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伯父急忙说:错啦,我不是大官僚。
李拐子说:没借,是大官僚就是大官僚,您别客气。大家说对不对呀?
众人说对对对,副区长不是大官僚,谁还是大官僚呀,瞅您这模样就像大官僚。说得二伯父哭笑不得,只好讲话,讲完了这事也传出去,二伯父由此落了个绰号何大官僚。再往后这故事就传而广之,好像各地都有。估计那时把大官僚理解为大官的百姓绝不是一两个,所以,得此雅称的也绝非我二伯一人。但在热河城里,他却是独一号的。故请在热河为过官者莫心惊,我所说的热河官僚,单指我二伯父一人也。
二伯父没念过几天书。从小他也没在热河呆过几天,原因在于他母亲是我爷在东北做买卖时的相好,就跟现在一些老板在外地包二奶一样。那时缺乏计划生育的手段,我爷图一时快乐,也没明媒正娶,就有了二伯父,尔后她娘俩曾找到热河,想归到何家来。我奶奶厉害,说啥不容,她娘俩一赌气又回了东北,好像是四平那疙瘩。后来二伯父的生母病死,二伯父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发誓有朝一日打到热河给何家老少看看。我爷我奶影影绰绰听到这信儿,寄些钱去也就拉倒了,以为隔山隔水大路通天哪还会有那个机会。不料热河解放急需干部,东北局呼啦派来一大批,其中就有何天宏。天宏走时运。人挪活,官挪升,远来和尚会念经。到了热河,他还就在我家这个区当了副区长。那时的区干部,好生了得,都穿黄军装,挎小枪,在老百姓眼里,正经是大干部,要不然李拐子也不能称他大官僚。
何天宏时年―:十出头,长的像我爷,圆头大脸,金鱼眼蛤蟆嘴(有点甲亢),身型胖,肚子往外鼓。那年代人都瘦,很少有他这样的。他还留分头,讲东北活,嗓门大,说话爱手叉腰,真有点当领导的派头。那天他看罢孤寡老人,来到我们何家大院朝里望望,骂了句妈了个巴子噔噔就往里走。坐在前屋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他扬个脸瞅都不瞅老爷子,喘了一阵粗气,才大声说:
我说你老是图一时乐呵,在东北养个我。甭管你待见不待见,我乐意不乐意,你都是我爹,这关系没法改了,你老说是不?
我爷脑袋冒汗山羊胡子直颤说:那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啦。不愿意可以拉倒。
何天宏说:那是拉倒的事吗!我愿意不愿意,也不能管别人叫爹呀。
我奶三寸老金莲跺跺地说:真是当领导的,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一个人不能有俩爹。
何天宏揉揉眼笑了:我就这水平?三岁小孩都知道一个人一个爹。我是跟你们说,虽然从血脉上,他是我爹,但从阶级立场上,咱是两拨儿人。我到你家来,可不是来认亲的,我是来告诉你们,要好好听党的话,跟着政府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古来可就有大义灭亲。
我爷当时都吓堆那了。其时他就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捣弄布匹和皮货,乡下还有点地。他不怕共产党新社会,他怕这个儿子,别看是亲生骨肉,毕竟有负人家娘俩,眼下大局又是穷人的天下,他从哪说起都能把自己给整苦了。家里人这时都暗暗埋怨老爷子,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你给他妈搭多少钱多少东西没人心疼,你咋还招引来这么一个肉烘烘的家伙,还挺横,谁看谁怵头呀……
应该承认二伯父有两下子,据他多少年后自己说,当初他迈进何家大院时,本想掏枪放一下子,出出心头的恶气。但最终想到党的事业,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愣忍住了,没发火。他还说那时他太年轻,如果有点经验,说啥也不能留在热河,更不该跟何家旧缘重续,这一续可不要紧,使得他仕途坎坷不平麻烦很多。那是后话,以后再说。
当时多亏我奶,我奶是热河街大户人家的姑奶,见过世面,会见风使舵。她让人端茶倒水,点烟说话,说:霹雳一声展天响,热河百姓得解放,来个大官是我儿,何家从此都向上。我奶爱看戏,还爱听二人转,戏社欢迎解放军进城的词,让她给学回家来又加上新内容。可能是天宏太缺少家庭温暖了,冷丁面对这二位老的,还有一大帮少的,男男女女跟自己都连着相呢,他心中软下来,叹口气问:我屑马,排在谁前头?
完啦,一个意志挺坚强的大官僚,好像如此容易就被我们给拉拢过来。我爸也属马,三〇年生人,比天宏还大二十天。我奶说你咋能大过领导去,硬让天宏排到我爸前面。幸亏大伯父三年前病故,大娘还在家守寡,名额占着呢,否则没准把天宏排成老大。我爸结婚早,我那时三岁半,奶奶让我叫二伯父,我叫了一声,二伯父摸摸我脑袋,挺喜欢的,他又掏兜,我以为掏糖,不料掏出颗子弹给我,还说快快长,长大当兵打老蒋。把我母亲吓了一跳,赴紧过来抢我。我奶说軎欢孩子好办,回头把你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二伯父苦笑说还没成家呢。我奶假装惊讶,说多大岁数了还不成家,这都怪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着,可热河城里任你挑,你喜欢上谁,我去给你保媒。说话这工夫,饭菜就端上来,当然是拣最好的往上端,供佛爷似的请二伯父喝酒,二伯父说要吃大家一块吃吧,人多吃饭热闹。我奶说不行,吃饭也得讲规矩,还是你先吃他们后吃。二伯父端起酒盅,忽然明白过劲来,问我奶:您做这些好吃的,不是要拉拢革命干部吧?
我奶说:我是招待我远道来的儿子。
二伯父点点头说:要是这么着,我还能吃下去。
我爷说:这也是想跟你和你娘赔个不是……
二伯父被勾起心病,放下酒盅子在屋地转了一阵说:要说赔不是,就给天下穷人赔吧。
我奶瞪我爷一眼,忙笑着说:老二呀,不敢说咱家人性多好,但咱从来没得罪过穷人,更没敢得罪天下人。
二伯父圆眼一瞪:你们住大房,睡热炕,熬粉条子,吃干粮,人家穷人吃得起吗?再看你们穿的用的,夏有单,冬有棉,大玻璃窗上还挂布帘,穷人家有吗?
这位二伯父念顺口溜似的把我们家人问个哑口无言。后来得知二伯父一参加工作是搞宜传说竹板书,说得特溜,说得平时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找韵脚,倒是很中听,听时间长了也不烦。不过,他数叨我爷我奶还是留着面子的,说了几句让我爸把李拐子几个穷街坊邻居请来,说:解放了,天亮了,何家大院不棒了,往后你们就是新中国的主人。主人就得吃好的,你们先把这桌子饭菜给我造下去。
李拐子说:平白无故吃人家饭食,不好意思。
二伯父说:这是我家,我请你们吃,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吃我可换旁人啦。
李拐于招呼穷哥们:吃吧,不吃大官僚该生气啦。
几个人就吃,边吃边说何大官僚你可真好呀,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饱。他们吃得猛,使筷子觉得不赶趟,就下手抓。二伯父就皱了眉头说你们这吃相也太难看啦,哪有国家主人这么个吃法儿,丢人不说,啥好日子也架不住这么吃呀。李拐子嘴里都是肉,呜噜噜说原谅吧,这机会百年不进,赶七谁谁都得往狼虎上吃。
狼虎的意思就是吃得多吃得狠。我奶有点心疼,毕竟自己家人也不是顿顿能吃上这等饭菜。二伯父还挺精,一眼就看出来,对我奶说:往下是奔共产主义走,都得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不分你我,吃你一顿也是先给你们个体会。
我奶问:下顿我想吃旁人的,你给我领个地方去。
二伯父皱皱眉说:我可没地方领,除非跟我去食堂吃小米饭。您还是先给我个馒头吃,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我奶说:那你咋不跟他们一起吃,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饿呢。
二伯父干嚼馒头不吃菜,他说我这么吃是有用意的,你们不明白。好家伙,二伯父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还挺有心计。后来我爷他们都明白了,人家不是几句好话一顿饭就能给糊弄过去,要是那么着,他也干不到副区长的位子上。
大官僚的故事配上请贫苦市民吃饭传出去,二伯父的名声逐渐大起来。过了一阵美帝侵略朝鲜,志愿军过江抗美援朝,后方搞起了轰轰烈烈的捐献活动,支援前线。腊月初八,区政府召集工商界人士开会,号召大家积极响应号召,使劲多捐点。在这之前,开过两次会,也捐了,但太少。应该承认,当时热河工商业的资产很薄弱,据统计,资产在1亿元〖当时币值1万元合人民币1元)以上的,全市也超不过20户。而且,这些人也看清形势了,社会主义很快就得把私营给灭了,所以,虽然政府鼓励私营工商业主好好经营,业主们也表示响应,但实际上都是紧缩资金,不往大里搞,盈余自然是明显减少。
那天的会是我二伯父主持的,借文庙小学一个教室,还布置了一下,摆些花生果子和烟茶。二伯父穿蓝制服棉袄,没有皮带和小枪,跟众人又握手又问好,见到我爷,他笑笑小声说给我捧捧场。我爷爷心里说我跟你也不是一个阶级,这会儿咋跟我亲热了。我爷这个人吧,有点守财奴的样子,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在我记忆里他连洋袜子都没穿过,就穿白布或蓝布缝的家做布袜。那位说你这是美化资本家,哪有不享受的资产阶级。这您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热河地域偏远,远离现代,那年代有俩财主也是土财主。土财主眼里看嘛最高兴?不是鸡鸭鱼肉和窈窕淑女,是白花花叮当响的现大洋,把大洋装坛子里埋地下,是他们最爱干的事。我爷也干过这事,但他埋的是金镏子,都是解放前夕我奶找人打的。
因为都知道开会是要捐钱的,因此气氛有点紧张,谁也不笑,紧绷着脸。二伯父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左右看看笑笑,没人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是讲稿,干咳了两声念广各位同学,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就是花骨朵,只要一开花,就是百花盛开。
下面坐着的全是老头子,心里说怎么这么抬举我们,我爷觉得台上是自己儿子,怪仗义的,就说:有我们这样的花骨朵吗?能结啥好果子?
结堆老倭瓜。有人说。二伯父说:老倭瓜更是好家伙,秋下熬一锅,稀烂喷香,吃得老狗都起秧。
立刻有人说:大官僚你说差了,猫起秧,狗连帮,你咋连这事都弄差了。
二伯父笑笑说:差啦?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木头呢,跟我在这相面呢。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二伯父又掏出张纸说:刚才那稿是给学生们念的。我成心念给你们,为的是让各位都像年轻人活泛点,别沉个脸跟开斗争大会似的。
众人都乐了。你说二伯父他嘎古不,为了达到他的目标,他啥招儿都敢使。按现在的话说,他应该属于思想解放,不循规蹈矩的类型,有开拓创新精神。他把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说:我看咱就甭念啥稿子啦,咱就来实打实的吧。前方打仗,后方支援,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们脑门子发亮,身子发胖,都是该出钱的主。早出晚不出,早晚都得出,大河洗澡痛快,别温吞水褪猪。说吧,还能再捐多少?
众人便看我爷,我爷眯着眼不说话,一个劲喝茶水。二伯父叫人快倒茶水,说这是杭州西湖的龙井茶,这茶叫二斤半。咋叫这名字呢?只因为产这茶的茶树很少,每年只能制出二斤半。今年这二斤半,一一斤送到北京给了毛主席,另一斤送到朝鲜慰问了志愿军,剩下半斤,二两给了延安的乡亲,二两给了工厂的劳动模范,剩下这一两,就在这了。这可是千载难逄呀,能多喝您就多喝,不光延年益寿,还保吉祥平安发大财。
这些话搁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信,可那时候行,那时人头脑没现在这么复杂。而且,那茶叶确实也是好茶叶,是一个老朋友送二伯父的,那人瞎吹,二伯父不仅原封不动给搬这来,还添枝加叶,说得真事似的。
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虽然教室里生着炉于,我爷等人穿得挺厚实,但毕竟天冷,谁都想往肚里灌点热乎东西。老头子们牙口不行,就喝茶,喝了一阵身上热乎点了,我二伯父把一痢窗户给推开了,因为啥?他心里热!这帮老家伙还是不捧场呀。二伯父心里说到底不是解放区的人呀,人家支援前线啥都舍,你们可好,往外掏腰包这么费劲,还没老娘们生孩子痛快,喝我的茶水,你们可顺当了。我叫你们喝,喝完不让去厕所,看谁能憋得住。想到这他说院里有冰太滑,各位想方便先忍着点,咱一会儿就散会。大家多喝茶吧。
他说是一小会儿,可实际上就在那干靠着。凉风在屋里一逛悠,肚子里的水立马儿就往下行。老头子又尿多,有几个坐不住,一个劲挪动,用眼角子斜愣我爷。我爷后来也有点憋不住了,睁开眼问何天宏说:再捐点没问题,多了捐不出来。
何天宏说:多少都行呀?
有人咕嘟咕嘟给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说这碗赶趟,一碗少说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边说喝吧,这东西稀啦咣旳,十斤也晒不了一斤干儿。我爷他们这会儿脑袋发懵,动作就有点下意识,顺着人家说的就端起来喝。连着几碗下去,都架不住劲了,连屁股都不敢动了。二伯父明白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开始乱动、憋大劲就不敢动了。他说:是不是茶叶太淡了,我那还有一种名叫四斤六两的好茶叶,用不用再沏几壶?
我爷摆摆手说:老二,我们认出,每户出100万吧。
旁人都说:出100万。这100万就相当于后来的100块。对穷人来说是个钱,搁他们身上就不合适啦。二伯父听罢眨眨鼓眼珠,一摆手说:还是把那四斤六两沏上吧。
我爷紧摆手:别沏,200万。二伯父摇头:还是沏上吧。另一个老爷子带哭音说:300万。
二伯父站起来抱拳作揖:多谢。还是沏吧。
我爷小山羊胡子撅起来问:老二,你开个价吧。
二伯父笑道:自愿,哪能开价。还是边喝边议吧。
有个老爷子举手:500万。又有个举手:600万。最后是定在了1000万。二伯父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诚恳地说:各位叔叔大爷,还有我爹,我今天对不住大家了。不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关系到咱每一个人的利益,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产业。各位都是热河名流,在这些大事上,往后还是多往前面走才是。你就是个人不想进步,还有儿女呢,得为他们的前程着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爷喊:受不了啦你小子还说水……还说流……我这都流出来了。
二伯父一拍脑门喊:来人!拿尿桶来!
往下的情景就甭细说了。老头子们个个浑身轻松,直打激灵,有两位愣把结石给排出来了,一高兴又主动加了100万。但我爷情形不好,棉裤腿浸湿,回家跟我奶说这个丧良心的老二,差点把我给憋死,往后他来家吃饭就给他喝粥,看他尿脬有多大。我奶说你想得美吧,人家自打千嚼了咱家一个干馒头,还吃过咱家什么。我爷想想说也是,说这可就怪了,这人怎么一跟了共产党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了,净干旁人干不出来的事。我奶挺明白地说那就对啦,要不然人家咋能打下天下。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天下是他们的,日子是咱自己家的,咱得提防着老二把咱家献给天下。
我奶说:放心吧,我把得准秤砣,只要你不说我偏着向着。
正正让我爷给说着了,没几天二伯父拎着包点心来了,又叫爸又叫妈,然后就说能不能再带头多捐一点。我爷当时就沉下脸,说这个家支撑到这会儿也怪不容易,再捐就得喝西北风了。二伯父摸不清底细,也不好再往下说,就到后院跟我爸聊天。我爸挺追求进步的,偷偷说老爷子有钱,只是太抠门,除非你娶媳妇要财礼钱。二伯父叭地一拍大腿说:那我就娶媳妇。
我爸问:你有吗?二伯父说:这事好办,先找一个,把钱弄到手再说,我不能在区里落了后。
原来,捐献虽然是自愿,但市内各区谁都想争个第一,区干部们个人也要争第一。二伯父是心里没有个人呀家庭呀这些观念的,一切都是为国家和组织,拿出性命他都舍得,何况钱财。既然不能顺顺当当从家里要出来,他就使起了邪招儿,他转身回前尾,跟我爷说儿子我的终身大事要定下来了,我得置办结婚的东西,还得给女方财礼。我爷也不含糊,说你们共产党咋还兴那些老礼儿,不是提倡勤俭吗。二伯父说你把我生成这模样,人家女方看着不顺眼,不多花俩钱,能娶到手吗。我爷气得胡子又撅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给你生成啥样?
二伯父指着镜子说:你照照,你啥样,我啥样。你要不给钱,我明天就告法院,要我那份财产。
我爷急了:我还没死,你要不着。
二伯父说:我预支了,你死后我也不要啦。
爷俩这就干起来了,把全家老少都招引过来看,大家心里都向着二伯父,原因也在于老头子平日太抠门,谁都甭想从他手里多拿走一个钱。我奶精,一眼就看出二伯父的花活,但话又不能挑明,她迈着小脚上前给老爷子倒杯水,说你喝口水消消气有话慢说。我爷一见水小肚子就疼,都做下病了,哗啦把碗往桌子里一推,看着劲挺大,其实水都没流出来。人家旁人生气是往地下摔碗,我爷往里推,你看他小气到何种地步。
我奶说:我说天宏呀,你要成家,这是好事,你爸没少跟我磨叨,还让我去托媒人……
二伯父说:甭你们托,我自己找若啦。
我奶问: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也让我们大家高兴高兴。
二伯父愣了一下,他得现编一阵子。那不是说在二仙居买烧饼,在火神庙买碗坨,那叫一个大活人,得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热河城就这么大地方,自打康熙年间随着避暑山庄兴建带起这么一座小城,一条长街,三道牌楼,草市粮市,山下山上,从来没动过刀枪,没乱过营。谁家的大门谁家的墙,谁家的孩子谁家的房,那都是淸清楚楚,一弯一绕都能顺梢摸蔓弄明细底。二伯父站那想了几个,刚要出口又觉出不对劲,好像人家都结过婚7,万一传出去会破坏人家家庭生活。他想想:干脆我说个外地的,就说在四平认识的,随大军南下了,你们能往哪去核对。他说:我的女朋友叫林带玉呀。他在机关听人家讲有一个住在江楼上的女子姓林,身上总带块玉,所以叫林带玉。
我奶乐了,抿住嘴问:这林姑娘在哪儿。
二伯父说:原先在四野十一纵,这会儿在江南驻防。
我奶说:住在红楼上。二伯父挠挠脑袋:您咋知道?
我爷在一旁说:书上都写着呢。
二伯父知道骗不过去,一拍肚子说:也罢,咱不要这姓林的。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准带个大活人来见你们,准备见面礼吧。
第三天头上他还真带来一位,是区妇联的葛大凤。葛大凤是二仙居桥东卖烧饼的葛老大的大丫头,人长得跟烧饼似的发圆,脸蛋子和手背上的肉鼓鼓的,像面发起来一样。她参加工作早,不是她多么思想进步,是她有个表舅叫苏有权,在区里当民政助理,看明白了当共产党的干部前程远大,说啥不让葛大凤在家跟她爸打烧饼,硬拉来参加工作。葛大凤念过书,但念得不多,从小给她爸打下手,人练得挺勤快,在机关扫地生炉子擦桌子擦窗户,啥活都干,她最爱干的是给各屋送文件。那天送到何天宏那儿,何天宏正捂着腮帮子发愁呢,他不知道往家带谁好。按说他都这个岁数!,不对能不想娶媳妇,他暗地里也没少琢磨,他相中区办公室的女秘书林小玉,人长得白净清秀,名字也好,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差一个字(后来他弄明白是咋回事)。
事到临头,他鼓足勇气,买了雪花裔花手帕啥的,偷偷送给林小玉,林小玉不收,一打听敢情人家有对象,这会儿在朝鲜战场上。吓了何天宏一脑袋汗,那是军婚,弄不好犯大错误。往下琢磨谁,老妇联主任,三十五了,老干部,光顾工作,没顾上结婚,大自己十来岁,领家去也不家呀。但葛大凤一进屋,何天宏眼睛一亮,忙问你今年多大?
葛大凤张大嘴说:报告领导,十八啦。何天宏又问:有对象了吗?
葛大凤说:报告领导,我想工作,不想成家,不想当孩子妈。
何天宏说:不是让你真当孩子妈,是让你扮一回新媳妇,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严格保密,坚决落实。
葛大凤举起右拳:请领导放心,为完成任务,别说装新媳妇,就是做真媳妇,我也干。请问那男的是谁呀。
何天宏说:跟我差不多。葛大凤说:模样差点,对付吧,反正也不是真的。
何天宏心里说也不瞅你自己那个肉球样儿,还说我模样差,你以为我能看上你咋的,你连人家林小玉的一半都不如。但他转念一想,不管咋说,葛大凤帮自己这么个忙,也算是好同志,就把雪花资和花手帕送给她。倒霉蛋葛大凤从小没受过谁宠爱,长大了也没让谁爱过,拿了这东西心里高兴,明知是假的,嘴里却当真的就踉身边的人说了,区里没多少人,一小会儿就都知道了,苏有权急了,通问大凤那男的到底是谁,大凤呼啦想起要保密的话,死活还就不往下说。苏有权就偷偷盯着,心里说搞对象没有不见面的,我就不信逮不着你们。等两天也没见一个男的找大凤,苏有权乐了,跟大凤说虽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也急不得,得遇见合适的才能搞。葛大凤拿着文件往外边走边说:等我送完文件,就知道合适不合适了。苏有权还琢磨这话里好像有话呢,那边二伯父何天宏收下文件,就把葛大凤领到家来了。那时已经是腊月十几,家里准备年货,挺热闹的,一看他俩来了,更热闹了,原因是大家都知道葛大凤是谁,我奶常去她家里买刚出炉的热烧饼。二伯父知道她叫葛大凤,却不知她家里是啥样。他还一本正经地给我爷我奶介绍说:这是葛大凤同志,区妇联的干部,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勤劳朴素……手艺很好。我奶说。这可不是红楼上姓林的,那是瞎编,这是真的,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二伯父严肃地说。
葛大凤指着我爷我奶说:我跟他们认识更长,我爷打烧饼时,他们就认识我。
二伯父心一横说广就是从你老祖宗那认识你,今天你也是我的对象,他们也得认这门亲,赶紧把聘礼拿出来,不然的话,咱就住这不走啦。
葛大凤哭丧着脸小声问:那不就成了真的吗?不是说还有个男的吗?
二伯父一拍胸脯:没旁人,就是我,我就是要娶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为妻,这也是决心革命到底的表现!
他很激动,令我爷我奶吃惊。说来也是难为二伯父了,谁都知道他在热河这有一有钱的老子。那时,还不像若干年后讲究家庭出身,千方百计瞒着家里曾经有过钱。二伯父觉得自己虽然跟这大家子人走动不近,但毕竟有血脉连着,而且这些年他们也欠着我们娘俩,现在我一不抱怨二不纠缠,好生对待着你们,我想在区里争个先,你们咋也得帮我一把,日后我个人有啥困难,我也不找你们。没成想竟这么难,逼我去找林黛玉,又领回葛大凤,往下再不答应,看来就得来硬的了。他习惯性地摸腰里挎枪的地方,啥也没有,他把手又伸到兜里,一下摸着个硬东西,啥,一个汉白玉嘴的小烟袋。这是他来之前买的,想给老爷子打溜须。到这一着急给忘了。这会儿他想往外掏,不料烟袋杆别在兜里。他一摆弄,从外面就能看出兜里有个硬东西。我爷眼挺尖,忙问广老二,你掏啥?
二伯父心里这叫来气,一个破烟袋也跟我找别扭,他说:我掏他来个大喘气。我奶上前按住说:老二,有话好说,可不能动刀动枪。不就是财礼吗,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你等着。
二伯父顿时明白了是咋回事,手搁在兜里不乱动了。我奶麻溜把我爷拉到后屋,说拉倒吧老爷子,碰上这牲口儿子,急了就掏枪,还是花钱免灾吧。我爷脸都不是色了,哆哆嗦嗦说共产党咋教眘的,儿子这么欺负老子,亏了就一个,要是有三五个,我甲吓死八回啦,快给他钱把他打发走人。
我奶就去拿钱。当时热河这的习愤财礼分上中下三等,家庭人品相貌都占先的,为上等。上等的在正式拜天地之前,要给见面钱、改口钱、首饰钱、布料钱,还要给对方家里四个抬着的红漆盒子,食品、现金、布匹、占董,这些东西若都折成钱,起码得在一亿元,也就是后来的一万元人民币。按当时这儿人们的普遍生活水平来比较,这钱51够高的。不过,这也只限于极少数有钱人家,中等下等的财礼就大幅度降下来了。
我奶是按中等标准准备的钱。跟二伯父说新社会啦,你又是领导,抬盒子上门容易叫人说三道四,还是折成钱吧。二伯父说:太好啦,就要钱,多少?
三千万。
扯淡!
二伯父当时就喊着跳起来,从另一个门袋掏出张报纸,指着说:你们宥着,价码都在这标着,轰炸机一架,50亿元,坦克一辆,25亿元,大炮一门,9亿元,高射炮一门,8亿元。你们咋也得给我个高射炮炮管子钱。
我爷目瞪口呆。我奶指着葛大凤说:你是娶媳妇,还是买高射炮?
二伯父说:她这……这一身好膘,咋也值半架炮钱吧。
我奶说:够呛,高射炮细长,她这么粗,差多啦。
二伯父拉我爷我奶到了后屋,讨价还价说:那咋也得给个轮子钱,高射炮四个轮,二四得八两亿,完了我啥事也不麻烦你们。
我奶还犹豫,我爷闭眼摆手:两亿就两亿吧。我这家也不要啦,往后,你就自己个在外过吧。说完,心疼得昏过去了。
二伯父大功告成,巧借葛大凤弄来两亿元,一分不少全捐献了,不光在区里,在市里在省里干部个人捐钱,也是头一名。但捐完了葛大凤不干了,苏有权和大凤她父母都找来,说你当领导的不能骗人呀。二伯父说本来说好了是骗我家里的,为的是抗美援朝做贡献。人家说你贡献也光荣了,我们闺女这贡献落啥结果,落个没人敢要的结果。二伯父说对不起啦,回头我负责帮她找对象。葛大凤进屋说甭找啦,就是你啦。二伯父傻眼了:咱们那是在演戏。
葛大凤说:演戏没劲,咱来真的。
二伯父摊开双手耍赖:我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
葛大凤说:我带一篓子烧饼嫁给你,保证咱饿不着。
二伯父说了实话:我不爱你。
葛大凤说:事到如今,不爱也得爱啦,要不,我就去找领导。
苏有权说:对,告你欺骗少女。
二伯父苦笑着:有她这样的少女吗?算啦算啦,你们可别逼我犯错误……
结果就假戏真做了,葛大凤一分钱没得着,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记事的时候,二伯母已经肥得威风凛凛,因为太胖,肚里油多,不爱坐胎,好几年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叫何营,属猴,一听就知道是公私合营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何营不随父母,吃什么都不长肉,干瘦,让二伯父二伯母大伤脑筋。二伯父那年升为区长,热河省和全市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庆祝进人社会主义,我爷不敢落后,蹦着高把买卖交出去,回家说我可卸了包袱了,共产党真仁义呀,这么破的买卖他们都给合过去,搁先前就该黄啦,这回用不着咱操心了。我奶说闭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着党走没错,乱说乱动找倒霉。
二伯父一看都进了社会主义,资本家也改造没了,他的警惕性也松下来,隔一阵子也就回家来看看。1956年后半年他爱发愁,一是市里开会,重新划分管理权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铁社、剃头棚、修鞋铺、酱油醋。上级还让他带着这些人大步奔向共产主义天堂;二是何营越来越瘦,比上半年还瘦,大眼睛灯泡似的,就跟后来照片上非洲灾民中的幼儿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区职工大会,还是在文庙小学,用正殿,一瞅这些人他寒心了,一个个穿得破衣旧衫,脸黑手黑说不好个话,光知嘿嘿笑。二伯父当时就问都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学四年级,大部分是扫肓班结业。二伯父又问上级让咱奔共产主义,就你们这样能行吗。下面哄地一下开了锅,有说行的有说不行的,后来有人问那共产主义到底应该是啥样,你当领导的给说说,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说我也说不大好,据说到那时东西有得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钱。下面又乱起来,说那你快领我们到办成共产主义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顿。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说你做梦吧,哪有那么美的事,想吃饱得自己干。下面有人说:都捆一块咋干?修鞋又不是搞对象,干啥非都挤一个屋里,放个屁大家闻,干活还得留着神,锤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听了一肚子这类牢骚话,散了会转到二道牌楼何家大院,见到我爷我奶还有我爸,他指着我说:你看人家大宝长得多顺溜,我家何营咋跟这公私合营一样,挺好的苗,越长越抽抽了。
我奶说:谁叫你给孩子取那么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叫何营,合营合营,啥事都不成。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一屋掌柜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睹说:这是谁编的?还真是那么回事。我琢磨着像剃头的焊壶的补鞋的锔锅的,还是个人单干比合起来好。
我爷说:这事你可不能胡来,上级让干啥就干啥,省得犯错误。我奶说:先别管公家的事,先把何营的名字改了吧,或许就能胖起来。
二伯父说:那就叫扯蛋,比铁蛋还好养活,扯来扯去不谢黄儿,学名等上学再起。
那时没人把孩子当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别是小名,顺嘴叫什么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学以后起大名叫何时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标瓜菜代,问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过来。那时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学名叫何大国,是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以后生的,他俩身下还有一个妹妹,七〇年生,生她时二伯父正在五七干校插稻秧,手里拿着绿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问他为啥这么起名,他说名字就是个符号,关键是内容,叫什么无所谓……
1956年底,我二伯父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铺给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摊原先就在他家门口,正对二道牌楼一个朝阳的旮旯,合并后让他去头道牌楼的修鞋铺去。他一条好腿,那边拄拐,下雪化了又冻成冰,把他摔得够呛,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户一个人,躺家里就得冻死饿死,我奶爱帮助人,就过去给他点把火熬锅粥。二伯父听说了来看看,李拐于流着泪说我打心眼里拥护共产党,可就一件事觉得不该这么办,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块儿,定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义。这话对二伯父刺激很大,闹半天人家群众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敢讲。二伯父一拍炕沿说:你好了,还在家门口修鞋。
李拐子噌地坐起来:那鞋铺呢?
二伯父说:有个名字在那顶着就行,关键不在皮,在瓤儿。
区里修鞋的散了伙,众人一片欢呼,但麻烦也就来了,苏有权这时当副区长了,还想当区长,当区委书记,可上面有人占着位子,他就着急。着急后暗自总结经验,有了重大发现建国后大凡使劲干工作的人,多数都出过差错;可少干工作或干脆不干工作的,专盯着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别是能写文章批旁人的,绝对受重视。为此,他还在家练过一阵,写了一大堆信纸,总也写不像样。他媳妇姜桂兰是厚道人,在副食店卖酱油,回家说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撑的,咋不进柜台拿提拉(打酱油的丄具),专站拒台外说咸道酸。苏有权说你不懂,时代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动脑筋,我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这手咋样。姜桂兰拿起他写的瞅瞅,满篇错别字各位领导,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气,揭发肚(胆)大包天的何天宏。
姜桂兰吓坏了,忙问: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苏有权说:他解散修鞋铺,就是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外甥女婿也不行。
姜桂兰说:其实,副食店也没必要合并,居民多不方便。
苏有权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是资产阶级,你怎么想过那种日子!
姜桂兰说:那好吧,中午饭你自己做,往后我也不管给你洗衣服了,你千万别学我。我妈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苏有权傻了,一个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这是个地名,据说当年有俩仙人在这喝过酒,喝着说这地方不错,盖两间房子住这吧,就在桥东盖茅草房三间。那草房如今早没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芤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户,葛老大临街住,为的是卖烧饼方便。苏有权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单挑门户自己卖烧饼丫!前些天不是合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吗?怎么又单干了?
苏有权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递过热腾腾烧饼,又酥又香,苏有权吹着热气吃下去,吃完了也听清这又是何天宏干的。他又连着吃了俩烧饼,然后用头扫净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领导那里告状。何接待他的市领导是老热河宵的干部,老八路,说话直,听完以后拍腿叫好。苏有权还以为说自己好呢,后来听明白是说何天宏好。原来这里的事局还挺复杂,热河省五六年给撤了,归到现在这个省里来,各方面工作总落在后面,人称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说的是全省九个专区,排名总是倒数一二的。时间长了,矛盾也就出来了,省里说热河这太右,热河这觉得省里左,虽然省里官大,但热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创造性地干事,有不少资料表明,热河这儿是当初最早闹小自由的地方。
苏有权更倔更狠,从冬天告到春天,把状告到了省里,省里正需要这方面材料呢,拿着信,一位领导就亲自来了,把市领导批评了一遍,又点名叫姓何的那位区长来,听听他说的服务行业搞个体的四大好处。这是咋回事?原来何天宏犯邪,自以为天高皇帝远,神仙好逍遥,把合营的摊点给解散了以后,他还归纳了四大好处,在众人面前讲:人不挤,活不断(分散开生意好做);多干活,少扯淡;放臭屁,去树林(当时热河城到处是树,夏日摊点多在小树林边);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里干活,很不方便)。
大祸临头,神鬼皆惊。二伯父一步三回头地往避晷山庄里走,比当年老百姓见皇上还紧张,路上遇上妻子葛大凤,葛大风早不在妇联了,在火神庙菜站当经理。她说在妇联咱也不会写文件,总扫地打水也不合适,毕竟咱男人是区领导,咱还是下基层吧。火神庙地处三道牌楼旁,九表同风的老匾四下有空场,历史上是摘庙会闹花会的集散地,这会儿菜站建在这儿,又成了一景,咋着?全市一共没超过十个菜站,物以稀为贵,供求矛盾大,从官员到百姓,谁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凤小老妈坐飞机抖起来了。按何天宏的意见,菜站应变成若干菜点,以方便群众。但菜站不归区里管,直厉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说话不管用。葛大风虽然对何天宏的建议不赞成,但毕竞是夫妻,从菜站门口撵到头道牌楼下,拉一把天宏说:别去,去了没好果子吃。
何天宏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领导发话,不去不行呀。葛大风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顺着人家说得啦,别争嘴上高低。何天宏说:那是老百姓的心声,不是我要争个嘴上高低。
葛大凤指着排大队买菜的人说:老百姓不是都活着吗,你干啥去找死。为了他们的长远幸福,你也得闯过这一关。
这时候正是大清早,太阳刚升起来,明晃晃带着点红色照着这座古城,照着破旧的三道牌楼,照着牌楼下铺着大块石条的西大街。西大街是御道,是清朝皇上从北京来避暑山庄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一条曾经精心设计过的街道:三道牌楼前后相互呼应,店铺林立分列两旁。公私合营前,这里都是各种小店,虽然规模小,却也琳琅满目,给出一道小城风景。如今却门板紧闭,柴煤当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里说我们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萧条吧,为了将来的繁荣,我先躲过这一难再说。他问新来了什么菜,葛大凤说除了窖藏长了芽的土豆子,还有一筐喇嘛寺村温皋旁产的早黄瓜,可惜太贵没人买。何天宏说给我弄五斤,再弄点热烧饼来。葛大凤说你疯啦,你知道黄瓜多少钱一斤。何天宏说豁出去我这月工资啦,我得想法堵住领导的嘴。
进避署山庄到畅运楼。那楼是乾隆皇帝给他祖母建的,如今变成招待所,专接待各级领导。省领导和手下工作人员起早到山庄里转一圈,回来吃早饭,早饭无非是小米稀粥、馊头和咸莱,小葱蘸酱。说实在的,这早饭不怎么样,但那年头就算是好的了。那时也不讲陪餐,省领导刚拿起馊头,就见一个人拎着两兜子东西进来,往桌上一摆,好家伙,一堆顶花带刺的鲜黄瓜,一堆冒热气的芝麻烧饼。省领导还以为来人是食堂管理员呢,客气了几句,伸手抓黄瓜蘸酱,就烧饼,吃得这叫一个香,边吃边叫好,说这早饭也太棒啦,吃得人浑身淸爽,他扭头问何天宏:热河城有啥跟旁处不一样的地方?
何天宏说:这不动刀枪,热河水化冰(兵),磐槌峰打铜磐,嘉庆死在这,王怀庆(热河都统)不敢上任,大官到这都特谨慎。
领导皱皱眉又问:看来你挺明白,再问你个事,公私合营的好处和不足,群众咋说?
何天宏说:好处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难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烦多,铁勺扣:漏锅……
领导打了个饱嗝,倒背手转了两圈又问:修鞋铺该不该散?你说实话。
何天宏说:不该散。领导瞪大眼睛问:原因呢?何天宏说:原因不少,都编成顺口溜儿啦。
领导招招手:快说,快说。何天宏说:我记不全。领导说:记多少,说多少。何天宏干咳两声后,装模作样地仰脸望天,然后说:那我就说了,你们听着,说‘人多好扯淡,谁都有碗饭。有屁大家闻,个个都精神。神多爱掉腚,烧香也不动。集体修破鞋,鞋匠变大爷,感谢修鞋铺,合并走大路,……
何天宏没词可编了。领导皱着眉头说这是说修鞋铺好呀,还是不好。何天宏说你是大领导,你应该听出来,这绝对是在说好呀,干活不多不累,还能有饭吃,有闲晡儿唠,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比起旧社会劳动人民做牛做马,还吃不上穿不上,简直是天地之别呀!老百姓都说,往下该向修鞋铺学习,在家舒舒服服呆着,小菜炒着,小酒喝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新生活。
领导沉下脸,转身朝餐厅外走,何天宏说我这还有群众的呼声呢,是街道没工作的家庭妇女,主动要求组织起来,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领导扭头说:没想到你们这儿的人这么好逸恶劳天上能掉大米白面吗?能掉馅饼吗?不像话。
何天宏说:我也这么说过。秘书摆摆手:你闭嘴,你说不管用。
何天宏不敢再说,眼瞅那些人从房间拿着公文包上了汽车,开走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据事后有人分析,可能是那一段上下对个体摊点合并是否有必要有争论,何天宏一番明褒暗贬的顺口溜儿起作用了;还有一种可能是说领导吃了鲜黄瓜,气顺,听得下反面意见了;最后一种说法,是说这位领导参加革命前的名字里有个庆字。如今官当大了,也比较珍惜自己的身体啥的,对磐槌峰礓磐(庆)的说法忌讳。不信没关系,但没必要硬对着来,能避开就避开,还是明智之举。反正,这位领导打那往后极少来热河。一直到八十年代,他都八十高龄了,一时高兴,到热河北部的草原去转转,那天高地阔,绿草如茵。玩得太高兴了,回来晚了,在热河住一宿,等天亮一看,人死啦,脑溢血。有人就联想起当年的事,说热河这地方太神了。我二伯父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就是叫铁蛋,八十多岁去坝上玩一趟,也够呛,不是经折腾的岁数了。
1956年过后直至文革,何天宏就没得过好。反右刚开始时,上下内定右派名单,区里总也凑不够上级给的指标。苏有权心狠,说林小玉她男人冯大光整天在家里写,也不上班,肯定有问题。冯大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又去北京念大学,大学刚毕业,得了肺结核,只得回家养病,病情稍好些,也没找工作,自己在家写小说,还研究《红楼梦》,挺入迷的。因为他没有工作单位,故人归街道管,再往上就是区里。冯大光性情急,开会爱发言,在区里是有名的。何天宏不由自主地就犹豫了一下,他不思意,因为当年自己是爱慕过林小玉的,如今小玉虽然不是当年黄花少女,但人似乎比先前更清秀,而且,人家担任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工作干得很出色。苏有权说:论职位你是区长我是副区长,论个人关系我可是大风的大舅……何天宏说:表的。苏有权说:表也是舅,她妈是我二姑的三闺女,一点也不远。何天宏说:不远就不远,你又要教导我什么,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苏有权说:好好,你现在是官大脾气长呀,将来你会后悔的。何天宏说:那咱将来再说吧。
苏有权说:不行,今天就得说清楚,冯大光写的东西,绝对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你要是把这个右派放过了,我就去领导那儿告你。
何天宏问:你咋见得他准是右派。
苏有权说:你看呀,大学生,戴眼镜,写字一大本,发言爱激动。百分之九十就是右派。要不,下午咱开个座谈会,听听他说些啥。
何天宏还想说什么,市领导来电话了,问右派的数为什么还不够,你们要立即引蛇出洞,不能再拖全市的后腿。下午市里派人去参加你们的会,帮你们定,领导的嗓门挺大,震得何天宏耳朵嗡嗡的,一旁的苏有权听得淸淸楚楚。苏有权转身就让人通知各街道开会,请大家给区里提意见。特别点名让冯大光参加。那时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内部都定名单了,外面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然咋出了这么多右派呢,搁现在试试,领导班子会还没散呢,外面就知道定了什么,你想引人家出洞,没门,不把你们头头引出洞就不错。
我二伯父不忍心看着冯大光自投罗网,趁着办公室人不多,他跟林小玉说你家老冯最近研究《红楼梦》研究得怎么样了。林小玉说最近忙着搞社会调査,没顾上研究。二伯父说社会调査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事,他操那个心干啥,林小玉也听不出这里的意思,说他调查了热河饮食业的历史和现在,发现不少有特色的小吃都给弄没了,下午开会,他肯定要说说。
好家伙,怕什么来什么。二伯父还想晻示一下,葛人风来了,说我爸过生日,中午去吃饭。她说着还瞥了林小玉一眼。紧接着下班铃响了,林小玉赶紧走,她不愿在葛大风面前跟何天宏说话,免得无事生非。但何天宏想跟林小玉说一声别让冯大光来开会,就是没有机会。那时除了机关有电话,家里也没有,这会儿不说,再见面就是会上了,一切都晚了。情急之中,何天宏朝窗外就喊:林小玉,你等会儿走。
林小玉站住,葛大凤瞪大眼,屋里院里其他人也支愣着耳朵听。何天宏脑袋上汗珠都流下来了,他一着急说:告诉你家老冯,他说林黛玉是得痨病死的,我看是夹气伤寒!夹气伤寒是内有火外受寒气,里外夹攻,急火攻心。如果不信,你可以让他多找些资料,弄清楚再找我。何天宏的意思是你就让他在家翻书吧。
林小玉也二百五,说那就下午开会时再让他跟你探讨吧。何天宏这叫来气,直想骂林小玉,可身旁又来了苏有权,说我也去我姐夫那,咱一块走吧。这等于把我二伯父给看起来了。到葛老大家说说话,然后就喝点酒,庆祝葛老大六十岁生日。葛老大说得少喝,下午还去区里开会呢。原来,葛老大也是热河的名人,打烧饼的手艺谁也比不过他嘛。我二伯父心里别扭,人家林小玉挺好的一个家,弄一个右派,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他一别扭就多喝几盅,他没酒量,顿时话多起来,说现在烧饼越来个越小,麻酱香味也没了,芝麻还不如人脸上麻子多。他这一说不要紧,把葛老大心里的火给勾引起来,可这老头子有个邪劲,有话他憋着不说,得人多的时候才开门,估计是在他开烧饼铺特红火时做的毛病,他说起码也得够一炉烧饼的人时才说吧。结果麻烦了,到了下午开会时,冯大光抱着一摞书,非拉我二伯父去说林黛玉的病因,让他发3他说没有时间,可葛老大来劲了,看一屋人不少于一炉烧饼,而市里来的那人偏偏脸上雀斑比上等芝麻烧饼还密,葛老大心里说我这烧饼没芝麻,你那却使不了,这不是欺负人吧,就砰砰摔烧饼面团似的说起来,说还应该让个人开烧饼铺并保证芝麻供应等等。之后那满脸雀斑的人说那个名额就给做烧饼的老头吧。后来的资料表明,热河的右派里惟一没念过书的,就是葛老大,当然,平反时他也是头一个。
我二伯父救了冯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炼钢铁,冯大光反对,被抓起来,一深人调査,苏有权说他是头年漏网的右派,责任在何天宏身上,结果二伯父被停职检査,下到街道炼铁,炼出一堆生铁疙瘩,堆在沟边上没人管。我奶可惨了,家里做饭的锅都给收去炼了,扯蛋那时才两岁,搁在我们家,整天跟我玩,饿得肚子咕咕叫,回家一看,我奶守着煤球炉子上的小铝锅,念经似的等着炉子里的火快上来。我拉着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庙后沟,二伯父满脸黑灰正指挥人往炉里装料,料就是从居民家收来的铁器,有锅有剪子有榔头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将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说,扯蛋说爸别咂了,奶奶那做不熟饭,我都快饿死了。扯蛋噪子很尖,干活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来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亮,二伯父摸摸扯蛋的头,自言自语道:妈了个巴子,把好锅炼成这铁疙瘩,咱们这是干啥?
林小玉攥着风匣把说:一家留一口小锅,做饭是够呛。
李拐子说:别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您再大胆决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铺似的。
何天宏挠挠脑袋说:哎呀,我现在已经犯着错误,再干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动风匣说:算啦,我们还是炼吧,别给他出难题了。
李拐子手起锤下,咚地一声,一口大铁锅两瓣儿了。这时候苏有权胳膊上戴着红箍来了,他当上了区大炼钢铁总指挥,特别神气地指手画脚,说别的炉子都比你们烧得旺,你们这里的烟火连蚊了都熏不走,这怎么行。林小玉知道她爱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苏有权,照样不紧不慢拉风匣。苏有权说小玉你别拉了,跟我一起搞统计吧,每天都得往上报数字。林小玉说我报不了那些假数字。苏有权说怎么是假的,咱全区光大小铁锅就收上八千个,那能炼多少铁。我去过他家,他家老小子和我是同学,他家还留着大锅。我说:交了你家的锅,还能多炼铁。
苏有权很尴尬。李拐子说领导不带头,这活不好干呀。二伯父嘿嘿笑,瞅着苏有权不说话。苏有权走了,时间不大拉来两口大锅,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诉李拐子别砸了,一户搬一口锅回去,晚上加班,把其他地方乱扔的烂铁疙瘩拣回来。这招子挺棒,第二天苏有权又来了,见锅少了,铁多了,就问是咋回事,李拐子说我们一夜没闲着,要争红旗。苏有权点头说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说:你动员一下林小玉,让她去当统计。
再过去又描四淸,定成分,把我爷吓死过去好儿回,等到文革一开始,就彻底吓死了,当然是死于心脏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员,胆小,根本撑不起这个家,红卫兵抄家一开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请何天宏来,否则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请的,因为二伯父特喜欢我,他一直得意给我子弹的事。我爸把话一说,二伯父叹口气,说:唉,没想到落到热河跟你们缠在一起,我这辈子命不好呀。
葛大凤说: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们命不好。有打烧饼的右派吗?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说:他当右派,不是还照样打烧饼,可惜那些科学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过去吧,那边人多热闹。
我拉着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里流下几滴泪。他摸摸我的头,又下意识地摸摸桌上火药味儿十足的报纸,最后他说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干出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门口贴出大字报,揭发我爷当年在东北强占贫农的女儿,然后又将其母子弃之不管。现在,贫农女儿的儿子何天宏要报仇雪恨,要占领何家的这块阵地。他让我们夜里往大门外墙上刷标语,刷得连大门都快找不着了。这招子特起作用,来了好儿拨红卫兵,到这一瞅就走了,叫谁看这院都被抄过十次八次了。这个街道的居民虽然过去也穷,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处,不是老子当过伪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湾。二伯父看透这些人心里,说咱们也成立个组织,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众人都赞成,于是,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护起来,基本上没受太大的冲击。这一时期,因住在一个大院里,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觉,总是看书。我那时已经懂点事了,我问二伯父为啥这么爱学习,是不是还想出去参加革命运动。二伯父说不想参加运动了,但出去还是想的。二伯母葛大凤说你还想当官,没那个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难说。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结束一段以后。政策是怎么落实的不清楚,反正一上来就是区委书记兼区长。苏有权主动找上门来,说过去受左的路线影响,在有些事上不小心伤害过你,往后咱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说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烦。苏有权嬉笑说找也就找了,谁叫我是大凤的表舅呢,好歹比你们大一辈,往后你还得在我的领导下工作……
原来,苏有权已经提拔到市里当了副书记。他比较走运,文革前的历次运动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实干部政策又主要从文革屮做起,他就理所当然地站了起来。说心里活,他主动找何天宏,思想七也确实有变化,要不他也不能来,他觉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么傻整傻干了,也没必要再瞄着何天宏了,恰恰相反,还需要把何天宏变成自己的心腹大将。
因为这时的干部派系太明显了,身后没有一拨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买这个账,上任以后埋头抓工作,不大理会上面的权力争斗,也从不主动去苏有权那去汇报工作,或随便聊聊。何天宏这会儿忙什么呢?他对热河城的文物有了极大的兴趣。热河城里除了皇家的避署山庄和外八庙,还有许多民间小庙,像武庙、忠义庙、城隍庙、火神庙等等,过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别是文庙,乃曲阜孔庙之后的全国第二大文庙,庙内松柏参天殿宇巍巍。文革中这些庙被祸害的不像样子了,但残墙断壁依在,昔日模样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阃家来这儿写生。何天宏上前跟他们聊天,聊了几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热河这地方要工业,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工厂,要农业,山地太多,机械化也一时难以实现。这里惟一的优势,就是这些文物,若保护好了,把外面的人引来参观,兴许是条好路子。
那时连旅游这俩字还被一些人视为贪图享受,靠旅游挣钱,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觉得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并非都是四旧,并非都得毁了,说不定能变成宝贝。他就以整理环境卫生为由,让各街道把庙里的砖木都归拢好,谁也不许往自家搬回去盖小棚。才把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传出去,苏有权打电话招他过去,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数叨起来:天宏,你咋摘的?不搞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你弄什么庙呀?谁都知道咱们是一个区里的十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让你去干的呢!
何天宏心里说真是官大脾气长呢,想当初我当大官僚时,你不过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笑道:我抓着纲呢,也举起来了,这会目也张开了。
苏有权说:目张了,咋张到庙那去啦?
何天宏说:网大,罩的地方大,捎带脚就撒到庙那儿。那儿可不赖呀,好几千年,这些东西为啥能保存到现在,值得咱们考虑呀。苏有权说:考虑啥,那是因为那时没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何天宏说:不对吧,1848年就有了《共产党宣言》。十月革命,列宁也没把冬宫烧了,天安门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咱外八庙的大佛寺,听说国家拨钱要维修呢。
苏有权愣了好一阵子,像不认识似的看何夭宏,看罢说:看来,你学习比我好。不过,眼下还是学好文件抓好纲,过几天上级来检査,你那儿别出漏子。
何天宏点头答应,答应了回来也就忘了。没过几天,从省里来了检査组,听了市里的汇报,就到区里实地检查。当时正是开春,小爽风吹来,身上特别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紧张,身上发潮,脑门子上有点小汗珠。他心里没根,这阵子他带人把文庙的大红影壁给修上了,紫红色的,庄重肃穆,已经有不少外地人路过时进去看看。至于什么纲呀目呀,他根本没组织下面学习。
在二道牌楼旁的路边,李拐子和儿个修鞋的边干活边聊天,省里的一位领导抽冷子就上前问:老同志,知道什么为纲吗?
李拐子想也没想就说:这冬天冷呀,以草围缸呀。不围就得冻两瓣儿。
领导眨眨眼又问:那目张是咋回事?
李拐子说:目张?眼睛要是不张开,那不成屁眼子了吗?
差点把领导肚子里的饭给吐出来,转身就把苏有权好训,说你们是咋搞的,群众啥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苏有权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装着系鞋带,说啥不抬头。再往下走,进了一个街道居委会,见墙上有一个大图表,是计划生育的统计表。应该说我二伯父对这项工作的预见,远远超过一般人。他自从有了老闺女苗苗以后,就觉得这么生下去,早晚是个大问题,所以,他一主政,就让林小玉抓这件事,劝大家少生。那时上级刚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还没严格控制。但二伯父这个区里有一些年轻夫妇已经做到了一个孩儿。省领导对此很高兴,问何天宏你一个男同志,情况怎么摸得这么细,抓得这么准。何天宏还没从刚才那缸上转过劲来,一慌乱也就顾不上措词,张嘴说:对妇女吧,你就得耐着性子,慢慢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得摸透,重点就在进中检查团里还有女同志呢,脸刷地都红了。省领导笑笑说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细。上了车就问苏有权,这位何区长是哪年的干部,说话这么粗这么不讲究。苏有权说资历不浅,建国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领导很有感触地说,看来得使用有知识的年轻干部啰。其实,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当大官当惯了,问人家话,前面从来不做任何铺垫,汉语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这位领导口音侉,该高的他愣往低处说,该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点摸不淸头脑,顺着话音瞎答呗。
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把苏有权也糟践了,他本来有希望当一把手,但领导觉得他工作还是不够扎实,手下的干部也不够得力,于是就从省里往热河派干部,主要领导不用本地的了。外来干部要说从素质上讲,确实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同志都急于求成,原因无非是三个,一是怕有负领导和组织的期望,想尽快干出成绩报答人家;二是热河风光虽好,毕竟是塞外小城,只能是仕途路上的一个站点。只有干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思家园,也想天伦之乐。
有这三条垫底,外来干部一般都是猛打猛冲,口号离不开一年怎么样,两年又咋样,三年大变样。潜台词就是干三年,都大变样了,人家职位也得变个样吧。据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顺畅的官员,到老了回过头来瞅,一般是平均每两年半换一个职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动。一旦五六年总在一个位子,那就窝住了,就得赶紧想办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动了挪挪窝的心思,起闵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进步得快,林小玉调市妇联当主任,冯大光进文联当副主席,二伯母葛大凤升为市蔬菜公司副经理,连我都在宣传部当了科长,何时好(扯蛋)大学毕业留北京进了大机关。二伯父找苏有权说我不能一辈子总呆在区里,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这么多年科级的吗!需要解释一下,热河省撤了之后,变成地区,地区下是市,市下才是区。这么一折睥,二伯父越干级别越低,几十年了,才是个科级。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么大衙门,你能耐再大,没那个神位。换国家部委试试,司以下只有处,根本都没科这一级,干两年就是县团级。这个你还就得服,猪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里呆着;孙猴于的子孙,在动物园里也坐在假山上,那是个人的造化。
苏有权这阵不得烟抽,新来的一把手比他年轻好儿岁,身后又一批第三梯队拉着架势要杀上来,看看风里雨里滚过来的何天宏,他叹口气说:想升官,早干啥去了,稍微顺着点,何必窝到今天。
何天宏说:到今天是觉得改革开放了,搁在过去,我宁愿回街道。
苏有权说:有那么多三梯队去干四化,你就别费心了,过两年批你个副处待遇,回家养老去吧。何天宏说:你属猪,比我大三岁,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俩人这会儿有说有笑。其实,到八三年机构改革时,二伯父也不过53岁,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但那年讲五十开,这年龄明显的不行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使二伯父滑到边缘,即没有学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苏有权还挺够意思,使把劲把二伯父调到市里,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才把手续办妥,人事大动起来。也巧了,苏有权头天儿媳妇生个孙于他当爷,转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协,临走跟何天宏说:你多保重,过几年我欢迎你也过去。
何天宏踌躇满志:新干部要上来,扶上马,送一程,得送些年呢。
苏有权说:又不是西天取经。
何天宏笑道:我扶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着。
咋回事呢?新:来个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不是旁人,是冯大光。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甭说冯大光呀,旁人把干部筛一遍,也想不到会提拔他。我在这声明,我可不反对提拔年轻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后两年提起来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于时间紧条件严,在某些县团级单位和地方,确实有个别人稀里糊涂就给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冯大光,是另外两个人,等到就要上报时,发现其中一个文革中有问题,打伤过人。另一个政治上没事,但作风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开上常委会了,省里电话也等上了,事却出来啦,新来的市委1?记姓强,很年轻,就有呰沉不住气丫,把组织部的人批评通。说声马上把人想出来,白已就上厕所。二伯父这时正在厕所拉肚子,强书记就问:有文化的老大学生,咱们这有吗?有呀。谁?冯大光。
就这两句,就把冯大光给提上来了。这可不是我瞎编,这是极特殊情况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也没必要在这说了。冯大光时年49岁,年龄也说得过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坛上有些影响,热河这儿古迹这么多,选个文人当副市长,省里还表扬强书记敢于大胆用人。但强书记明白这冯大光是怎么回事,暗地里安排副秘书长何天宏分管义教,说您就是老十部,恷帮他干。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说您就放心吧,有我在这保证出不了差。强书记心里说这话怎么这么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阵地。这就表明外来的和尚虽然会念经,但有时容易念不到点上,他以为何天宏当过区委书记区长,肯定是有水平的,结果他忽视对方的水平偏重于哪个方面,我二伯父干实际工作那是没挑的,但动嘴皮子到处讲话,就叫了他的短。
偏偏这个冯大光钻牛角尖,当上副市长,还迷他的红学研究,那一阵子主要研究曹雪芹是河北唐山丰润人,还是辽宁某地人。研究就需要跟人探讨,身边的人,最亲近的就是我二伯父了。二伯父开始还挺注意上下级关系,为了四化大业,应该满腔热情地支持年轻干部。所以,冯大光问啥,他都挺认真地回答。冯大光这人还爱逗,瞅着一大摞文件发愁,忽然往旁推开说:人官僚,当年曹雪芹在北京西山,猫床瓦灶,写《红楼梦》,这精神可不简单。
二伯父点头:那可不,艰苦奋斗,精神值得好好学习。对啦,现在你官大,是大官僚。
冯大光一笑:您五十年代就是大官僚,谁也比不了。您说,要是墓碑上刻着,书上写着,那些内容是不是就是真的。
二伯父说:难说,文革当中的书也没少印,没啥真东西,得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冯大光认上真了:如此说来,辽宁的说法也有道理。你说曹雪芹的老家究竟在哪呢?
二伯父忍不住了:你知道你老家在哪就行啦,你管人家老家干啥!他老家埋着金银财宝咋着?
冯大光说:比金银财宝还贵重呀!那是红学研究的重大课题,红学呀!
二伯父指着桌上的稿子:你别红学啦,明天学校开学,你得去讲话,快看稿子吧。
冯大光说:求您啦,快开研讨会了,我得写论文,您代我开去吧,您讲得比我好,您是大官僚嘛!
二伯父不同意,可也没法子,转天找不着冯大光了,问林小玉,林小玉说他说外出开会去了。嘿,这冯大光还会撒谎。教育局来人请,二伯父还得瞒着,说冯副市长去省里了,人家说那您去吧,二伯父只好仓促上阵,一着急肚子还疼起来,赶紧跑趟厕所。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千百儿童花朵般盛开一片,二伯父心潮澎湃,想想自己这五十多年,少年缺爹少妈,成年流汗大干,中年跟斗把式,老来过口价贱。他真羡慕这些花季雨季的少年呀。
等校长请他讲话,他一摸口袋傻了,讲稿没啦,准是那会儿上剌所当手纸给使了,但到了这节骨眼,也没退路了,他干咳两声,使自己镇静下来,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亲爱的小同学,你们的生活多美呀。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好,那时节,劳动人民都吃不饱。先足曰本鬼子横行霸道,后是国民党军队到处开炮。多亏八路军共产党,要不然就没有新中同,就没有我们的解放,也养不出你们这些好崽子。
台下轰地笑了。台上的人都有些紧张。崽子在东北方言中不是贬义词,就跟二人转中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的浪字一样,那浪是美的意思,在这边则是说不正经。二伯父一句崽子,学生们听着好玩,教师听着反感。知识分子又较真,开了学就反映上去,强书记找冯大光和何天宏谈话,说你们这个水平,怎么能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连个话都讲不好,还是换个地方吧。二伯父说这事跟冯大光没关系,要换换我,让我去文物局修古庙吧,我喜欢那个。
没几天还就下了任命,二伯父任文物局副局长,主管古建修复。二伯父在仕途路七最辉煌的时刻转瞬即逝了。葛大凤埋怨他太粗心大意,不该用讲稿擦屁股,人家不少领导不都是哼哼叽叽讲人听不明白的话,不是一样当官,谁叫你讲大实话。二伯父说谁叫你那天早上让我吃咸鸡蛋,都臭了,还说臭的香,吃得我拉稀,结果就讲广实话。葛大凤想想情况属实,也就不说啥了。后来林小玉还陪冯大光来看望二伯父,说实在对不起,让您背了黑锅,二伯父说也好呀,我这五十年代的大官僚,跟不上形势了,不该在那个位子上瞎咧咧啦。他还把在家的儿子何大国、女儿何苗苗叫到跟前,说别学你爸我一辈子东一头西一头地干工作,要有真本事,要干实事。
二伯父算算没有几年干头了,就一头扎进寺庙的修复工作中,他干得梃带劲,说干啥也不如垒砖盖房,一天一个样,成果特别明显。那时候中外游客渐渐多起来,避署山庄和外八庙的门票收人挺可观,而且还带动了旅馆和餐饮业的发展。二伯父干了一阵,就去找冯大光问,说咱给市里提个建议吧,别使那么大劲弄那几个破厂子啦,下大力气抓旅游吧,这兴许是热河发展的方向。冯大光对此很赞成,放下红学研究,专门和二伯父一起摘调査研究,然后就写建议,要递上去。我知道了,赶紧找二伯父,说这事有些犯忌,从省里到市里都强调抓工业,以工业为主,多上项目,你来个以旅游为主,这不是和强书记唱对台戏吗。二伯父看看冯大光问:你咋想?
犸大光说:提差了,顶不济我回文联接茬研究红学。
二伯父说:我兴许早退几年。
我说:你们犯得上呵?跟你们个人有啥关系?
二伯父瞪我一眼骂道:妈个巴子,来热河几十年,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不为她着急吧?咋说跟我没关系,你小小年纪,良心长哪去啦?
我无地自容,羞愧万分。原来,大大咧咧的二伯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怪不得他这辈子挨批评挨贬以后都不计较,都使劲往下干。这要搁我们这茬年轻人身上,且得发牢骚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个热河城的古建筑能修复的都要修复,尤其是被改成学校的文庙,应列为重点。但事情的发展叫人摸不清头脑,建议递上去,领导很高兴,强书记在一次全市中层干部会上,还号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办法。你不向前。咋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的啦,非去那睡觉!
二伯父乐了,说还真没准儿呢。晚上破天荒喝了些酒(由于甲亢,已严格禁酒),然后就去单位。按李拐子的说法,龙腰被斩,龙王不悦,需三更天有人在断处点火,把血脉烤热接连上。那会儿是冬天,三更半夜站门洞子点火,很危险,万一让街上巡警当成放火的,就麻烦了。葛大凤找我,我赶紧去劝二伯父,说您老是老布尔什维克,唯物主义者,咋信这个。二伯父眼里含着泪说我也想来个唯物,他们就好了,可一个劲去火葬场,我心里着急呀。管他迷信不迷信,就当我在这打一宿更就是了。我只好陪着他,到了三更天,他真要点火,抱些干柴来,我说不行,万一燎着了咋办。他说咋也得有点火吧,要不不是白挨冻了。我说抽烟,我就抽。二伯父不会抽,这时也使劲抽,呛得直咳嗽,那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好,巡瞀整夜骑摩托可街转,结果发现了我们,大声喊干什么的。二伯父说打更的。人家说打更的咋站门洞里,不去转转。二伯父说跟解放军学的,站门岗。我上前掏证件,编了些理由,总算没出大麻烦。
这事后来让门卫给说出去,人们反应不一,有说何天宏舍己为人,冇说他摘封建迷信。很巧的是,得病的领导病情好转。二伯父直埋怨我不如点火,抽烟劲小,点火就能彻底把病根除了。其实我知道,就是放火也解决不了问题,人家是治疗及时的结果。
二伯父到九〇年整六十,退厂来以后有一阵子特难受,让他在家里养花养鱼,他嫌费事,说我犯不上伺候它们;去大坝上下棋打牌,他说没那个爱好;给小学生讲革命传统故事,他说咱也不是老红军,不够那个资格;去离宫练气功,他说怕把俩眼珠子憋冒了;冯大光去了政协,邀他去研究贾宝玉这个人到底指的是谁,他说我这会儿连自己是谁都有点儿弄不清了,还管贾宝玉是谁;新来的市委领导请他去参加座谈会,为振兴热河出谋划策,他说现在瞎参谋烂干事也太多,弄得领导都没主意了,不能再去添乱,让人家领导静下心来好好干就是了……
葛大凤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干,你想干啥,要不然把外孙子弄家来,给你带着。二伯父哎哟叫了一声,你可提醒我了,我这辈子念书不多,我想救助山区失学儿童,想盖座小学校。葛大凤吓了一跳,说盖学校可不是小事,那得好几十万块,你要舍得就把我卖了。二伯父说你不值钱,我得去挣大钱。
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有了机会,苏有权退下来跟他爱人姜桂兰办了个公司,北京一客户需要钢材。姜桂兰的兄弟在钢厂当头,按说这事好办,但苏有权还有旁的事,一时顾不过来,姜桂兰是挂名的,办具体事她不会,她还晕车’钢厂离市区好几十里地,到那她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姜桂兰想起何天宏,苏有权就请他去,说这个客户是个大户,不是要吨八吨,是千吨万吨,每吨就是挣十块二十块,咱就发了。何天宏往里按按眼珠子,再眨巴眨巴问:这老些,犯说不?
苏有权说:正常业务,照章纳税,犯什么说。
何天宏说:太多了吧。苏有权说:钱又不咬你,还有怕多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何天宏好像不认识苏有权了,又仔细瞅瞅他说:她表舅,你咋变得这么快?原先可不是这样。
苏有权说:没错。原先在位子上,就得说在位子上的话,现在退下来,就办退下来的事。
何天宏说:退下来,就剩下挣钱了,是不是。
苏有权说:也不完全是。咱们这种人,一辈子都是跟形势走,这会儿号召挣,咱就挣,等号召咱不挣,就不挣。
何天宏说:我挣了,想盖个小学校,你说行不?
苏有权说:你挣的钱,怎么花随你的便。我干涉你几十年了,这回坚决不管了。
何天宏拍大腿,揣上速效救心丸就去钢厂。别看那儿有姜桂兰的兄弟,但直接举握钢材的不是他,这当中还冇不少关卡,看得出来,人家是有意与买主直接接头。但毕竟有姜桂兰她兄弟的关系,加上何天宏当了这么多年区长,在这也有儿个熟人,几经周折还就办成了一笔,五千吨罗纹钢,每吨能挣五十元。何天宏掰着手指头算,一吨五十,十吨五百,一百吨五千,一千吨五万,五千吨二十五万,天呀!按跟苏有权讲的条件,一半归自己,就是十二万五,除去税,咋也剩十万!
我二伯父激动得直看脚底下,怕眼珠子掉出来,他说我背了一华于大官僚的黑锅,到头来挣了多少钱,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没想到下海做买卖油水这么大,怪不得人们都往这上面奔。自己要是有实权的大官,批个条子就能解决问题,那当中的好处费,岂不是跟大河水似的往兜里流,可惜自己是个名不符实的大官僚。忽然间他又脸红了,骂自己怎么能往这上想,从小参加革命,何曾想过个人得失,即使来热河以后为官,也没把个人的利益放在前头,老了老了,咱可别来个晚节不保呀。挣钱可以,但别、鬼迷心窍,陷到钱眼里去。都六十了,若不是想建座小学校,要那些钱没用,钱多了贼惦着,钱多了也容易起邪心,报纸上杂志上登的多啦,可得加小心。
工伯父把自己好生嘱咐一番,心平气和地把手续办妥,回去向苏有权汇报。苏有权很高兴,说真是好样的,往下还得往大里做,用不了二年,你就是百万富翁,二伯父说我这会儿脑袋都嗡嗡的,百万富翁让旁人当吧,够盖座小学,我就知足了。苏有权嘱咐不要把底细告诉北京的客户,防止他们把咱们甩了,直接跟钢厂联系上。二伯父说你就放心吧,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
客户开着车从北京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见了何天宏叔叔大伯地叫,甚是尊重,还带来名酒名烟。二伯父在烟酒上都不行,但人家说留着您往下办事时用,二伯父一想也对,就留下了。二伯父一高兴,还陪他们逛了避鞛山庄和外八庙,觉得这些人跟自己孩子一样,可以长期跟他们打交道。人家也特懂规矩,绝不提钢厂那边一个字,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冲您何老先生,您说什么时间付款咱就付款。我二伯父就感动了,说没想到你们这一代素质这么好,四化大业有望呀。就主动把买钢材的事简单介绍了一点,也就是一点点。人家笑笑也就拉倒了。把五千吨的货款汇过去,人家说那二十五万中间费,一个星期以内派人送现款来,务必等着。二伯父说那好,路上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
人家走了,二伯父坐车直奔了郊区一个叫二道沟的小学,做了实地考察,结果弄清按农村普九规划中的标准,建一所农村小学需人民币三十万。尔后,在学校院内竖碑,还可以以捐赠人的名字作校名。二伯父说竖碑记录一下还可以,命名就没必要了,咱也不是什么名人一天宏这俩字好像是饭馆酒楼的名字,挂小学校门前不好,还是叫二道沟吧。人家看这老头口气不小,就问你在哪儿发财,二伯父说没必要细说,雷锋办好事都不留名,我把名留厂就怪不好意思的了,具体单位就不说了,等着吧,两个月以后,我送钱来。人家说要不我们先把教学楼的地基开槽,二伯父说等我回话再开不迟。
亏了没开槽。等了两个星期,北京客户也没露面。再去见苏有权,苏有权脸色发青,说你咋摘的,他们自己联系上了,把咱们给甩了。二伯父脑袋嗡嗡响,说不可能呀,那呰人挺实在的,我也没多说,只说了一点点。苏有权说一点点就全完啦。二伯父说那二十五万呢。苏有权说两块五他也不给啦,你快回家歇着去吧,你不是做买卖的材料。
这件事对二伯父打击很大,回家把酒瓶都摔了,尔后一段时间里他沉畎寡言,我们担心他做了毛病,带他去医院检査。检査结果是有点小脑萎缩。大夫说不能让他在家呆着,还,得让他活动起来。我们就劝他出去干点啥,他说让他干旁的不想干,还想捐资助教。大家说咱可没能力建小学校。很快就摘房改了,买咱自己的房子还得借钱。他说那我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我告诉他您可以把钱捐到希望工程去,不要直接对到人头上,免得麻烦事太多。二伯父不同意,非得从二道沟小学找了十名小学生,有名有姓有照片,他还做了家访,证明确实闲难,才定下来。然后买书包衣服文具,还有学费,一共花有小五千块钱。二伯父一忙乎,精神也好了,葛大风有点心疼,我劝她说只要他身体好,就当吃药了,说得二伯母也顺过劲来了。
岁月如梭。算起来二伯父这二年是撤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但精神头却越来越好。前一阵‘我在医院里碰上他,见他领着两个比他小不少的农村妇女找妇科。我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二伯父挺内行地说:估计是子宫里有了毛病。
我问:跟您有啥关系?二伯父说:关系大啦。我问:二伯母知道吗?二伯父说:不能让她知道。这是我的事,我办了就是了。
我急了:您咋惹这种事?还到乡下去惹,丢人不。
二伯父说:这丢啥人。她们是我扶助学生的家长,她们病倒了,学生上不了学,我不是白扶助了吗……
我听明白了,但仍要说儿句,说您当初要是听我的,把钱一捐多省事,也用不着您这么大岁数带她们满医院跑。二伯父点点头,说今天这是简单的,前些日子一个学生他爸让车撞了,我在这忙了好几天,结果还欠人家一千多块钱医疗费,医院非找我要,我往哪去弄。我偷偷指那俩妇女,小声说:看过《离开雷锋的日子》那电影吗?
二伯父说:在电影频道看了。
我说:小心办好事被人坑。二伯父沉思一会儿,对我笑道:瞧你说的,这社会,还是好人多。
二伯父领那俩妇女拐过弯,我听他大声说:那屋是妇科,你们自己去吧,我进去犯错误。甭怕,检查完了,我带你们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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