从庙里出来解了围。这一次我可跟表哥发火了,我说你干什么事不好,为什么要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这是违法的。表哥也不恼火,说你别喊,你咋和他们当官学的脾气这么大。他解释说本来是让郎姐开偏方,可没料到人来得这么多,根本应付不了,情急之下,才不得采取喷云吐雾施药法,你放心,她搅起来扔下去的,不是土,是苏打粉拌玉米面,吃下去能助消化,病人有心理作用,他觉得这药灵,思想上的病先治好了,身上的毛病也好得快。我一看那庙里还真有整口袋玉米面和一大包苏打粉。郎姐跟我说我也不愿意行这份医了,这周围夜里有狼,吓死人啦。我说你不是狼仙吗,不是狼把你送来的吗?郎姐指着钮太平说不是狼送的,是他送的,跟狼送的差不多,也不说给我带台电视来,南斯拉夫和北约也不知打得怎么样了。

    我说你别管那么多啦,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郎姐说我儿子儿媳不给我日子过,你说我咋办。表哥就把来龙去脉跟我说了一遍,然后告诉郎姐,这位是我表弟市长助理,你的事就正式移交到他那了,跟我没关系了。他扭头就要走,我哪能让呀,我说她要真会开偏方也行,我给她介绍到哪方诊所帮个忙,光会可山头撒棒子面不行,要是在城里撒,还得让清洁队去打扫。郎姐撅着嘴瞪我,我心里发毛,我发现她眼珠发蓝光,有点狼相了。若叫相面的人说,人要是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那当然是富贵之相,但如果长得出了格,如马脸、龙鼻、凤目,那也好生了得,说不定主大贵,不过也必有大坎。狼相估计也有讲究,不是有狼主一称呼嘛,在戏台上戴雉鸡翎,脖上吊白狐毛,哇呀呀没完没了跟宋朝开兵见仗厉害得狠呢。郎姐问我:您有什么毛病?我顺口说:结肠炎,拉稀。郎姐说:不就是烂肠子嘛,好治,每早空腹嚼一块鲜姜,温水服下。

    我真有这毛病,据我所知,不少负些责任的头头也都有。原因也清楚,抽烟喝酒,吃饭不定时,一顿饭陪四五拨儿,一口大虾又一口肥牛肉外加三文鱼,什么好肠子也架不住这份折腾。另外还有心情紧张,今天有消息要升官,明天听说检察院要立案啦,还吃什么饭呀,就是吃都不知吃哪去了,肠子着急呀,怎么不进食品,全是愁气呀,结果就愁肠百转,打疙瘩,闹起炎症来。这结肠炎特别不好治,药经过嗓子、胃、小肠等重要关口,到结肠这就没多少量,更没多大劲了,治半天也治不好。也许有人说小毛病别理它。不理不行,弄不好会癌变,即使不变,你听着汇报,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主意还没想出来,肠子里东西要出来,你就得去清理,也影响形象呀。要不然现在高级办公室都带卫生间呢,说去擦把脸,回来一身轻松思路敏捷。你佩服之余,哪里知道人家领导的甘苦呀。理解万岁,这里有不少内容呢。

    我吃了一阵鲜生姜,真管事,上厕所的次数明显减少。不信有这毛病的可以试试。万一吃不好,也吃不坏。我这篇小说除了我是假的,旁的都是真的,加一个我是为了让人看着亲切。但你看完了去找药王庙,找不着你可别找我,我跟小说中的我不是一回事。这也是这些年作家让人告怕了,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各位看官多多原谅,看罢一笑广之,但生姜不妨吃点试试,起码暖胃。

    表哥钮太平办的最后一件鸟事,是小五武金莲从海南回热河省亲(本地叫回门)后弄出来的。这件事跟我有点关系,我应负一定的责任。这时候表哥在我的规劝下真想做个安分人了。他帮了一些贫困学生,还帮了几个下岗职工,人家找上门来表示感谢。后天他之所以重归粮店,是因为电视上说到九九年底就都脱贫了,希望工程也不统一搞了,下岗职工大部分都重新上岗了,旅行社也太多了,药王庙也给拆了(不知淮说用庙里的砖垒猪圈可以防猪的什么病,一夜之间这庙就没了)郎姐打官司把房也要回来了,回家安度晚年没事想想鲍大眼,常给崔永元写信想上《实话实说》,但邻居都逗她你应该上赵忠祥的《动物世界》,郎姐心里全明白,笑笑也不恼。更主要的是表哥手里也没钱了,儿子学业有成,出国深造,国家给钱,自己也得出些,在黑市换了几千美元,全给了儿子,然后,他就通过我找粮食局,又回粮店卖粮,粮店搞多种经营,表哥就炸大果子烙大饼啥都干。

    小五不是三天回的门,是三个多月以后才回来的。到家就说去街上转转,就转到二道牌楼,抱着牌楼红木柱子就掉眼泪,路人都以为这准是偷拍电视剧呢,找半天没找着摄像机,后来发现这美丽的少女正瞅着一个卖羊杂汤的男子,这个男子就是我表哥。小五才当了几个月阔太太,就知道要面子了,上前悄悄问太平:怎么不当经理,卖起这东西啦?多不好看,好像是个穷人。

    钮太平笑道:穷人有啥不好,穷人省心,穷则思变,只要肯干,不蒙不骗,不进法院,明天就是经理,后天咱就宾馆里见……

    小五被太平感染了,哈哈大笑,把长发往脑后一盘,仍是一个美人鬏,指着羊杂汤说:给我来一大碗,多放香菜……哇,真香呀,海南岛那地方,死热不说,还不干净……

    钮太平看着小五吃,抽着烟问:那地方四季如春,咋会不干净?

    小五吃得冒汗:那里街上干净,一点尘土也没有。我是说那挺随便,有那种病,吓得人不敢出门……

    小五的眼睛看着电线杆上,上面贴着专治性病的油印广告。钮太平没当回事,说也不必太害怕,只要洁身自好就没事。小五瞅瞅四下没人,可怜巴巴地望着钮太平,说老四可能得了那毛病,我想跟他离婚。钮太平切羊肝的刀一颤,正切在手指头上,血流在案板上。他把刀一扔说:他娘个球!我宰了他!

    这事差点闹大了。老四解释了半天,我又从医院皮肤科请来一个专家,才弄清老四得的不是性病,是尿路综合性感染。据大夫讲这是中年男子再婚时很容易得的病,原因是疲劳过度。专家还打个比喻,说一支枪每天射击,枪膛光滑不爱出毛病,如果搁些日子不使,冷丁一下打几十发,就容易炸枪管。老四点头说:好好对呀,身上很疲倦,那里也不给死(使)唤啦。那边说戏(是)性病,花很多钱,也没计(治)好,怎么办?

    专家告诉他不要着急,不是泌尿系统有点毛病就是性病,正常的消炎药就可以治。但如果真是性病,就得用菌必治那种注射剂,一针三百多块钱,那些个体行医的就靠打那针挣钱,来了就打菌必治。我表哥把这事记住了。日子不多,老四把病治好了,临走时跟钮太平说你这个人戏(是)怎么回事,要不管我的病,小五就可能跟我离婚去找你;还有鲍蒋二人,据说原先伤害过你,可你又成全他们,他们现在自己开了个公司,经营玉枕,咱们的联营我办不下去了啦,我要带小五去澳大利亚了……

    钮太平一笑:这里的事,跟你说不清。等你把舌头捋顺溜了就明白了。

    老四说:我的鞋(舌)头挺顺溜的嘛!往下我到省委党校学习了一个月,跟表哥没有联系,也没什么需要联系,而且我看出来,自从在药王庙我发火后,他对我的态度不像以前了,有点敬而远之。我呢,也明白不该在表哥面前露出官架子,但这是很难做到的,人的言行和他所处的地位总是密切联系着,你装也装不像,反正都这么个岁数了,都好自为之就行啦,没必要像搞个情人整天心里恼着,把改革开放大业都放在第二位,不光累心累神累身体,也不符合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呀。

    我真是这么想的,特别是在党校学习,思想进步很快,决心回去干出点样来,把市长助理变成副市长。学习结束回热河,妻子跟我唠唠叨叨把她单位和娘家的事说一遍,突然说表哥改行办性病门诊啦。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他也没学过医,也没有行医执照呀。妻子说现在只要花钱什么执照都能办出来。我想反正我也不管医疗卫生,他爱咋闹就咋闹,跟我没关系。但有一天晚上我陪客人吃饭,吃完了我没坐车,顺着大街往家蹓跶,大街上此时灯火辉煌,夜市人来人往,尤其是小吃摊点生意特别红火。我前一阵抓旅游时重点抓过这些饮食摊点,搞碗筷统一消毒,卫生状况明显改善。在人群中我注意了一下,情况还真不错,有外地游人说这儿挺讲卫生的,我心里非常高兴,加上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兴奋之中,路过表哥的门诊部,我就进去了。钮太平还真在那里,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多日不见,自然得说几句,太平猜出我要说什么,他来个先发制人,对我说这个门诊部不是他的,是区医院搞三产办的,有执照,有医生,他是来帮忙的。之所以来,原因有两个,一是现在确实有性病了,同时也有像老四那样得了性病恐惧症,不仅被人骗钱,还耽误治疗,自己想在这方面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二是武翠莲查出了乳腺癌,需要一大笔医疗费,炸大果子没法应付。

    我听罢正琢磨说什么好,门外进来三个瘦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俩架着一个,进来就说你们这个城市夜市很不卫生,把我兄弟的性病给勾起来了。我一听就火了,说夜市卫生不卫生,跟性病有什么关系,你们这是来捣乱吧。表哥比我冷静,劝他们走。他们说走可以,但要求打一针菌必治,说着掏出钱。表哥不给打,说要打得白天大夫来诊断以后再打,那三个人不干,说我们经常打,打完了我们要乘夜车回南方。这时我心里发生变化,我估计他们很可能真有性病,又不好意思明讲,才胡乱找个借口。若是如此,还不如给他们打,打了针打发走,还挣了钱。

    我这边一犹豫,表哥就明由了,他接过钱说那就打吧,就把菌必治吸到针管子里,灰色的,跟水泥一个颜色。打完了表哥说行啦走吧,不料就听咕咚一声,打过针的那人摔倒在地上。开始我俩都没在意,这针不是青霉素不过敏,还说你们快把他架出去,我们要关门了。不料他们那两个人说不好,怎么瞳孔放大了,表哥和我才害怕了。赶紧放里屋的床上,扒开眼皮看,一点不假,瞳孔扩大,这说明人要不行啦,赶紧量血压,很奇怪,血压却正常。没法子,我打电话请大夫来,来了也诊断不出是什么毛病,临走说看来只有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看看为什么瞳孔扩大。那二位坚决不同意,说他们不相信这儿的医疗水平,要去北京治,否则,人死了就要打官司。这可麻烦了,情急之下,表哥问公了私了,对方说私了可以,但要给一万元钱,就打字据,人死与你们无关。表哥进里屋又瞅瞅那个人,气息奄奄,瞳孔依然放大着,他一咬牙说你们等着,就上街去储蓄所取来一万。

    秋光无限好,农田里,收割忙。老远的,就见山峦河谷深处有一股亮亮的气息在升腾,接连天与地,笼罩古城间。我看看表哥,他眯着眼说:到啦,好像听见热河街上的吆喝声。我说:你的耳朵也太灵了。他说:这还不够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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