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画家张子曰，圉镇人。少时投汴京画坛泰斗王逸斋先生门下学画画儿。逸斋授徒极严，让子曰站在大画案子旁边，头上顶个小洋瓷碗，碗里注上水，铺上宣纸，练腕力。

    随着洋瓷碗的加大，子曰画艺日精。

    这一年，倭寇侵华。

    张子曰就在鼓楼广场上摆了一个画摊，作画义卖，援助抗战前线，子曰这时期画的画儿都有些怪异。画面上的兰草、竹子，一律不画根，不着土，连一两块碎石也不画。有人不解，问：“画画得不错，可为何不画一些泥土、几块怪石呢？”子曰听了，脸上现出悲壮的神色，慨然道：“国之将亡，土石焉存？”周围人无不动容。

    抗战胜利，汴京画院想聘用子曰，子曰很淡然地笑笑，竟仍回圉镇。

    圉镇是个古镇，文人雅士颇多。子曰的画名很响，来向他求画的人，自然不会少了。子曰没有架子，无论谁向他求画，他都尽量满足。

    因为求画，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天，子曰在画店和店主谈画，见一个乡下人站在他的《虎啸图》前凝视（子曰的画，只供挂在画店装门面，不出售）。开始也没在意，等走出画店，那人一直尾随着他。子曰才心下生疑，回头问道：“你一直跟着我，有事吗？”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想要您一幅画，可惜太穷，买不起。”

    子曰笑笑，说：“不必买，我这就给你画。”把那人领到家里，铺上宣纸，待一幅四尺中堂《虎啸图》画毕，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子曰就留那人在家吃饭。此时正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仅有的一点细粮都待了客，家里人却都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喝红薯汤。客人饭后携画告别，子曰还热情地t送出大门。家里人问：“他是谁？怎么没见过？”子曰一愣：“忘了问名字了。”接着，就笑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

    忽然有一个时期，来求画的人格外多起来，子曰一天到晚地挥毫，也不够打发来人。很快，这些画又在市场上出现了，要价都很高，有的还在裱糊上玩点小花招，欺骗外地人。子曰知道了这件事，很恼火，画就不再轻易送人。

    去年秋天，子曰的孙子技校毕业了，想留在县工商局工作。在学校时，这孩子谈了一个对象，那对象就分在了工商局。几经奔波，事情也有了些眉目了，可工商局长却加了一个条件：叫子曰给他画幅画儿。

    头天晚上，孙子把这件事给子曰说了。子曰当下脸就变了色，银白的长须都颤抖了。“什么都要交换！”子曰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翻腾。这一晚，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谁知，第二天一早，一开门，子曰愣住了。那孙子正跪在地上，满头的露水。子曰很疼孙子，叹了口气，回画室捉笔去了。三天后，孙子和县工商局长坐小车一决来取画。一进子曰的画室，那局长就拱起了手。一连串“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子曰看那局长：四十岁左右年纪，满面红光，戴着一副很有学者味的晶石镜，一手拿“大哥大”，一手伸过来，要和子曰握手。那手上有两枚赤金戒指，闪着黄灿灿的光。

    子曰淡淡地说：“先坐下等一会儿，再有两笔就完了。”

    那局长坐下之后，并不甘寂寞，随手拿起本画册翻起来。翻着翻着，就忍不住咧开大嘴，“哈哈哈，哈哈哈”怪笑起来。还用肥胖的戴着金戒指的手指着一张画面，朝那孙子喊：“你来看，你来看，这多有趣，多有意思……”

    子曰也禁不住往那画上扫了一眼，仅只一眼，脸色就黑了，眼前金星乱舞，他捉画笔的手抖了几抖，颓然倒地。那支画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拉出了一道惨然的绯红。

    那幅画的画面确实叫人心寒，几架投着炸弹的日本鬼子的飞机下面，一个母亲背着一个婴儿在逃向防空洞，那婴儿的头颅已经被弹片切去，飞向半空，可母亲还不知道这些，还在背着那无头的婴儿向前狂奔……

    工商局长说的“真有趣，有意思”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只是子曰从此搁笔，再也不作画了。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画家，一个名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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